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到了父亲的周年忌,母亲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因为我正在参加勤劳动员不能回老家,所以母亲想要亲自带着父亲的牌位来到京都,请求田山道诠法师在旧友的忌辰诵经,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她给法师写了一封信,家里本来就没钱,只能希望法师念及旧情。法师同意了,然后将母亲的想法告诉了我。
我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开心。此前,我故意不在母亲身上多着笔墨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不太想提她。
在某件事情上,我没有责备过母亲一句,没有说出口。我觉得母亲也许并没有发现我已经知道了那件事。但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心里再也没有原谅过母亲。
进入东舞鹤中学之后,我被托付给叔父家,那件事发生在第一学年的暑假,我回家省亲的时候。当时,母亲家里的亲戚,一个名叫仓井的男人在大阪闯荡失败回到成生,但他是入赘女婿,妻子不让他进门。仓井束手无策,只好在妻子消气之前寄住在父亲的寺庙中。
我们寺庙里蚊帐很少,因为觉得肺结核很难感染,所以母亲和我都与父亲睡在一个蚊帐里,现在又要加上仓井。我还记得在夏日的深夜,夏蝉在院子里的树丛边飞来飞去,发出短促的鸣叫声。也许是蝉鸣声吵醒了我。涛声阵阵,海风掀起了蚊帐浅黄色的下摆。我发现蚊帐晃动得很厉害。
蚊帐中鼓满海风,滤过海风后不情不愿地摇晃着,所以被风吹起的蚊帐的形状并未忠实地呈现出风的形状。风势平息后,蚊帐也失去了棱角。这时,蚊帐下摆发出竹叶与榻榻米摩擦的声音。但是这动静并非海风引起的,比被海风吹过更细微的晃动在整个蚊帐上像涟漪一样荡开,粗糙的布料不断颤抖,从里面向外看去,整面蚊帐像涨水的湖面一样。湖面荡起波浪,仿佛是远处即将到来的船只的先兆,或者是已经走远的船只掀起的余波……
我战战兢兢地看向波浪的源头,随后,我感到在黑暗中睁大的双眼仿佛被锥子刺穿了。
容纳着四个人的蚊帐过于拥挤,我睡在父亲旁边,似乎在翻身的时候将父亲挤到了角落里。在我与我看见的情景之间,隔着满是皱纹的白色床单。而在我的背后,蜷成一团的父亲的气息,直直打在我的脖子上。
我发现父亲醒着,是因为背后传来了不规则的呼吸声,那是父亲在憋住咳嗽。就在这时,十三岁的我睁大双眼,视线突然被一个巨大温暖的物体阻挡,什么都看不到了。我立刻明白,是父亲的双手从背后伸过来,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现在依然记得那双手,那双无比宽大的手,它从背后伸来,突然将我看到的地狱遮住。那是一双来自异界的手。不知是出于爱、慈悲还是屈辱,那双手瞬间切断了我眼中的恐怖世界,将其葬身于黑暗之中。
在那双手之中,我轻轻点了点头,从我幼小脸庞的上下摆动中,父亲感受到谅解和同意,于是松开了手。我遵从了那双手的命令,在手离开后也始终紧闭双眼,直到那个不眠之夜迎来清晨,耀眼的阳光穿透眼睑为止。
——请回忆,后来,我在父亲出殡时,急着赶回家看他最后一眼,没有流一滴眼泪。请回忆,那双手的羁绊随着父亲的死而解开,我通过紧紧盯着父亲的脸,确认了自己还活着。对于那双手,对于世人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我无法忘记要给予耿直的复仇;而对母亲,尽管我无法饶恕那段记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复仇。
……在父亲忌日的前一天,母亲获得了许可,能够来金阁寺住一晚。忌日当天,住持给学校写了一封信,让我休假。我每天往返于寺院和工厂,忌日前一天,一想到勤劳动员结束后要回鹿苑寺,我的心情就分外沉重。
鹤川的心灵透明而单纯,他为我即将见到许久未见的母亲一事而感到高兴,寺院的同伴们也充满好奇。我憎恨贫穷寒酸的母亲,不知道该如何对亲切的鹤川解释我为什么不想见她。刚刚结束工厂的工作,鹤川就急忙拉着我的胳膊说:“快,我们跑着回去吧?”
要说我完全不想见母亲,确实有些夸张。我并非不想念母亲,也许我只不过是厌恶血亲间展现出的露骨感情,于是尝试着为这份厌恶寻找各种理由。这是我的坏毛病。如果是为一种正直的感情寻找各种理由,使其变得正当化,那倒还好,但有时我脑海中会编织出无数个理由,将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感情强加在自己身上。那份感情原本并不属于我。
不过,我的厌恶中的确有某种正确的东西,因为我本身就是应该受到厌恶的人。
“跑什么,算了吧,多累啊,拖拖拉拉地走回去就好。”
“你是想对母亲撒娇,让她同情你吧?”
鹤川总是如此,扮演着对我充满误解的解说者角色。不过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完全不会让我觉得讨厌。他是我充满善意的翻译,能够将我的话翻译成现世的语言,是不可替代的朋友。
没错,有时我会觉得鹤川是一名炼金术师,能从铅里炼出黄金。我是照片的底片,而他则是正片。我惊讶地发现,只要经过他心灵的过滤,我混浊而阴暗的感情就会全都变成闪闪发光的透明感情。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啊!在我结结巴巴地犹豫时,鹤川的手已经将我的感情反转,并且传递给外界了。我在惊讶中明白了,如果仅限于感情,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感情与最善良的感情并无差别,二者有同样的效果,杀意和慈悲的外表别无二致。恐怕就算我费尽口舌解释,鹤川都不会相信,不过这个发现对我来说十分可怕。因为就算我因为鹤川的存在而不再畏惧伪善,但伪善在我心里终究不过是相对的罪过而已。
京都并没有遭遇空袭,不过当我接到工厂的指派,带着飞机零件订单到大阪的总公司出差时,我看到了一台担架正在运送偶然遭遇空袭、肠子都流出来的工人。
为什么肠子流出来的场景是凄惨的呢?为什么看到人的体内会觉得毛骨悚然,不得不捂住眼睛呢?为什么流血会带给人们冲击呢?为什么人的内脏是丑陋的呢……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与富有光泽的年轻肌肤拥有同样的美吗?如果我告诉鹤川,我的这种让自己的丑陋化为乌有的想法是拜他所赐,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至于内侧和外侧,将人看成玫瑰花那样不分内外的事物,这种想法为什么会被看成是缺乏人性的呢?如果人类的精神内侧和肉体内侧,能够像玫瑰花瓣那样柔韧地翻卷,暴露在阳光和五月的微风中的话……
——母亲已经来了,正在老师的房间中和他谈话。我与鹤川跪坐在初夏傍晚的走廊里,报告我们已经回来的消息。
老师只让我进了房间,在母亲面前夸赞了一番。我低着头,几乎没有看母亲的脸,只看到藏青色棉布套裤的膝盖以及并拢搭在膝盖上的脏手指。
老师让我们母子二人回房间,我们频频道谢后离开了老师的房间。我的房间是小书院里对着中庭的储藏室,坐北朝南,面积有五张榻榻米大小。等到只剩我们两个人时,母亲哭了出来。
因为我早就预料到会这样,所以能够保持冷淡。
“我已经是鹿苑寺的弟子了,在我能独当一面之前,希望你不要来看我。”
“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很高兴能用残酷的语言迎接母亲。但是母亲和以前一样毫不介意,毫无抵抗的态度让我很不耐烦。母亲跨过我内心的门槛走进其中这种事,只是想想就让我感到恐惧。
母亲被太阳晒黑的脸上长着一双凹陷的小眼睛,看起来很狡猾。只有嘴唇红艳艳的,就像另一种生物,嘴里是一排乡下人特有的坚固牙齿。到了她这把年纪,城里的女人就算涂上厚厚一层妆也不足为奇。母亲的脸似乎在尽可能地保持丑陋,但又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留下了一丝隐蔽的性感。我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这让我顿生出一股恨意。
离开老师的房间后,母亲大哭了一场,现在正拉开衣襟,用配给的短纤维手帕擦拭被太阳晒黑的胸脯。手帕布料散发出野性的光泽,被汗水浸湿后越发晶亮。
母亲从帆布包里取出大米,说是要送给老师,我沉默不语。接着,她又取出用旧的灰色丝绵层层包裹的父亲的牌位,放在了我的书架上。
“真是太难得了,明天能让法师诵经,你父亲也会高兴的吧。”
“忌日过去后,你要回成生吗?”
母亲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已经将老家的寺院让给了别人,处理了几块薄田,还清了父亲从其他人那里借来的治疗费,以后打算孤身一人投奔住在京都近郊加贺郡的伯父家。
我没有能回的寺院了!那座位于荒凉海角的村庄,已经没有我能回去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母亲如何理解当时我脸上露出的解脱表情,她凑到我耳边说:“你听好了,你的寺院已经没了,以后只有成为金阁寺住持这一条路了。你必须在住持面前得宠,成为他的继承人。你听好了,我活到现在,就指望着你了。”
我惊慌失措地看向母亲的脸,又因为害怕不敢直视。
储藏间已经陷入黑暗,这位“慈母”的嘴就靠在我耳边,所以我身边都飘逸着她身上的汗味。我还记得母亲当时在笑,关于母亲在遥远的过去喂奶的记忆、浅黑色乳房的记忆,这些印象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让我很不舒服。卑劣的野心之火仿佛拥有某种肉体上的强制力,让我感到畏惧。母亲卷曲的散发碰到我的脸颊时,我看到昏暗的中庭里,长满苔藓的石头手水钵[35]上停着一只蜻蜓。傍晚的天空坠入圆形的狭小水面,万籁俱寂,此时的鹿苑寺仿佛一座无人寺庙。
我终于抬头直视母亲,她光滑的唇边带着一抹笑意,金牙闪闪发光。
“虽然是这样,但我总有一天会应征入伍,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在战场上。”我说话时结巴得厉害。
“傻瓜,你这样的口吃要是进了军队,日本也就完了。”
我脊背僵直,心中恨着母亲,但是结结巴巴说出来的话只是支吾搪塞:“说不定,金阁会在空袭中烧毁。”
“打到这个地步,京都是不可能遭遇空袭的,美国人会有顾虑。”
……我无言以对。寺庙的中庭在昏暗中呈现出海底的颜色,石头保持着激烈打斗的形状沉在海底。
母亲完全不在乎我的沉默,站起身大大咧咧地望向储藏室的板门说:“晚饭还没好啊?”
事后想想,当时与母亲见的那一面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影响。就是在那时,我明白了母亲与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同样是在那时,母亲的想法第一次强烈地作用在我身上。
母亲与生俱来就是与美丽的金阁无缘的人,却有着我不了解的现实感。尽管有悖于我的梦想,但京都不需要担心遭到空袭,这也许就是事实。如果金阁不会遭受空袭,我就会丧失眼下的生存意义,我所居住的世界就会土崩瓦解。
另一方面,母亲拥有我意想不到的野心,尽管我对此怀着憎恨的心情,却同时成了这份野心的俘虏。尽管父亲从未提起,但也许他送我来到金阁寺,正是出于和母亲同样的野心。田山道诠法师是单身,他本人就是遵从上一代住持的嘱托继承了鹿苑寺,那么我只要有心,说不定同样会被拟定为老师的接班人。如果成功,金阁就会属于我!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当第二个野心成为负担,我就回到第一个梦想——希望金阁遭遇空袭。当梦想被母亲直截了当的现实判断打破,我的思绪又重新回到第二个野心中。思前想后的结果就是,我的脖子下方长出了一个大大的红色肿包。
我对它不理不睬,肿包开始扩大,从脖子后面压迫着我,沉重而火热。在半梦半醒的晚上,我梦到脖子上生出了纯金的光圈,逐渐生长扩大,渐渐在我的脑后形成一个椭圆。醒来后,我只能感觉到充满恶意的肿包带来的疼痛。
最终,我因为发烧而卧床不起。住持送我去看外科医生,医生在国民服上扎着绑腿,给这肿包赋予了一个简单的名字——疖子。他舍不得用酒精,就用在火中消过毒的手术刀贴在了疖子上。
我发出呻吟,能够感受到那个火热沉闷的世界在我的脑后崩裂、畏缩,渐渐衰亡……
※
战争结束了。我在工厂聆听停战诏书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别的,正是金阁。
刚一回寺院,我就急急忙忙地来到金阁面前,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参道上的石子被盛夏的阳光烤得火热,一颗颗石子黏在运动鞋粗糙的橡胶里。
听过停战诏书后,东京也许会有很多人聚集在宫城前,就连空无一人的京都御所前也有不少人在哭泣。京都有太多神社寺庙,可供这种时候前往哭诉。今天,一定到处都是繁荣景象,但并没有人来金阁寺。
灼热的石子上只有我自己的影子。应该说金阁在对面,而我在另一边。这天,我第一眼看到金阁时就感觉到,“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改变。
金阁超越了战败的冲击,超越了民族的悲哀之类的情绪,或者说假装超越了这一切。直到昨天,金阁还并非如此。它最终不会毁于空袭,从今天开始再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一定能让金阁再次找回“我自古伫立于此,未来将永远伫立于此”的神情。
内部陈旧的金箔也依然如故,夏日阳光给外墙胡乱涂上一层保护漆,金阁像没有用处的高贵用具一样静立,就像一个空空如也的巨大装饰架,置于森林燃烧的绿焰之前。应该只有硕大无朋的香炉或者庞大的虚无,才适合如此巨大的装饰架。金阁失去了所有放在架子上的东西,突然洗尽实质,神奇地构筑出空虚的形态。更奇怪的是,在金阁偶尔显露出的美中,我从来没见过能超越那一天的美。
金阁从来没有展现出如此坚固的美,超越了我的幻想,超越了现实世界,与一切易于改变的因素无缘!它拒绝一切意义,它的美从来没有像那天一样光辉灿烂过。
毫不夸张地说,我看着金阁时,腿在颤抖,额头上渗出冷汗。我曾经在看过金阁后回到乡下,金阁的细节和整体像音乐一样响起,相互呼应。与那时相比,如今我所听到的是彻底的静止,彻底的无声。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在流淌,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金阁就像音乐中可怕的休止符,就像持续响起的沉默一样,存在于那里,屹立不动。
“金阁与我的关系结束了。”我想,“这样一来,我与金阁住在同一个世界的梦想就此破灭,一切又回到了最初,比最初更无望的事态将重新开始。美存在于彼方,我存在于此方,只要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事态就无法改变……”
对我来说,战败无非就是如此绝望的经历。我如今依然能看到八月十五日,如同火焰般的夏日阳光。人们会说一切价值都崩溃了,在我心中却正相反,永恒睁开了双眼,苏醒过来,宣告它的权利,宣称金阁将永远存在于那里。
永恒从天而降,贴在我的脸上、手上、肚子上,将我埋葬。这是诅咒……正是如此,在战争结束那天,我从周围群山中的蝉鸣声里也听到了诅咒般的永恒,将我封入金色的墙壁里。
那天晚上就寝前,我们在诵经时特意为陛下祈求安泰,安慰战死者的灵魂,所以诵经时间很长。战时,各宗都穿上了简易的小型袈裟,而那天晚上,老师特意拿出了封存已久的红色五条袈裟。
老师丰满清净的脸上,连皱纹都洗得一干二净,那天晚上他气色格外好,似乎感到很满足。那是一个炎热的夜晚,衣料摩擦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凉。
诵经后,老师让寺院中的众人都去了他的房间,然后开始讲课。
老师选择的公案是《无门关》[36]第十四则《南泉斩猫》。
《南泉斩猫》同样收录于《碧岩录》[37]中,分为第六十三则《南泉斩猫》和第六十四则《赵州头戴草鞋》两则。这则公案自古以来就以难解而著称。
唐朝时,池州南泉山有一位名叫普愿禅师的名僧,因所居山名,亦被称为南泉和尚。
当山里人全体出门割草时,这座寂静的山寺中出现了一只小猫。因为稀罕,众人追着小猫到处跑,最后总算抓住了它,于是东西两堂的僧人发生争执,双方都想将这只小猫收作自己的宠物。
南泉和尚见此情景,突然揪住小猫的脖子,举起割草的镰刀说:“大众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斩却也!”众人答不上来,于是南泉和尚杀死小猫将尸体扔掉。
傍晚时分,南泉和尚的得意门生赵州归来。南泉和尚将白天的事情告诉他,询问他的意见。
赵州立刻脱下脚上的鞋子,戴在头上走出门去。
南泉和尚叹道:“子若在,即救得猫儿。”
——以上就是大致的故事内容,赵州头顶鞋子一事,听上去尤其难解。
然而根据老师的说法,这则故事并非多么难解的问题。
南泉和尚斩猫,斩断的是自身的迷惘,斩断的是妄念妄想的根源。通过无情的实践斩断猫的脖子,斩断了一切矛盾、对立、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争执。如果说南泉和尚手中的是杀人刀,那么赵州手中的就是活人剑。抱着无限的宽容,将沾满泥泞、被人轻视的鞋子顶在头上,他所实践的是菩萨道。
老师解释后,完全没有提到日本战败,就这样结束了演讲。我们都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偏偏挑日本战败这天来讲解这则公案。
在回房间的走廊上,我将心中的疑问告诉了鹤川。鹤川也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没有经历过僧堂生活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吧。不过,我觉得今晚演讲的精髓就在于在战败这天完全不提战败,而是讲解斩猫的故事。”
虽说日本战败,但这绝不是我的不幸,不过我很在意老师脸上那副幸福的表情。
按照惯例,在一座寺庙中,对住持的尊敬之情有助于维持寺院的秩序,然而尽管过去一年,老师对我多有照顾,但我依然没有对老师生出深深的敬爱之情。这样没什么不好。但自从母亲点燃了我野心的火种,十七岁的我看着老师的目光就时常带了些批判。
老师是公正无私的,但我可以想象,如果我是老师,这种程度的公正无私是可以轻易做到的。老师的性格中缺乏禅僧特有的幽默,尽管他丰满的身材自带幽默的资质。
我听说老师极好女色,一想到老师流连于花间的样子,我既觉得滑稽,又觉得不安。被那个像粉色糯米点心一样的身体抱住时,女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是否会觉得那身柔软的粉色肉体与世界尽头相连,自己被埋进了肉做成的坟墓中呢?
禅僧也拥有肉体,这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我觉得老师流连于花间是为了舍弃肉体,轻蔑肉体。但神奇的是,这副被轻蔑的肉体却尽情吸收营养,变得光滑润泽,包裹住老师的精神。那肉体就像被驯服的家畜一样温柔谦让,对和尚的精神来说,当真如妾侍一样……
我必须说说,战败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战败并非解放,绝不是解放。只是佛教意义上,一成不变的、永恒的事物,融入日常生活的时间中,实现了复活而已。
从战败的第二天开始,寺庙每天要做的事又恢复了原样。起床、早课、吃粥、劳作、斋饭、沐浴、就寝……而且因为老师严禁从非正规渠道购买大米,所以只有施主捐赠的米。有时候,为了让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年轻人吃饱,副司[38]会以捐赠的名义从非正规渠道购入少量大米,熬成一碗碗稀粥。我们也经常出门采购白薯,不仅仅是早上,中午和晚上的饭也始终是粥和白薯,这让我们总是处于饥饿的状态。
鹤川偶尔会托东京的老家寄来些甜食。夜深人静时,他会来到我的枕边和我一起吃。深夜的空中有时会划过一两道闪电。
我问鹤川,为什么不回富裕的老家,不回到疼爱他的父母身边。
“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嘛,反正我早晚要继承父亲的寺庙。”
他完全不觉得苦,就像筷子整齐地摆放在筷子盒里一样。我继续追问,鹤川说,以后说不定会迎来意想不到的新时代。听到他的话,我想起战争结束后第三天去学校时,大家都在说,领导工厂的士官拉了满满一卡车物资回家。那名士官公然宣称,他以后就要搞黑市交易了。
我想,那名目光锐利残酷、胆识过人的士官竟然要冲向邪恶,他那双短靴脚下道路的尽头,是与战争中的死亡别无二致、如同朝霞一般的无序。他胸前缠着白绢围巾,偷来的物资压得他脊背都弯曲了,夜风的痕迹划过脸颊,他就这样出发了。恐怕他会以惊人的速度磨灭,然而在更远的地方,辉煌而无序的钟楼上响起了更加轻快的钟声……
我被这一切隔绝在外,我既没有钱,没有自由,也没有解放。然而当我说到“新时代”的时候,十七岁的我确实下定了决心,尽管那决心尚且没有明确的形态。
“若世间之人用生活与行动感受恶,那我就尽可能深地沉浸在内心的恶中吧。”
但是我最初想到的恶,不过是巧妙地巴结老师,期待有一天金阁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或者是偶然生出毒死老师,然后取而代之这种不值一提的幻想。在确定了鹤川没有同样的野心后,这份计划甚至成为我心中的慰藉。
“你、你对未来,完、完全不会感到不安,或者抱有希望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
鹤川回答时,语气中完全没有一丝阴郁或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当时,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脸上唯一一处纤细的地方,那双平直的细眉。理发师似乎直接剃掉了鹤川眉毛的上下部分。于是那双细眉越发展现出加工过的纤细模样,最边上还留着剃过后的隐隐青色。
我扫了一眼那片青色,不安袭上心头。眼前的少年和我这样的人不同,他生命纯洁的末端正在燃烧。未来就藏在火焰之中,未来的灯芯浸泡在透明冰冷的油中,如果未来只会留下纯洁无垢,谁又需要预见到自己的纯洁无垢呢?
……那天晚上,鹤川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在残暑的闷热中辗转难眠,而且对自慰的抵抗夺走了我的睡意。
我偶然会在梦中遗精,梦中的影像并非切实的色欲,而是诸如一条黑色的狗从昏暗的城镇中穿过。它火焰般通红的嘴里发出喘息,挂在狗脖子上的铃铛不停地响着之类的景象,于是我越来越兴奋,当铃声到达极点时,我就会射精。
自慰时我会幻想地狱般的景象。有为子的乳房、有为子的腿出现在脑海中,而我则变成丑陋的、无比渺小的虫子。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悄悄从小书院后面离开。
在鹿苑寺的后方,比夕佳亭更靠东边的地方,有一座名叫不动山的小山。山上长满了赤松,松树间夹杂着茂盛的竹子,还有空木、杜鹃等灌木。我对这座山足够熟悉,就算在夜里爬山也绝不会绊倒。登上山顶,就能看见上京、中京,还有远处的叡山和大文字山。
我开始爬山。受惊的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走,我目不斜视,分开树木一路向上。我能感到,放空大脑的攀登会立刻治愈我的心灵。登上山顶时,凉爽的夜风包裹着我汗津津的身体。
眼前的景象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时隔许久,京都市终于解除了灯火管制,放眼望去灯火通明。这是我战争结束后第一次登上不动山,所以眼前的景象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奇迹。
灯光成为一个立体的东西。散落在平面各处的灯光失去了透视感,仿佛是一栋只由灯光构成的巨大透明建筑,生出复杂的角,伸出翼楼,伫立于黑夜之中。这才是都城该有的样子。只有御所的森林没有灯光,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
远处,闪电时而划过黑暗的夜空,划过叡山的一角。“这就是俗世。”我想,“战争结束后,人们在灯光下被邪恶的思想驱动,众多男女在灯光下四目相对,嗅到一股迫在眉睫的气味,如死亡般的行为的气味。一想到眼前无数的灯光都是邪恶的灯光,我就会感到欣慰。愿我心中的邪恶尽情繁殖,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与眼前无数的灯光保持一一对应!愿我心中包裹邪恶的黑暗,与包裹着无数灯光的夜的黑暗并驾齐驱!”
※
金阁的游客渐渐增加,为了应对通货膨胀,老师向市里递交的门票上涨申请成功通过审核。
此前来金阁参观的都是些穿着军装、工作服或者女式套裤的朴实游客,稀稀拉拉的。不久后,占领军来到日本,俗世的淫乱风俗开始聚集在金阁周围。另一方面,献茶的习俗复苏,女人们穿上了藏在各处的华丽衣装登上金阁。如今,我们穿着僧衣的样子,在他们眼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是扮演僧侣的怪人,又像是固守过去稀奇风俗的居民,供前来参观当地珍奇风俗的游客观赏……特别是美军士兵,他们会毫不客气地拉扯我的僧衣,然后大笑。还有人会出些小钱,让我将僧衣借给他们拍纪念照。因为寺院的向导不会说英语,我与鹤川有时会被派去做美军士兵的向导。
我们迎来了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冬天。一个星期五的晚上,天上飘下雪花,到了周六依然没有停。我在学校的时候就开始期待中午放学,想回寺庙去看雪中的金阁。
下午雪依然没有停。我穿着橡胶雨鞋,背着书包,从参道来到镜湖池畔。雪花悠闲地下落,我像小时候一样,面向天空张大了嘴巴。于是,雪片轻触我的牙齿,发出犹如打开薄锡箔时的声音,然后飘落在温暖的口腔各处,我能感觉到雪水渗入红肉的表面。当时,我在想象究竟顶上那只凤凰的嘴,想象那只金色怪鸟温暖润滑的嘴。
雪能让我们找回少年心性,再说了,跨过年去我也不过十八岁而已。我体内感受到了少年般的兴奋,难道这会是假的吗?
被雪包围的金阁美得无与伦比。这座四面开放的建筑任凭雪花飘进内部,纤细的柱子直立着,袒露着清爽的皮肤站在那里。
我在想,为什么雪花不会结巴呢?雪花有时也会被八角金盘的叶子挡住,就像结巴了一下,再落在地上。但是当雪花从毫无遮拦的天空流畅地落下时,我就会忘记心中的纠结,我的精神如同沐浴在音乐中一样,找回了坦率的律动。
实际上,立体的金阁在雪中变成了不会挑衅任何事情的平面的金阁,画中的金阁。两岸群山上的红叶树树枝枯萎,几乎撑不住白雪的重量,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荒凉。各处松树上的积雪壮丽夺目,池中的冰块上盖着一层积雪,也有些地方神奇得没有留下积雪,大块白色斑点仿佛装饰画上大胆描绘出的云朵。九山八海石[39]和淡路岛都与冰面上的雪连在一起,茂盛的小松树仿佛是偶然从冰雪的平原正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无人居住的金阁除了究竟顶和潮音洞两座屋顶,以及漱清的小屋顶,呈现出清晰的白色之外,结构复杂的暗色木头在白雪中呈现出越发鲜明的黑色。我看着古朴鲜艳的黑色木头,突然想要窥视金阁中是否有人居住,就像我们欣赏南画[40]的山中楼阁时,会凑近画面瞧一瞧里面有没有人居住。可是就算我再怎么靠近,也只能碰到白雪织成的冰冷画绢,无法更靠近一步。
今天,究竟顶的门也向飘雪的天空大敞着。我抬头仰望,在心里看到了片片雪花飞入究竟顶空旷的小空间里,直到最终停在墙壁古老生锈的金箔上,气绝身亡,凝结成小小的金色露珠。
……第二天,星期天的早上,老向导来找我。
开门前有外国士兵来参观,老向导用手比画让他们等着,来找“会英语”的我帮忙。神奇的是,我的英语比鹤川还好,一说起英语就不会口吃了。
大门前停着一辆吉普车。烂醉如泥的美军士兵扶着大门口的柱子,低头看着我,轻蔑地笑着。
雪后的前庭白得炫目,那名年轻人背对着太阳,精瘦紧致的脸冲我吐出一口混着威士忌味道的白气。和往常一样,我一想到这种与我体型不同的人心中翻滚的感情,就会感到不安。
我决定完全不反抗,于是尽管现在还没开门,我依然表示会为他们做向导,要求他们交出门票钱和请向导的钱。没想到那个魁梧的醉汉老实地付了钱,然后冲着吉普车里用英语说了一句“出来”。
因为白雪反射出的阳光炫目刺眼,我看不清吉普车昏暗的车厢内的景象。我感到车窗里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动,像兔子一样。
一只穿着细高跟鞋的脚踩在了吉普车的踏板上。她竟然在天寒地冻中光着脚,这令我大吃一惊。一眼就能看出那女人是专门服务外国士兵的妓女,她穿着火红色的外套,脚指甲和手指甲染成了同样的火红色,外套下摆间能看到里面穿的睡衣。女人眼中也醉意蒙眬。士兵尽管喝得烂醉,依然整整齐齐地穿着军装,而这个女人似乎只在刚刚起床时穿的睡衣外披了件外套,围了条围巾。
女人的脸在雪光中格外苍白,几乎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口红呈现出无生气的红色。女人刚下车就打了个喷嚏,纤细的鼻梁微微皱了皱,那双疲倦的醉眼在一瞬间恢复了清明,很快又陷入深不见底的混浊。然后她叫着男人的名字,发音是杰克。
“杰克,切·科尔德!切·科尔德!”
女人的声音在雪上悲切地流淌,而男人并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在卖春女身上感受到美,并不是因为她像有为子。她就像一幅为了不像有为子而处处斟酌后画出的肖像。这幅肖像似乎抗拒着我对有为子的记忆,从而带上了某种反抗性的新鲜美感。也就是说,她迎合了我的感官反抗——对人生中最初感受到的美,我产生出一种后知后觉的反抗。
她身上只有一点与有为子相同,那就是她完全不将未穿僧衣,而是穿着工作服和橡胶长靴的我放在眼里。
那天一大早,寺院里所有人辛辛苦苦地扫清了参道上的雪。有旅行团来的话会比较麻烦,不过如果游客人数和平时一样,排成一列就能顺利通过。参道上,我走在了美军士兵和女人的前面。
美军士兵来到池边,见视野开阔,便张开双手大声欢呼,喊了些我听不懂的话。他粗鲁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女人皱起眉头,只是再一次叫出“哦,杰克,切·科尔德”。
美军士兵看到挂满白雪的常绿树枝叶间结出了光洁的红色果实,问我那是什么,我只能用日语告诉他那是“青木”。和魁梧的身材不符,他也许是一位抒情诗人,而我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感受到了残酷。在外国童谣《鹅妈妈》里,黑眼睛是邪恶残酷的象征,也许人们普遍会幻想富有异国情调的东西身上带着残酷的气息吧。
我按照惯例介绍了金阁。烂醉的士兵摇摇晃晃地脱下鞋子,随手扔在地上。我用冻僵的手指从口袋里取出这种情况下需要朗读的英文说明书。但美军士兵从旁边伸手夺过说明书,用玩笑的口吻读了起来,于是不再需要我来介绍。
我靠着法水院的栏杆,眺望光辉夺目的池水。金阁中并没有如此明亮甚至令人不安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那对向漱清走去的男女起了争执。争吵越来越激烈,不过我一句也听不懂。女人在强硬地反驳,我听不懂她说的是英语还是日语。两人一边争吵,一边回到了法水院,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美军士兵伸着脖子大喊,女人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然后转身逃走,穿着高跟鞋冲向参道入口。
我也不明所以地走下金阁来到池畔。不过当我追上那个女人时,长腿美军士兵已经赶到,一把抓住了女人鲜红外套的前襟。
年轻士兵保持着这个姿势扫了我一眼,轻轻松开了抓住女人火红色前襟的手。不过他手上的力量似乎非同寻常,女人直直地仰面倒在雪地上,红色的衣摆裂开,露出雪白的大腿。
女人并没有试图起身,只是紧紧盯着高高在上的男人仿佛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没办法,我只好跪在地上准备扶起她。
“嘿!”美国士兵叫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他正岔开双腿站在我面前,用手指比画着,用一反常态的温柔声音说了句英语:“踩,你,踩她。”
我一头雾水,但他睁着蓝眼睛居高临下地命令,宽阔的肩膀后面,披着白雪的金阁闪闪发光,碧空如洗。他蓝色的双眼中完全没有残酷,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瞬间,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是充满感情的。
他向下方伸出壮硕的手,抓着我的领子把我提了起来,而下达命令的声音却温暖而柔和。
“踩她,踩。”
我无法抗拒,抬起了穿着橡胶长靴的脚。美军士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脚落下,踩到了像春泥一样柔软的东西,是女人的肚子。那女人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
“继续踩,继续。”
我又踩了下去。踩下第一脚时不自在的感觉,在第二次踩下去时变成了迸发的喜悦。我想,这是女人的肚子,这是胸。我没想到别人的肉体会像球一样,以真切的弹力回应我的踩踏。
“够了。”美军士兵果断地说,然后彬彬有礼地抱起女人,拍掉她身上的泥和雪,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扶着女人率先离开了。女人直到最后都没有看我的脸。
来到吉普车旁边后,美军士兵醉意已消,让女人先坐上车后对我道谢。他要给钱,我拒绝了,于是他从座位上取出两条美国烟塞进了我怀里。
我站在大门前,脸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红潮。吉普车摇晃着慢慢开远了,扬起一条雪烟消失不见。我的肉体始终保持着兴奋。
……等兴奋劲终于过去,我心中带着伪善的喜悦暗暗想道,当喜欢抽烟的老师一无所知地收下这份礼物时该多高兴啊。
一切都不需要告诉老师,我不过是接受了命令,被逼做了那些事而已。如果我反抗,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
我向大书院中老师的房间走去。擅长理发的副司正在帮老师剃头,我在洒满朝阳的走廊等候。
院子中的陆舟松上白雪炫目,宛如叠放整齐的崭新船帆。
剃头的过程中,老师一直闭着眼睛,双手捧着一张纸接落下的头发。头发渐渐被剃光,生机勃勃的野性轮廓越来越清晰。结束后,副司用温暖的手帕包住老师的头,不久后掀开。手帕下露出仿佛新鲜出炉的头,像刚出生一样温热。
我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献上两条契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并叩首。
“呵呵,辛苦了。”
老师微微牵动脸上的肌肉笑了一下,仅此而已。他随手将手中的两条烟摞在堆满各种文件和书信的桌子上,完全没有夹杂任何感情。
副司正在为老师捏肩膀,于是老师又闭上了眼睛。
我不得不退下,不满让我浑身发热。我先前所做的难以理解的恶行,得到作为奖励的香烟,不了解原委便接受香烟的老师……这一连串事件之间的关系应该更戏剧性、更激烈才对。他明明是老师,却并没有发现此事,这成为我轻蔑他的又一个重要理由。
但我正要退下时,老师阻止了我,那时他正想对我施恩。
“我想啊,”老师说,“等你毕业后就送你去大谷大学。你去世的父亲一定也很担心你,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
——这个消息通过副司的嘴,一下子传遍了全寺。老师主动说让我上大学,这是他对我给予厚望的证据。以前有弟子想上大学,连续一百个晚上去住持的房间里替他捏肩膀,最后终于如愿,这种事数不胜数。鹤川家里会供他上大学,听到这个消息后,他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另一名弟子没有从老师那里得到任何承诺,从那以后再也没和我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