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诗经》中的离别
晚唐诗人李商隐曾经说:“人世死前唯有别。”(《离亭赋得折杨柳二首》之一)意思是说,在人的一生里,面对死亡是最艰难的,但除此之外,“离别”就是唯一的、最大的痛苦。这说得很有道理,想想看,得失荣辱虽然会引起人的情绪变化,但那毕竟是外在的、一时的,而离别的割舍却是内在的、持续的,可以说是生命里最刻骨铭心的悲哀,所以才会有“生离死别”这个成语。无论生死,“离别”都是人的一生多多少少会遇到的经验,可以说是人类最普遍的经验之一,也因此成为诗歌中最常被歌咏的主题。
《采薇》:沉重的乡愁
无常变迁的感伤是最令人痛彻心扉的,但是要表达得好,那就不容易了,《诗经》里就有许多一流的作品,也影响十分深远,我们要来谈最动人的一首诗,那就是《小雅·采薇》。这首诗一共有六章,写一位离家参战的征夫,历经了各种劳苦艰辛,好不容易九死一生,终于保留了性命可以回家,最后的一段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这位征夫怀抱着多年的乡愁,这时终于走在归途上了,他顶风冒雪,路途漫长而艰辛。想起当初离家时还是春天呢,道路旁杨柳轻柔地摇摆着枝叶,一片绿意盎然、生机蓬勃。除了点出客观的季节,其中也似乎暗示着,当时真是年轻啊,不了解世道的艰险,离开家的心情没那么沉重,甚至只当那是一趟出门旅行,可以见见世面,甚至还有闲情欣赏路边的杨柳。
可如今,他已经是一个饱经忧患的中年人了,充分体验过种种人生的艰苦,包括沙场上的血腥残酷,也包括弃别亲友的寂寞孤独。思前想后,回家的路竟然是那么困难!“行道迟迟,载渴载饥”这两句,可以有不同的解读。如果只看到路途本身的艰苦,那么“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是说路走得很慢,因为冬天雨雪霏霏,以致满地泥泞,跋涉在泥泞中举步维艰,想快也快不了;而寒冷的冬雪里,疲惫的人感到又饿又渴,更没有力气加快脚步。这当然辛苦万分,似乎是回不到家了。诗人“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感叹,就是指这种咫尺天涯的无奈,谁知离家容易、回家难,即使就在回家的归途上,“家”也还是遥不可及!
倘若以另一种心理层面来理解,这几句诗的滋味又不同了。所谓的归心似箭,这里则用饥渴来形容“风雪归人”的心有如“载渴载饥”,更生活化地表达急切之感。照理来说,急迫的心应该就会嫌速度太慢,无论怎么加紧脚步都不够,可同时却又说“行道迟迟”,慢慢地走在道路上,看起来矛盾极了。推敲起来,可能有几种原因:一种是如前面所说的,因为“雨雪霏霏”,以致跋涉在泥泞中举步维艰,这对于“载渴载饥”的归心简直更是折磨;也可能有另一个情况,他一点也不着急地缓慢行走着,并不是受困于道路坎坷,而是因为百感交集,近乡情怯!以致即使心里“载渴载饥”,脚步却拖延起来,形成了反常的落差。这样的复杂反应,这样的矛盾感受,真是冷暖自知,点滴在心头,没有经历过的人又哪里能体会呢?“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时就偏重在那种无人可以理解的孤独与悲伤。
你看,诗歌真是太丰富了,多层次的蕴涵更耐人寻味,以致古人早就说“诗无达诂”(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第五》),诗歌没有一个绝对的训诂解释。只要经过严谨的思考和推论,合乎整篇文章的脉络,无论是哪一种诠释,都能让我们更深地了解人性,体悟人生。
当然,离家远行还是依依不舍的,杨柳似乎也在挽留他的脚步,轻柔地随风飘拂着。从此以后,在这首诗里所出现的杨柳意象,因为和离别的主题连在一起,也对后世影响深远,成为离别的必要景物。汉朝的长安就发展出“折柳赠别”的习俗,送别的时候,在长亭边折下一段柳枝插在泥土里,表示惜别的心意。这么做的原因大约有几个:一个是“柳”谐音“留”,间接表示一种挽留的心意;另一个是柳树的生命力非常坚忍,扦插就可以成活,而且随地而安,就这一点来说,可以表示送别者祝福远行亲友到了异地他乡之后,没有水土不服而可以平安无恙。无论是哪一种寓意,柳树早在《诗经》里就已经确立了离别的象征,从此出现在后世许许多多送别的篇章里。
以唐代来说,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也就是著名的《渭城曲》《阳关三叠》)诗中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第二句就出现了“柳色新”的景象,这一方面是借着柳叶刚刚萌发的新叶,以点出送别的时间是初春时节,一方面也同时借着柳树表达了离别的情怀。另外,刘禹锡的《杨柳枝词九首》(之八)更直接说:“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可见柳树和离别已经直接画上等号,彼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到了近代,才子李叔同在他的《送别》这一篇里歌咏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同样用到了柳树,都是在这个优美的传统里所汲取的养分,结晶出动人的杰作。从这样的发展轨迹中,我们可以看到诗歌的长河是如何的源远流长,滋养了无数美好的心灵。
《黍离》:乱离的悲歌
扩大来说,“离别”除了可以发生在人与人、人与地方的关系上,也可以发生在人与时代之间。设想一下:《采薇》这首诗是就一个人的人生遭遇来说的,时间只要拉长个几十年、甚至只要几年,这种今非昔比、人事已非的感伤就自然会出现了,难怪这一首诗许多人都可以朗朗上口。而如果时间拉得更长,几百年,甚至只要几十年,那些现在富丽堂皇的宏伟建筑,一旦人去楼空、化为废墟,见证了如此斑驳的历史痕迹,人们怎能不感慨万千呢?墙塌了、柱子倒了,残垣断壁,哪怕屋顶还在,只要上面长几丛杂草,看起来就是触目惊心!你看,北京老照片里百年前的紫禁城、皇家园林,不就是这样吗?这样的伤痛便不只是个人的感伤,更是整个国家民族的悲痛。《诗经》也早早提供了一篇作品,那就是《王风·黍离》这一首诗,深刻展现了这样哀凄的情怀。
《诗经·王风》是东周都城洛邑周边地区的民歌,《黍离》则为王城乱离的悲歌。传统批注《诗经》的权威《毛诗序》指出:
《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这是很能切中诗歌写作宗旨的说法。“宗周”就是周朝最早营建的都城所在,包括丰京与镐京,这两京合称为丰镐,是西周的政治中心,文明十分昌盛;但是在周幽王的时候,因为犬戎入侵而化为灰烬,周朝的王室向东迁移到河南的洛邑,从此就来到了东周或“成周”的阶段。丰镐这个昔日繁华的都城也毁灭了,变成一派荒郊野外的萧条景象,于是诗人感慨而作《黍离》,这也是三段体的诗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一开始就是一派荒凉的景象。所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黍”是黄米,“稷”是高粱,都是北方常见的农作物,而“离离”是植物长得很茂盛、枝叶纷披垂下来的样子。乍看之下,这应该是歌咏农村繁荣的景观,那黍茂盛得叶子都垂下来了,高粱也抽出了青绿色的小苗。但其实不是,你看下面接着说“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迈”就是行走的意思,“靡靡”则是行步迟缓的样子,这位诗人走得很慢,却并不是为了欣赏农村的景色,而是因为“中心摇摇”,心里面忧苦不安,摇荡不定,以致脚步沉重了起来。原来他根本没有欣赏的心情,而是对眼前所看到的景物痛心不已——这一大片繁茂的黍、高粱竟然是长在原来的皇宫废墟之上,宏伟壮丽的皇宫已经变成一片绿油油的农田!
写出《黍离》的这位诗人,应该是周朝的大夫,在犬戎之乱以后路过宗周这片西周的故土,赫然看到原来的宗庙宫室都已经被大片的农作物所覆盖,哪里还有王城的痕迹?仿佛时空错乱,世界的版图都崩溃了,简直不知身在何处。那么多精英的心血,无数百姓的血汗,累积了将近三百年所形成的文明,竟然可以彻底灰飞烟灭,荡然无存!诗人没有想到毁灭是这样子的,当毁灭不是一个抽象的名词或动词,而是真真实实地在眼前以一种归零的原始形象呈现,才知道巨大的毁灭是这样的若无其事,好像一切回到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这便是毁灭的本质,令人无法置信。只有谷物一年一年地成长,高粱也照常从“彼稷之苗”长到“彼稷之穗”,再到“彼稷之实”,从小苗到抽穗、结实,植物欣欣向荣,但诗人穿透黍稷所看到的,却是西周曾经有过的辉煌文明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会这样呢?
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诗人于是乎“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满心的迷乱,喉咙仿佛被塞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声音,就在这个地方彷徨、徘徊,不忍离去,禁不住再三悲吟:“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原来,即使面对了这么巨大的家国之痛,诗人情绪即将崩溃,但仍然有旁观者提出局外人的误解,他们奇怪你怎么这么忧伤,难道是有什么求之不得的损失?你看,果然真的印证了“人和人的距离,比起猿人和类人猿之间的距离还要来得远”,总有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了解什么是心灵的世界,于是也只能用他们所能懂的现实利益或个人得失,来理解你无私的大爱和理想的失落,颇有一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味道,这里“小人”是指“心胸狭隘”的人。
虽然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可那些道不同者却又喜欢质疑你,甚至诋毁你,这种“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情况,真是让已经“中心摇摇”的诗人雪上加霜,心绪寂寞到极点。“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感叹,正是无语可问天的无奈。“此何人哉”的“何人”可以指诗人自己,意味着这样的自己似乎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异类,孤独地怀抱着这样巨大的伤痛在天地间流浪;也有人认为这个“何人”是指那些质疑他的“不知我者”,倘若如此,那就是诗人忍不住要控诉世人的庸俗无知,那些人不但对家国之痛无动于衷,还对忧国忧民的仁人君子这样冷酷无情!
《黍离》可以说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篇写“亡国之悲”的作品。在中国传统历史里,“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环,导致每隔两三百年就会遇到改朝换代,那就是酝酿亡国之悲的环境,因此也深深影响了后世诗人的创作。例如杜甫《春望》这一首诗说: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一开始的两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就相当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吗?国家破碎了,但山河仍然屹立不摇,春天照样降临人间,就在残破的长安城里草木欣欣向荣,完全没有草木同悲的共鸣,把人世反衬得更加沧桑;因此杜甫一点儿也无法感受到春天的喜悦,反而更加孤独、更加悲哀,竟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他感慨时局的动荡不安,即使面对着盛开的春花,都还是禁不住掉下了眼泪,飞溅在娇艳的花瓣上;他又悲恨着与亲友的生离死别,连看到树上小鸟的飞落飞离,都觉得惊心动魄,那颗饱经忧苦的心,是多么的脆弱啊!美丽的春花、枝头的小鸟不但不能给他抚慰,还更掀起了翻腾的波涛,冲击着那颗脆弱的心,让诗人更加心如刀割,这岂不就是“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的进一步表现吗?所以说,《王风·黍离》奠定了中国文学史上“亡国之悲”的原型。
而从《黍离》到杜甫都面临的“亡国之悲”,在后来中晚唐的诗坛上有了更完美的表现,那就是“金陵怀古”的创作主题。
金陵原本是六朝的国都,南朝著名的诗人谢朓曾经赞颂它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入朝曲》),这座城市比长安、北京这些北方的京都更温柔、更美丽,又比扬州、苏州这些江南城市更坚固、更险要,既雄伟威严却又充满脂粉气,展现出独特的魅力。但是,在朝代兴亡的无常里,金陵也免不了毁灭的命运,而且毁灭得非常彻底,到了唐代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只剩下农田的小乡村了,丝毫看不出昔日的辉煌灿烂。这座城市的兴衰反差更大,也因此更令人惊心动魄。
于是,经过了安史之乱的中晚唐诗人,就借题发挥,写出了非常精彩的“金陵怀古”诗。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刘禹锡《金陵五题》,第一首《石头城》说: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这样一座石头城,周围的山势仍然屹立不摇,秦淮河的流水依然潮起潮落,一阵阵的波浪不停地拍打着城墙,每天晚上的月亮也依然从东边升起,越过女墙照耀着城内,大自然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但城市里的一切早就面目全非。你看,刘禹锡用“故国”“空城”“旧时月”说明过去所有的繁华都已经灰飞烟灭,这座城市只剩下一个空壳,也只留下了“寂寞”。
《金陵五题》的第二首《乌衣巷》,更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篇: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诗中的朱雀桥、乌衣巷都是金陵城里的精华区,当时住着最有权势威望的王、谢家族,但到了后世,这个地方已经长满了“野草花”,在偏斜的夕阳下染上淡淡的微光,没有灿烂,更失去了辉煌;虽然燕子依然年年回到原地,筑巢繁衍、生生不息,但同一个王、谢住过的豪宅,经过了无数的变迁,这时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寻常百姓的住家。诗篇中没有一个感伤的用字,连“寂寞”这个词都消失了,但抚今追昔,眼前的“野草花”“夕阳斜”以及“堂前燕”,都只是各地随处可见的平凡景色,至于六朝金陵的朱雀桥、乌衣巷,就只剩下幻影,只剩下空洞的名词,再也无法想象,那种苍凉更加令人低回不已。也因此,《金陵五题》达到了“金陵怀古”的最高境界,同时也把“亡国之悲”做了最完美的呈现。
以上就是《诗经》中所谈到的“离别”,包括了离开故乡、回返故土的各种心情,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采薇》《黍离》这两篇,它们影响深远,也影响了后世的诗歌,当然也包括杜甫的《春望》、刘禹锡的《金陵五题》,还有李叔同的《送别》。《诗经》的部分讲完了,我们谈了《诗经》里的特点,谈到了闺怨诗,看到了两性关系里的残缺与烦恼。原来早在三千多年前,婚姻就是一门复杂的大学问,苦乐参半,尤其是对女性而言,在不能自主的情况下,更常常是一个很大的负担。《诗经》刻画的是人们生活中的现实世界,也对婚姻的笑与泪有所反映,这些内容在《诗经》里面早就呈现了,你有没有对《诗经》的重要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呢?下一章就要开始讲《楚辞》了,其中具备了非常感人的特质,和《诗经》有很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