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一个女作家呼之欲出
卖洋文的成功,给张爱玲极大的鼓舞,她不满足于这种向洋人介绍中国的铺叙性表达方式,她更感兴趣的是向自己的同胞展示一个用中文创造的艺术世界。所以在给《二十世纪》写文章不久,她就开始了小说创作。对此,她不仅有充分的自信,而且有急迫的冲动。她要用小说来证明自己的创作才华,要用小说来获得更大的荣誉。
心灵的重创、女性的敏慧、自娱式读书、不凡的试笔,这是张爱玲成为作家之前的四大宝贵资源。她的情感之流奔涌冲出,她的智慧之泉要溢出身外,她的灵巧之手要绘出灿烂的艺术之花。
一个女作家呼之欲出。
她在沉淀筛选自己的童年记忆,她在回味一个个人物的音容,她在幻化公馆洋场的一幕幕场景,她在咀嚼着周边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她将把遗老们推上审判台,把父辈们送进解剖室。她将把沪港洋场的光怪陆离描绘为坟场上垂死的舞蹈,她将调笑洋场公子哥们自以为聪明的一桩桩高等调情的拙劣表演,她将毫不留情地撕开温情脉脉的爱的面纱揭示其色欲的膨胀和物欲的贪婪,她将暴露小市民的自私、巧滑和恬不知耻的愚蠢……
她将把自己的人生感悟审美体验融化为繁美的词句和惊艳的意象,她将把自己吸取的中国古典小说的形貌与西洋文学的精魂创造性地转化为属于她自己的独特文体……
每一日心都在战栗冲动,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通电。
她将出名。
她将拥有无数为她着迷发痴的读者。
在香港大学迷上绘画的一段时间里,她得到过一个教训:“老教训:想做什么,立刻去做,否则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现在她要拿住自己。
写作的魔神已附上了她的身体,她无意赶走,也赶不走了。欲火在升腾,她飘飘然地想象着自己的作品出版了,她要走到每一个书亭报摊,装作一副不相干的样子:“销路好吗?……太贵了!这么贵,真还有人买吗?”
当初在校刊上发表文章时,她就发疯似的高兴,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每一次都有新感觉。“啊,出名要趁早呀!否则太晚了,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所以她不断地催促着自己:“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如此渴望出名,除开人的功利心和文学的诱惑使她从小就有当职业作家的因素外,还可以说是她摆脱童年梦魇,确证自己的方式。不仅如此,还因为时代的感召。有如一段名言为证——
是的,她的生活背景,她将要描绘的故事,是一步一步地退出历史舞台了。她写作的时代,则是中国和世界格局大变幻的时代。变幻之快,她无力把握,也缺乏关心政治的兴趣。但她不是外星人,何况她敏感,她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但知道什么都会发生。写作,对她既是发泄也是逃避。乱世的人没有长治久安,她要抓住一点儿真实的东西。
所有这一切,构成了从香港回上海期间的青年张爱玲的一幅独特画像:
她以出人意料的大胆改装古中国的女性服饰,用来包装自己清癯苗条的近170厘米高的身体。她以细长的眼睛凝视着周边的世界,她以端正而苍白的脸庞漠视着身边的风景。
不是红日中天,而是月色撩人;不是红尘滚滚,而是苍凉满目;不是浪漫纯情,而是冷凝多讽。
她将成名。在40年代的中国文坛,在孤岛上海——一个女作家呼之欲出!
人们一下子欣喜地发现了她、记住了她,很快又忘记了她。而后永远记住了她,在一本本文学史中,在千万个读者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