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归
正午日光照着积雪皑皑的御狩林苑,碧空无云,劲风飒飒摧动林梢。
山涧封冻成冰,溪岸圆石覆上薄霜。
风里裹着猛兽的喘息声,仿佛带上一股浊热腥气,回荡林间,嗅到这危险气息的马儿,绷紧了周身肌腱,雪鬃如银,马蹄踏过地上碎冰,一步步朝那濒死一搏的猛兽逼近。
猛然,马身一颤。
平地起了一团旋风,挟裹雪霰,低沉如雷的咆哮震动山林。
那个斑斓的庞然巨影,来得迅疾如电。
白马扬脖长嘶,铁蹄奋举。
惊云弓,早已怒弦满张。
扣弦的手,坚如山,凝如玉,寒矢破空,一道乌光去若惊电。
跃起的豹子,半空中巨大身躯陡的一阻,折后扭曲,轰然坠地。
喉头被一箭贯透,箭尖没入头颅,尾端白羽犹自挟着未消的余力颤动。
御前护卫们策马奔驰近前,高擎天子旌麾,簇拥着一箭猎杀了巨豹的皇帝。
当先一人,骑着红鬃骏马,杏色窄袖骑服,缀貂绒的风帽下,云鬓翠眉,芙蓉笑靥,俏向君王绽。
冯昭媛驰到近前才瞧清楚那头豹子是如此巨大可怕。
她按住心口,看着狰狞瞪目,濒死喘息的猛兽有些后怕。
皇上竟然只身一个人追踪搏杀这头豹子,不许侍卫近前!
她抑不住满心的骄矜和欢喜,恨不得化身成他手里的弓,腰间的剑,只要贴近着她眼中神祇一样英武倜傥的君王。
“陛下,下次妾和您一起,别再远远抛下妾一个人!”
她朗声娇嗔,不在乎尊卑,这里是远在京郊的狩猎行苑,不是在宫中,左右都是御前亲信,而皇上从来都任着她的性子,喜欢她这份率真。
皇帝却看也没有看她,跃下马,执了弓,大步走近那头豹。
豹子还有一息未断,吼间发出不甘就死的喘息。
轻裘紫袍,龙吻玉带,护甲也不穿戴便追猎猛兽的皇帝,长身凝立,俯视这头濒死的兽。豹子森冷瞳孔里的光泽,在垂死中渐渐黯淡。皇帝盯着豹子的瞳孔,轮廓深长的双眼,褐色眼仁在日光下更透淡如烟晶,冷意直染眉锋。
齐人自游牧先祖传下的习俗,武士杀死猎物后,要直视它的眼睛,才能将它的灵魂一并猎取。与利爪的搏斗,是勇力的角逐;与垂死猛兽的双眼对视,是心志的较量。濒死的豹子,眼瞳里最后一丝华美光芒即将淡去之际,皇帝眼中的冷酷也融化,显露了淡淡的敬意。
“朕仗了刀兵之利,论勇猛,朕未必能赢你。”
骄阳映雪,山林寂静。
皇帝转身离开,风氅扬起雪末。
冯昭媛迎上前去。
皇帝一手仍握了惊云长弓,另一只刚刚扣弦杀死了猛兽的手,随意伸来揽了冯昭媛。这只修长有力的手,手心里的暖,令她神驰心荡,仰脸望去,见他修眉斜飞,唇上薄薄噙了笑。
她倚靠在他肩头,在这一瞬间,不记得他是君王,只识得他是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风华器宇,文采武功无人能出其右;更是一个温柔地携了她,在雪中缓步同行的男子。
“看,有鹿!”
冯昭媛眼尖,瞥见远处林中闪过鹿的犄角,雀跃摇着皇帝的手说,“妾去射那只鹿来献给陛下可好?”
皇帝低头看她一眼,莞尔,将手中长弓递了给她。
她转眸,指着那匹名唤“雪蛟”的御骑,“妾可以骑它么?”
那是皇帝的御骑,只认一个主人,旁人谁也驾驭不得。
显然,她暗里是想让他带着,共乘一骑。
于礼数,这可是僭越了。
皇帝却漫不经心笑了一笑,“去罢。”
他跃上马背,将手递了给她。
她紧抓住他的手,仰脸柔柔地笑。
他看着她,眉目间有刹那恍惚掠过,锐利目光在这恍惚间柔软了。
阳光照进皇帝深邃的眼,眼里有温柔微光。
冯昭媛的心,悠悠溺进这目光里。
皇帝一言不发将冯昭媛带上马背,策马缓驰,向林中去追逐那只野鹿。
踏雪寻鹿,乘风纵马,倚在这怀抱中,再凛冽的山风也不觉得冷。
马儿渐渐追上鹿的踪影,身后却有马蹄声近,踏破林间寂静,将鹿惊走。
冯昭媛有些气恼,回首望去,茫茫雪林中,有两骑疾驰而来。
当先扬鞭催马的人,却是大侍丞单融。
内官之首,皇上最亲信的随身之人,大侍丞单融竟然亲自飞马而来。
冬岁狩礼,循祖例,皇帝行完狩礼后,要在御苑行猎三日。
今日已是最后一天,午膳后御驾就要回宫。
冯昭媛蹙眉,什么事急成这样,非得在此时扰了行猎之兴。
她朝皇帝的怀抱偎紧了些。
单融翻身下马,在雪地上一跪,双手奉上一只火漆封匣。
“陛下,殷川有急奏!”
殷川。
这两个字令冯昭媛一呆。
皇帝环着自己的双臂似乎也僵了僵。
看不到身后的皇帝是什么表情,冯昭媛屏了息,侧耳静听。
素日里气静神定的大侍丞单融,跪在雪地上,低了头,鬓角渗出汗来。
两年中,这样的奏报每月都会送至,将殷川行宫里的大小事奏知皇上。
却从来没有一次,来得这样急。
这封急奏,几乎累死了信使的马,一刻不停从殷川飞骑送入宫中。
大侍丞单融亲自从信使手中接到封缄了密奏的匣子,眼皮莫名跳了一跳。
皇帝漠然扫了一眼,并不接过这只十万火急送到的信匣。
“鹿要逃远了。”
他淡淡开口,像从不曾看见单融赶来,也没听见有什么急奏。
像是浑然不在乎,转头催马驰出,携她驰入林中,不理不睬,只管去追那只鹿。
她低头瞧见他的手,紧握缰绳,握得异常的紧。
马被他催得疾蹄翻飞。
鹿影在前面密林间掠过。
他一言不发,张弓搭箭,嗖一声弦动箭去,没入林中不见踪影。
没有射中。
鹿纵跃而逃。
冯昭媛怔怔不敢相信。
皇上骑射精绝,一箭能将豹子封喉,却射不中那只鹿。
这一箭着实偏差得远了,连初通箭术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潦草。
箭不随心,弦不应手,只怕是心气乱了。
皇帝一声自嘲低笑,带了些许恨声。
不待她出声,他掉转马头,对从不舍得鞭打的雪蛟,重重一甩马鞭。
烈马怒嘶,雪蛟化作一道惊电掠出,驰回来路。
马蹄得得,寒风猎猎,踏得一路积雪飞溅。
单融还在原地一动不动捧着密匣立着,呼出的霜气模糊了脸上神色。
冯昭媛识趣地下了马,惴惴立在雪地里。
马背上的皇帝,一言不发,伸手接过了那封密奏。
他没有立时展开,也不看单融一眼,只垂目望着那奏函,脸上变幻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仿佛一层寒云将孤独无助的阴影,投在睥睨天下的君王脸上。
单融低垂的头,更低了些。
皇上缓缓拆开了那封密奏。
他眉斜飞,眼深敛,神色不动。
可是冯昭媛觉得,他整个人,全不一样了。
像是脸上起了层霜气,目光都结了冰似的,一时间就那样寒了,空了。
御驾原该当日回宫,临到百官都在宫门前朝服迎候了,却从御苑传来旨意,说皇上要在毗邻御苑的山中禅寺静思休养几日,暂缓回朝,静思期间不见朝官。
一时间群臣错愕。
皇上自登基以来,勤勉朝政,虽然也时有出宫巡幸,却从未这般突兀辍朝。
随驾御苑的冯昭媛,悻悻被送回自己居处,一直盼着皇上宣召,却也只等来皇上已移驾山寺的消息。无端端怎会去了山寺静思,冯昭媛忐忑不安。
变故突生,定是从那封殷川急奏而起。
六宫之内,殷川是个禁词,没有人敢提及,连昭阳宫也成了避讳。
冯昭媛进宫才半年,不曾见过那位中宫皇后。如今要说恩宠,后宫里不见得有人真正获宠,至今一个妃位也没封过。常在皇上身边侍奉的,是过去在晋王府里就侍奉过的旧人,容色出身皆不出众;要么就是内廷新选上来的宫人,位分都低微。
能伴驾随行御苑的冯氏,也只封了昭媛。
御苑中,冯昭媛正自幽怨猜寻着,却出乎意料地有内侍传了旨意来,让她跟去山寺随侍。这破格的殊宠,让她喜不自禁。
山中禅寺,不见皇上现身,来的却是单融。
对大侍丞,冯昭媛也要放下宠妃的身段,客气见礼。
单融向来无风无浪的一张脸上,也是一团淡淡和气,“昭媛就在此间好生安置吧,皇上静思期间不宜受扰,不见旁人。”
他拖长音调,塌垂的眼皮抬也不抬。
这意思是,皇上不会见她,不需要她侍奉,召她来山寺客舍又是什么意思?冯昭媛被这一盆冷水泼得有些回不过神,半日前雪中共骑的温暖还没散,马背上的怀抱余温犹存,转眼间一地覆冰。
覆雪的凤台行宫,寂静如死,前殿凤座上的血还未洗去。
寝殿屏风后,一盏盏琉璃宫灯全都挑亮了——商夫人说,皇后想看见光,如同春日洒满杏子林间的阳光。寒夜风雪里,如何寻得了暖春的日光?挑亮了全部琉璃宫灯,也驱不散笼罩整个行宫的死亡之影。
满殿弥漫了辛涩的药味,苦到人五脏六腑里去。
从太医六神无主的脸上,青蝉已明白,这药没有用,凤帷深掩下的皇后,越来越虚弱,生命正在从她身上无声流逝,神魂随时会离开这美丽孤独的躯体。
使臣觐见,皇后遇刺,青蝉亲眼看见皇后受了好深的剑伤,流了好多的血。
太医虽已止住了伤口失血,皇后的脉象仍是不断衰弱下去。
青蝉双手捧起煎好的药,送入内殿凤榻前。
商夫人正在为皇后净面,拿丝帕浸了花露,轻拭皇后脸颊。
跪在下方的青蝉看见皇后垂在衾下的一只手,寒玉似的,冷得了无生气。
青蝉端着药的双手微微发抖。那一剑刺入皇后胸口时,她就侍立在商夫人身后,离刺客不出十步。动魄惊魂的一刻,犹在眼前,挥之不去。
使臣韩雍觐见皇后,在宴上献给皇后一名南朝琴师,说那琴师技艺绝妙,能弹奏南朝宫中的旧曲,聊解皇后思乡之心。
琴师被召上殿来。
当时宫灯高悬,明烛犀照,辉光映着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一步步翩然走上白玉宫阶。玉簪束发,广袖低垂,奉琴而立。凤座上的皇后,看着谪仙似的少年琴师,身姿微倾,凤首衔珠步摇在鬓间微不可觉地颤了一颤。
皇后静静听那琴师将行云流水的一曲奏完,良久不语。
伏地叩首的琴师,便要退下去时,皇后唤他近前。
琴师缓缓走向御座,袖底似携了清风,步态不染尘埃。
连侍立在侧的商夫人,望着琴师的仪容也失了神。
玉阶前,珠帘绰绰,琴师止步。
皇后扬手,示意掀起珠帘。
就在珠帘分开的刹那,琴师袖底寒芒乍现,身影如鬼魅,一掠而起。
商夫人扑出,以身子撞向琴师,已来不及阻挡那一道寒光。
琴师手中雪亮的剑,无声无息刺入了皇后胸口。
血溅凤座。
刺客只得了一击之机便被御前侍卫擒住。
皇后胸前鲜血泅出,将一袭雪锦云裳染成半身深红。
“青蝉。”
商夫人的声音将她自猩红梦魇里唤回。
日夜不离守候着皇后的商夫人,神色憔悴,“你去取些梨花蜜来,皇后醒了,一定不喜欢这药的苦味。”
太医不敢明言,可任是青蝉也在想,皇后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了。
连日来皇后昏迷不醒,脉息已成游丝,只靠药力勉强续着一口气。
青蝉应了,方要退下,忽地侧耳,“夫人,您听见什么了么?”
静夜里,远远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竟像宫门开启的声音。
皇后遇刺,凤台行宫旋即封闭,无一人可出入,宫门怎会夜半而开。
可那悠长沉重的声音分明已穿透重重宫阙,由远而近,打破了深殿寂静,的确是次第宫门在这静夜里一道道开启了。
一声,比一声更近。
商夫人站起身来,凝重目光里,闪过异样光亮。
一名值守宫女从殿外飞奔进来,步子踉跄,钗鬓颤颤,仓促间连行礼都顾不得。
“夫人,快……快迎驾!”
“你慌张什么,这时辰是谁开了宫门?”
“是,是皇上御驾到了!”
那沉沉的脚步声,来得疾风一般,转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宫人们鸦雀无声,伏首跪了一地,纹丝不动。
唯独商夫人没有跪。
宫灯煦暖如春日的光亮,照亮幽幽深殿,照见一袭玄色风氅未卸,靴底沾满雪泥,鬓发因霜气融化而半湿的皇帝尚尧。
一别两年,圣驾终于驾临殷川行宫,来得如此仓皇憔悴。
皇上走近,商夫人缓缓屈身跪下,漠然道:“商妤见驾。”
尚尧没有看她,目光越过眼前一切,望向凤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风雪里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连日连夜不曾合眼片刻。不敢慢,不敢停,怕误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见无期。从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长如赴天涯。
马背上寒风如冰刀,一路都在想,怎么竟把她放逐了这样远,远得像隔了碧落九天。星夜疾驰千里,如今咫尺眼前,她就在那里,却仿佛比千里更远。
“皇后睡了。”商妤垂了脸,缓声道。
尚尧一震。
两年前最后一次踏进昭阳殿,商妤从沉香缭绕的内殿迎出来,也是这般对他说,皇后睡了。
那日,是昀凰生下衡儿的第五日,下着连绵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见过了朝官,不及换上常服,就匆匆过来,进内殿先在金阁熏炉前站了一会儿,让外面带进来的雨气寒气烘干,怕让昀凰着了寒。
昀凰安睡在重帷深掩的凤榻,青丝散在枕上,容颜恬静如笼了一层轻雾。
刚刚来到这世间的衡儿,他们的儿子,睡在她身边。
他屏息静气望着一对母子,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这么看足一世,一世也不够。从前她睡着时总易惊醒,如今倦眠在昭阳宫中,在他为她所筑的梧桐巢里,睡得这样安稳。
北有佳木,当日他许诺于她,凤凰择木而栖,你若来归,我定不负你。
如今她是中宫之主,天子之妻,也是未来储君的母亲。
他不忍将她惊醒,却见一旁襁褓中的幼儿,不知何时睁开了漆亮晶莹的双眼,静静望着他。他将孩子小心抱起,柔软的婴儿不哭不闹,安静转动懵懂双眼,看着这新鲜的世间。
他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小皇子,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尽数给予,哪怕是他踏过血海枯骨夺来的天下,也终有一日要传给新的君主。
“你去了哪里……”
沉睡中的昀凰,低低呢喃了一声,似乎在唤他。
他回头,看见她眼眸微阖,像是还在梦中,眉间浮起一丝凄楚。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握住她的手。
她睁开眼,目光恍惚,在他脸上怔怔停了片刻,望向他怀中的孩子。看见孩子安然睁大着眼睛,她才轻吁出一口气。
他将襁褓放回她枕边,扶她倚入自己臂弯,柔声问:“怎么,又睡不安稳?”
她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脸来,幽幽望着他。
“是梦见了什么?”他轻抚她发丝。
她将脸颊贴在他颈项间,语声低微,“我梦见母妃,她仿佛身在水边,四下都是迷雾,转眼就不见了。”
“一场梦罢了,醒来就好。”他将她拥入怀中,却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眼睛。
是天意还是幽冥相通,她做了这样的梦,梦见消失在江水边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对,总怕她看出些什么,提起她母妃,他总要小心掩饰。
南朝宫闱已剧变翻覆,她的母妃和那个人,都已不在世间。
噩耗传来时,她恰有了身孕,他不敢不瞒住她。
如今内外局势莫测,仍不是让她知道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