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丽娟品读古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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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创世神话

什么叫作“创世”呢?“创世”就是创造世界,而创世论(cosmogony)这一词语来自希腊文kosmos和genesis。kosmos指宇宙秩序,genesis指创生,因此“创世”一词即是指从没有秩序变成有序与存有(being),相当于“宇宙的起源”。这类的故事包括天地日月是怎样产生的主题。

盘古开天

虽然有些神话学家认为中国没有完整的“神话”,也缺乏世界神话中普遍的主题——创世神话,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到少数的遗迹,“盘古开天”就属于这一种,记载于三国时期吴国徐整所写的《三五历纪》这本书里。故事说: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极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艺文类聚》卷一引)


同一作者的《五运历年纪》又接着说: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清·马骕《绎史》卷一引)


整个故事说明了神的诞生,也就是“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而且盘古这个神也是被创造出来的;然后再说这个神如何创造世界,包括天地、风云雷霆、日月星辰、四极五岳、江河山川、雨泽草木、金石珠玉,当然最后也创造出人类,非常完整地解释了整个世界的来历。

虽然有学者的研究认为,盘古神话是源自佛经,是受印度的影响而产生的,并不完全是中国本身的文化产物,但这一则神话还是具备了创世神话的特点。再看第一句的“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鸡子”就是鸡蛋,这个像鸡蛋般浑沌的状态,呈现出一切都没有区分、一切都混为一体的情况,正是初民对宇宙的概念中我们这个世界最早的样子。

其实,单单是创世神话的这一类,依照创造的方式不同,又有五六种不同的分类,“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明显属于“宇宙蛋的创世(creation from the cosmic egg)”,或是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所分类的第三种“从宇宙卵而生(creation from world egg)”。这个宇宙蛋先产生了神,再由这个神去创造世界万物,盘古开天正是反映了这个模式,也反映出远古初民共享了类似的思维想象。

有趣的是,盘古“垂死化身”的这个情况,又符合了创造世界的许多方式中“尸化神”的这一种,也就是某一个神在死亡之后,以他自己的尸体转化出各种存在物。盘古“垂死化身”的结果是两眼化为日月、血液化为河流、肌肉变成了土壤、汗水变成了雨水,从中反映了形似模拟的推演模式。那么,为什么会“发髭为星辰”呢?古人的头发胡须很长,样子和天上一颗颗的星辰并不相像,这样的模拟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古代的环境是大地空旷,没有拥挤的建筑物阻碍视线,空气也很干净透明,更没有光害的遮蔽,夜晚的满天繁星真是历历在目,当然,流星雨也是很常见的景观。你看,划过天际的流星雨犹如光的瀑布,不就很接近长发飞散的形象了吗?盘古开天这一则尸化神的故事,还真表现出无比精巧的想象力。

不过,这种说法里提到了人类是盘古身上的各种虫子所化成的,这是否值得我们现代人省思呢?我们不像草木,会行光合作用,贡献氧气给大自然中的万物,我们只会一直取用大自然的资源,却几乎没有回馈,会不会真的很像寄生虫呢?

哪些诗歌讲了盘古开天的故事?我们发现,写到盘古开天的诗歌很少,毕竟诗人所歌咏的是当前的世界,并不是去追溯世界的开创。就举一个例子。初唐诗人沈佺期写了一首《自昌乐郡溯流至白石岭下行入郴州》的诗,题目的意思是:他从昌乐郡溯流(逆水而上),到了白石岭以后再往下走,进入郴州(在今湖南省南部),就在这次旅途上,沈佺期描写了沿路所看到的原始风景:


兹山界夷夏,天险横寥廓。太史漏登探,文命限开凿。

北流自南泻,群峰回众壑。驰波如电腾,激石似雷落。

崖留盘古树,涧蓄神农药。乳窦何淋漓,苔藓更彩错。

娟娟潭里虹,渺渺滩边鹤。岁杪应流火,天高云物薄。

……


沈佺期说,这座白石岭非常高耸险峻,是夷夏的界限,一越过山岭,就从中国到了蛮荒了,整座山岭可以说是天险,横亘在辽阔无边的大地上;山谷中的河水汹涌奔腾,冲击了岸边的石头,简直像打雷一样崩落下来,令人惊心动魄。而山崖上还留着盘古开天的时候就种在那里的大树,山涧里生长着神农大帝所找到的药草,泉水充沛淋漓地流出来,潭水中出现了彩虹,四周还有斑斓的苔藓、优雅的仙鹤,这真是一片古老又美丽的大自然!我们会发现,引入盘古开天的神话,这首诗就有了时间纵深感,令人感到宇宙洪荒的魅力。

女娲补天

至于著名的女娲补天,一般也把它归类到创世神话。确实,女娲不仅塑造了人类,即所谓的抟土造人,并且创造出世界万物,甚至还有创造出神的迹象。以创造世界万物来说,《山海经·大荒西经》郭璞注:“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里说得更清楚:“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这位神界的女皇帝之所以“一日中七十变”,指的就是创造万物,以每天变化出七十种生物的速度,让大地欣欣向荣。

而人类属于万物之一,又是神话的制造者,当然更关心自己的起源问题,女娲也同样是人类的创造者,《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汉代应劭《风俗通》提道: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縆人也。


这个“人类的起源”应该是大家最为熟悉的说法,而这个造人的神话其实包含了两个阶段的情节:最初开天辟地的时候,并没有人类,于是女娲用黄土抟做出人类。一开始女娲是手工制作,用黄土一个一个地捏制,但这样速度太慢,于是把绳子浸在泥水中,拿出来一甩就有几十个泥水滴,就可以大量生产。故事中说,最初女娲亲手捏制的人比较精致,就成为上层阶级的富贵人家,后来大量生产的比较粗制滥造,于是就成为下阶层贫贱平庸的百姓。很明显,这是后世有了社会阶级制度,也有了贵贱的阶级意识的情况下,才改写了神话来加以解释,古老的抟土造人随之增加了时代的痕迹,可以辨别得出来。

有趣的是,就古老的抟土造人来说,不仅中国的神话认为女娲抟土造人,西方的《圣经》也说上帝用尘土造人,彼此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也可以说是世界各地各个民族传说共通的说法,而这个现象并不是基于巧合所致。附带说明一下,其实这种说法蕴含了科学原理,最新的科学研究已经发现,黏土是可以使生命成为可能的复杂生化物质的起源地。这么说来,再度证明了神话并不是荒诞虚构的故事,而是以象征的描述表达深刻的观察,难怪西方这几十年的神话研究,让人了解到神话其实就像科学一样严谨,只是它们用的不是科学的表达方式而已。

再看女娲进一步创造出神的迹象,《山海经·大荒西经》中记载:


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值得注意的是,郭璞注明“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这几句的意思是“其腹化为此神”,更清楚地点出这十个神是从女娲的身体中诞生出来的。这么一来,女娲是创造出神的更伟大的神,是诸神的母亲,正是神话学家所谓的大母神。从这个角度来说,“女娲补天”是一则很古老的神话,女性还保有单独创造生命的神圣性;到了后来,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制度确立以后,女娲就降格了,变成了伏羲的妻子,属于要迁就男神的配偶神。汉代著名的伏羲、女娲交尾图,作为生殖崇拜的图腾,所反映的也已经是后来的社会观念了。

再回来看女娲补天的故事,应该注意到女娲固然创造了人类、创造出世界万物,甚至还创造出神,她可以说是众神之神、众神的母亲,但是女娲并没有创造世界,而是修补世界。关于这一点,《淮南子》和《列子》都有记载,我们前面也提到过。

我们仔细推敲一下,便会发现女娲之所以补天,前提是世界已经建立之后却又出现了破损,天塌了、地倾斜了,导致洪水泛滥、大火燎原、野兽横行,民不聊生而苦不堪言,然后女娲才出来重建、复原。从混乱中恢复秩序的这一点而言,女娲补天也可以归属于“创世神话”。

难怪女娲后来更发展为“三皇”之一,与伏羲、神农并列,成了华夏民族共同的祖先。

那么,这些创世神话对后来的诗歌、文学有什么影响呢?

以唐诗来说,有所谓的“三李”,就是以神话素材写出杰出作品的三个姓李诗人,包括李白、李贺、李商隐。其中,李白《上云乐》(节选)说:


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

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

生死了不尽,谁明此胡是仙真。


李白是个睥睨人间的诗仙,深深感慨没有人可以脱胎换骨,化为神仙。一般世人就是女娲造人的时候,用大绳子沾了泥水所洒出来的平凡人,他们散布在天地六合之间,多得像沙尘一样,但都不能领悟生死的奥妙,也没有眼光去看出真正的神仙,所以李白就称他们是“愚下人”。

不只李白这样说,晚唐的诗人皮日休《偶书》也认为:


女娲掉绳索,縆泥成下人。

至今顽愚者,生如土偶身。

云物养吾道,天爵高我贫。

大笑猗氏辈,为富皆不仁。


皮日休同样用了女娲造人的故事,说那些愚顽之辈就是女娲调弄绳索的时候所撒落的泥水人,一辈子活着就如同土偶一样,没有性灵。这当然是一种感慨了。

上面所讲的两首诗,用的是关于女娲造人的部分,其实,诗人对女娲补天本身更是感兴趣。中唐的李贺为了极力赞叹李凭这位音乐演奏家的技巧,就歌咏道:“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李凭箜篌引》)意思是说,李凭弹奏的音乐出神入化,它的感染力甚至连永恒而坚固的天空都被撼动,以至于远古时期女娲用来补天的石头都脱落了,这个破洞也就让雨倾泻下来,巧妙地解释了当时演奏现场下起雨来的原因,也同时极力赞美了李凭的技艺高超,就此,也创造了“石破天惊”这个成语,直到今天还被用来形容令人震撼的现象。

另外,中唐的诗人姚合《天竺寺殿前立石》一诗中则是想象道:


补天残片女娲抛,扑落禅门压地坳。

霹雳划深龙旧攫,屈槃痕浅虎新抓。

苔黏月眼风挑剔,尘结云头雨磕敲。

秋至莫言长矻立,春来自有薜萝交。


意思是说,天竺寺这座佛寺的大殿前面有一座大石,奇形怪状,像是被巨龙、猛虎给抓过一样,留下深刻的痕迹,随着时间越来越久,一次又一次风吹雨打的历练,大石头上面长了青苔,也积了灰尘,甚至到了春天,还会漫布一些藤蔓类的植物。而这座立在天竺寺大殿前面的大石,就被诗人想象成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一块,“补天残片女娲抛,扑落禅门压地坳”,从天而降,扑落到了佛门前,把地面都压得凹陷了,成为这里的特殊景观。你看,这和曹雪芹说贾宝玉的前身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石头的说法,岂不是很像吗?

再到了晚唐,司空图《杂言》(一作《短歌行》)说:


乌飞飞,兔蹶蹶。朝来暮去驱时节。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粘日月。


你看,诗人竟然批评起女娲来了!“乌飞飞”是指太阳里的金乌每天都快速飞翔,“兔蹶蹶”指的是月亮中的兔子仍然每晚都跳跃不停。两句话的意思是说,日月不断地东升西落,时间一直都在流逝。所以下面接着说“朝来暮去驱时节”,一天又一天,日月就这么驱赶着光阴流逝。面对这个状况,女娲却只懂得“补青天”,而“不解煎胶粘日月”,即不知道熬出黏胶来粘住日月,让太阳、月亮固定不动,那时间就可以停顿下来,再也不用担心光阴流逝了!想一想,这不是很有趣吗?

再看曹雪芹以“女娲补天”开场,以最大的文学才能把这个神话做了最充分的运用,神话中的女娲隐喻了小说中的母神崇拜,歌颂贾母、王夫人、刘姥姥之类年长的、有智慧的,因此能够齐家,即治理家庭,也就是补天的女性;那片残破、倾斜而需要补的“天”,则是暗示贾府的末世处境,在爵位降等承袭,只要三四代就归零的朝廷制度下,到了贾宝玉这一代已经面临了这个家族发展的最大困境,是否可以起死回生、复兴重振,这一代的继承人就是关键。这样的末世安排,一方面强调了宝玉的责任重大,一方面也突显出补天者如王熙凤、贾探春等优秀女性的杰出表现,符合整部小说对于女性的歌颂。至于用来补天的石头,精确而严格地说,那其实是玉石而非普通的石头,曹雪芹故意设定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贾宝玉身为唯一无用的那一块,被抛弃在山脚下,这就意味着宝玉的无材补天,注定了无法挽回家族的败落,而成为不肖子孙的忏悔。可以说,从来没有一部文学作品把神话运用到如此充分、如此深透的程度,这当然是基于曹雪芹了不起的才华;但古代的神话也不可或缺,倘若没有女娲补天的古老神话,曹雪芹的创作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红楼梦》的深层隐喻必然有所失色,至少也会改头换面,长成另一番样貌。

以上,所提到的后代运用神话的例子,证明了神话一点也不荒诞无聊,其中其实蕴含了深刻的道理,只等有眼光的人去认识、去挖掘,当有眼光、有创造力的人多了,这个文化的内涵也就更丰富了。所以说,就像希腊罗马神话一样,“古代的传统”根本不是落后的糟粕,而是一个民族文化心灵的源头活水,提供给优秀的人们创作发展的资源;中国神话也是如此,它们在中华文化里不断生发出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值得我们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