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诗经》中的婚姻与爱情
前面我和大家进行了一番《诗经》里的恋爱甘苦谈,大家已知道爱情原来并不是那么简单,应该要分清楚“激情”并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应该也包含理性的思考,才能走向美好的方向,领取真正幸福的人生大礼。接着我们要进一步来看《诗经》里的婚姻甘苦带给我们怎样的启发。
从现代人所熟悉的过程来说,一般而言,男女之间一旦发生了爱情,就会希望朝朝暮暮、长相厮守,顺利的话,再往下走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彼此结为夫妻。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青年到中年,再到晚年,那是漫长的数十年,也等于是真正的一生,所以,婚姻期比起童年、青春期都要长久许多,堪称决定人生幸福与否的关键。
《周南·桃夭》:最美好的婚姻
婚姻确实是人生大事,对于古人来说,幸福的婚姻又是怎样的情况呢?我们再回来看《周南·桃夭》这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zhēn)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第一章热烈歌颂新嫁娘的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秀外慧中真是“宜其室家”,非常适合她的家庭,堪称得其所哉,注定终身幸福!接下来两章所迭唱的内容,主要是更改了第一章的“灼灼其华”,替换为“有蕡其实”“其叶蓁蓁”这两句,分别用来形容果实硕大、树叶茂盛的样子。以全部三章的布局来看,从第一章的花朵盛开、第二章的果实累累到第三章的树叶繁茂,层次非常清楚而逻辑严密,先有花开才能结果,结果的同时树叶大量生长,整棵树欣欣向荣。这本来是桃树一整年的生长规律,却被诗人巧妙地用来模拟新娘的一生:她从年轻貌美的少女到嫁作人妇,当时正是桃花盛开般的“灼灼其华”,接着怀孕生子、瓜瓞绵绵,来到了“有蕡其实”的阶段,然后则是让整个家族枝繁叶茂,壮大成荫,正所谓的“其叶蓁蓁”。这时,青春美丽的少女成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最后又晋升为凝聚家族的保护神,就像《红楼梦》里的贾母一样,这可以说是古代女性一生的最高成就。
所以,这位出嫁的女性在整个人生历程中表现出有色有德的完美形态,又美丽,又有品格,犹如孔颖达疏“有蕡其实”曰:“非但有华色,又有妇德。”又疏“其叶蓁蓁”云:“有色有德,形体至盛也。”这一类传统的解释,并没有过度道德化地比附问题,因为一位妇女若能“齐家”,作为贤妻良母,必然也就具备了优良的德行和智慧,否则非但不能团结族群,还可能导致分崩离析,哪里会有“其叶蓁蓁”的景观,而能“宜其家室”?因此,“有蕡其实”“其叶蓁蓁”都让“灼灼其华”不致流于徒有其表,既呈现了桃树完整的一年,同时也双关了女性完美的一生。
当然,就像人生不可能永远平坦一样,再顺利的婚姻也会出现波澜,甚至掀起风暴,前面我们提到张籍的《节妇吟》,不就写了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婚姻风暴吗?只要少一点理性,就会酿成身败名裂的大祸。可见,婚姻本身真的是一门大学问,只不过是两个人的结合,却得面对无数的难题,可以说是一门复杂的人生功课,让人从中磨炼出百般的智慧,也获得更多的成长。何况,即使夫妻双方都没有发生背叛的情况,婚姻仍然有可能是残缺的、悲伤的,苏东坡不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女性在婚姻里还是很可能要面对独守空闺的情况,这是因为性别待遇的不同所致。
《卫风·伯兮》:闺中思妇的姿态
我们都知道,传统上男性被鼓励要建功立业,要追求各种发展,连成了隐士的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之四)都说“丈夫志四海”,何况其他?所谓的“志四海”就是以天下为志向,主要就是对外的开拓,包括做官、经商,甚至到边疆作战,都是要出远门的,一去就经年累月,像断了线的风筝;而女性受限于家庭以内,几乎出不了门,只能守候,只能等待,于是成为一名哀怨的思妇。
“思妇”是指在闺中思念丈夫的妻子,这种内容的诗也被称为闺怨诗。闺怨诗中的思妇,因为与相思主题相关,所以也会出现“明月相思”的造型,这一点我们前面已经看过了。这样一个沐浴在月光下的女子,散发出一种凄凉的美,可以说是艺术化了的;然而,倘若回到现实的情况中,被孤独、烦恼所煎熬的人,所呈现的就是另一番样貌,如同《圣经·箴言》里所说的:“喜乐的心乃是良药,忧伤的灵使骨枯干。”那忧伤的灵魂,对闺中思妇所造成的摧残,《诗经》里也有极其传神的刻画,《卫风·伯兮》这一篇说:
伯兮朅(qiè)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shū),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gǎo)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xuān)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mèi)。
“伯”,本来是指平辈中比较年长者,这里是对丈夫的称呼。第一章写这位思妇对丈夫的敬慕,“伯兮朅兮,邦之桀兮”是说她的丈夫强壮威武,是邦国杰出的英雄;“伯也执殳,为王前驱”进一步写丈夫手拿着长殳这个兵器,作为君王的前锋,这是何等的英姿勃发,令人引以为傲!但也正因为太深爱着丈夫,就更难忍受离别。当战争发生时,丈夫也随军到东方去征战,这不只是一般的分离,其中还充满了生死永隔的风险;这位妻子不仅要忍受孤独,还面临永远失去丈夫的恐惧,孤独再加上恐惧,那就是让人无法承受的重量了。李清照《武陵春·春晚》不也说“载不动许多愁”吗?连心里的愁绪都乱如麻、重如千钧,哪里还有余暇去照顾外表呢?何况也没有人要欣赏这个容貌了!所以,当时的李清照是“日晚倦梳头”,而比她还要早个一两千年的这位思妇,就更是“首如飞蓬”了。
“首如飞蓬”这句诗很传神地描绘了整个人失控的情况,满头凌乱的头发像到处乱飞的蓬草,那该是多么憔悴不堪!而蓬草之所以会随风乱飞,就是因为一到秋天就枯萎了,草根也断了,无法立足。这么一来,“如飞蓬”的岂止是满头的长发,隐隐然又是那颗彷徨无法安顿的心!
那颗彷徨无法安顿的心放任“首如飞蓬”,“岂无膏沐”,哪里是没有洗发液、润发油呢?其实是因为“谁适为容”啊,丈夫不在身边,还有谁会欣赏自己打理过的容貌?而这就是后来所说的“女为悦己者容”的具体表现,因为有“悦己者”,也就是一个爱自己的人,所以女子才会装扮。“容”是当作动词使用,增添容貌之美,也就是化妆的意思。“女为悦己者容”的做法,反映出女性响应情人的努力之一,那不只是让自己更赏心悦目,更讨人喜欢,也是对伴侣的一种尊重,有谁会愿意和一个邋遢的人相处呢?既然人们都喜欢花草缤纷的满庭芳,而不喜欢芜杂凌乱的荒废园,那么,我们给别人合宜的、悦目的容态,就是一种应有的尊重,何况那个别人是自己最重要、最珍贵的至亲与挚爱!
唯一所爱的丈夫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要装扮给谁看呢?失落的心,让人意兴阑珊,既然没有了生活的乐趣,当然也就没有精心梳妆的兴致了。无论是阴晴圆缺,都治疗不了受伤的心、枯干的骨!“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雨下个不停,灿烂的太阳终于出来了,但这位思妇“愿言思伯,甘心首疾”,一心还是思念着丈夫,想念到头痛都心甘情愿。此一情境,颇有柳永《蝶恋花》中所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味道,来自对夫妻之情的无比的坚持。
但,到底要憔悴到什么程度呢?要憔悴到哪一天才能解脱呢?这样的痛苦煎熬,能撑到丈夫回来的那一刻吗?想到这里,这位妻子挣扎着做了最后一个努力,她突发奇想:“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谖草”,即萱草,也就是忘忧草,想要找到忘忧草,把草种在屋子北边的后堂,这样也许就可以忘掉忧伤,获得解脱了吧?当然,这是一个天真的念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但有趣的是,这位少妇还是没有去寻找忘忧草,原因竟然不是因为做不到,而是因为她还是选择了相思的痛苦:“愿言思伯,使我心痗。”最后两句,说明她不愿放下对丈夫的思念,一心怀念,也一心痛苦,因此忧思成病。
写到这里,这首诗就结束了,我们不知道后来的结果如何,这位少妇是否坚强地活了下去,她的丈夫是否得以生还?但诗篇停在这里,一个最饱满、最令人不忍的时刻,也留下无尽的悬念,令人感动,低回不已。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修正现代人的误解,以为古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之间没有爱情,事实上哪有这样简单。古往今来,有无数的人建立起无数的婚姻,又怎么可能都一模一样?《伯兮》这一篇就清楚地告诉我们,古人的婚姻里也可以存在着无比深刻的爱情,而且比恋爱的激情更坚定、更厚实,因为那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漫长累积,经过了时间的考验,不是一时的浪漫、一时的动心,因此可以终其一生。
这种因为丈夫离家而形成的思妇,在其他作品中也有,例如《唐风·葛生》《鄘风·柏舟》,奠定了夫妻离别相思的哀情。
也因此又呈现出一个道理,其实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为爱情挖掘坟墓的,是不真诚、不正直的人格,尤其是自私自利的心!所以不要错怪了婚姻,应该反过来说,婚姻其实是保障爱情最好的方式,如果婚姻做不到这一点,那是当事人自己的责任,必须反求诸己。
由上可见,《诗经》中的婚姻,有的圆满,有的残缺,我们看到了三千年前的婚姻形态,但无论如何,最主要的就是“人品”和“道德”,忠诚才能深情,深情又能促进道德,这就是真、善、美彼此相辅相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