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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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先秦诸子集体塑造了“君子”形象

我们集中整理了先秦诸子中有关“君子”的论述,一个整体感受是:先秦诸子中充满了对“君子”的刻画和描写,这是先秦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乃至普通百姓的一种无意识的集体创作,他们在自己笔下流露的都是对“君子”的渴望,对“君子”的赞美。当然,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在孔子之前的文献中,君子的形象还是模模糊糊的,是专指统治阶层的,后来则就兼位、德、才三者而言,为处于统治阶层、制定和实施各项政治制度、知书达礼且具备才干的管理层,更注重社会阶层。

《论语》中的“君子”则被注入了更多的道德因素,加之其他先秦诸子的共同努力,“君子”逐步成为道德品质高尚者的专称,兼具社会阶层和道德人格两个方面,而且更侧重于后者。特别是战国以后,社会流动日益加剧,旧有的贵族等级体系开始瓦解,新兴的士阶层崛起,士与大夫并称,“君子”的范围扩大,它所具有的社会阶层的含义进一步减弱。到了战国后期,在《荀子》一书中,“君子”多数是就道德品质而言的,泛指有才德之人,如《修身篇》:“君子贫穷而志广……富贵而体恭。”与社会地位没有必然联系。现在君子的标准则完全看重仁德品格。

1.孔子之前的“君子”形象

从文字的角度可以窥见早期“君子”的含义。

《说文·口部》:“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说文·又部》:“尹,治也。从又、丿,握事者也。”

许慎分析:“君”从“尹”,“尹”是执事者。因为“尹”从“又”、从“丿”,“又”甲骨文作“”,本象右手形,与象左手形相对。“又”为握,“丿”为事。所以许慎在“伊”字下曰:“尹治天下者。”“尹”“治”同义。

“君”从“尹”还从“口”,口是用来发号施令的。

故从造字的原始意义看,“君”是发号施令的执事者,也就是统治者,是治理的意思。所以,“君临天下”是掌管天下;“国君”是国家的统治者;“君王”是称王天下者。

“子”是对男性的尊称。

“君子”就是对上层统治者、管理者的尊称。大约春秋中期以前,“君子”实际上包括了天子、诸侯(又称君、国君)、卿、大夫和士,在封建宗法制度下是一个相对稳定的群体。

先秦早期文献中,尤其注疏中,更清晰地呈现出子“君子”的阶层地位:

敬诸!昔在我西土,我其齐言,胥告商之百姓无罪,其维一夫。予既殛纣承天命,予亦来休命。尔百姓里居君子,其周即命。(《逸周书·商誓解》)

《逸周书汇校集注》引清唐大沛云:“里居君子,则卿大夫致仕者也。”这个解释是说:居住在乡里的君子,是卿大夫中的辞官退休者。说明早期君子是指当官者。《尚书·酒诰》也有证据:“庶士,有正,越庶伯君子,其尔典听朕教。”这里的“君子”指有职位的官员。处于统治地位是“君子”必备的基本条件,也就是说,社会地位是君子最重要的决定因素。

乡人、士、君子,尊于房户之间,宾主共之也。(《礼记·乡饮酒义》)郑玄注:“乡人,乡大夫也。士,州长、党正也。君子,谓卿、大夫、士也。”

凡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问日之早晏,以食具告。(《仪礼·士相见礼》)郑玄注:“君子,谓卿大夫及国中贤者也。”贾公彦疏:“郑云‘君子,谓卿大夫’者,礼之通例。大夫得称君子,亦得称贵人,而士贱,不得也。”

明日,宾服乡服以拜赐。……以告于先生、君子可也。(《仪礼·乡饮酒礼》)郑玄注:“君子,国中有盛德者。”

宾酢主人,主人不崇酒,不拜众宾。……以告于乡先生君子可也。(《仪礼·乡射礼》)郑玄注:“乡先生,乡大夫致仕者也;君子,有大德行不仕者。”贾公彦疏:“云‘乡大夫致仕者也’者,此即《乡饮酒》注云‘先生,谓乡中致仕者’。云‘君子,有大德行不仕’者,大德行,谓六德六行,可贡而不仕者。此即居士锦带,亦曰处士。”

简言之,早期“君子”与卿大夫同列,可以是贵族高官,也可以是辞官退休者,也可以是有大德行而不仕者,其尊贵的社会地位不言而喻。

由于居于统治阶层的“君子”才有受教育的条件和机会,所以,久而久之,“君子”很自然地被赋予了才与德的寄望。

师旷曰:“吾闻王子,古之君子,甚成不骄,自晋始如周,行不知劳。”王子应之曰:“古之君子,其行至慎,委积施关,道路无限,百姓悦之,相将而远,远人来欢,视道如尺。”师旷告善,又称曰:“古之君子,其行可则,由舜而下,其孰有广德?”(《逸周书·太子晋解》)

师旷和王子的对话,成功描写了“古之君子”的形象:“甚成不骄”(很有成就而不骄傲),“行不知劳”(努力工作不知疲劳),“其行至慎”(行为十分谨慎),“百姓悦之”(百姓喜欢他们),“其行可则”(行为可作榜样)。

简言之,在孔子之前,“君子”是兼位、德、才三者而言,君子通常受过良好的教育,即周代的王官之学,以期文武兼备。《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符合这些条件的,通常是君王、贵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易经》中这两句名言,可以体现出“君子”的含义正由阶层称谓向道德称谓转变。

在《诗经》中,“君子”的形象变得丰富多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召南·草虫》)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君子于役》)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唐风·扬之水》)

《诗经》中的“君子”,是一个内涵丰富、所指众多的美称,泛称德行高尚的人。“君子”可以指称恋爱中理想的男青年,是女子时刻思念的心上人;还是女子对丈夫的称呼。《周南·关雎》等篇中的“君子”就是对德行高尚者的通称。

“君子”也依然是对上层社会统治者、管理者的称呼: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曹风·鸤鸠》)

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小雅·南有嘉鱼》)

君子来朝,何锡予之?(《小雅·采菽》)

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大雅·泂酌》)

“君子”可以是带领国人的“淑人君子”,也可以是彬彬有礼的君王、国君,或者社会地位较高的贵族阶层,如诸侯、卿大夫等。

总体看来,早期的君子社会地位高,有权势。《礼记·檀弓上》载:“子张病,召申祥而语之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几乎!’”从对死亡的称呼上就可以看出,在社会分工上,“君子”往往是地位高的贵族,“小人”是社会底层的平民。因而不仅君王、官员称“君子”,家中掌权的夫君、恋爱中女子对情郎的称呼,也都可以用“君子”。

2.孔子塑造了人格丰满的“君子”形象

孔子极大地丰富完善了“君子”的内涵,由其社会地位的关注延展并赋予了道德品性的要求。

在孔子心目中,“君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呢?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论语》开篇就呈现了一个快乐的君子形象:“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别人不理解我,而我不恼火不发怒,不是很有君子风度吗?这是通常的解释。这里把“喜悦”“快乐”与“君子”并称,“君子”似乎可以作为形容词,表示的是理想的人格品行。其实,对这三个反诘句,笔者还有不同的理解:学习了知识就常常温习,有朋友从远处来访就热情相待,别人不理解我也不发火,这不都是很快乐、很有君子风范的事情吗?笔者以为这样的理解也是符合孔子心目中的君子形象的。类似不平衡的结构关系还有: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

这句话的结构关系就不是“耻其言”与“过其行”的并列,而是耻于“其言而过其行”,也就是君子以言过其行为耻。

也有的表述不甚确切。如: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

“草上之风,必偃”,谓风吹过,草必倒伏。含义大都明了,但表述不够通顺。准确的表述应当是:“风下之草,必偃。”《孟子·滕文公上》也引用了这个比喻:“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用来说明君子对于民众的教化。

孔子对“君子”十分仰慕,将其排在仅次于圣人的地位,他说:圣人我见不到,能够见到君子就满足了。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

类似的行文是:“朝闻道,夕死可矣。”表达了对“道”的追求与渴望。先秦诸子有过不少对“道”的描写,《管子·内业》说:“夫道者,所以充形也,而人不能固。其往不复,其来不舍。谋乎莫闻其音,卒乎乃在于心;冥冥乎不见其形,淫淫乎与我俱生。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序其成,谓之道。”看来“道”是看不见摸不着而又切实存在的,是能够发挥巨大功用的精神因素,难怪孔子如此热切期盼掌握“道”。

孔子这种情感在不少先秦文献中都有记载,如《礼记·礼运》:“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孔子向往大道畅行的清明盛世,虽没有赶上盛世,但有志于此,为此而不懈努力。对待能够推行大道的“君子”,孔子的情怀自然一样真挚而热烈: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

孔子将“君子”的品格概括为三点:君子是仁者、智者、勇者,因而不忧虑、不迷惑、不惧怕。孔子认为自己没有做到。这是激励弟子,也是勉励自己。实际上,孔子已经完全具备了君子的品格,故子贡说:您说的就是自己啊!

除了高度的精练概括外,孔子还在许多场合提醒人们注意从细节上完善君子的品格。下面的例子,即是孔子对“君子”人格某个方面的论述。《论语》通常运用以下方式塑造“君子”形象,阐释君子理念:

第一,用“子曰”的方式阐释“君子”内涵。

这是一种直述的方式,直接引用孔子的语句。

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论语·八佾》)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论语·里仁》)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

君子注重大格局,而不是某些小技能,故曰“君子不器”;君子不与人争胜,如果一定要竞争,也要揖让得礼;君子不能因为追求富贵而不顾及仁义,不能为了摆脱贫贱而违背仁义,君子须臾不离开仁;君子“文质彬彬”,相得益彰;君子可以委以重任,可以临危受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志。这些,都是君子可贵的品质。所以,孔子心目中的“君子”更加注重人格的修养,地位、财富都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用“子曰”的方式阐释何为君子,是《论语》中最基本也是最常见的刻画手段,占据了大量篇幅。再如: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论语·学而》)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论语·卫灵公》)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论语·卫灵公》)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论语·卫灵公》)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论语·卫灵公》)

孔子的论述虽然零散,但是主旨始终是一致的。如对待生活,孔子始终强调安贫乐道: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论语·学而》)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

第二,用比较的方式塑造君子形象。

凡事有比较才有鉴别,有比较才凸显特色。为了更好地塑造人们心目中的“君子”形象,孔子在塑造“君子”的同时,也塑造了“君子”的对立面——小人。用“小人”反衬“君子”,突出“君子”。

“小人”在孔子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子呢?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

孔子教导子夏,你要做君子中的儒者,不要做小人中的儒者。看来当时“小人”还不是太坏的,可以是书生。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

君子有事靠自己,小人靠别人,缺乏独立精神。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

君子看重德义,小人看重利益。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

君子心胸坦荡,小人忧愁恐惧,所以有俗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君子与人交往,对人态度都一样,小人则厚此薄彼。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论语·卫灵公》)

君子可委以重任,小人计较小事。

从这些描写中可以看出:小人也可以是读书人,小人遇事依靠别人,看重小恩小惠,计较小事而不开朗,愿意结帮拉伙。

总的看来,先秦早期的“小人”,是“君子”的对立面,主要所指是就其阶层地位和道德品性而言,心胸气度狭窄,缺乏修养,还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恶人或阴险之徒。

在这里有必要再讨论一下先秦的“小人”。

首先,早期的“小人”,就是地位低贱的平民,《国语·鲁语下》云:“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正是这个社会阶层的含义。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君曰:“否!吾子言之也。”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昏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礼记·哀公问》)

所以孔子也自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虽为谦辞,也是在君王面前地位低下的表示。

其次,“小人”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是一个在社会群体中相比较而存在的概念。正像孔子在哀公面前可以自称“小人”一样,会随着比较对象的变化而变化。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庄子·大宗师》)

在天面前的小人,就是人中的君子;人中的君子,就是天面前的小人。换言之,君子在天面前,就是地位低下的小人。可见地位高者为君子,地位低下者为小人。

最后,“小人”是社会等级中的最下层。君子、小人的等级划分有几种类型:

1.五分法。

孔子曰:“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贤人,有大圣。”(《荀子·哀公篇》)

庸人—士—君子—贤人—大圣。小人就相当于“庸人”。

2.四分法。

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庄子·骈拇》)

小人—士—大夫—圣人。

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荀子·性恶篇》)

圣人—士君子—小人—役夫。“小人”还在“役夫”之上。

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苟非圣人,莫之能知也。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

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荀子·礼论篇》)

圣人—士君子—官人—百姓。“小人”相当于“百姓”。

3.三分法。

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荀子·修身篇》)

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彼学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荀子·儒效篇》)

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荀子·解蔽篇》)

以上三例都是同样的三分法:士—君子—圣人。

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言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荀子·大略篇》)

此例三分法:圣人—君子—小人。

其君子上中正而下谄谀,其士民贵武勇而贱得利,其庶人好耕农而恶饮食,于是财用足而饮食薪菜饶。(《管子·五辅》)

此例三分法又有不同:君子—士民—庶人。“庶人”就相当于“小人”。

4.二分法。

故曰:君子以德,小人以力。力者,德之役也。(《荀子·富国篇》)

此类“君子”与“小人”相对的例子极多,严格说来只是一种对比,而不能算作分等级。故二分法可以不讨论。

前三种分法中,如果明确称“小人”的,不必讨论。没有“小人”名称的,只能是大体推论,如《荀子》中“士—君子—圣人”的三分法中,就很难推断“士”就是“小人”。但总体看来,“小人”是一个社会阶层,指最底层的穷人,与“君子”身为统治阶层对照,古人常常说“小人喻于利”,也是生活处境造成的。《荀子·性恶篇》的分法很特别,在四分法中,“小人”还在“役夫”之上,由此更可证明“小人”只是一个社会阶层,还不是品质恶劣者的代名词。

而以上分析也可以清晰地说明:早期“君子”也是一个居于高位的社会阶层,是当时的管理阶层,还没有与品行关系直接关联起来。因此对于“君子”的定义,就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侧重,从德行入手,是指品行高尚者;从权势入手,是指地位高贵者。

相高下,视 肥,序五种,君子不如农人;通货财,相美恶,辩贵贱,君子不如贾人;设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相荐撙,以相耻怍,君子不若惠施、邓析。(《荀子·儒效篇》)

这是一种职业分类法,“君子”与农人、贾人、工人相对,显然相当于“知识分子”。

第三,用问答的形式阐释“君子”。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论语·为政》)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论语·宪问》)

弟子问如何成为君子,孔子的回答虽然只是君子品格的一个方面,但是具有针对性,而且通过回答弟子的追问,揭示了原因和内涵:“君子不忧不惧”,不是粗鲁莽撞,而是因为内心平和坦然,没有愧疚;君子“修己”,修养自己,心存恭敬,从而使百姓安乐、天下太平,尧舜就不会为治理天下发愁了。

第四,用称赞、评价的方式阐释“君子”。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论语·公冶长》)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冶长》)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论语·宪问》)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

“子谓子贱”“子谓子产”就是孔子评价子贱、评价子产。孔子对大禹或者贤弟子的称赞或评价,都从一个或几个侧面描写了君子应当具有的品格。

第五,用“吾(所)闻”的方式阐释“君子”。

这是一种转述的方式。

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论语·雍也》)

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论语·述而》)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论语·颜渊》)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论语·子张》)

用“吾闻之”或“吾所闻”开头,就是一种说话的由头,是发表议论感慨的一种方式。那时候,还没有树立公认的权威,孔子就以此表达主张。孔子的弟子则可以用“闻诸夫子”来作为凭据。但是有些未必可靠。如《礼记·檀弓上》:“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这时候有些真假难辨:曾子所闻是不是孔子说的?有子口中的“君子”与曾子所说的“夫子”都代指孔子吗?难以确定。

第六,用对话的方式塑造“君子”。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子罕》)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论语·尧曰》)

对话的方式与其他几种最大的不同是有语境,可在具体语境中说明君子应有的态度。

第一则是君子所居,不避简陋,而且既然君子所居,就不是简陋。可见君子看重的是精神层面,是道德修养。

第二则主张君子所言,必先正名;君子所言,必可执行,不能苟且随便。这与俗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指归相同。

第三则细致讨论君子“五美”:“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从五个方面诠释了君子的人格。

3.先秦诸子与孔子共同完成了“君子”的人格塑造

先秦是一个伟大的觉醒的时代,产生了许多哲学家和思想家,对于人格的完善,政事的处理,诸子都有各自的主张和看法,可以说正是在共同的探讨下,诸子共同努力才完成了“君子”全方位的人格塑造。比如: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孔子对著名的“和同”理论做了精确简明的论述。而这一观点,是先秦诸子的共识。当时的许多学者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角度细致阐述了“和”与“同”的差异与利弊,是当时的一场大讨论,也形成了强烈的共识,得到了高度的认可。据文献记载,晏子大约是最详细讨论“和”与“同”关系的先秦学者:

(景公出游于公阜)无几何,而梁丘据御六马而来,公曰:“是谁也?”晏子曰:“据也。”公曰:“何如?”曰:“大暑而疾驰,甚者马死,薄者马伤,非据孰敢为之?”公曰:“据与我和者夫?”晏子曰:“此所谓同也。所谓和者,君甘则臣酸,君淡则臣咸。今据也,甘君亦甘,所谓同也,安得为和?”公忿然作色,不说。(《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这是一则生动的君臣对话,用生活中常见的饮食味道来揭示“和同”理论,也阐明了应有的君臣关系:“君甘则臣酸,君淡则臣咸。”互补才有丰富可口的味道,才有完备的治国方略,这是“和”。“君甘臣亦甘”,则过于甜腻,于味觉不利,于治理则更加危殆,这是“同”。

除了《晏子春秋》外,《左传》也有此事的详细记录:

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驰而造焉。公曰:“唯据与我和夫!”晏子对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鬷嘏无言,时靡有争。’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故《诗》曰:‘德音不瑕。’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传·昭公二十年》)

晏婴论“和同”理论,这一则记载更为详尽,一是引用了两段《诗经》中的话加以论证;二是用“济五味、和五声”两个例子,讨论了“和如羹焉”和“声亦如味”的道理,君臣关系就像烹饪与奏乐,在于和而不同。五味平和,才有和羹美味;五音相济,才有声音悦耳。于此国家治理体系中最重要的框架和定位得到了明确阐述。

比春秋时期晏子的讨论更早的是西周末期史伯对郑桓公说的一段话:

公曰:“周其弊乎?”对曰:“殆于必弊者也。《泰誓》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王弃高明昭显,而好谗慝暗昧;恶角犀丰盈,而近顽童穷固,去和而取同。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出千品,具万方,计亿事,材兆物,收经入,行姟极。故王者居九畡之田,收经入以食兆民,周训而能用之,和乐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异姓,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色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王将弃是类也而与 同。天夺之明,欲无弊,得乎?(《国语·郑语》)

史伯最精彩的论述是:“和实生物,同则不继。”这是“和”最为关键的内涵,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法则。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无论自然科技还是社会生活,无不证明了这个论断的科学性。人身体内部器官和谐共处,才能保证心安体健;人与人和谐相处,才是最佳生活状态;自然界四季和谐,才风调雨顺。“和”是指事物多样性的统一。晏子则继承了史伯所用的味道和声音的比喻,并加以深入和细化,强调了君臣关系要“和而不同”。可见先秦诸子讨论“和同”关系,目的非常明确:治理国家,需要君臣和而不同。因此,君子就要去实践“和而不同”的主张。

其他典籍中虽然没有史伯和晏子这样大段的阐述,但也常有相关的论述: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记·中庸》)

庶政惟和,万国咸宁。(《尚书·周书·周官》)

宗伯掌邦礼,治神人,和上下。(《尚书·周书·周官》)

其实,不独其他人的论述,孔子的论述也常常出现在先秦其他文献中:

仲尼曰:“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左传·昭公二十年》)

就连解释语词的专书也加入讨论,阐发“和”的一个方面:

四时和为通正,谓之景风。(《尔雅·释天》)

“和”的理论深入人心,难怪汉代仲长统就概括说:“和谐,则太平之所兴也。”(《昌言·法诫》)

但是直到当代社会,人们对“和而不同”的认识仍往往模糊,有人认为完全一致,同心同向才是最佳的治理境界。冯友兰先生又据先人的理论,对这个字做出了哲学解释,清晰阐明了“和”与“同”的差异,他说:“张载说‘仇必和而解’,这个‘和’字,不是随便下的。‘和’是张载哲学体系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张载认为,一个社会的正常状态是‘和’,宇宙的正常状态也是‘和’。……在中国古典哲学中,‘和’与‘同’不一样。‘同’不能容‘异’;‘和’不但能容‘异’,而且必须有‘异’,才能称其为‘和’。……只有一种味道、一个声音,那是‘同’;各种味道,不同声音,配合起来,那是‘和’。”(《中国哲学史新编·总结》)

以上“和同”通常讨论的是君臣关系,是国家治理的智慧方略,但是将“和同”理论与君子关联起来并且说“君子和而不同”是什么样的逻辑呢?笔者以为:一是国家的治理需要靠君子,君子是国家的管理层,君子即“臣”,君子认识并坚持了“和而不同”,也就能够达到治国的目的。二是“和”的最终旨归,是人的心性平和。“和”的最后落脚点,是人自身的生存状态。“和”是内向的,而不是外向的;是人本的,而不是物质的。“和而不同”与“君子群而不党”“君子周而不比”的论述也是完全一致的。仅仅“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一条,就有诸多诠释与完善。所以我们说,整个君子形象的塑造,君子人格的完备,都是先秦诸子共同努力的结果。

4.其他先秦文献中的君子形象

《论语》塑造的君子形象十分深入人心。再来看《论语》之外的其他先秦文献中的“君子”:

一是从表现形式上看,《论语》中的“子曰”逐渐为“君子曰”的表达方式所取代,也出现了“君子不为也”的说法,说明“君子”已经成为尺度和标准。如:

君子曰:“苟信不继,盟无益也。《诗》云‘君子屡盟,乱是用长’,无信也。”(《左传·桓公十二年》)

君子曰:“《诗》所谓‘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荀息有焉。”(《左传·僖公九年》)

君子曰:“服之不衷,身之灾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国语》中出现了十一处“君子曰”的说法,借用虚拟的“君子”之口,增强论述的说服力。又如: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右司马购强趋而谏曰:“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厄,不鼓不成列。”(《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与《论语》“吾闻之”或“吾所闻”不同,当“君子”已经成为道德修养的人格化存在,已经确立足够的地位后,就用“吾(寡人)闻君子曰”的方式引出结论与主张,从而增强说服力。

此外,也用虚拟的君子的行为阐述观点。

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公羊传·桓公十一年》)

楚子虔何以名?绝也。曷为绝之?为其诱讨也。此讨贼也,虽诱之则曷为绝之?怀恶而讨不义,君子不予也。(《公羊传·昭公十一年》)

以上两例以“君子不为也”“君子不予也”作结,表明自己的态度,可见“君子”可以作为评判事物的标准和依据,具有充分的可信度和影响力。

鲁襄公到楚国去,走到半路上听说楚康王死了,于是打算返回,大夫叔仲昭伯建议他继续前行,就是用“君子”的行为方式去开导他:

若从君以走患,则不如违君以避难。且夫君子计成而后行,二三子计乎?有御楚之术而有守国之备,则可也;若未有,不如往也。(《国语·鲁语下》)

“君子计成而后行”,也是“三思而行”或谨言慎行的意思。

凡此都说明作为道德标杆和行为准则的“君子”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时时可以作为世范楷模来要求和参照。

二是从阐述内容看,此时的“君子”,大多从道德层面来衡量,也将孔子的论述发扬光大。比如:

“君子”一词在《孟子》中出现八十二次,绝大多数语境中的“君子”是从道德、人格层面而言的,完全继承了孔子的主张,其核心是强调君子存仁心。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孟子·梁惠王上》)

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孟子·公孙丑上》)

而在老庄眼里,“君子”是清静无为、道德高尚的统治者,较之儒家,更有明显的不同。并不赞成积极施政的一面。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庄子·在宥》)

这句话可以概括道家眼中的“君子”形象;无为,清静。

值得注意的是,《老子》一书仅出现两句用“君子”的例子:

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三十一章)

老子认为:“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所以,这里的“君子”,就是“有道者”,指得道的、比常人境界更高的人,单纯就修养而论,排斥事功。

不出现“君子”,并不等于老子不赞同“君子”,《老子》用了一个类似的概念——“圣人”,一共出现三十二次: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

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

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六十四章)

可以说,《老子》中的“圣人”应该就是得道者,与清静无我、率性无为的君子接近。

继续阐发孔子关于“君子”的主张,是许多典籍讨论的主要内容:

江乙为魏王使荆,谓荆王曰:“臣入王之境内,闻王之国俗曰: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诚有之乎?”王曰:“有之。”(《韩非子·内储说上》)

《韩非子》“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与孔子“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的说法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故君子以其不受为义,以其不杀为仁。(《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

这与孔子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仁者爱人”的观点也是一脉相承的。

此时的“君子”,已经完全从道德的角度去衡量,社会阶层已经忽略不计。比如阶下囚无妨成为“君子”:

楚囚,君子也。……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尊君,敏也。仁以接事,信以守之,忠以成之,敏以行之。(《左传·成公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