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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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夜

昭阳殿里的沉香缭绕已散。

凤台行宫的寝殿里,没有昭阳宫中熟悉的冷香,只有苦到人心里去的药味。不见她横波流盼,不见她款款相迎,甚至寻不到一丝她的气息。

尚尧一步步走到帷前,恍惚以为光景如旧,掀起帷幔,就能看见她慵懒倚在枕上,青丝如绸,明眸如丝。

秋去冬来,转瞬已两年。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手抚帷上玉勾流苏,隐约觉得帷后之人,也在看着他。

拂开帷帐的一刻,手腕微僵。

她静静阖目而眠,容色如雪砌,如玉琢,正是日夜忆念里的样子,却没有了往昔温软,仿佛一尊没有生机的玉像。

他抚上她的脸颊,触手如冰。

“昀凰,我来了。”他唤她,已听不到她的回应。

她的脉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杯水倾尽,徒余最后的涓滴。

揭开她白绢中衣,那道伤口赫然就在心下,这样险——他心口一抽,像有利锥扎入,蓦地发狠扣紧了她手腕,扣住她微弱的搏动,扣住她的生命。

太医伏地请罪,战战兢兢直言,皇后如今昏迷不醒,只怕剑伤在外,郁结心伤在内,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志,纵是仙方也难起效。

尚尧听着太医的话,目不转睛望着昀凰苍白的脸,良久黯然一笑,哑声道:“是么?昀凰,你已不存求生之志,于这世间再无可恋?”

“皇后定会吉人天相。”商妤捧了药,强忍凄楚,“陛下,这药快要凉了。”

尚尧从她手中接过药盏,舀起一勺,自己先尝了,再喂给昀凰。

药汁从唇角溢出,她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递上丝帕,尚尧却不理,以手捏起昀凰下巴,迫她张口,强行将一勺药灌进去,恨声道:“朕不信你华昀凰会了无生志!”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女子,有着何其决绝的心志。他不信她就这样甘心死去,纵然她真的要走,当初他能留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今日也不会放走她的魂魄。

昀凰猛然呛咳,胸口起伏,药汁咳出一半。

商妤想要阻拦,被尚尧拂袖挥开。

一勺,两勺……终于将大半碗药强喂了下去,尚尧搁下药盏,以手拭去昀凰唇边药渍,将她绵软的身子拥入怀中,如同抱着一只驯顺的猫儿。

此刻她终于顺从了他,依在他臂弯,不再以锋芒相向。

一众宫人连同太医早已退了出去。

商妤给熏炉里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

“皇后不喜药腥气,奴婢再添些香。”她又回身将屏风后的宫灯熄了,“往日里皇后总要留灯,才能安睡。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灯了。”

商妤悄无声息退下,仿佛仍在旧时昭阳殿里,什么也不曾改变。

恍惚里重回昭阳殿上燕好缱绻,她在身畔,便是无双良辰,一世好景。

凤罗重帷,将一切都隔绝在外,人声远去,光也熄去,只有药的苦,炉烟的香,氤氲浮动在帐间。这一路兼程,不知累乏,到此刻,才觉得倦了。

尚尧拥着昀凰,相依并卧,耳鬓相连。

卸去了君王的威仪,皇后的骄傲,两两相依的,无非一个男子与一个女子。

他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心口。

“衡儿已经会说好些话了,他聪颖过人,却还没唤过你一声母后。”

他在她耳畔,将这两年来不曾诉说的话,说与她听。

“你一个人在这冷冰冰的行宫,对我,对衡儿,不闻不问……连衡儿也不能令你软下心肠。宁肯老死殷川,也不回头。昀凰,你比我更心狠。”

她沉沉睡着,柔软的唇角,却似有一丝倔强的笑,如同她离开昭阳宫的那一天,自始至终带着倨傲的笑。卸去了皇后凤冠,素服散发,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不曾迟疑一步。

他低下头,在她冰凉的唇上,寻觅一丝温热回应。她却冷得像一尊玉像。

他执迷地吻下去,若唤不醒她冰冷躯壳,便吞噬她强悍的魂魄。

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她是华昀凰,是最最强悍的女子,敢与他剑拔弩张,也一路与他相知、相伴、相怨、相憎至今。也曾在绝境里相依,曾立誓一生为盟。倘若世间从此没有了华昀凰,于他,便是真正的恐惧。

尚尧怆然望了曾经朝夕共枕的人,杏子林间一见不忘的容颜,“倘若这一世缘分未尽,你我不再相负,做一对太平帝后,可好?”

她不应他,容色如一捧转瞬就要化去的雪。

他将她拥在怀中,不敢合眼睡去,即使倦到了极点,却怕闭上眼就看不见她。就这般同枕同眠,相依相守,仿佛从未有过辜负。

月轮悄然离了层云,深海珠辉一般清冷的光,映在一双帝后的脸上。

一点泪,从昀凰的眼角悄然滑落,尚尧并无觉察。

她眼中有泪光。

离光分明看见,那是泪。

就在刹那,掌中剑如惊电,将要刺入她胸口,他看见了她眼里的泪。

剑光照亮她的面容,泣露牡丹,烟雨海棠,也美不过如此。她迎着剑锋一笑,笑意融开了冰与雪,旖旎了剑与死,令他坠回南方水泽故乡。

天人近在咫尺,离光手中剑,稳稳刺进她心口。

不会偏差半分,不会再深毫厘,这双稳定的手,控制刺客的剑,如同控制琴师的弦。她看着他,目光不瞬,任剑锋没入胸口。

胸口艳烈的血色泅出,痛楚也未令她霜雪般容色融化,却是什么令她有泪?是为了这副与先帝相似的容貌,这一身白衣似故人?又可曾有一分,是怜悯他这个微不足道的死士?

穿透琵琶骨的锁链,酷刑拷打后体无完肤的灼痛,流血后口干舌燥的焦渴,死之将至的孤独……这些,都在离光记起长公主那一滴泪时,远离了他的知觉。

地牢囚室里,被生擒的刺客,悬空锁在两条透体而过的铁链上,奄奄一息。

离光忍受着每一口呼吸的彻骨之痛,心平如镜,万念寂定。

隐忍三年的使命已完成,死亡并不可怕,死士最不以为然的便是死亡。

他只遗憾,看不到长公主重回栖梧宫的那一天,看不到裴家覆灭的那一天了。那一天会来的,不只是他,许多人的隐忍营谋,乃至长公主的以命相搏,都是为了那一天。

离光知道他还要再撑一刻,最后一刻,等皇帝来了,便可以不辱使命,笑赴黄泉,追随先帝于泉下。

一夜大雪将殷川整座城池裹成雪白无垢的净土。

行宫最高处的承露台,商妤将玉瓶亲手交给宫人去取清露。

皇后每日清晨净面所用的水,都是从承露台取来的天生之水,融入从深谷取来的泉水中,天生之水与地生之水,各得天地精华,由商妤亲自取来。

从白玉阑干后,望见大雪之后满城覆白。这场雪,这境地,令商妤想起三年前。

那时皇后初嫁北齐,和亲远行,一路也是风急雪深。

看着她一路走来,经受了那么多磨难,终于被册封为后,生下皇子,原以为上苍终于对她起了怜心,谁又想到,至亲死别,骨肉生离,她又孑然一身,出走殷川,栖身在这最后的容身之地。

雪满天涯,归途已断。

苦苦隐忍三年,将最后一枚棋子留到如今,落下最凶险的一步——到底还是逼得那个弑兄杀弟,心如铁石的君王心软了。

他是舍不下红颜,还是舍不下她背后的南秦江山?

帝后间的博弈,即便是离二人最近的商妤,也看不分明,或兼有之,或兼无之。天命将人牵引了,万里相逢,成就姻缘,又将两人迫至反目。

分明是灵犀相与的一对璧人,偏偏是夫妻,更是帝后。

商妤黯然叹息。

宫人从承露台的金瓯里取了雪水,盛入玉瓶,呈给商妤。

皇后所用的一应物品,都需经过商妤检视,由她亲手呈送。

商妤一手托了玉瓶,一手以袖轻掩瓶口。

藏在指缝间的“无明砂”,细如米珠,只需轻轻一弹,便可投入水中。

皇后将这药砂交给自己时,嘱咐每天用一粒,到今日还剩七粒。

无明砂,无色无嗅,并非立时致命的剧毒,却只需少许,便能令人失去知觉,昏睡不醒,连气息脉搏也如休眠一般,微弱近乎垂死。中此毒者,起初往往只觉疲乏虚弱,不易觉察,渐渐麻痹昏迷,不能言语行动,形如废人。

此毒最难防在于无须服食,只需沾上肌肤即可。

每日取水之时,商妤将一粒无明砂投入金瓯,融于清露,拿丝帕沾取,为皇后净面。离光那一剑,看似凶险,实则避开了要害,只是苦肉计的第一步。这无明砂才能使太医和皇帝相信,皇后是真的命在旦夕,是真的被人行刺。

皇上敏锐多疑,若不亲眼见到皇后仅存一息,这场遇刺苦肉计就白演了。就算皇上再睿智,就算他对行刺主谋有疑,却不会想到皇后敢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三年前,曾有另一个人,中过同样的毒——

那个时候,当今皇上还是处处如履薄冰的晋王。

他的父皇一夜之间中风瘫痪,口不能语,手不能抬。图谋篡位的骆皇后,趁机挟先皇而令群臣。被骆后挟持为质的太子妃华昀凰,陪侍在临终的先皇身边,目睹了骆皇后如何投毒,如何以无明砂将先皇变成行尸走肉,任她摆布。

如今皇后仍在凤榻上不能言不能动,看似昏迷不醒,神智却是清明的。风雪兼程赶到她病榻前的皇帝,对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是听见的。皇上的心,依然未改,这出苦肉计没有白演,皇后的血没有白流。

商妤心中重负已释,欣慰不已。

余下的七粒“无明砂”,再也狠不下心投入水中。

虽有解药,每日趁添香之际,掺入岚烟香屑中,可商妤还是怕皇后中毒过久,损伤了身子。每每想起皇后将无明砂交给自己时,轻描淡写说的那些话,商妤就心疼如割。

“阿妤,你知道我不是弱质之身,能在冷宫中长大的人,都有蒲草之韧。何况我的命这样硬,上天岂会轻易饶过我,让我就这样死了。”

分明是金枝玉叶,却以蒲草之韧存活于血腥宫闱,从南秦到北齐,一个个对手都倒下了她的脚下,前面还有一路刀丛在等着她。世人皆道她艳重天下,又有谁知一身艳骨之下,累累都是新伤旧痕。

自嫁来北齐,这三年间皇后身受了多少摧折,只有商妤最明白。

拈着指间的这一粒砂,商妤咬唇良久,终究心一横,不忍再投下。

宫人和太医在殿外鸦雀无声地候着。

整个凤台行宫里,只有商夫人一人,依然无差无失地主理着大大小小的事。即便在皇后遇刺当日,行宫上下惊惶之际,仍是商夫人最沉着。

青蝉不得不佩服商夫人。

在这幽冷的行宫里,皇后像一个遥隔云端的影子,即便是近身侍候的宫女,如青蝉,也鲜少能真正接近皇后,从不知晓皇后喜怒,唯有从商夫人的举止神色里窥测一二。

无论青蝉如何尽心侍候,也得不到皇后的信任。

被安置在行宫两年来,青蝉每月都将皇后的起居详录,细心记下,交予信使。这行宫中的光阴似是凝固的,一天一月一年,并无不同。青蝉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到哪一天才是尽头,或许就这样无风无浪地在行宫伴着皇后终老。

然而一剑惊变,她颤着手,写好密信,赶在行宫落锁封门之前将信送了出去。

守卫皇后的南秦羽林军,随后便将行宫封闭,没有一个人可出入。

刺客因是使臣韩雍携来的随从,连韩雍一行也被软禁起来。

青蝉忐忑等待着,不知宫中会传来什么指令,告诉她该做些什么。万万没想到,寒夜飞骑直闯宫门,踏得玉阶冰裂雪溅,来的竟是皇上。

京城与殷川,相隔遥远,风雪阻路,可皇上就那样来了。

那一刻青蝉不敢相信,伏地不敢抬头,只看见熟悉的玄色衣角掠过眼前。

碧烟消沉,更漏声慢,长夜渐逝。

青蝉眼望着窗外天光,不知这一夜会不会是帝后相伴的最后一夜。

没有人敢去惊扰,没有人敢问一声皇后是否安好。

殿外徐缓的足音,一听便知是商夫人从承露台取清露回来了。

晨光斜照入凤帷,沉烟飘散。

皇上倚坐凤榻,俯身望着皇后,像是就那样看了她一整夜。

商夫人近前探视,皇上微微抬手止住她。

“不要扰她。”

他语声低哑,苍白的脸上全无往日的丰神,眼中都是红丝。

太医上前诊脉,皇上的目光,令青蝉都要冒出汗来。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太医屏息诊脉良久,脸色变幻几番,额上冒着冷汗,字斟句酌道:“皇后脉象似有回稳,只是……尚未脱离险象。”

商夫人双手绞紧,胸口起伏,眼底泛红。

皇上一言不发,将皇后的手紧握在掌中,眉目间尽成萧索。

太医开好药方,让青蝉领下去煎药。

“皇上,臣求胆,可否容臣一诊龙脉?”太医觑看皇帝已苍白透青的疲乏脸色,顿首道,“陛下积劳已深,万望珍重龙体。”

“朕很好。”皇上漠然拂袖,“都出去,朕不想看见旁人。”

众人再不敢多言,噤声退出寝殿。

青蝉掩上屏风之际,悄然望了一眼,见皇上孤零零身影,心酸难言。

他就这样不吃不喝守着皇后,守了一天。

青蝉两次奉膳进去,搁到凉透了,仍是纹丝不动,饶是商夫人也不敢劝。

到深宵时分,皇上的样子已憔悴得与病榻上的皇后相差无几,看得人心惊。

万一皇后熬不过今夜,只怕皇上也会支撑不住。

她周身那么冷,他就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听着她的微弱气息,绵绵续续,哪怕一息犹在也好,不时唤一声她的名字,唤住她,不让她离去。

“昀凰。”

恍惚里,耳畔一字字,并不是梦。

这是他的声音,这世上还会唤她名字的人,已一个个远去。母妃走了,少桓走了,只剩下他了。尚尧,晋王,皇上,她的结盟之人,结发之人。

昀者,日光也。

“昀凰,这是你父皇取的名字,他说你会是烈日光焰中的百鸟之王。”

少年时,疯癫的母妃,时时重复这些痴话。

烈日光焰,予人光华万丈,也予人炼炉之痛,恰如这半生,一字成谶。

母妃唤这名字,声声如呢喃。

少桓唤这名字,声声如有夜风缭绕,有他身上的杜若冷香。劫后重逢,他那一声“昀凰”,唤来一世断肠。如今这音声,再也听不到了,哪怕梦中也听不到。

萧条世间,只剩眼前一人。

分明已心冷成灰,为何当他再来唤这名时,却还是有痛楚。

原来“无明砂”是这样的,仿佛能令人离魂入幽冥。

如将死未死之人,陷入失魂沼泽,徘徊在幽暗长廊,长得像幼时辛夷宫中缦回无尽的曲廊。忽而魂归一碧无尽的栖梧宫,忽而辗转犹在和亲的风雪路上,关山重重,故国梦远,烽烟纵横,万马嘶鸣……忽远忽近总有一个身影,在梧桐影的尽头,够不到,看不清,却牵动心口撕裂的痛。

假如就此沉入无尽黑暗,不再醒来,未尝不是上天的恩慈。

然而双手沾着至亲之人鲜血的仇敌,还窃据在皇位上笑如春风,还等待着生啖她的血肉;背弃了盟誓的人,还没有偿还他的辜负。

这恩慈,她还不配要。

这世间,还有债要追还。

更漏声里,天色渐白,晨光映上昀凰的脸,隐隐有了玉色流转。

往日昭阳宫中,睁开眼,总能看见她在枕边,对他微微一笑。尚尧看着她的睡颜,拂去她脸颊的发丝,哑声道:“又一夜了,你还不舍得醒来么?”

迷蒙微光里,昀凰的睫毛颤了一颤,像被晨露浸湿翅膀的蝴蝶,振翼而起。

尚尧的手僵在她鬓边,一动不敢动,怕是看见了幻象。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眼眸深处似有一层雾气,雾里水光泛动。

帷帐间透入的晨光,依稀犹是四月杏子林间的阳光洒落下来。

他的身影罩了下来,温暖如晴日的气息如此熟悉,竟从未淡忘。

如云往事翻涌心间,比撕扯着胸口的伤,更痛。

尚尧俯下身,听见自己急促心跳,想再唤她,喉间却发涩。

她望着他,眼帘半合,似醒似梦,苍白的嘴唇颤颤张开。

他屏息等待,等待她真切地唤他一声。

“晋王。”

这轻若游丝的一声,如惊风,如雪浪,拍碎了光阴。

初见时,她也是这样,悠悠唤一声“晋王”。

“你唤我什么?”尚尧直直望了她。

她合上眼,又睁开,目光迷蒙,“我以为,是那时的你。”

那时候,他是晋王,她是长公主,一个鲜衣怒马,一个红裳潋滟,并骑驰骋于春日倩晴的杏子林间。一眼初见,他眼中的华昀凰,不是南秦公主,不是太子妃,不是长嫂,而是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尔后万里来归,血火历劫的两个人,早已在宗庙历代先王挂像前,成全了绝处逢生的癫狂,许下执手一生之诺。太极殿前,群臣肃列,他着玄衣纁裳,她着袆衣凤冠,皇后玺绂由他的双手交予她手中。她与他并肩列座,六宫鸣钟,天下共仰。到如今,到此刻,她记得的他,却还是旧时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