冬日偶然作四首[1]
太史下蚕室[2]，坎
谁见知[3]。发愤传《货殖》[4]，千古同悲噫[5]。郭纵出铸冶[6]，翁伯起贩脂[7]。洒削既鼎食[8]，胃脯亦连骑[9]。志士守蓬萝[10]，不如交马医[11]。索带披敝裘[12]，不如规鱼陂[13]。
我爱灌仲孺[14]，意气薄云天[15]。长啸入吴军，指顾坚壁穿。长戟郁龙蟠，怒骑如风旋。声名冠诸侯，皆曰夫夫贤[16]。魏其势既落[17]，田氏宠益专[18]。朝请考工地[19]，夕夺城南田[20]。丞相故宾客，顾盼忽屡迁[21]。笑骂顾四筵，殊不值一钱[22]。当时膝席子，岌岌皆危冠[23]。
郑季有孽子，少小为人奴[24]。骑从平阳主[25]，给事建章居[26]。朝拜大将军[27]，封侯诧钳徒[28]。遂复还尚主[29]，赐第耀通衢[30]。陇西老飞将[31]，猿臂雄万夫[32]。白首不得侯[33]，心折幕府书[34]。谁能对刀笔，临风自捐躯[35]。天道有如此[36]，千古同欷歔[37]。
吾家有方平[38]，雅志托林壑[39]。拂衣早归耕[40]，貂裘行采药[41]。卜筑沃川墅[42]，垂钓上虞郭[43]。邈矣孔阮俦[44]，遐哉箕颍乐[45]。琅琊多龙鸾[46]，羡此云中鹤[47]。
[1] 这四首古诗作于顺治十三年（1656）冬日。以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为题材创作诗歌，称为咏诗史。《晋书·袁宏传》：“宏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用古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是历代咏诗史的特色。这四首“偶然作”虽未标“咏史”之名，实则借古人事抒发向往社会公平的理想，可归入“咏史”一类。四诗分别借司马迁、灌夫、卫青、李广以及王方平几位历史人物事纵横议论，饶有生气。以阅历而言，诗人未必对社会有多少深刻认识；但读史有得，融会贯通，亦非无病呻吟。这也正是四诗的认识价值所在。
[2] “太史”句：谓汉司马迁因李陵事而受腐刑（即宫刑）。汉武帝天汉二年（前98），太史令司马迁以为李陵投降匈奴辩护而获罪，受腐刑，为完成《史记》的撰述，“隐忍苟活”。事见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太史，即太史令，秦汉官名，为太史署之长官，隶属太常，掌天文历法，秩六百石。司马迁于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承父司马谈之职，任太史令。蚕室，古代执行腐刑及受腐刑者所居之狱室。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李陵既生降，
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汉书·张安世传》“得下蚕室”，颜师古注：“谓腐刑也。凡养蚕者，欲其温而早成，故为密室蓄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须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
[3] 坎
（lǎn览）：困顿；不得志。
[4] “发愤”句：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上：“其述《货殖》，崇势利而羞贫贱者，盖迁自伤特以贫故不能自免于刑戮，故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非空言也。”《明文衡》卷四六赵汸《读货殖传》：“后人但谓子长陷于刑法，无财可赎，故发愤作《货殖传》，岂为知太史哉！虽然，迁之言亦激矣。”发愤，发泄愤懑。《汉书·司马迁传》：“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货殖，即《货殖列传》，《史记》中篇名，多述货财蕃息与治生之道。
[5] 悲噫：悲痛叹息。
[6] “郭纵”句：谓郭纵因从事冶铁而致富。语本《史记·货殖列传》：“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
[7] “翁伯”句：谓翁伯因贩运膏脂而起家。语本《史记·货殖列传》：“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裴骃《集解》：“徐广曰：雍，一作翁。”
[8] “洒削”句：谓郅氏通过洒水磨刀之技而成为富家。语本《史记·货殖列传》：“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司马贞《索隐》：“洒削，谓摩刀以水洒之。”鼎食，列鼎而食，原指世家大族的豪奢生活，这里即指富家生活。
[9] “胃脯（fǔ府）”句：谓浊氏因贩买干羊肚而暴富。语本《史记·货殖列传》：“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司马贞《索隐》：“晋灼云：太官常以十月作沸汤
羊胃，以末椒姜粉之讫，暴使燥，则谓之脯，故易售而致富。”连骑，形容骑从之盛，喻指暴富。
[10] 守蓬萝：指过穷苦生活。蓬萝，茅屋草舍。宋范浚《香溪集》卷三《苦寒行》诗：“我衣穿空垂百结，蓬萝盖头四壁裂。”
[11] 马医：专治马病的兽医。语本《史记·货殖列传》：“马医浅方，张里击钟。”又《列子·说符》：“从马医作役而假食。”
[12] “索带”句：指过贫寒清苦的生活。语本《列子·天瑞》：“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索带，同带索，用绳索为衣带。敝裘，破旧的皮衣。
[13] 规鱼陂（bēi悲）：规划池塘养鱼以牟利。语本《史记·货殖列传》：“水居千石鱼陂。”张守节《正义》：“言陂泽养鱼，一岁收得千石鱼卖也。”又《史记·货殖列传》：“宛孔氏之先，梁人也，用铁冶为业。秦伐魏，迁孔氏南阳。大鼓铸，规陂池，连车骑，游诸侯，因通商贾之利，有游闲公子之赐与名。”鱼陂，养鱼的池塘。
[14] 灌仲孺：即灌夫（？—前131），字仲孺，汉颍阴（今河南许昌）人。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汉书·窦田灌韩传》。
[15] 意气：志向与气概。薄：逼近。《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
[16] “长啸”六句：汉景帝前三年（前154），吴、楚反，灌夫随同其父校尉灌孟出征，其父战死，灌夫不肯随丧归，募壮士及从奴驰入吴军，杀伤数十人，自身中大创十馀，以此名闻天下。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指顾，一指一瞥之间，形容时间短暂、迅速。坚壁，指吴军坚固的壁垒。郁，这里形容吴军武器丛集。龙蟠，同“龙盘”，如龙之盘卧，这里形容吴军营垒绵延严整。怒骑如风旋，形容灌夫驰马冲击吴军营垒的雄姿。诸侯，汉代皇子被封为王，称诸侯王。夫（fú扶）夫（fū肤），这个男子，语本《礼记·檀弓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郑玄注：“夫夫，犹言此丈夫也。”
[17] 魏其（jī击）：即窦婴（？—前131），汉观津（今河北武邑东南）人，为汉文帝皇后（史书称窦太后）从兄之子，以外戚封魏其侯，曾一度为丞相，窦太后死后，其势力渐衰。后因与武安侯田蚡交恶，被杀。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汉书·窦田灌韩传》。
[18] 田氏：即田蚡（？—前131），汉长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为汉景帝皇后（史书称王太后）同母弟，曾谄事窦婴，以外戚封武安侯，势力渐超越窦婴。窦太后死后，田蚡为丞相，受宠幸，日益骄奢。后因灌夫使酒骂座，与窦婴交恶，陷害窦婴弃市，自己也随之惊吓而亡。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汉书·窦田灌韩传》。
[19] “朝请”句：田蚡作丞相后，权势甚至超越汉武帝，曾经为扩大住宅向武帝求索少府考工室地界，未得逞。事本《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
[20] “夕夺”句：丞相田蚡曾向窦婴索要其城南田，被拒绝，田蚡从此与窦婴、灌夫结怨。事本《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
[21] “丞相”二句：谓丞相窦婴失势后，原来的宾客随从都归向武安侯田蚡。事本《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顾盼，观望，这里有揣度时势之意。屡迁，多次变易。
[22] “笑骂”二句：田蚡娶燕王女为夫人，窦婴、灌夫参加婚宴，田蚡行酒为寿，众客皆避席，表示尊敬；窦婴行酒为寿，只有故人避席，其馀人皆半膝席（不如避席礼重），引起灌夫不悦。灌夫自起行酒，至田蚡，田蚡以“不能满觞”为辞，已令灌夫愤怒；又行酒至临汝侯窦贤，窦贤正与程不识耳语，没有避席，灌夫大骂窦贤：“生平毁程不识不值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灌夫使酒骂座后，又不向田蚡谢罪，终于引来杀身之祸。事本《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四筵，即四座，这里指四周筵席上人。殊，竟然。
[23] “当时”二句：指对窦婴不够恭敬的田蚡婚宴参加者，都是当时职高位重的官员。膝席，古人席地而坐，膝席即跪在席上，直起身子，又名长跪。膝席子即指代田蚡一方的人。岌（jí及）岌，高耸的样子。危冠，古代的高冠，这里喻指有权势的大官。战国楚屈原《离骚》：“高余冠之岌岌兮。”
[24] “郑季”二句：谓汉代卫青出身。语本《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为卫氏，字仲卿……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郑季本妻）之子皆奴蓄之，不以为兄弟数。”卫青（？—前106），字仲卿，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后以同母姊卫子夫得幸汉武帝，由建章监历大中大夫、车骑将军，又以屡击匈奴有功，封长平侯，拜大将军，战功卓著，是西汉名将。孽（niè聂）子，古人称非正妻所生之子。
[25] “骑（jì记）从”句：语本《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青壮，为侯家骑，从平阳主。”骑从，骑马的随从。平阳主，汉武帝的姐姐阳信长公主初嫁平阳侯曹寿，故称平阳主。
[26] “给事”句：谓卫青以同母姊卫子夫得幸汉武帝而供职建章宫。语本《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青时给事建章宫，未知名。”给事，供职。建章宫，汉代上林苑宫名。
[27] “朝（cháo潮）拜”句：汉元光五年（前130），汉武帝任命卫青为车骑将军，元朔五年（前124），卫青大败匈奴有功，《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朝，这里指朝廷。
[28] “封侯”句：卫青未贵时，曾至甘泉居室，一钳徒替卫青相面，说他：“贵人也，官至封侯。”汉元光六年（前129）卫青以击匈奴功赐爵关内侯，汉元朔二年（前127）封长平侯。事见《史记》、《汉书》本传。诧（chà岔），惊讶。钳徒，被施钳刑而为徒众的人。钳，古代刑罚中束颈的铁圈。
[29] “遂复”句：谓卫青娶汉武帝姐长公主为妻。语本《汉书·卫青霍去病传》：“初，青既尊贵，而平阳侯曹寿有恶疾，就国。长公主问：‘列侯谁贤者？’左右皆言大将军。主笑曰：‘此出吾家，常骑从我，奈何？’左右曰：‘于今尊贵无比。’于是长公主风白皇后，皇后言之，上乃召青尚平阳主。”尚，封建社会指娶公主为妻。
[30] 赐第：指汉武帝为卫青治府第。通衢：四通八达的道路。
[31] “陇西”句：谓李广（？—前119）。语本《史记·李将军列传》：“李将军广者，陇西成纪人也……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
[32] 猿臂：语本《史记·李将军列传》：“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雄万夫：形容极其雄健，有万夫不当之勇。
[33] “白首”句：谓李广英勇善战，但始终不得封侯。语本《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曰：‘自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
[34] “心折”句：汉元狩四年（前119），李广随大将军卫青出击匈奴，为前将军，获得杀敌立功的机会。但卫青暗中受汉武帝指示，认为李广命运不佳，年纪又老，不让他前锋当敌，命令李广迂回东道，李广不愿服从，卫青就“令长史封书于广之幕府”，命其如文牒指示走东道，结果李广“意甚愠怒而就部”。事见《史记》本传。心折，中心摧折，形容伤感到极点。幕府，将帅在外的营帐，也泛指大吏的府署。
[35] “谁能”二句：李广出东道击匈奴，迷失道路，失去战机，卫青“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李广对自己部下说：“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馀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馀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说完，拔刀自尽而亡。事见《史记》本传。刀笔，即刀笔吏，掌管文案的官吏。刀笔为古代书写工具，汉代多于竹简上书写，有误则用刀削去，故称刀笔吏。
[36] 天道：天理，天意。
[37] 欷歔：叹息。
[38] 吾家：我的同宗，这里是同姓的意思。方平：即王弘之（365—427），字方平，琅邪（今山东临沂）人。曾仕晋为乌程令、卫军参军，南朝刘宋时，屡荐不就官，性好山水，归耕以终。事见《宋书·隐逸传》。
[39] 雅志：平素的意愿。托林壑：寄身林壑，即退隐。林壑，山林涧谷。
[40] 拂衣：振衣而去，谓归隐。晋殷仲文《解尚书表》：“进不能见危授命，忘身殉国；退不能辞粟首阳，拂衣高谢。”
[41] “貂裘”句：语本《宋书·隐逸传》：“（王弘之）家在会稽上虞。从兄敬弘为吏部尚书……敬弘尝解貂裘与之，即着以采药。”貂裘，貂皮制成的衣裘，较为贵重。
[42] 卜筑：择地建筑住宅，有定居意。沃川：在今浙江上虞西南，南朝属始宁县。《宋书·隐逸传》：“始宁沃川有佳山水，弘之又依岩筑室。”
[43] “垂钓”句：语本《宋书·隐逸传》：“性好钓，上虞江有一处名三石头，弘之常垂纶于此。”上虞，在今浙江省东北部，北临杭州湾。郭，外城，这里即指郊外。
[44] 邈矣：高远超卓的意思。孔阮俦（chóu酬）：孔淳之、阮万龄同类人。孔淳之（372—430），字彦深，鲁郡鲁（今山东曲阜）人，居会稽（今浙江绍兴），性好山水，屡辞官不就。事见《宋书·隐逸传》。阮万龄（377—448），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居会稽，少知名。事见《宋书·隐逸传》。《宋书·隐逸传》载谢灵运与庐陵王义真笺曰：“会境既丰山水，是以江左嘉遁，并多居之。但季世慕荣，幽栖者寡，或复才为时求，弗获从志。至若王弘之拂衣归耕，逾历三纪；孔淳之隐约穷岫，自始迄今；阮万龄辞事就闲，纂成先业；浙河之外，栖迟山泽，如斯而已。”
[45] 遐：高远。箕颍乐：隐居者的乐趣。语本晋皇甫谧《高士传》卷上：“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也。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后隐于沛泽之中，尧让天下于许由……由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
[46] 龙鸾：龙与凤，多喻贤士。《宋书》中，王弘之、颜延之、颜峻、王僧达、颜师伯、王景文、王素等皆是琅邪临沂人，故称。琅琊，通“琅邪”。
[47] 云中鹤：即云中白鹤，比喻品格高洁、志向高远的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