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科学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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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最先在《自然通史和天体理论》(1755)中给出了那极具洞察力的宇宙起源学,亦即天体进化的理论,然后在《上帝存在的唯一可能的论据》第7章把这理论补充完整。在几乎50年以后,拉普拉斯(《宇宙体系论》,5,2)以更伟大的天文学知识发展了这一宇宙起源学,并为其奠定了更加稳固的基础。但这一宇宙起源学的真理不仅只是建立在由拉普拉斯所极力主张的空间状况的基础上,亦即45个天体集体向着一个方向循环,并在同一时间也恰恰向着同一个方向自转;而且这天体学说还有更加稳固的时间状况的支持。这时间状况通过开普勒的第二和第三法则表达出来,因为这些法则指出了一条固定的规则,给出了精确的公式:根据这些规则和公式,所有的行星越是靠近太阳,就以严格合乎规则的比例旋转得越快,而太阳本身只是自转取代了公转,现在就是那各个渐次排列的星体中的速度最快者。在太阳仍延伸至天王星时,太阳自转一次是84年,但现在,经过每一次的收缩所带来的加速以后,自转一次是25天半。也就是说,如果那些行星不曾是那如此巨大的中心体的剩余部分,而是每一个行星都以其他方式自己形成的,那就无法理解每一个行星是如何精确地恰好抵达根据开普勒的两条定律这一行星必须处在的位置——如果这一行星不是要么栽进太阳中去,要么飞离太阳的话(依据牛顿的引力法则和离心力法则)。康德和拉普拉斯的宇宙起源学的真理首要就是基于这一点。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与牛顿一样把行星的旋转视为引力和起抵消作用的离心力的结果,假设行星现有的离心力是既有的和固定的,那对每一个行星来说,就只有唯一一个位置可以让这行星的引力与这离心力恰好取得平衡,这行星也因此才能保持在其轨道上。因此,肯定有过一个同样的原因,给了每一个行星以位置的同时也给予了速度。如果把一个行星移至更靠近太阳,那这行星假如不是要栽进太阳中去的话,就必须跑得更快,因此也就是要得到更多的离心力;把行星置于更远离太阳的话,那就必须在引力减少的同等程度上减少行星的离心力,否则,那行星就会飞离太阳。所以,一个行星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有其位置——只要有那么一个原因能够提供这一行星以精确符合这一位置的离心力,亦即可以与在那位置的引力恰好取得平衡的离心力。既然我们现在发现每一个行星都确实有其在那位置所需要的速度,对此的解释只能是:给予这行星位置的同一个原因,也同时确定了这行星的速度。唯有从这所谈论的宇宙起源学才可明白这一点,因为根据这个宇宙起源学,中央天体猛地一下子、一下子地收缩,某一环状物得以脱离,并在这之后结团成了行星。在这期间,按照开普勒的第二和第三定律,中央天体的每一次收缩都必然强力加快了自转的速度,而这就把由此确定了的速度留给了接下来再一次收缩时,在那具体地点脱离出去的行星。现在,中央天体就可以在其区域范围的任意一个地点甩下这一行星,因为这一行星总是可以得到精确适合这一地点而不是适合其他任何地点的离心力。这一地点越是靠近中央天体,那离心力就越强,因此,那离心力要与之抗衡的、把这行星吸引到中央天体的引力就越强。这是因为那渐次甩掉行星的天体,恰恰是以给予这一行星离心力的同样程度增加了的自转速度。此外,谁要想形象地看看在那收缩以后必然会有的自转加快速度,那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螺旋形火圈可以给我们一个有趣的例子,因为这个火圈开始时转动缓慢,然后,在火圈越来越小的同时,转动就相应地越来越快。

开普勒在第二和第三定律中只是道出了行星与太阳的距离和这行星轨道运行的速度的事实状况,这涉及在不同时间的同一个行星,或者涉及两个不同的行星。这一状况是牛顿在最终采纳了他一开始摒弃的罗伯特·胡克的基本思想以后,从引力和与之平衡的离心力推导出来的;牛顿也以此说明了这种状况必然如此,并且为什么,亦即因为与中央天体这样的距离,行星为了不栽进中央天体之中或者飞离出去,就必须恰好具有这样的运行速度。虽然在往后的连串原因中这只是作用原因,但在往前的连串原因中才是目的原因。但这一行星是如何成功地恰好在那一位置正好得到了所需的速度,或者以这既定的速度恰好被安排在这一位置,让引力能够与那速度精确达至平衡——这个中的原因,这更高一级的作用原因,只有康德—拉普拉斯的宇宙起源学才能教导给我们。

这个宇宙起源学也会在将来让我们明白那些行星大致有次序的排列,我们就会知道那不仅是有次序而已,而是有其定律的,亦即出自大自然的一条定律。下面的表就表明了这一点。这个表早在一百年前,在天王星被发现之前就已经为人们所知。在上面的一行(第一行),人们永远把数字加倍;在下面的一行(第二行),上面的数字则都加上4。这样,这些数字就表现了行星之间大概的平均距离,这也与今天所承认的大致吻合:

这样的位置安排有其次序和规律,是不会看不出来的,虽然那只是约莫如此。或许每一个行星都有其轨道上的一个位置,就在它们的近日点与远日点之间,与规律精确吻合;这一位置可被视为这一行星本来和原初的位置。不管怎么样,这有其或多或少精确程度的规律性,是在中央天体接连收缩时活跃、活动着的力和构成这些力的基础的原始物质所得出的结果。原初星云质量的收缩都是这之前的收缩所导致的自转加快带来的结果,而那外围区域现在就不再能跟得上那加快了的自转,因此就挣脱和留在那里了——再一次的收缩也就由此产生,而这收缩又再一次地导致自转加速,等等,等等。因为中央天体以如此猛烈的一下子接着一下子的方式减少其体积,所以,收缩的宽度每次也就以同样的比例减少,亦即大概是在之前的一半以下,因为中央天体每次都将原先扩展出来的收缩了一半。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最中间的行星就遭殃了,而结果就是:留下来的只是这行星的破碎部分。这就是四个大的行星与四个小的行星之间的分界线。

并且证实这个理论也有这样的事实,即在总体上,越远离太阳的行星就越大,因为成形为那些行星球体的星云区域就越大,虽然由于在那星云区域中偶尔存在阔度差别,而在成形中会产生某些不规则之处。证明康德—拉普拉斯宇宙起源学的另一个事实,就是行星的密度大概是以它们与太阳的距离越远而相应比例地减少。这是因为可以如此解释:距离太阳最遥远的行星是太阳的残余部分,是在太阳延伸最广、因而密度最稀薄的时候甩出来的。在那之后,太阳收缩了,亦即密度变得更大了,等等。康德—拉普拉斯的宇宙起源学还以此得到了证实:即月亮在后来以同样的方式通过地球的收缩而产生,而那时候的地球仍是雾状,但也正因此,那时候的地球到达了现在的月亮的地方;月球也只是地球密度的5/9。至于太阳本身并不是所有太阳系中最有密度的,可以这样解释:每一个行星的形成都是整一环圈在随后被弄作一团而成球体,但太阳却只是那中央天体在上一次收缩以后没有更再压缩的残余物。对这所谈论的宇宙起源学的又一特别证明就是这样的状况:所有的行星轨道对黄道(地球的轨道)的倾斜在3/4度和3½度之间不等,水星的倾斜则是7°0′66″,但这几乎是太阳的赤道对黄道的倾斜度,因为那达到了7°0′66″。对此的解释是:太阳最后一次甩掉的环圈是与其脱离的太阳的赤道几乎平行的,而太阳在之前所甩掉的行星却在这个过程中更多地失去了平衡,或者太阳在甩开行星以后移动了自转的中轴。倒数第二的金星,已经有3½°的倾斜,其他所有行星甚至低于2°,除了土星以外,因为土星是2½°的倾斜(根据洪堡的《宇宙》,第3卷,第449页),甚至我们的月球那如此古怪的运行——即自转和公转的周期是同样的,月球因此永远是同一面朝向我们——也唯独只能这样去理解:这恰恰是一个环圈围绕地球转动的运动;月球就是这一环圈收缩以后形成的,但在这之后,月球并不像行星那样由于受偶然的一撞而快速地自转。

这些宇宙学的思考首先引发我们两个形而上的思考:第一,在所有事物的本质里都奠定了某种和谐,由于这种和谐,那最原初的、盲目的、粗野的和低级的自然力,在最死板、僵硬的规律的指引下,透过在任由它们摆布的物质上轮番争斗,透过与这些相伴的偶然后果,带来的就是这一世界的基本框架,连带其令人赞叹的目的性,那就是为生物的形成和居住而设的一处地方。这其中的完美,也只有最细腻的匠心在最深刻的智力和最精准的计算的指导下才可实现。所以,我们在此看到亚里士多德的作用原因和目的原因是如何以让人吃惊的方式,各自在独立的情况下殊途同归。这些具体的思考和以我的形而上学的原理对那些构成了基础的现象的解释,大家可以在我的主要著作第2卷第25章第324页(第3版,第368页)以下找到。我在此提到这些,目的只是指出这给了我们一个样式,帮助我们以类似的方式明白,或者起码泛泛地看出:所有的那些牵涉个人的生活进程、相互交织的偶然事件,是如何在秘密的、预定了的和谐框架中互相契合,目的就是要引出符合其性格和其真正最终好处的一个和谐整体,犹如所有的一切就是因为这样而发生,就只是幻影一样地为了他而存在。在(《附录和补遗》)第1卷“论命运”中,目的就是更仔细地阐明这一问题。

由那宇宙起源学所引发的第二个形而上的思考就是:对世界的形成,就算是那涉及范围如此之广的自然物质的解释,也永远无法消除对形而上解释的要求,或者可以取代形而上的解释。相反,人们发现现象越多就越清楚地看到:人们所涉及的就只是现象,而不是自在之物的本质。这样,就有了对形而上学的需求,而形而上学则是对那应用范围如此之广的物理学的互补。这是因为我们的智力所建构起来的世界,其所有的构成物质,归根到底就是同样众多的未知的数和量,它们恰恰就是形而上学要解决的谜团和难题,也就是那些自然力的内在本质。那些自然力的盲目的作用效果,在此却符合目的地构建了这个世界的框架。然后,就是化学上不同、并因此是相互作用的元素的内在本质;个别行星的个体性质和构成就出自那些元素的斗争,而地理学的工作就是从那争斗的痕迹中证明那些行星的特性。关于这些元素的争斗,安培给出了最完美的描绘。最后,就是这样一些力的内在本质:这些力最终显现为安排着一切,在行星的最外层表面,就像哈气般地产生出了霉菌一样的植被和动物。随着动物的出现,意识以及由此而起的认知也就出现了,而认知又再度成为了发展至此的整个过程的条件,因为构成这过程的所有一切,都只对认知而存在,只是对认知而言才有其现实性;事实上,那发生的事情和变化本身,也只是由于认知自身固有的形式(时间、空间、因果性)才可以展现出来,因此只是相对地,对智力而言才是存在的。

也就是说,一方面,人们必须承认:所有的那些自然物质的、宇宙起源学的、化学的和地理学的事情,既然是作为意识出现的条件,必然在意识出现之前就已经长时间发生了,亦即在意识之外而存在。但在另一方面,无可否认的是,上述发生的事情在意识之外就是绝对的无物,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因为那些事情首先是在和通过意识的形式才能展现。起码人们可以这样说:意识由于其形式的原因,是现在讨论中的有形和物理学事情的条件,但意识却再度以那些事情为条件,因为那是那些事情的物质使然。但从根本上,宇宙起源学和地理学要我们预设发生了的事情(作为在某一认知生物很早之前就已发生的东西),本身就只是把我们的直观智力所无法把握的事物的自在本质,翻译成我们的直观智力的语言。这是因为那些事情与现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就其自身而言从来没有过的存在;在涉及一切可能经验的先验原则的帮助下,在追随一些经验的事实材料时,这就回溯到了这些事实材料:这回溯本身就只是把一系列并非无条件存在的现象连在了一起。[11]因此,那些发生的事件本身,在其经验的存在中,就算其出现有一切机械精准和数学正确的确定性,也永远留着一个晦暗的核心,就犹如在那后面潜伏着的沉甸甸的秘密。也就是说,在那些事件中外现出来的自然力,在承载这些自然力的原始物质,在这些自然力的那必然是没有开始、因此是无法理解的存在——我们都可看到那晦暗的核心。循经验的途径以弄清楚这晦暗的核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此形而上学就得出场了,就要在我们自己的本质那里,让我们了解到一切事物的核心就是意欲。在这一意义上,康德也说了:

显而易见,大自然的作用效果,其首要的源头完全只能是形而上学的课题。

——《关于生命力的真实估计之思考》,§51

所以,从这所进入的形而上学的角度看,那花费了如此之多的精力和聪明才智才获得的关于这世界的自然、物质上的解释,似乎就是不足够的,的确就是皮相的,并在某种程度上只是假的解释,因为这些解释不过就是归因和还原为未知的数,还原为“隐藏的特性”。这种解释可以比之于某种不曾透进里面的、只是停留在表皮的力,诸如电的一类;甚至就像是纸币:其价值只是相对的,是以另一种金钱为前提条件。在此,就这种关系的详细论述,我建议读者阅读我的主要著作第2卷第17章第173页(第3版,第191页)以下。在德国,就有那么一些平庸的经验主义者想要大众相信:除了大自然及其法则,就再没有其他了。但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大自然并不是自在之物,大自然的法则也不是绝对的。

如果我们在头脑中把康德—拉普拉斯的宇宙起源学,从德吕克一直到埃利·德·博蒙的地质学,最后到那动植物的原初生成以及对其结果的论述,亦即植物学、动物学和生理学依次排成一列,那我们的面前就是大自然的整个历史,因为我们就可一眼统观这经验世界的全部现象。但这整体的现象却首先是形而上学要解决的难题。如果只是物理学就能够解决这难题的话,那这难题也就早已经接近解决了。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上面提到的两点,即自然力的自在本质和客体世界受到智力的条件制约,再加上物质先验就可确定的没有初始、物质的因果序列,夺走了物理学的一切自主性,或者就成了要把莲花连接到形而上的土地上的茎柄。

此外,地质学最近的研究结果与我的形而上学的关系,可以简略表述如下。在地球的最早期,在花岗石期之前,生存意欲的客体化是局限在其最低的层级,亦即局限于无机的大自然力。在自然力那里,生存意欲以极其宏大的派头盲目、暴烈地展现出来,因为那些已经有了化学上的差别的元素在争斗,其战场不只是星球的表面,而是涉及整个大的星球,其现象必定是如此宏大,以致任何想象力对此也无能为力。与极强烈的原初化学过程结伴的光的演变,是在我们这太阳系里的任何一个行星都可看到的,而那震耳欲聋的爆鸣当然并不会越出大气层之外。在这巨神争斗终于发作完毕以后,在那些花岗岩作为墓碑覆盖了战斗者以后,经过适宜的停顿和海水沉淀物的间歇,生存意欲就展现在接下来更高的一个层级,与之前形成最强烈的对照,就展现为植物世界的呆滞和宁静生活。这也同样展示了庞大的规模:那参天和漫无边际的森林,其残余在经过无数年以后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藏煤。这植物世界逐渐从空气中清除了二氧化碳,也就最先成了适宜动物生命的地方。在这之前,那是一个没有动物的漫长和深沉宁静的时期。这一时期最后由于自然的变革毁掉了植物乐园而结束,因为这变革埋葬了森林。现在,由于空气变纯净了,生存意欲就进入了第三级伟大的客体化:动物世界。在海里游的是鲸和鱼类,但在陆地上,仍只是爬虫类,但这些爬虫却奇大无比。世界帷幕再次降下了,接下来的就是意欲的更高一级的客体化:暖血的陆地动物,虽然这些动物的属类已经不再存在了,这些动物的大部分也都是厚皮的。地球表壳连带在这上面的所有生物经过再一次的破坏以后,生命终于又再一次重新燃起。现在,生存意欲客体化为动物的世界:动物世界呈现了多得多的数量和更多样的形态;有的动物的种类虽然不再有了,但其属类却还是存在的。这通过形态的多样性和差别而变得更完美的生存意欲的客体化,已提升至猿的一类。不过,我们这最后的太古时代还得毁灭,以腾出位置给现在的人在更新了的土地上安身。在此,生存意欲的客体化达到了人的一级。据此,地球可以比之于一张被书写了四遍的羊皮纸。在此,一个有趣的附带思考就是想象一下:在太空中围绕着太阳一类的无数恒星旋转的每一个行星,虽说仍然处于化学变化的阶段,仍是最粗糙的力量在可怕的争斗的场所,或者正经历着宁静的间歇期,但其内在却隐藏着秘密的力量,有朝一日,植物世界和动物世界就会以其无尽的多样形态由此而出。对这些秘密力量而言,上述那些争斗就只是前戏而已,因为这些前戏给那些力量准备好了场所,安排好了这些力量出场的条件。人们的确忍不住要去设想:在那火和水的洪流中狂怒、咆哮的,与后来让动植物群有了生命的是同一样东西。但到达了这最新的一级,即人的一级,在我看来,必然就是最后一级,因为在这一层次,已经有了否定意欲的可能性,亦即有了与这种争取背道而驰的可能性。这样的话,那“神的喜剧”也就到了尽头。据此,就算没有物理学的理由以保证不会出现再一次的世界灾难,也有抗衡出现这样的灾难的道德上的理由,亦即这一灾难现在是没有目的的了,因为这世界的内在本质不需要为了可能从这世界获得解救而有更高一级的客体化。道德的东西可是事物的核心或基本低音,尽管只是物理学家不怎么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