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之歌:梭罗日记选(梭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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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卷

3月1日

1838年

三月将她叫醒,四月为她施洗,五月给她披上夹克,穿上长裤。她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像亚历山大体的诗行那样“永远延迁不休”[1],永远生机勃发,永远在叶片近旁抽出芽蕾。切莫认为寒冬会让她死去,她不过像鼹鼠那样溜进了雪下。虽然如此,她偶尔还会露脸。冬日的泉眼烟汽缭绕,冰封的河上水雾氤氲,那不正是她在亮相显身?

但愿她永远与人相伴,但愿我们在成熟之后还能葆有青春,更加健硕,永远挺进,还能在叶子周围冒出芽蕾。但愿我们收了一茬玉米之后还能收一茬豌豆,甚至还有一茬芜菁,好让大地新绿蔽野,满目葱茏。如果这样,焦枯的草丛里偶尔就有紫罗兰绽放,间或也会有毛茛挺出腰身。

1855年

尽管春寒料峭,但就这个时候来说,日子已经算相当地暖适宜人,堪称美景良辰了。不过,冬天还没走远。空气极端清澈,远处的林中点缀着清新宁静的农舍,屋顶的轮廓清晰可见,赏心悦目。我们一直在寻找蓝知更鸟的歌声,不过耳边只有乌鸦和山雀的啼鸣。田野一片褐色,浓浓的雾气缭绕飘荡。残雪消融,斑斑驳驳,显出了铁道路基上的坑坑洼洼,唯有某些干净的角落依然反射出悦目的白光。太阳渐升渐高,那些光彩也越发耀眼。

3月3日

1841年

夜色宁静,我听到有人吹响了号角,此时此刻,这声声呜咽好似大自然的幽怨泣诉。这号声有世人难及的某种高明,宛若大地在倾谈诉说,又好似一位言者在出语之际挺胸昂首,而让大地更加寥廓,天际愈益邈远。这来自西边的号角似乎向东方发出了邀约,响彻大地,好像在絮絮耳语的回廊传响。它若非西天的精灵在召唤东边的友伴,便是光阴的车驾在延迁之际传出的吱吱轧轧。暗夜沉沉,寂然无声,这声声号角遥遥传来,伟岸崇高的一切似乎在那里显身。它温婉友善,好似远方隐士的微茫烛火。它震颤起伏,袅袅绵绵,将天幕化为时光,粼粼不绝的浪涛便在那里延宕波动。

在这亦冬亦春的时节,它传递出不可思议的强健讯息。每当田野上传来牛群的颈铃跟放牧的号角,圆润和谐的感觉就显得格外强烈。这时,我领会了“圆满”这个辞藻所示的美丽意蕴和丰盈内涵。大自然的歌声永远饱满低沉,不论是百虫嘤嘤,冰块爆裂,还是晨鸡报晓,午夜犬吠,无不在展示它的圆满与和谐。上帝的诉说无非一声清脆的钟声,让我在奇妙的健康里酌饮,在热忱的和谐中陶醉。天际的泠泠隐微难察,成了测试我健全与否的参照。我对上帝的诉说满怀感激,它永远保持强音,声声不息,也让我昂扬奋发,进取不止。既然我能轻而易举地阔绰宽裕,又何故受累于世间的财富。此刻,我陷入了沉思,绞尽脑汁地思量:但愿我能拥有一处产业,一如这用以聆听的无垠田园。美好的东西往往价格低廉,糟糕的东西却每每价格高昂。

既已处身社会,我宁肯在地狱里茕茕独居,也不愿在天国中置办房产。一旦划地建房,你难道觉得那些板材也能将美德留住?美德从来不会与投资的收益相伴,也不会依赖它而存在。构筑房屋便没有家园。我希望自己能在天堂中烤食面包,清洗被单。围栅而居、百般役使的屋舍是墓园,或许黄土覆身的茔窟,才会成为我们共同拥有、相互仰赖而一无所失的去处。

3月4日

1852年

若将短促的冬日形诸画幅,我会如此着手:先描画两座冰山以为晨昏,两山洞穴深幽,巍似高塔耸立,又如海岬相迎,中有旅人茕茕而行,但见斗篷紧裹,倾身弯腰,顶风冒雪,只身穿过山间隘口;然后是一座小屋半掩雪中,午间灯火惨淡飘摇,透出窗口,天际群星韬彩,林间斧斤丁丁;画面前方是丰收的景象,一脉小径伸向远方的田野,播种者和春的征象构成了远景;两山渐次趋近,右侧不复午间的天光,左侧不见子夜的星辉,满目晦暗,一片蒙明;太阳很低,垂在天空。

此刻大概十一点半,天空开始阴云微染。冬日的主角是西北,正如西南是夏天的中心。云朵的姿态意味盎然,好似火苗,铺散之前更像翻腾的浪涛。我不禁想起古时的船头,其造型也取法于波涛,这天际的云朵也仿佛阵风在薄雾中掀起了浪花。如此看来,我们昂首观云彩好似群鱼仰面视浪涛。我穿过矮栎丛生的原野,前往大悬崖那边,雪上的山月桂果实依旧,悬在枝头,绿叶红意微泛,赏心悦目。

山上岩石遍布,我在西边找了个能坐的地方,这里落雪消融,露出了青灰色的山岩,覆有苔藓和地衣,坑洼中铺满了厚厚的橡叶,无形的火苗和烟气似从落叶中逸出,太阳暖适怡人,都能想见蜜蜂在花丛间嗡嗡嘤嘤。干枯的落叶反射出太阳的热量,虽然我坐在雪原中的一块“绿洲”之上,却不禁想起了鲜嫩的马齿苋,想起了长比冬日的夏天午后。

山石上积雪正在消融,细流熠熠生辉,苔藓清新鲜亮,最先复苏的草木就生在虎耳草的根部。

3月6日

1859年

蜜树山的峰脊上有一株高大的黑栎,无比俊秀,堪入图画。

3月7日

1852年

晚上九点,满月当空,我来到林间。

今夜相当暖和,外出散步都不用戴上手套。西边的山坡落雪犹在,反射出清幽的月光,朦胧氤氲,似有蒸汽逸出,那是春的征象。我站在大深沟西侧张望铁路,胸中也好像腾起了希望。月亮、星斗、林木、积雪、裸露的沙土,天地间一片寂静,博大无涯,笼罩四野,那浩瀚的空寂唯有思想可以填充。它抽绎出观者的思绪,宛若吸罐吸涨了皮肉。人类又是何其神秘幽邃,让人沉思默想,欲说还休!树上没有积雪,月华似乎缺了少许,不过,单凭地上的雪光,我也能看清自己写下的东西。月亮今夜如此,明晚,它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如是思绪何以会钟情有所陈示的事相,我获知的新闻何以如此琐碎无聊,个中缘由我不得而知;若就希求和梦想而论,人类的进步又是何其微不足道,个中缘由我也不得而知。对我的智识而言,我听到的多数新闻并非什么新闻,无非因循往复的陈言套语。那些事情浮在空中,像伞菌上无关紧要的孢子。我只消片刻走神,那浮皮潦草的点滴思绪就会成为线索,而后推衍铺排为新闻。我们该远离这类新闻,让自己清净安恬。我想,纵然可靠的信差告诉我太阳已在昨晚淹毙,我也会漠然无谓,满不在乎。

3月9日

1852年

昨晚来了一场春雨。

下午三点去了铁道那边。

天空多云却是春日的阴天,霜气从地下逸出,人也在消融解冻。半数积雪已消失不见,斑斑驳驳。三月的阵风在林中呼啸,让世间生机奔腾,也好似唤醒了冬眠的树木,使树汁在枝干间开始流动。很明显,春风不仅在加速融雪,促进蒸发,也在忙于这类事功。

现在,铁道上的人们也手握家什忙了起来。春光暖怡,蓝知更鸟乘风而至,传来声声啼鸣。大深沟的沙土正在消解,不论在沙堤边侧的下方,还是在脂松的根部,红色的沙团和地下的泥土都显得松软潮湿,此情此景让人深为触动。在所有的路中,铁道可谓悦目赏心,粗犷霸道,难与伦比。唯有它能冲入丘陵,横贯山岳,上方既没有屋宇,也不见行人。我走在这条路上,无忧无虑。筑路时留下的树木枝柯婆娑,垂在上方,尽管铁道笔直刚挺,一路却有林木相随,镶有毛边而不失野性。就连这里的劳工也异于同类,他们若有房屋,也是粗陋的工棚,迁走之后唯有一堆破烂。他们在修筑铁路,自己却庇身于这堆框架之下,打磨的石块也散见于四周。此刻,消融的雪水在铁道两侧的树槽中奔流,声声激荡,令人振奋。即便暴雨倾注,走在这里却干爽宜人,就算风雪大作,这条道路却也轻松易行。铁路划破了地皮,烟火从眼前的工棚中袅袅而出,就连这番景象也让人兴致勃发。铁道路基的坑洼中满是积水,映出了周边的松林,让我想起了夏日的湖泊。

每当听到悦耳的电报声响,我就觉得自己定然是在阅读希腊诗作。周遭一片寡白或满目暗黑,这声响便好似鲜亮的光彩,若非红色,便是蓝色,而或绿色。它肇示着一重纤细的意味,亮丽的生活,甚或金色的时代。那是铁道的吟咏,是爱尔兰劳工付之辛劳的表白,充满英豪气质和诗情画意—整个世界陷入狂惑为时既久。难道,难道这是诸神借以抒发快意的创造发明?

消融的沙流自雪中涌出,漫过此前落雪覆盖的地带。堤岸上堆积了厚厚的沙土,足有数车之多,好像解脱了冬日的郁积而终于获得了自由。这些沙土来自哪里却不易得知。

雨又来了,我便转身回家。

雨水溅落在山岩,轻风掠上林木,声声入耳,几无区别。

天气虽然阴沉,春风却让人振奋。昨天我好像桎梏加身,难得自由,今天却一身释然。天地间万象一新,非复昔日。茂密的山坡上雪已消尽,透过蒙蒙的水汽看去,自己仿佛杯酒下肚,恍恍惚惚。大地不再那么恒久如一,清晰可见,似乎富于弹性而能随遇赋形。冬日新铺的栗木枕木已经泛为深蓝,乃至深黑,散发出涂料气息。湖冰上满是消融造成的坑洼。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个农民在修剪树木。

3月10日

1852年

清早躺在床上时,我想起了夏日的清晨:芬芳四溢,无可言喻,让人难以忘怀。鸟雀充任晨曦的前导,成百上千,娇娇鸣啭,好像因商讨英雄史诗新的章节而争执不休。静谧的清晨,无垠的希望!鸟儿在枝叶间咬舌歌唱,宛若声声露滴,我们的生活也着上了神圣不朽的光彩。那时,我住在林间,每每置身床榻目睹晨光破晓,聆听百鸟嘤嘤。

下午,穿过大深沟前往大悬崖。

我看到数十只蓝知更鸟,声声叽喳,洁净单纯,尘纤不染,一似它那鲜亮的羽毛。林间积雪尚在,有只麻雀在橡树幼枝间疾飞,像是歌雀。由此可见,稍南方的大地已然落雪尽消,春鸟恐怕从来不会飞临雪原。林中车前草的网状叶片翠绿鲜亮,大悬崖顶上已有草木破土而出,这小似繁缕的又是什么?崖顶上还有别的植物,油光鲜绿,微微冒出地皮,挺过了上面的冰冷积雪。草木在雪下挽臂携手,向夏日挺近。悬崖上山岩裸露,不复冰凉,微微传来阵阵欢笑,毫无疑问,那肯定是地松鼠。青苔像新生的嫩草,无比悦目。我还听到山雀在今春的第一声鸣叫。我知道,它们起初会忘恩负义地嘚嘚不休—拜托了,别再将我的思绪拽回严冬—不久也会改腔换调,变为春鸟。春气所感,鸟雀亦受。

1853年

这是第一个真正的春日,到处是太阳的反光,明亮耀眼,街巷的北侧已能勉强徒步穿过,你都会觉得扣紧上衣已属多余。

下午前往二支溪。

我站在河畔投去一瞥,河桥、水流和涡旋映入了眼帘,河水色如巧克力,几乎不曾相识,远远的地方传来鸦叫和鸡鸣,一切都春意盎然。阿纳克里翁尝谓“人类的事功光彩熠熠”,所以,人类的歌唱也像鸟儿的啼鸣悦耳动听。地上冰雪消融,空中似乎也发生了与之相类的现象。残冬将尽,有段时期我们在日日期盼春天,这不,终于盼到了眼前。

我看到雪地旁有好多不大不小的黑色蜘蛛,非常活跃。很明显,不少草木的近地叶片已然浸于春气,眼前傍水而生的一束臭菘便是这样。好多植物在一定程度上属于常青家族,一似这已经拔节的毛茛。我想,春的征象首先见于沼地中散放的柳絮,而后见于吐蕊的杨花,接着便是绽放佛焰苞(以及水下的阔大叶片)的臭菘。这是我意中的次序,当然,也容有其中一者领先居首的特例。

沟渎底部那青如腌菜的会是什么水藻?它好似枯败的水芹,果实犹如地衣。

走到纳特草场小溪汇入的地方,我们倚着栏杆歇息了片刻,也得间琢磨水中的漩涡。小溪的沙底上波痕粼粼,银色的亮斑泛光耀彩,黑色的石蚕弃壳寄于沙室下方。水中的涡旋隐隐约约,影布沙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虹光。米诺鱼划开水波,躁动不安,鳍尾轻摆,忽左忽右,可能是盯上了水中的无形埃粒。由于我们起初在探寻形体更大、更为有趣,当然也格外醒目的东西,所以忘了关注溪水,因而没有发现这些鱼儿留在水底的影子,每道鳍翅在水中了无痕迹,见于影子却一目了然。水中的一切美丽无比也振奋人心,堪称偿赎冬日不满的一道美餐。整个冬天,米诺鱼都在这样泳戏?水底的木贼生气勃勃,已经长高了几英寸。面诸此景,难道我不该在上一页优先交代这缕水草,或者水底的其他植物?我想这样没错,连手中的纸页也似乎意有所动了。

桥栏上的一只幼龟让我眼前一亮,其甲壳长为一又十六分之一英寸,不知是刚爬出小溪,还是正要爬往水里。可以肯定,这是星点水龟,因为它的背甲和侧甲上都有醒目的硕大黄斑,并且背甲的第三块形呈六边,而非锦龟那样所谓的四方,虽然我见过的锦龟第三块背甲也并非四方形。不过它甲缘外凸,跟书中所述的木雕水龟特征相似,除却尾甲两侧的两块黄斑,以及头部颜色隐暗的纹斑,我便能据之以断定它的种属。这只幼龟宽约八分之七英寸,反应极为迟缓。它何时破壳而出,又是在哪里孵化的呢?

水底的细沙上斜坡陡峭,沟壑遍布,关于这种现象可有什么解释说明?行至草场,在这种小溪边逐岸而走意味无穷,当然,趁霜气尚未全然从地下逸出则感觉更佳,而看着那高低不平的沙地,端详其中深幽的孔洞和岸际的深沟也饶有趣味。水面震晃,影布沙上,迅疾掠过陡坡边缘,好似沙粒在水中遽然前移。水底的流沙变化万千,良多意趣。

空气绵绵,那边传来了什么声音?原来那是蓝知更鸟的歌声,它刚刚飞临,在枯槁憔悴的果园中放歌。有它绽放歌喉,春天便循声而至。

柳条不管是黄是绿,颜色绝对更加鲜亮,我不会走眼。看那亮色,好像树汁已经涌至树皮,赋予了鲜活油亮的光色。早发的杨树也在吐弃杨花,只是不比柳树张扬。

可是,林中还有乘橇驰雪的绝好地段。走到二支溪,脚下踩过狗舌草,它绝对是常青草木,香气馥郁,缕缕不绝,又将新的一年带回了大地。那是来自牧场的芬芳,清爽甜润,令人难忘。溪水里有只乌龟,黄斑相覆。樱草的叶子全在水下,虽然极少,却也在亮相露面。水中的虎耳草大多遭霜,随处可见。金盏花近旁有绿色的蛙卵,钱宁说他都看到了蝌蚪,恐怕这块地方格外暖和。早放的杨花散开绒絮,蓬松轻盈,相互钩锁,连成了一片。

萨姆 · 纳丁是个猎人,亦名福克斯 · 纳丁,外号老狐狸的便是此人。他来自韦斯顿,住在林肯的雅各布 · 贝克的家里,七十左右便已死去,至今已逾四十年之久。迈诺特[2]提到,纳丁跟他说过,他在丽津山上的胡桃林里不仅猎杀过熊,还打到过驼鹿。

1859年

站在伍德桥上向林中张望,温润的空气让我感到了春意。三月至今,还没有这等美好的景象让人如此感动。地上几乎落雪犹在,但太阳无比暖怡,日子宁静清澈,蒸汽在空中悄然腾起,为万物披上一袭轻盈的罩衣,又好似敷上了一重薄薄的涂层。伴有橡树的松林特蒙恩宠,分明领受着不复往日的和蔼气息,放松了身段,显得格外精神。望得更远,空中亮光微闪,显出了地上的蒸腾。透过清新的蒸汽看去,柳树更为活泼,解冻的水流分外跳脱,世间一切无不鲜亮动人。冬日卸去了严妆。

林木陷身美悦的洪流,仿佛在一里之外就能知道树汁已经躁动不安。万物包围于阴冷、干燥和寒栗的空气是那般光景,浸润于和暖、潮湿和温润的空气却又如此不同。树木伸出了纤嫩的触须,无比敏锐地领受着上苍的嘉惠。无法想象,它还能怎样清新悦目,又能怎样美丽动人。

演说家若能对混沌的心灵成功施教,则是较影响开化的大脑更为壮丽的事功,因为教育总不免浮露浅薄,乃至不会关注受教者的心灵。

河流好似冬眠的野兽,涉险探出了洞口,放眼望去,此刻它已解冻,在蚀出的水道间静静地奔涌。换个角度看,这熔化的银流仿佛混入了青铜。它缓缓向前,咬噬着两侧厚厚的河冰边缘。有只麝鼠沐浴着阳光,在河冰边上享用河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将蚌壳撒得到处都是。它不时没入清澈的河水,旋即又叼着一只浮出水面。

空气妙不可言,我们坐下时,耳边传来若许声响(诸如伐木的斧柯),虽则闷然隐钝,却似山鹑的嘎哒深惬人心,不复冬天或前日的尖厉刺耳。山鹑若在冬日振翼,林间的回声可能不会如此温润,也不会传得这般邈远。就连我们的声腔也迥然有别,透出春的气息。我们仿佛在温暖的室内谈话,一身轻松,出语舒缓。这声声话语好似洞口的旱獭,在和煦明媚的阳光下释然无拘。静静地谛听,山坡和屋舍南侧似乎微微传来片言絮语,飘出门廊,宛若昆虫喁喁而谈。

早春的日子欣悦无比,一年中很少如此明丽的光景,我都要忘了今后一个月可能还会寒烈刺骨,风暴大作。空气暖适温润,让人无复他求,地上层冰犹在,落雪依然,南边的山坡冰雪不再,落座于赤褐的泥土便能感受到春日的魅力。夏日宛似故交,已在寒冬准备露面。褐色的地皮斑斑驳驳,为你搭就了舞台,任由徜徉漫步,往来其间。冰雪之上艳阳高照,和暖怡人,时而甚或有枯叶在脚下窸窣作响,恍若秋冬相交,风和日丽。

苹果树上鸣啭娇娇,那是蓝知更鸟纯洁的歌声,在询问佳偶能否听到它的声声召唤。春的天使,你清新美丽,一派天真,却依旧是大地的子裔。天色跟泥土相映成趣,让人想起悦耳清纯的歌声,这旋律超尘拔俗,却孕于天地,来自霄壤。

3月11日

1842年

乔叟谈及上帝轻松随便却不失圣洁,这种谈风基于他的性情。他随意切近话题,心中却没有虚妄的敬意。如果大自然是我们的生母,难道上帝的恩德不更加深厚?我们意中的上帝该是掠过耳畔的一缕轻风,而非其他形象,只有不解真意的外人才会举行仪式以求显圣。表达圣爱的英语篇什何其贫乏!对上帝的爱博大无涯,任何陈说都难及万一。唯一的例外恐怕只有赫尔伯特—“哦,慈惠的神啊!”乔叟对祂柔情满怀。莎士比亚则质朴坚信,遇到奇伟人物或瑰丽物象,他几乎总会将自己那位上帝的“天功”引为荣耀。新教似乎不曾为天主教会的圣徒留有一席之位,而这些圣人起码是圣爱所凭的渠道和途径,新教的上帝有了太多的斯堪的纳维亚神祇色彩。

唯有安于天命才有健康的生活,我别无选择,得像临水拂动的柳叶那样活着。我不能为一己而活,必须参赞造化之功,因为上帝的事功永远不会有错。我愿静候那缕轻风,在它框定的天地间生长迁化。若非如此,我的生命终点就不会呈现为瑰美的壮丽。我们可以像植物和动物那样活着,却要斥绝禽兽气息。这种生活蕴含着永恒的快意和普泛的乐趣,它操于上帝那静默的掌心。我似乎觉得可以随时将生命和使命付与上帝,从而贞洁真纯,如草木和石块那般一无牵挂,无忧无虑。

生命啊,我的生命!你何以要逡巡逗留?难道是岁月短暂而无足轻重?曾几何,久久的延迁浇灭了我的愿想!难道是上帝竟然要让我将他忘却?难道他对我的生命漠然无谓?难道无所纷扰天国就会延迁不至?既然赋我双耳以聆听充盈于生命的不朽旋律,为何又有乏味枯燥的声响让它蒙受玷污和亵渎?

我们的质疑太富于乐感,因而淹没了问题本身。

上帝啊,你是否将我纳入了你那宏伟的谋划?你难道不想让我最终身与其中?你难道不需要自觉自明的材质和原料?

朋友啊,我的朋友!我向您坦明心迹,请为我祈福,好让我多少留住自己,因为我担心迷途走失。向您告白我满怀欢悦,这番道白一尘不染。我将它呈奉于您,若言之生人,它将止于双唇而不啻沉默,或犹疑不定而无从表白。[3]

1856年

有人建议我去海外走走,以磨去身上的锈斑,也好让自己富于世界格局,每每此时,我总是担心自己的生活会丧失若许质朴气息。这里有旷野平川,溪涧森林,这里充满自然气息,这里还有质朴劳作的居民,如果它们不再予我欢乐,不再予我启示,任何文化和财富都难以弥补这一损失。无论社交的档次多高,无论智识的盛宴何其诱人,游走所示的那种挥霍消遣都会让我心生惧意。纵然巴黎对你不可或缺,纵然在你心里它益渐尊崇而康科德越发渺小,可是,拿荒陋无比的巴黎来换生我养我的这座小镇却是一宗糟糕的交易。巴黎这所学堂充其量是教人们如何生活在康科德,如何走向这里,如何向这所大学看齐。普通事件能让我满足,日常现象能予我启迪,我就想永远这样生活,时时感受领会,每日徜徉漫步,跟邻人对答交谈,而最终汲取灵感,也好沉醉于周遭的天国而不复他求。人若沉湎于葡萄酒和白兰地而最终不想喝水,这种人难道不该同情?

鹰在康科德草场的沼地上飞翔,我宁肯仰面此景,也不愿步入巴黎的柱石门廊。若就此而论,我没有宏图远志,我不想冷落了故土而任它荒瘠废弃。若能呈示故园的价值,并让我珍爱有加,赴外旅行方算可取。人在娱情遣兴时耗费越低则越发富有。

人们何以对说教的声望汲汲以求,却对求知的美名无动于衷,让人费解。

3月13日

1841年

人注定独自生活!我们居于海滨,面前唯有大海,其间一无他人。人类是我快乐的友伴,是我朝圣的同道,让我一路上满怀欢欣,可是,遇到拐弯就会离我而去,因为,没人会像我这样在一条道上如许之久地前行。

人都在开拓自己的道路,连虚弱无比的孩子也得赤裸裸地直面命运,跟父母当初的情形没有两样。父母亲故的护持仅限于幼年,而无从干预他的命数归趋。人的未来都空白待划,没有任何藩篱,可谓寥廓无垠,畅通无阻。

生而为人,何须在乎他人评论?只要活得正确,那些声音就不会在你幽寂的生命门廊中激起任何回响。你的生活空寂幽淡,一如池沼。有些声响无比刺耳,多少传入了我的耳鼓,如此说来,它得向我致谢才对。

1842年

忆及亡友我们会黯然神伤,不过这种哀思很快就会染上崇高悦人的思想色彩,恰如他们的碑石终将青苔覆身。上苍就是这般慈悲,会慈悲如斯地抚平一切创痛。只消数以千万的苔藓和真菌居间调解,不忍目睹的惨象就会放射出瑰丽的光辉。世界似乎有两重面貌,分别在不同的时候示于我们,好比我们会从成长生存和迁化毁亡的角度看待万物。若像上帝那样从诗性的角度审视,一切都生机奔腾,美丽悦目;若从怀旧或曰历史的角度观照,则一切都陷于死亡而不堪忍受。如果自然在我们眼中停滞不前,万物会顿然衰朽溃烂;如果认为它生生不息,整个天地瞬乎之间便会光彩照人。

尽管我储藏匮乏,上帝居然让我如此丰裕。我所需无几,不过阳光下的一束禾稻,信口而出的三言两语,以及若许书本中静默无语的片思段绪。一旦天国敞启,亡灵升天,号角不会吹响,可能倒会刮来南风。你我死去又复如何?上帝依然活着。[4]

3月15日

1852年

下午我扔掉了外衣。今日天气和暖,我得跑到大草原上去。空中满是蓝知更鸟,地上残雪行将消失。人们都在镇子上晒太阳,户外的劳作无不喜气洋洋。我取道瞌睡洞前往大草原。我倚在栏杆上倾听空中的响动,空气因蓝知更鸟的鸣啭而澄澈浏亮。我的生命融入了无垠的时空。空气深邃悠远,好似人的天性。在吸入支撑生命的空气时,难道我们只是创造了眼前所呈的奇迹?空气宛似天鹅绒靠垫,容我倾侧双耳。我快步向前,对生命饱含新的期待。我希望今年夏天是个新的开端,好让我做点事情,既无愧于它,也不辜负我;好让我高于自己的日常轨迹,也能胜过同乡的生活路径;好让永生的体验既见于当下,又呈于日常生活;好让我赋税纳捐,在康科德无出其右,以赢取至高的报偿!!为了自身的尊贵卓越,我愿倾其所有,为了赢得成功,我愿终身付出。但愿这春夏的生活永驻记忆,美丽如常;但愿我勇敢强毅,有逾往昔;但愿我坚忍执着,前所未有;但愿我身心二途获得升华,如同经受水火的洗礼;但愿我与节候鸣和,永远歌唱;但愿我直面挑战,猎取美景而一无遗漏;但愿我获得前所未有的朝气与活力。我切愿将天地的大美公之于众,但愿我拥有这重资质,但愿我能得偿所愿,却又不曾因为专注于神圣的价值而漠视了人世的意义。人在年终比之年初有所进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乐意被昨天的雨浇个透湿,它加快了春的步伐,替它廓清了道路。山后的小路、小溪和板桥埋在雪下为时已久,突然之间显出了身形,好像我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地,因切近无间地目睹离去之际的场景而欣然不已。

我们脱去上衣走出家门,在街巷间悠然信步,盯着既已散放的柳絮,欣赏枫树和榆树那日渐膨开的芽蕾。大草原上冰雪不再,到处是水,不过水下尚有一层薄薄的白冰。

多数人发现农耕无利可图却又无法放弃,可是有人不论置身何处都能生活。假如将他们逐至荒寒的裸岩,他们照样会勃发生机。真正的农夫是改良大地惠及子孙的前导和先驱,他像裸岩之表的地衣,生长于斯,兴旺于斯,终使岩石碎裂,为园中栽植的蔬菜提供腐殖和沃土。

3月17日

1858年

今天听到了蓝知更鸟的第一声啼鸣。

下午去了山上。

日子格外煦暖舒适,吹着一缕南风或是西南风。天上满是蓝知更鸟,声声鸣叫漫山遍野,远近都是。它们栖身树端,虽然不见身影,却送来阵阵啼鸣。草场上的桤树伐去不久,我站在东边山脚的墙侧向那边探望。阳光和煦,南风送暖,眼前的棕红迷宫显得尤为迷人,点缀着似曾相识的斑斑点点。它虽然沉入睡眠,但我想很快就会醒来。草场的水洼寂然如镜,差不多已经摆脱了冰的桎梏,我仿佛听到了水声—那似乎就是草场在诉说吟唱。

听!远方的枯叶上传来了点点音符,晶光斑斑,熠熠有辉:“维克—维克—维克—维克—维克—维克”,侧耳倾听,又好似“快克—快克”,一唱三叹,朴质单调。这单一的声响居然能汇入丛林,溢满旷野!旷野异于昨天,丛林也不复昔日。这点点音符真的唤醒了死去的一切,仿佛为荒草枯叶和秃枝残柯注入了生气,自此以始,日子就会跟昨天迥然相异。此情此景好似一家人(比如你的邻人)重返闲置既久的空屋,炊烟从厨房袅袅而出,既能听到大人忙碌之际的愉快哼唱,也会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屋门敞开,孩子们在门厅里疯疯癫癫。这晶晶光闪也在林间小道上蹦蹦跳跳,时而这边,时而那里,拱出扇扇窗户,使音符破窗而出,好让房屋透气通风。这串音符飘到了楼上,也传到了楼下,好像在为住户和我们整治房间,打理居所。它施恩布惠,仿佛在为整个天地举行暖房仪式。此刻,它愈益洪亮切近,攀上了白橡长臂的尖梢,像平日那样正襟危坐,似乎在呼朋引类,召唤已然赶来的故交和友人。

山那边有棵猩红栎俊美挺拔,坐在树下,耳畔传来一声隐隐的鸟鸣,让我想起了旅鸫。又是一声,就是它,一只早早赶来的旅鸫。早春的鸣禽似乎在用歌声诱劝草木,难怪藏身地下的植物会在闻声之际欢欣满怀,它们早已在等候这份凭信和保证。

正当我走过南边的山坡,或刚刚举步穿过遥在西端的枫林湿地时,听到了黑鹂的两声“特鲁克”,随后又是一声清亮的“考克乐”—难道是红翼鸫?

看吧,这四种鸟儿在同一天都赶回了镇子,毫无疑问,几乎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

1860年

下午前往瓦尔登湖和古斯湖。

一大群雄麻鸭可能从湖上腾起,掠过我的头顶向林间飞去。这十几只健壮的鸟儿列出了密簇的阵形,振翼疾飞,雄浑有力,在空中紧盯行人,寻找陆地。那凌厉呼啸的翅翼此刻还在眼前,转瞬就淡出了视界。何其强健又元气淋漓!相形之下,人这种生物好似爬虫,鬼鬼祟祟,呆钝虚弱。

空中出现了一群红翼鸫,多么健美!众鸟奋翼,后鸟赶超,那状似椭圆的阵形始终变换不一。

3月18日

1858年

早上七点行至河边。

今早,差不多每株灌木上都有一只歌雀,清脆的曲调随处可闻。待你走过时,它们就会猝然四散,要么隐入树丛,要么在别处找个庇身之所,或紧贴跟自己色彩无异的地面掠飞而去。在我听过的鸣禽之中,唯有歌雀的吟唱动听无比。梅尔文先生整日猎捕麝鼠,已经跟他那条白犬置身船头。他溯流而上,但河水尚未涨高,几乎连小船都难以撑起。

下午取道胡博浴场前往丽津山。

三两只鸟儿就把旷野装点得亲切宜居!冬末的荒野百草凋零,满目焦枯,单调得不堪忍受,我们的生活条件似乎降到了最低限度。可是,只消蓝知更鸟来这里放歌,顿然之间,世界便焕然一新!消融的雪水汇成细流淙淙远去,初临的蓝知更鸟在天上娇娇切切,唱和对答。这歌声温润纤嫩,熨帖人心,好似温度计那般准确地告诉世人,气温已经在升高。那是南风的声腔,那是南风的土音,也是南风成就的作品。

水畔的灌木窸窸窣窣,歌雀在一路相和而鸣,它比蓝知更鸟更加活泼,却也格外富于泥土的气息。初临的啄木鸟在空屋里高声尖叫,推开门窗呼朋引类,以照会邻里它已然返回。可是,远远听去,这声声鸣叫却让漫长的夏日时光历历在目,个中关联隐微难察却妙不可言,也为这尖厉的叫声赋予了动人的歌唱意味。我这才发现,欣赏啄木鸟歌声所需的官能在我身上居然沉睡了如许之久。黑鹂开始放歌之际,似乎总是渴望眼前有一束枝条以供栖身。飞抵的旅鸫无意吟唱,言说之中不无忧虑和探询。唯有歌雀是个例外,刚刚飞临就落落大方,无所拘禁。

新年总会给我们带来惊喜。一年伊始,我们这才发现竟然忘却了鸟儿的吟唱,再次聆听方始恍然如梦,往昔的生活与光景才会浮现在心头。所幸它唤醒的回忆总让人满怀欣悦,一无伤悲,总会是我们神志清醒的所作所为。自然的诉说永远富于感召,催人奋进。

攀过山腰举目四顾,眼前的景象让人又惊又喜,虽然向来如此,今天却兴致依旧:河谷风景如画,天际峰峦叠加,蓝色晕染。那是春的画幅,半月前却不曾如此,一似群鸟尚未放歌。较之冬日,那抹蓝色深幽有加,格外暖适。群山落雪尽消,仿佛群鸟再度归来。杨柳在冰原上一线走去,镶就了峻峭的崖畔,河流宛若蔚蓝的水带,光亮闪闪,起伏奔涌。西风劲吹却暖意融融(所以书写之际我不得不按住纸页),在树丛间呼啸而过,嘎吱作响,虽则如此,歌雀那泠然尖亮的歌声依旧清晰可闻。西向俯瞰豪顿森林,啊,光彩熠熠,那是一枚枚松针。天光明丽澄澈却极端柔和,松树每隔两株便显得光艳挺拔,宛若纤巧的冬日霜花,反射出泠泠的光芒。每当劲风驶过,林木震颤,松涛阵阵,即便在一英里之外看去,犹见道道光芒随波俯仰,好似游走于麦田之上。松涛明暗交叠,松林上方似乎有架织机,任梭子在明艳的织物和暗淡的织网间往复抛掷。我目睹此景意气飙扬,浑如光鲜劲挺的松树。并行的松枝摇曳生辉,一似把玩的梳齿。春光所及,不仅柳枝和松枝亮丽有加,箭镞铁道及林林总总的其他物什也分外耀眼。阿纳克里翁便将这春的光辉形诸歌咏。太阳渐高,空气澄澈,大自然活跃有加,难道不会成就这般光景?苍鹰在矮栎上方盘旋掠飞,天空的尾翼和地上的树叶一片红光,格外暖怡。

我坐在崖畔向萨布里望去,那边的教堂和民居历历在目,旷野平畴也离我平日徜徉的地带不远。有座镇子其实就在我们眼前,可我们心中一旦升起庄严,它就变得遥不可及。只要给我一副望远镜,我都能看清那边钟盘的指针。我们的步履终究有限,我们的天地何其促狭!纵然费尽气力,我们依旧无望搞清哪怕六平方英里的世界,可我们还要装腔作势地赴外旅行,以熟知西伯利亚和阿非利加矜伐自诩。

3月19日

1851年

湖冰已经变得松疏,都禁不起岸边扔去的一块巨石。环湖的冰面已然消融,有一杆之宽,岸上的积雪不复可见也有好几个星期。但是,昨天东北风呼啸凌厉,携裹着一场暴雪骤然而至,积雪之厚连冬天也不曾出现。雁鹜来仪,春鸟翔集,可是现在,春天似乎依旧遥遥难期。

3月20日

1853年

美国的冬天和夏日对比鲜明,英国人自然无缘享受这种乐趣,因为那边的冬天绿色太多,春意过浓,一年之中也没有盛衰交替、生死轮回的奇妙景象。我们的鸟儿跟初春系出同源,他们那边却留给了冬日;我们的花朵会响应早春的召唤,他们那边却提前到了一月。英国没有我们这种意义上的冬季,他们的冬天相当于我们的春天。

今天的景象便与英国迥然不同,你会闻到一股预示夏日的燥暖气息,它来自山坡和崖畔的橡树枯叶及其他落叶。这气味让你嗅出了遥远的夏天,这暖意会让你重返青春。道路约略散发出近乎尘意的干燥气息,山上却白雪皑皑,茫茫苍苍。如果风起西北,此刻便是冬日,可现在西风尤甚。群山轮廓隐隐,混入了苍穹。因视觉之助,我们跟这辽远的峰峦有了关系,不禁意下触动,所以如此,实则因为我们瞥见了天国的界域。春风漫吹,银色的松树生机充盈,那勃勃生气可能就蕴于叶片的背面。纸皮桦的幼芽跟其他桦树没有两样,一派赤色或橙红,可它不久便会脱去这件夹克,亮出白色的躯体,在微微泛红的婆娑须发间摇曳身姿。有只小鸟在大量使用这些树须筑巢,而后衬以蓬草,这又该是什么鸟儿呢?

3月22日

1853年

只要春日伴着鸟鸣破晓,我准会早早起床。到时候我就会醒来,耳畔萦绕着寂然无声的美妙旋律,我沉浸于一片静谧,满怀欣悦,心存缅想,才发觉自己是在等候黎明。我跟春天有个约定,她来到窗前,把我从梦中唤醒,而我也会比平素早上一两个钟头出门。我特蒙恩宠,并非猝然一惊,而像婴儿那样悠悠地淡出了梦境。睡醒有两重意蕴,若能告别夜间的酣眠,又能摆脱白日的沉睡,寻常生活就会抽出芽蕾,我们也会意有所钟,心有所求地走向清醒。

3月23日

1856年

为了观察野生动物的习性,我花了大量的时间,那是我的化外高邻。它们徙动的方式虽然各不相同,却将新的一年带到了我们身边。大雁返飞和胭脂鱼洄游意味深远,影响极大。美洲狮、美洲豹、猞猁、狼獾、狼、熊、驼鹿、鹿、海狸和火鸡等动物尤为高贵,可是,每每想及这些种群已在本地灭绝,我不禁觉得自己生活的这片原野服帖驯顺,甚或遭到阉割而野性不再。这些动物体格更大,性情更野,它们的行止难道不更加重要?我熟知的这块天地难道没有惨遭损毁,不复完整?在这里钻研,恰似探究勇士不再的印第安部落。时至今日,我不曾目睹也难以想见,驼鹿的头顶能有尺幅森林借以庇身,海狸的身边还有方寸草场以求出没,我们的森林和草场还谈何感情?林林总总的歌声和吟唱,形形色色的徙动和事功,皮毛和羽翎的更新替换,如是一切无不在春日应召而至,标志着一年四季的运转轮回,可是这些景象现在到了何种天地?念想及此,我总会想到,我借以栖身的自然,我们名之一年而循环往复的特有现象,已经沦落得残缺不全,令人伤悲。我在欣赏一场乐手严重缺乏、乐段大幅残损的音乐会。在某种程度上,文明国度已经成了一座城市,我本人也跻身于自己可怜的市民之列。印第安人曾以动物迁徙和其他现象记录节候,不少景象今日已经不复可见。我力求熟识自然,以了解她的处事方式和脾气性情。人工未施、一派荒昧的自然会激发我的莫大兴趣。我在竭力认识春的一切现象,心想完整的诗篇就呈于眼前,可是转念之间便满怀沮丧,因为我曾经诵读、而今拥有的是个残缺不全的副本,先辈们撕去了原作的不少书页,勾掉了壮丽无比的若许句段,已将好多地方弄得支离破碎,疮痍满目。我不愿想象,某些半神之物先我而至,已经掠走了璀璨无比的星辰。我渴望认识完满无缺的天国,渴望了解浑然一体的大地。伟岸的树木、健硕的走兽、瑰丽的游鱼、迷人的飞禽,一切都荡然无存,可能连河流都缩减了少许。

3月24日

1857年

若要描述事件或人物,应在不同的时候写两份甚或更多截然相反的文字。尽管你觉得已经做了周全的记录,但到次日才会想起有些现象迥然不同,当时可能让人无比着迷,却又不曾形诸文字。我们若遇到某人且与之交谈,而不久要记录此事,最初的文字通常会显得非常片面,因为我们忽略了那些无比重要、鲜活如画又激动人心的关键信息。我们所录的只是有暇消化且能加工的东西,不曾想到有些现象其实格外新警迷人,最终会不折不扣地浮现于眼前,铭刻在脑际。好多现象以各种方式不期而然地发生,而我们当刻又能感受多少,理解几许?我们最初只能看出少许皮相,所以,为了全面地保存认识成果,我们应将自己的经历置于多重角度和各种心境再加审视。

3月25日

1860年

三月掠影

三月来了,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日子颇为宁静,约略透出春意。积雪早已不见踪影,橇运因而停止,马拉着车子在泥淖积水中费力前行,让人看着不禁心疼。再也听不到雪橇铃声的叮叮当当,有些雪橇封置不用,有些恐怕被远离家门的商贩改成了车子。路边积雪不再,或有木制雪橇扔在那里,两根木条置于滑板下方。周围的野草渐高渐绿,它就停在那里,静候冬天回来。而就在近处,因为上一年十二月的积雪太厚,农夫草草撇下了一辆马车。三月来了,游走的商贩起码会因之受惠。他们在雪橇下装上轮子,只消一个钟头就轻而易举地改成了车子。连孩子们也慢慢丢了雪橇,或者,一旦觉得它碍事,心思就会渐渐转到跟雪无关的游戏上面。现在,只要来到路边,玩水就成了他们的特权。

精明的农夫运走了场子上的最后一车木柴,或拉回家中,或送往市场,也不想把年前捆好的那些留给蛆虫,或任由日晒雨淋。他可不想来年冬天橡木柴禾已经朽去一英寸,只得降价售给熟人。他已把最后一根原木拖进了磨房。我们再也看不到闪亮的雪橇辙迹,也听不到一路留下的吱吱轧轧。

孩子们把雪橇搬进了棚厩、库房或阁楼,整个夏天它就在那里休眠,像是冬日蛰伏的旱獭。旱獭刚出洞门,它就钻了进去,所以,你可以说旱獭没见过雪橇,雪橇也不认识旱獭,除非旱獭早生或雪橇过时。两者居于两极,永不相见,雪橇尚未登场,旱獭便已谢幕。地松鼠也跟旱獭否泰同享,休戚与共。三月来了,太阳也从雪橇的星域移向了旱獭的分野。

雪犁现在也是这种境遇,只能远离寒冬忍受干枯,就像完成使命的物什,让人见了不可思议,不知它到底能派什么用场。

我常常会在路边碰到木制雪橇,置于两根木条之上,横木下面垫着木片,小心翼翼,生怕滑走,好像樵夫在一心等候,巴望哪怕一场大雪好让它启动,却不曾想到已经享用了一年的便利。虽则如此,它好似人们搁置的规划,撇在那里陷于土中,比樵夫料想得还深。它借以溜行的滑板已经腐坏,上面的铁件也已生锈,你不禁纳闷:它还能再度启行?

设计者说过,如果我们非停下来不可,那就搁置规划,以便在条件最佳时能够重启。可是谋划一旦搁置便会生锈腐坏,就算滑板撑有两根木条,横木垫着一块木片又能如何。顽固的荒草会将它掩埋,一年后若要套上役畜,可能还得看看它是否依旧牢固。你需查验框架,看它还否撑于木条能够重启,还需查看接头,以确保启动之后运作连贯。

找到木条和木片并非难事,溜行的雪在哪里却是个问题。它睡在那里,陷于土中,一心要重返渊源所自的大地。情势如此,不论榫头榫眼,还是木栓铁钉均无济于事。

万物终将朽坏

雪橇亦非例外

橇影、橇铃和橇痕已然远去,现在出行运货开始用车,役畜得格外用力。蠢笨的货车和漂亮的小车驶出了藏身之所,好似过冬的苍蝇满身尘土,钻出了墙缝,我们耳畔也出现了轱辘的嗡嗡粼粼。不论精巧的小车,还是呆拙的大车,都像小虫、家蜂或黄蜂一般,纷纷亮相,哼哼不休。

滑板深深地陷进了泥土,在沟槽中寻觅积雪,侵占了行人的地盘。赶车人回家后牵马进圈,觉得驶橇还是比不上驾车。是的,林子以北还有段路可以驾橇飞驰,但大多地方却会陷入土中,就像做馅饼时分切面团十分爽利,一旦碰到砂粒则发出刺耳声响,牙齿就会碜得难受。

3月26日

1856年

罗马人将农艺引入了英国,那里此前几乎不谙稼穑,英国人又将它传至美国。所以,读一读记述农艺的罗马史书就可明确得知,我们的耕作方式跟他们没有区别。

成年之后,人好像被派上了特殊而小气的用场,在穷其一生贯彻某种特定的部署,因而不遑四顾,以领会生活和生命的诸种事相。念想及此,我便心生感触。既然好多目的势必难以实现,甚或不曾料及,我们便该清楚今生的某些旨趣转瞬即逝,缈若云烟。我们系念家国利益,热衷于传播自由,这种情怀强烈执着,甚而与生俱来,不会随着生命终结而匆匆逝去。有些志士虽已殉身,却无一不跟自己的家国连在一起。

1860年

枯草在日光下愈益鲜亮,原野干燥泛白,一片土黄,赶车人就身穿这种颜色的上衣。一旦太阳钻出层云放射光辉,原野上就会呈现出这种无比迷人的光效。那是辉赫年景的序曲。时至三月,农人、车夫、猎手和牧者均需来到户外走进这幅画卷,穿这种颜色的外衣就格外合适。这种衣服跟大自然和谐般配,这样,置身原野便不会太过醒目,因而也方便靠近野生动物。有鉴于此,跟同伴相比,我对自己的帽子更加中意,我戴土色,他是黑色,不过,他的外衣颜色却十分理想,比我还好。反过来,对这幅风景而言,我的土褐长靴比他那双闪亮的黑色胶鞋却要合适。

我原来有套衣服,穿上后,在农夫窗前半英里之外的原野上飞奔都不会被发现。那件衣服设色精巧,棕褐间杂,深浅相宜,还竟然饰有若许绿线。它质地松疏,呈为草绿,缀以色似枯蕨的块斑。穿这件衣服走过田野,就可以大胆放松而无暴露之虞。我很清楚,好多时候,多亏这身衣服我才能靠近野生动物。

3月27日

1841年

豁达慷慨,处事以大,在眼下似乎代价高昂,长远视之则是永恒的简约之道。成就伟业唯能如此,并无权宜可循。若将真正的生活委之将来或预期的尊贵人格,如此延迁我们担待不起。如果认为厉行节俭便能自立自主,则应该慷慨大方,不必迟疑。我们因眼前的鸡零狗碎而牺牲了伟岸的品性。人若索以八百则付之八百五十,如此,我们的余额也会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的零头。大自然丰盈充裕得好似江河之畔,而非精确逼仄的堤岸沟渎,道理正复相同。

这总是获得内心安宁的捷径。

我绝不愿身为农夫或地主而丧失自由,一旦执业则大多下场悲惨,连世界都会当即献上挽曲。农夫肌肉结实,长期从事农耕而做不了好多事情。他似乎就此注定按部就班,从不注入一丝生气,于是,严苛公正的惩罚便成了他的宿命。只要惠风吹起,抑或星辰召唤,我能即刻扔掉庄田草场,而不必命笔立嘱或结算遗产。若要购置土地,我会像买条光洁的彩带那样轻松释然。我难以想象自己会面东启轩,因为那边有条山坡绵延而去。我的生活仍需浪涛和波澜,划地定居那是习俗予我的规矩,一旦染指势必让我敛翼下降,此非愿中所望。我想目睹乳鸽长大,让飞翼[5]就在自己的脚边。

1853年

榛树彻底开花了,在二十三日记录此事或许显得太早。就各方面而论,这是迄今最美的花儿,不过花朵极小,唯有专事观察自然或仔细探寻才能发现。榛花的芽蕾生在光秃秃的枝干末端和两侧,十到十二条细线从芽尖放射而出,目前为止,要数它鲜艳无比,极端富丽了。这种花色呈暗红,深浅各异。这无叶甚而无花的寒冷季节,这渺然难睹的秾丽色彩!此时,葇荑尚未吐絮,树丛也没有生命迹象,它已经向春天奉上了美丽的问候。榛花又极端娇嫩,我都从未完好无损地带回家里,因为它摘下便萎谢凋零,成了黑斑。

布朗的池塘里传来微弱的蛙鸣,我前往林中查看,但愿能看到它们张开鼻孔和双眼来上几声。可它们十分胆小羞怯,我离塘边尚有一杆之距,它们就打住叫声,纷纷没入水中藏了起来。我站在塘边的树丛里,一声不响,纹丝未动,这才有一只出场亮相,最后跟出了五六只。它们看着我,渐渐靠近,在不到三英尺的地方勘查侦讯。我等了几乎半个小时,可它们始终盯着我默不作声,很显然因为好奇而忘了一切。这些青蛙或为茶褐,或呈墨绿,体长两英寸上下。但愿它们鸣叫时能张开鼻孔,睁大眼睛。若要交代种属,它们若非豹蛙,则属狗鱼蛙。

1857年

我乐于在日记中保留两份记录,首先是当日的琐事和观察,然后是次日的回顾和补遗,这些内容往往极端重要且富于诗意。我最初并不清楚是什么让我着迷,人和事每每呈于次日的回忆才显得更加客观真实。

人们会跟我谈及朋友,似乎我孤身一人,而他们交游甚众,似乎进入社交圈或前往波士顿才能找到朋友。

恭维和奉承透出的那股自命不凡让我心生反感—意欲恭维我的那人是谁?恭维者每每以优越自命,其实那是一种别富心机的谤讪。

3月28日

1856年

诸位朋友,我想告诉你们,我们之间有道鸿沟。你们在这边,我在那边。我清楚这道鸿沟多宽,多么难以逾越,你们也同样心知肚明。我尽量不责怨你们,你们也不必如此,还有什么好说?认清事实,从有桥的地方过去吧。

别了,我的朋友,我的路向山的这边延伸,而你们却跟我相反。你们渐行渐远,非复一日。我清楚,终有一天你们会彻底消失。没有你们,今年春天我可能会在自己的路上茕茕独行,连草场之上也会寸草全无。我的身影在渐渐淡出你们的记忆。我的路越发逼仄,越发陡峭,黑夜在向我逼来。但我坚信,未来天高地迥,仍会有太阳冉冉而升,仍会有平原在眼前伸向远方;我相信,我也会在这里跟朝圣的人们邂逅,他们具有我曾认同于你们的诸般美德,也会像昔日的你们那样高尚纯粹。那年春天我们初识,当时我认可永远富于教益的交游之道;今年春天目送你们远去,此刻我依旧会铭记在心。

昔日的朋友,我在一座荒圮殿宇的柱廊间漫步,权当来这里拜访你们,你们属于另一个时代,那辉赫的文明早已成了绝响。即令我们昨天身膺痛苦,即令身旁曾荒草丛生,群狼环伺,我仍旧清楚你们优雅的和谐与均衡的性情。我行至这里忆故怀旧,阅读你们的题铭,阅读那厥旨渊放、归趋难求的圣谕。我已告别昨天,你们也非复昔日。

爱是永远难以餍足的渴求。粗糙无比的果皮下藏着芳醇无比的果肉。若想认清朋友,你得识力敏锐,能够看透密过角质、暗逾蜡层的东西。若能看清朋友,一切语言都不在话下。敌人会显形宣战,朋友却永远不会。

1857年

眼前有六只蝴蝶,翅膀镶有米黄边沿。我捡起了三只,它们已经死去或处于垂死,其中有两只翅缘已残损不见。另有几只在悬崖下的干燥岩屑上翩翩振翼,这里的石缝恐怕就是它们过冬的去处。捡起的蝴蝶有两只尚未死去,不过已经无法翻飞了。它们的生命实在太短,是谁为这脆弱的生命设置了大限?这种蝴蝶翅缘米黄,内呈黑色,缀有形似椭圆的天蓝亮斑。如若直视,这些碎斑在黑色底纹上熠熠生辉,换个角度,则起先紫若罗兰,而后却晶似玫瑰。这些蝴蝶上下翻飞,那米黄翅缘跟土黄岩屑很是般配。它们过冬时将双翼拢在背上,显出浅棕的翅背,寄身岩石罅隙就难以发现。

大地会滋养埋于地下的种子,我对此早已不抱指望,但目睹早春的犁铧破土耕种时,我心里又升起了希望。我突然想起,泥土也充满温情,我们不仅有温暖的天空,还有温暖的大地。寒霜已从地下逸出,我们可以放心地将种子付于大地。

昨天,有位农夫在耕地,我在耕畜旁陪他走动,看着一道圆润的犁沟绕田而出。人类的耕作何其高贵,有宽阔厚重的大地为料,敦厚质朴的耕牛相伴,工具则是高效的犁铧。田间耕作无法施之店铺,也无法施之狭窄的场所,它独属人类,也跟全人类息息相关。艳阳高照,雨水飘落,鸟儿在头顶吟唱,人们翻出了土壤的腐殖,翻出了若许蛆虫,为大地赋予了全新的容颜。他几乎创造了一个世界。出色的农夫就是田间的吟者,谁都知道,他驱动耕畜时会伴着阵阵口哨,声声吆唤。

我常常将奇险的经历无比翔实生动地笔之文字,因为那时我没有干扰,多年之后,唯有极其重要、留驻记忆的事情才会形诸篇幅。岁月已逝,我依旧着迷的一切肯定没错,我会安心地存录记住的东西。

1859年

现在寻觅箭镞正是时候。每年春天,融雪和雨水都会淘出一茬收成,我也会花上几个小时掇拾收集。或许为了种植黑麦,犁铧终会在秋天翻破草场的若许干地和别处的沙地,春天地上干爽的时候,我便不失时机地前往抢收。如果这些地方碰巧尚未垦殖,我就成了最先在这里获取收成的人了。农夫恐怕不会想到,他们辛勤劳作的成果却成了外人的收获。今日的犁铧只消一天就会开翻大片土地,印第安人的工具纵使一月也不能相比,因而我来到这里搜寻,搜寻或许数逾千年的古老生活遗留的征物。如果激流在去年秋天犁过的草场坡地上漫过,冲刷的沟壑就会更深,水流过处便会显出石块,间有箭镞和皂石器皿,好似留在沟渎水槽的金子,来这里寻觅尤为方便。今天下午,我便在两处坡地上捡了数十枚箭镞。猎手追逐雁鹜麝鼠,学者钻研奇书秘籍,旅人赴外冒险猎奇,诗人抽绎片思段绪,举世都在追逐金钱,而寻觅箭镞也是我消遣的一种方式,每当春回大地,我便会出门搜寻。我因之活得有益,也热爱自己意中的生活。在光秃秃的地上搜寻,注目凝视之际有不错的养眼之效,会像安泰[6]那般为全身官能注入活力。如此娱情遣兴别无所求且有益身心,几乎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方式。

这些器具垂之久远,它喻之印第安工匠似乎专为一个目的:供我在后世把玩沉思。经历若干工序成形之后,箭矢或许只能发射一次,与之相连的箭杆已然朽坏,唯有箭镞埋于土中等我前来。它们满怀期待遍布山丘,时机一到,农夫便奉命而至,存愿收获玉米和黑麦而犁破地皮,将它们翻出地面呈于我的眼前。我搜寻既多,拾取第一枚满心欢喜,捡起最后一枚依旧兴致不减。箭镞遍布美洲大地,你可能要说,在过去某个时候,空中势必箭如雨下。你可以别有偏嗜,可以基于社交而觉得所居之处乏味单调,不宜人居,可以因那片土地尚有经济价值而为之讶然,也可以对据说幸存于周边的穷人心怀怜悯。可是,如果在那里犁出一片农田,你就会发现箭镞四处散落,无所不在,由此得知印第安人亦曾栖居于斯,不管距今日的道路多远,也不管离当今的教堂多近,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嗜好和交游。这些箭镞弃落于教堂的地窖,散见于牛群吃草的遥远牧场。百年之前,也有人像我一样满心好奇地拾取收集,而今,这些藏品又复遗失,不过依旧完好如新。虽然这批箭镞几度转手而数易其主,你却看不出它跟别的有何不同,它便如此执拗,如此执着于曝身户外的耐久脾性。制作箭镞主要为了射发,它们好似迟迟发芽的谷物,掩埋地下且四处播扬。播种龙牙培育了一群斗士[7],这些种子催生的却是哲人和吟者,而与之相似的其他种子也值得反复播下。它们都是核果,每一颗都让人沉思。纵便找到工匠的尸骨,也不会像手把箭镞那样离他更近,因为他们的骨骸无从解说昔日操弄的匠技,一似不会道明如何打造这批箭镞。它们遗落四方,将人性铭于大地之表,却不曾藏身于地窖陵寝或金字塔之下,待落雪尽消便会即刻呈于我的双眼。它并非丑陋的尸干,而是洁净的珍宝,是传之于我的上乘标识或曰字符。它是印第安人的记录,每走一步便寓目入眼。它并非见之石块的单一铭刻,而是流于四表且漫不可识的足迹或心声。纵然汪达尔人[8]是艺术的天敌,也不会处心积虑地毁掉它们。

时光很快便能毁掉绘画名家和雕刻巨匠的作品,印第安箭镞却能规避岁月的侵蚀,永恒之力终将借以达到目的。它并非石化的骸骨,而是石化的灵魂,永远让我想及为它塑形的双手。我满怀欢悦,清楚自己是在循着人类活动的足迹寻绎他们的灵魂,而这批小小的遗物总会提醒我处身以正。看到这批征物我便清楚,那幽微的灵魂并未消失,却化为其他形制犹然存在。它铁锈覆身,默然无语,这重品质意味着特立超拔,卓然秀出。杆杵和枢轴恐怕已然损毁而愈益稀少,箭镞却会穿越时光,一刻不息地向永恒挺近。它本来只为飞上一小段距离,但在我心中,却捎着射手的讯息穿破久远的时光向前飞去。流星在太空旋飞,大地在时时转动,无数的箭镞沉睡于地下,那是人类远在洪荒的足音和心声。若许汪达尔酋豪将不列颠博物馆夷为了平地,尼尼微的翼牛[9]恐怕也已面目全非,但是,藏于博物院的箭镞可能会复归于熟悉的泥土,一旦新春来临,便会在光秃秃的大地上再次放光耀辉,任由牧者或游浪的野人一次次捡起,向他们五次三番地述说自己的故事。

它们无所谓遗失或发现,其效用与其说系于领受宿命的禽兽或人类,莫若置于地上永远唤醒一代又复一代的来者。我们何需博物馆,还是让大自然保管我们的古物。较之伦敦塔内的垃圾,这些古物是更加久远的甲胄,也会激起格外清新的思绪。须知,它们隐约难睹,只会呈于碰巧寓目的双眼和偶然触及的灵魂。

你若捡起一枚箭镞置于口袋,它可能要说:“以为得到我了,是吧?可我终究会磨出个洞来;若将我陈于橱柜,你的传人或子孙会将我忘却,甚或径直扔出窗外;如果房屋倾塌,我将落入地窖,重获安宁,等待有人再度发现。或者,还会来一位印第安人为我装上箭杆,引弓扣弦让我奉命。管他呢,谁在乎?”

3月30日

1840年

拜托,此刻是什么让我如此着迷?眼前一场透雨,雨滴落上了断茬残茎。我在光秃秃的山边,置身于去年的一片野燕麦上,浑身湿透,咂摸思量。一切转瞬即逝。这璀璨晶亮的雨珠从天而降,跟我融为一体。乌云四合,蒙蒙阴雨笼罩万有,我俩灵犀相通,契合无间。始而疾风劲作,聚拢阴云,继而新枝垂雨,嫩叶滴露,款款而下,温润的暖意拂过心头。田间的残茎已浸透雨水,行走之际,树上的水珠滴在身上。树木身形朦胧,枝叶纷披,跟你休戚与共。毫无疑问,这里归我所有,这是大自然用英语奉上的抚慰。鸟儿挤在簇密的树叶下面,显得格外亲密,它们栖身枝头,在替明艳的阳光谱写新的旋律。

1853年

哦,青春时光,难道你一去不返?一旦漫步者丢开满怀嫉恨,摆脱一隅之偏,仅将一己之我作为对象而谛视,而聆听,而闻嗅,而品味,而感知,便会发现一切现象汇于一身,汇于渐次膨大的躯体,汇于自己的灵府和心田。他便不再执着于鸟兽鱼虫,而成了博大无涯的宇宙本身,放眼看去,连飞鸟也渺如烟尘。

3月31日

1852年

早晨本想早起,好在春光中漫步,却为阴云和睡意所沮。我的窗户面西而开,所以老早就看到了那边的云彩,那时它炫若玫瑰,此刻却抹去了徒悦人心的光彩。春日破晓,鸟儿就开始叽喳放歌,人怎么才能尽早起来外出漫步?

随着老去,我们可能不再伴着春光起床,对年岁的递嬗漠然无谓,仿佛那是不具标识意义的月份在轮替。新年伊始,如果没有新的决定可真够悲哀。

沼泽何以让人心生喜悦,某种天气何以让人惬意欢欣,个中原委值得一谈,容我分析这些感受。比如,沉郁哀怨的急风暴雨何以让我觉得悦耳动听?我想,是它摧垮了我们一帆风顺的生活所致的鸡零狗碎,而且,至少为它赋予了一重悲剧意味。那哀鸣好似悦人的挑战,让我们精神抖擞地应对生命遭受的侵蚀。那是敌方的号角,动听悦耳又悚然惕厉。我们好似风暴中的地衣,精神为之一振。遭遇障碍和威胁之际,我们的生命才富于价值。当生命趋于终点,辉煌的命运景象会让我们欣喜若狂,而这壮丽的奇观同样会呈于这些标划起点的时日。有时夜晚暗黑如漆,黑得仿佛可以触摸,并用刀子割破,若非如此,我们的时光,我们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若非如此,心灵的烛火又如何能大放光明,我们又如何能够谛视理性的光芒?若非肉身所遭的寒冷,我们怎能明白慰人的温情?有时我想,若有持续三周的暴雨,又冷又湿,我得置身一处遥远的洞穴,好为周身赋予某种格调和意味。三月的阵风已将春天引到人间,伴着浸润万物的雨水,它又将行至四月。

一切生灵都各有遭际与欢欣,为此,我愿跟它们一道默默受苦。歌雀来了,狐色麻雀稍事驻留,难道今年它们不曾为我捎来什么讯息?难道我还能梦想,世间还有什么比狐色麻雀飞临更为真切,更有意义?它在林间疾飞,时而这里,时而那里,我是否听到了这精致信使的话语?如果我尚未领会而任它飞往鲁伯特的庄田,难道我会原谅自己?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郑重其事,满怀温情。这迁徙的麻雀身携信息,无不跟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它们属于春天,我不会摘去这些果实。飞禽走兽就是神话,我热爱这些作品。那只麻雀在叽叽喳喳,瞬然掠过,那阵阵歌声跟宇宙的崇高匠心相应相辅。世人无法与它交流,也不懂它的倾谈诉说,因为他跟自然存在冲突而扞格不谐。我满心自责,居然一度认为自己优于鸟儿,而对它们的迁徙无动于衷。

清醒思绪和梦中臆想自有轩轾,哪位哲人能言明究里?

夜色深沉,雨妙不可言,伴着轻快的雪花敲打窗棂,在替春天布设场地。

4月2日

1852年

早上六点,来到河边,又行至摩雷克的牧场。

太阳升起来了,草场上的水洼无比温和宁静,映出了山丘、云彩和树木。空中满是鸟鸣,歌雀、鸫鸟(曲调悠长)、红翼鸫、蓝知更鸟,我还听到了云雀,大地似乎突然间张罗了一场歌唱的盛宴。群鸟为这四月的晨间清氛所化,整夜不曾归巢,都不用担心在这样的早晨会睡得过头。几周前,鸟儿尚未飞来,我在晚上突然想起了早春的晨间鸟鸣,现在看来似为预言。昨夜谛听之际,耳边仿佛传来好似狂欢、又如梦幻的仲夏蛙鸣,因之意下明白,这叫声充满了多么瑰美的启示。期待既久便成预言。云彩不似冬日,一片白色而浸有水意。早晨清爽怡人,眼前是麝鼠在河岸一带丢下的贝壳,还有它们延至草场的地下回廊。鲜红的越橘也历历在目,由河水送至岸边,嵌入了旧日的水痕。突然掠过一丝轻风,水洼顿时清亮不再,涟漪微兴,蒙蒙似雾。此情此景只堪品味,示之外人未免可惜。

4月3日

1842年

今日阳光明媚,但我记得,湖畔照临的几束光芒就让我格外富足[10]。财富确实生有翅翼。今日的沉沉哀思是昔日欢欣的写照,每当伤恸来袭,往昔的欢欣就会悄然浮上心头。冬日的蜜蜂难酿新蜜,便会使用旧藏。

往事可施于手指和头颅,心灵却不堪重负。

哀恸呈于无比伤感的吟唱,那是“锡安的女儿”和“摩尔人临了的叹息”[11]

欢乐是花蜜,蜜蜂的集取却是哀恸。

感谢上帝予我哀恸,祂从不妄施滥用。祂让南风吹起,将温煦的阳光洒在我身上,难道祂不再慈惠?

山坡的橡树林中刚刚传来飘忽的鸣唱,它唱出了一个全新的纪元,那是青春时光和全盛时期。上苍啊,你何以要在心膺创痛的人面前炫示诱惑?永恒借春天肇端,无比可靠,莫此为重,它便在这声声吟唱中重启征程。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不仅呈之当刻,亦且示于永恒。待永恒的景象音声扑入眼帘,叩击耳鼓,便会让人沉醉流连,欣喜若狂。

有时,我们好像透过暧暧烟雾瞥见万物系于永恒,好似矗立的巨石阵和金字塔,至于由谁所立,又因何而置,我们却无从得知。

人的归宿无法叩以理性,因理性不以狂喜为据。纵便我精于计算,长于呈示,也无非一己的嬉乐。我不想作茧自缚。

我无法详明究里,上帝一清二楚。我能以算术解疑释惑,施之道德则不然。

操行不可限量,一如难以估价。如此说来,人的归宿仅为操行,或曰为人。一切教益便在这里,只能倾尽毕生之力恪守操行予以印证。上帝也无法称量。祂没有道德哲学,也没有伦理体系。理性尚未施于问题,便不免要设定桎梏和藩篱。若不明归宿何在,又怎能一步步地踏上漫漫行程?若不解导向终点的依凭,又怎能指望顺利地跋涉行进?

人的一面是现实,一面是梦想。现实是理性的界域,纵便由神性的光芒烛照引领,若非弃绝理性,也难以驶入梦想的天地。月亮受夜晚管辖,太阳由白昼统御,及至神性的一缕光芒要启迪灵魂,理性便昏如月色,惨似灰云[12]

如果允准好多月亮不分昼夜地消耗放光,天地将何其奢靡,何其挥霍,其实没人需要如许之多的光芒。上苍绝不会如此奢侈地照料她的畜群,不过,虽则她厉行节俭,却也供给充裕。贫者当效法她俭省节约,富者该学习她慷慨大方。她慈惠宽厚却持之有度,经过审慎揣度方始确定了永恒之道,借以施放保障的年金。她将蜂蜡施与蜜蜂,不多不少,刚够筑巢,已经简省得无以复加。可是,传播福音的人到了沙漠之后,可怜的户主在招待之际却因虑及移民而未雨绸缪,将饭食藏进了林间的洞里。

4月5日

1859年

我站在伐去树木的一处山坡上,向下望去,就在六杆之远的地方,有棵高大的柳树正在吐絮,嫩条深棕,柳叶干枯,葇荑嫩黄。大地一片焦褐,萎叶满目,相形之下,这早开的花儿宛若早春的蝴蝶,分外亮丽稀罕,如果在上个月偶然绽放,便成了耀眼无比的三月之花。目睹这朵朵飞絮,心间居然掠过了暖意和阳光。只消这斑斑嫩黄和娇娇飞絮,数里之远的枯黄林地和沼泽便显得亲切宜居,就像有人住在那里。

4月8日

1859年

皮草交易实在可耻,却已有千百年的历史。多年来,本地的几家知名公司在垄断赢利,操控了大片土地。他们搜罗猎捕小动物而嗜之不厌,另有一批怂于酒品和金钱的闲汉充任帮凶,剥取人类小小伴侣的毛皮,以装点或加厚他们的外衣,做成时髦的物什顶在头上,甚而当作得体的袍衫穿着向同胞宣教垂诫,倡言正义!从哲人的视角看,此举不啻流浪者在街巷拾荒。印第安人原本活得正经体面,后来却因白人大肆教唆也开始作践自己。试想,哈德孙湾公司将多少麝鼠皮和黄鼬皮堆满了仓库,又将多少血红的尸身撇在了英属北美[13]的河流两岸!是的,北美主要因此而属于英国,这里成了大不列颠设局下套的地方。我们知道河狸这种动物奇妙无比[14],可如此叹赏无非一种姿态,相对于录存河狸族类的诸种信息,我们更加钟情于一顶河狸皮做的帽子。

男人和孩童在射杀诱捕麝鼠水貂,若非已然料及此等卑劣行径,则面诸此景,我们会感到格外反感。然而哈德孙湾公司和西北皮草公司挟其影响而操控了世人,它们呼朋引类共与其事,还有数千闲汉和顽童在效劳卖力。一边是哈德孙湾公司,一边是巴黎阴沟中清理秽物的那类拾荒人等。熏杀户内贻害的鼠类无可厚非,可如果它们远在哈德孙湾那种地方,我想,最好还是任其自处为好。可我们终究殚思竭虑,片刻不停,无远不至,而将自己挥霍于这等平庸无比,乃至极端下作的营生之中。立法部门不时抵制颇富意义,说明社会尚有认识和良知,可这番抵制却收效甚微。我们对射杀鸣禽的阿伯讷本人会出手惩罚,却在纵容由他成立的哈德孙湾公司。

荒唐如许,人们闻言无不付以微笑,明示鄙夷,听到巴黎猎捕麝鼠亦复如此。可是,捕捉臭鼬和水貂跟剥皮能有什么区别?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你若路过哈德孙湾公司某经理的气派府邸就会明白,为了毛皮他收拾了多少麝鼠。我们就活在一片嚎叫和血污之中,难保自己的衣衫会干净清白。情况至少如此,我们盗取了奴隶的食糖和棉花,就算跳离了火堆,常常却又跳进了煎锅。对贵重财物予以考量并非多余。你若前往欧洲,也许会遇到心肠极软或教养极佳的女子,此人可能在领导团体废除奴隶制度,或倡导善待动物。她在游行呼告,她在组织吁求,秀发别有玳瑁(获取此物,要在龟背置以烧红的炭块使背甲翘起),纤指套有原本裹着麝鼠肉身的毛皮,身着装点华美的披风,那可能就是猎捕百只臭鼬所获的战果(我们当然相信已处理得无臭无味)。心智错乱的女人啊,你表现多糟!为人道而战你就不会换身铠甲?

4月9日

1859年

是日狂风大作,天气寒冷,我们在寻找南边的山坡、树林或深山幽谷以便散步。后来,我们坐在小小的古斯湖边观察波纹。它起初平滑如镜,转眼之间便宁静不再。虽则僻居山间,冰冷的北风却凌空而至,寒栗似刀,亮出刀尖或锋刃击向湖面,迅疾掠过而留下了一片幽蓝的水波。此时,寒风身携四五支飞矢,或锐或钝,从四面八方一齐射出。北风从高迥的天空发现了下方的这片美丽塘水,它威猛凌厉却无歹意,分明是在俯身取乐,嬉耍逗弄。坐在这里就可以看上好几个小时,欣赏这幽蓝的光影在水面戏玩,仿佛丝绸那般变幻多彩。目睹此景,我眼前又出现了迅疾穿过谷田的卡米拉[15]。这股疾风仅用刀尖或锋刃划破水面,顺光看去便是这种效果,可如果绕到背光的位置,这幽蓝的水波就成了无法直视的炫目亮斑,因为此刻波峰会反射日光。

在三四月起风的日子里,来到林间的低洼水泊欣赏浪涛闪拍适足怡心遣兴,这番景象也唯有在这种山间幽谷方能看到,方能研究,因为遇到开阔的大湖,风会刮个不停,而在这种幽僻的水洼,它只能挥施刀尖或锋刃反复切割。

湖上碎波微兴,林间亦复如此。疾风驶过,枝柯碰撞,七弦琴便开始了吟唱,让人觉得音乐好似在俄耳甫斯[16]的时代那样方始诞生。俄耳甫斯和阿波罗定然在那里开讲授徒,没错,现在连松鸦和蓝知更鸟也明白该去哪里盗取“霹雳”[17],所以不得不默然无声,酝酿着新的曲调和旋律。

轻风在水洼上嬉戏游乐,左右闪转,宛若小猫轻拨漫扑,逗弄枯叶。

林地焦褐枯黄,几至满眼不毛,却将这些小小的水洼揽入了臂膀,而它本身就是灵动无比的活物。它们可能在对林间的初生花朵说,你们尚未出生,那就容我们先跟北风玩玩吧。

4月10日

1853年

虎耳草越来越多,花儿也在渐渐挺起。它叶片微红状如水杯,美丽的叶缘浑似锯齿,那纯白的花儿就点缀其间。天光日渐明丽,大地奉上白色的虎耳草花朵予以印证,太阳越发温暖,黄色的毛茛就是它做出的回应。

农夫清理沟渠我就感到难过,因为他谓之杂草的好多花儿会就此消失。桥那边有条路较低,在我看来,其魅力主要见于一片小树林,那里长有刺槐、桦树和山毛柳等树,爬上小山,这片林子就会冒过河岸映入眼帘。昨天,有人为了在附近建房而砍了这片树林。我看他要尽数砍光就说,如果换我就不会为了一百美元而砍掉这片林子。他说:“为啥不啊?那不过一片扎手的灌木,又算不了什么,我要在这里砌道新墙。”所以,为了装点房子的入口,他拿光秃秃的丑陋墙体换掉了漂亮的树林。

4月11日

1852年

白菖冒出溪水已有两英寸之高,米诺鱼在水里窜来窜去。

清澈的溪流无比美丽,真堪详究细察,就连水中的气泡也不例外。这些泡泡瞬息万变,附在水底,恰似小小的水珠。金色的云母在溪沙中斑斑点点,晶光闪闪,阳光洒在上面,让人想起了书中读到的金色沙粒。一切无不洗得清洁透亮,一尘不染,溪水本身就成了据以观察的最佳镜片。

就算我对朋友之情太过冷淡,但我相信自己绝不会对自然的感召漠然以对。人无法对自然和人类兼有深情,这好像是条规矩,走近一方势必会疏远另一方。

人若愿意,定会成为诗人,然后才是哲人或科学家,由此可见诗人无比尊贵。

唉!如果赴外旅行,就会颠覆故园天际所示的那份神秘,那抹诗意,和那无边的希冀。一旦迈动双脚,远方群山的隐隐微蓝便会黯然无色,破坏殆尽。果真如此,人便会思索另一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在他那里又能维系多久?

成就伟业需要什么代价!若想满意就得终生以之,难道其间还能做好其他事情?

4月13日

1852年

夜来风劲雪猛,此刻还在肆虐,早上七点积雪已有五六英寸。所有鸟儿都成了雪鸟,树木屋舍都换了身冬装。行旅的车轮,农夫的大车,都成了白色的雪盘,辐条也不复可见。不过,待在室内读读写写也算不错。现在不用到户外游荡闲逛,意在监禁的风暴浓缩了我们的思绪。天气晴好时难得一听的钟表嘀嗒也传入了耳鼓。我的生活变得富足。我爱暴风的怒号。我耽于幻想,若能身携书本纸笔在明显不利的糟糕地方落座又会如何,比如前往厨房,就在那里继续手头的事情,只是微感寒冷,略欠舒适而已。较之陈设便当、温暖怡人的书房,我的思考在这种地方更有价值。

现在,唯有旅鸫仍以吟唱为业,它歌声不断,在刻刻不停地倾吐纯洁的欣悦,那是源自灵魂的旋律,那就是圣诞颂歌。歌雀的叮当尽管质朴清婉,却因时长不够、音量不足而难以控摄局面、引人关注;蓝知更鸟的歌声娇娇切切,转瞬即逝,那歌喉溢满天际的湛蓝和静谧的缅想;旅鸫栖身榆树或橡枝,歌声饱满清亮,从镇上的街巷远远传来,为春日唱响了相宜的终曲;百灵数量不足,故而音声不济。旅鸫依旧是主角。黑鹂若在初春娇鸣,会因唤醒春的缅想而让人意下欣然,河上行舟之际聆听效果最佳,它是河流的鸟儿。若要说此刻的林间不论晨昏都有音乐,只是因为旅鸫在放歌,因为,虽然其他歌声依旧可闻,却无法像这种鸟儿那样响彻天空。如此看来,画眉也不例外。

雪下了一天,最后在地上积了八英寸。昨晚有雨,旅鸫的歌声却一如既往。榆树的嫩芽跃跃欲试,意欲展示花色。昨晚十一点我穿过街巷,踏雪回家,想起若许黄花,因而兴奋不已,它已在漫天风雪中向阳而开,而此刻,那隐隐的芬芳就在河畔的温暖沙地上。那是早春的柳树在开花吐絮。这微不足道的斑斑亮色垂于天地之间,映衬在满目雪白和举世寒冷之上,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4月15日

1852年

春秋两季我们自然少不了一两列雁阵,若无雁鸣谈何春天?它们翔至北方,专为河流解除桎梏。这些空中列车每年都会驶来。

瓦尔登的冰雪比昨日仅仅消了少许。

除却极端暖适的地带,匆匆一瞥会觉得野草在雪前毫无春的迹象,但我清楚,一旦雪消它就会绿得不可思议。其实野草就在雪下生长。我们的水泵尖顶阔大,让我想起了火苗,野草就像火焰的绿色盟友,因为它是太阳的作品。

4月18日

1852年

春天来了。鸟儿北向返飞,翔至育雏的去处。消融的积雪在逃往海洋。雨无可名状,好似希腊的冬日。水意无处不在。河流涨波,远远地溢出了河道。上苍为臭菘指派的位置何其醒目,大地满眼不毛,她让初春的第一枝花朵就在这里显身。这植物跟人类之间透露出何种玄奥的关联?多数芽蕾已然绽开,大方地亮出了嫩绿或鹅黄。普天之间,大自然约略放松了身段,向融融的暖意做出让步。草叶日日见长,越来越绿。臭菘的花朵藏入了苞片,柳絮却无畏无惧,将鲜亮的黄色葇荑吐向梢头,榛树的雌花渺然难睹,那斑斑殷红也出现在凝重荒寂的大地之上。

有条亚口鱼漂至草场,目睹此景我格外触动,它好似来自神话或寓言水族,让我对何谓游鱼有了理解。我的脑际出现了河豚或盲螈,我明白何以如此:那并非真正的游鱼,而是神意的美妙征象,是艺匠的设计和用心。那色泽身段,并那鳞片鳃鳍,完美得无与伦比,只因它向我彻底展示了其中的命意和构思。它略似鱼类,又如化石。这形象承载寓意,既铭于古代的碑石,亦将垂之无限,流向永恒。每当飞禽游鱼宛似在寓言中振翼戏水,每当迁徙的大雁不无寄托,意味深远,每当寻常事件富于神话色彩,琐事冗务具有象征意味,我总是满怀恬静,无复他求,因为那寓意就近在眼前。

这个春天我才明白岁月是一个轮回,才清楚地领会了春的意蕴,这幅图画成于硬挺的线条。世间没有偶然,一切都是伟大导师呈示的寓言。越橘漂至草场,冲入堤道,现在尝来,那股酸味深惬人心。

为何恰好是这些光景和声响呈于我们的生活?我为何每年会嗅到麝鼠的气息,听到黑鹂叽叽喳喳?个中关系神秘难解,我愿探明究里,至少搞清这不可免却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好为我们的生命绘制指南,明确其岸际的走向,明白蝴蝶何时重现,又何以如此,清楚何以恰好是这些生灵让世界显得丰盈圆满。我可能心存缅想介入自然的运作,终有一天为她赋予一重新的意味?

4月19日

1852年

雨还没住,清爽怡人。现在,鸟儿就只能巴望天气尽快放晴了,大自然还没有什么能款待它们。

德比家附近有棵橡树,从哪边看去都伟岸劲挺。它像壮士巍然耸立,挑战四面八方的风暴雨雪。它一无缺陷,洋溢着抗争的强力,将劲柯虬枝刺向天幕,为沉郁的闪电提供了范本。可我担心它会给卖掉,那壮实的躯干和树根要么会充作造船用材,要么会用来加固船体去挑战大西洋的风暴。它像个竞技健将,展示出一身训练有素的肌肉。

在自然界发现新现象何其美妙!那意味着还有多少世界有待揭去面纱。与太阳相对的仙女座让我极其兴奋,而在发现之前它根本就不会存在。人有时会经历一种难以言状的乐趣,这种快意博大无涯却非臆造幻设,它说明你所感知的真相卓越尊贵。如果没有这种经历,则谈不上追本溯源,或探明原理。三天来,我的莫大乐趣就是发现了梫木[18],在我看来,它长在哪里,哪里就格外迷人,格外幸福。它就是自然魅力的写照,在我的天地之中,它那小小的叶片就是教堂的彩绘窗户。我就是一头牛,看到红色便会激动。

4月23日

1857年

我在雷克松家遇见了一位年轻女士,名为凯特 · 布拉迪,今年二十岁。其父系爱尔兰人,不值一提,其母则是位风姿绰约的美国妇人。这姑娘起先从事缝纫,现在则办学为生。她生在布拉迪家,我想该在弗里敦,十二岁之前她都在那里帮父母干农活。她曾驾马耕地,又被果树撞翻在地,也曾在那里牧羊捕鱼。我从未遇到姑娘或妇女像她那样倾吐对自然的爱意。她打算重返那片僻远的荒地,只身住在那里,因为妈妈和妹妹都不愿陪她。她说耕田放羊,纺线织布,自己样样精通,只是不知道如何给旧宅挂瓦。她觉得在那里能“自由地生活”。我饶有兴致地听她的打算,因为那些构想非常阳光,也相当新颖。这绝非言不由衷的革新举措,而源自她对斯夸耶溪流和密道巴勒池沼的挚爱。如此热爱户外的自然,不论男女都极为罕见。她家庄田附近的景观其实非常普通,可她不似常人,能够欣赏并加以利用。她痴迷己见,适足令生性温驯的女人视为笑柄,可她心志坚定且喜欢读书,会克服障碍渡过难关。我无由劝阻打击,也未予特别鼓励,既然她矢志不移,务求成行,还是让她自己应对干扰的俗见好了。

有人居然会如此强烈、如此执着地热衷于一处风景,甚或整个自然(我是说全副身心地投入),我闻言之际觉得颇不寻常。人无非自然的生灵,可大多却娇弱稚嫩,将屋舍当作披挂在身的外壳,一旦步出户外,非要安全无虞,获得保障才行。这些房子饰以板条,涂抹灰泥,以防源于自然的侵蚀,住户则纤嫩秀气,终生在跟消化不良持久作战。有人则深深地植根于泥土,也是那里长出的植物,尊贵无比,比栗色马匹还要强悍天然。他们是黄金时代的孩童,注定不会走进医院和济贫场所。得悉有位理性的天人对一方泥土居然如此执着,大地似乎因首次获胜而兴高采烈,仿佛它存在的意义就是如此发挥作用。有人挚爱自然竟然到了据以处事的地步,这有多么难得,一似青年迷恋女子,只是更为执着长久!整个自然就是我的新娘。在有些人眼中,大自然荒凉贫瘠,僻远冷清,而在有些人心里,她反倒是恬美亲切、温和友善的佳游。

4月24日

1856年

由于日前下雨,或因积雪消融,有些路旁的水洼已经芳草萌发,苜蓿挺身了。我看到这些坑洼溢满了四月的雨水,无比清澈,向下看去,翡翠满眼,艳绿盈目。在纳特草场溪流交汇处的牧场上,昔日采挖破碎石块留下了丑陋的坑洞,现在反倒成了璀璨悦目的宝石。就连这些纯净至极、巧加装扮的高脚酒杯和花瓶也盛满了露滴和雨水。再看那底部,还有什么能比早春雾水和明艳阳光点染的这些绿色更加惬意称心?世间可有光彩如许的水井?其中若有蚱蜢淹毙,都会让人称羡它的归宿是如此美丽。这并非幽暗神秘的坑洞,其中也没有臆想的巨怪和泥淖,这里唯有一派天真,意有所悟便会和盘托出。

称它四月之井吧!这花瓶干净纯洁,好似瓷釉敷身。

1859年

物皆有盈亏消长,错过良机,某种特定现象就难以发现,除非在其他时期也能名以相同的称谓。无论是去观察雷普尔湖的涟漪,到户外寻觅箭镞,还是前往沙漠漫步,或研究岩石与地衣,都有最佳时机,要观察自然就该趁时而为,就像农夫不失农时。孩子们放风筝、玩冰球各有时节,全国上下莫不如此。明白人知道今天该玩什么,也会如此行事。我们断不可受制于严苛的教条,比如历书,却该顺势而举。人的心境思绪会往复循环,恰似大自然那样稳步有序、生生不息。事不宜迟,揪住额发[19],错过今天便无明日。人须活在当下,即时出手,在每一刻发现永恒。移心旁骛则会后悔不迭,世上不曾给惋惜遗憾留有空间。

5月1日

1857年

早上路过教堂前的公地时,首次听到了蟾蜍的叫声。一阵清凉的南风吹过,这初鸣的蛙声也间入了声响的洪流。可多数人并未留意到这一响声,由于磨房的流水泄入河道,行人连自己是在入口的上方还是下方都搞不清楚。集会的钟声敲响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没人听到这更为古老且无所不在的钟声。这阵阵钟声响遍美国大地,敲钟人是格外本色的美国土著。这声响来自空中之海的波涛,随着浪花拍打我们的车厢,它几乎伴着阵阵风息,而这风儿唯能吸入肺叶却无法受之耳鼓。它来自邈远的地方,像海燕那样跃出了空中海涛的波谷,谁人能知,这歌者踞于哪个塘边?在教堂的马厩之后,在荒冢累累的山丘那边,还是来自江河之畔?一个新的王朝就此诞生,蟾王一世由南风引领,身登大宝,驾临大地。这双下巴的王者鼓足气息,踌躇满志,发布诰命:小伙,脱掉外套!准备夏营,步子大点,向目标跃进。本王推行如下措施:暖意、润湿和低飞的昆虫。

5月5日

1852年

今天听到了蟋蟀的初鸣。它歌声轻柔,不像其他鸟雀,也处之低调,清醒而聪慧,不似别的歌手。蟋蟀来自下方而非南方,只因徙入地下,领受暖意最迟。群“鸟”之中数它最小。现在,它又回到桃金娘丛中,娇怯而怕羞。

小小的水塘里隐隐传来牛蛙的歌声。

落日向晚,猩红悦目。我凭轩而坐,欣赏草场上反射的霞彩,不由心想,水不可或缺,有它就会多一重天空。

5月6日

1854年

世上没有纯粹客观的观察。人的观察无论多么有趣,多么重要,也难免主观色彩。不论命笔者身为何人,来自什么阶层,陈之笔端则无非人的感受,且不管他是哲人吟者,而或科学人员。笃信科学的人最富活力,他的一生就是奇观和壮举。若官能仅仅针对外在世界,则一无所用,你行至何处、行程多远皆无意义—越远反倒越糟—有多少活力才是关键。纵或知悉跟人类没有干系的现象,那也毫无意义,即令行星爆炸亦复如此。富于影响的事功都在陈说作者的生命情怀。诞生诗人的沙漠到底如何无关宏旨,即便邻人都谓之撒哈拉,在他心中那却是天堂,因为我们眼中的沙漠是往昔荒寂体会的沉淀。着意为之,则不会有真正的诗歌和科学,纵使形诸诗行或汇为数据亦属枉然。人若真的患病则未免可惜,因为他无法达到身体健康时的那种水平。人的言行只要跟人类相关,则是他爱意体验的写照和陈述,只是表现相异、形式不同而已。他若有幸不失活力,爱就会始终充溢在心田,仅此便能永葆勃勃生机。生为灵物,人怎能沦落得怯懦沮丧,漠然无谓?如若心田为冷漠所蚀则更加可悲。我曾详阅某科学学会的活动文案,那略无生命气息的报告令人愕然,他们在拿一堆枯燥的术语敷衍搪塞。但凡活物,都会不待思索而轻松自然地见之俗语。我不禁心下生疑,那些教授固然学识渊博,可他们的生命几乎热情尽丧,枯如槁木,若非观测雨量的工具,便是自动记录的磁性机器。他们陈述的现象绝不会升至鲜血的温度,综其全部,还不及一首诗歌。

5月7日

1854年

花朵是自动记录良辰美景的仪器,柳絮和榛花便是如此。我记得曾经守候榛花散蕊,抹施花粉,可它却迟迟不见动静。一次在林间测量,是日天朗气清,温煦和暖,我都脱去了大衣,待午饭回家的时候,那怒放的葇荑在路旁的岸际方始摇曳弄姿,黄色的花粉也沾上了我的衣衫。若对恬适暖怡的日子心存谢意,便更有理由感激花儿。

5月8日

1854年

下午,划船前往丽津。

许久不曾在开阔如许的水面命楫弄舟。若非地上的这些水域,大地将显得何其死寂,遑论正值阳春。我们在慢慢认识江河,那份明艳,那份美丽。它意味无穷,探索难尽。大地之表居然有这天国之水,汹涌起伏,将我和船儿抬起又复推送,奔腾出生命的熠熠光辉。这灿烂的水面晃动不已,它尘纤不染,洁如玻璃,无人行走,也不见足迹,不禁令人举目四顾,意气飙扬。船行离开霍洛威尔,我才发现自己身在壮阔的大海之上。劲风扬波,拍击尾舷,我料定至少二十英寸甚或两英尺之高。但见黑浪轰鸣,巨涛狂涌,让人颠簸俯仰,我乘风破浪,壮怀激烈又不无骇然。这时几乎难以站稳,只好躲开波谷奋力前行。浪峰泡沫飞溅,不复洁白,两峰相距十到十二英尺。这波浪硕大黑暗(我不曾目睹这种海浪),狂暴威猛,在身边咆哮怒号,让人不得不将它视为水下作祟的巨怪。这便是迈拉娜—这该是希腊人描述波浪的辞藻?—我们的黑色之海。眼前这团块纯然黑色,高两英尺,厚四五英尺,其长无算,其背呈圆,或耸起一道着有黄白冠羽的峰脊,翻滚之际好似一条躁动的鲸鱼跃在眼前。迈拉娜,υελαιναθαλασσα[20]—唯有诗人描绘海色的辞藻适于这片浪涛。这条河一向宁静平和,居然会如此汹涌激荡,这一发现让人心生望外之喜。

5月12日

1857年

十三日下午,太阳刚落,我正在泰克萨斯的园子里种豆子,田野那边传来燕八哥的叫声,“快来—来—来—要不我就走了”(它肯定在篱笆杆柱或横栏上)。就在我忙碌的当儿,它突然让我醒过神来,回到了它与我共同栖居的那方天地。我想起了如许之多的午后和黄昏,鸟儿在遥远的田野上鸣唱,我循声而去,跨过一片又一片原野。这尘世之歌的灵魂,并其恬适和真正的智慧浸入了我的心田,似乎让我透过玻璃瞥见了那永恒的世界。那野性的满足,乃至温驯的快意,都让我心醉。它道出了永恒的真理。这只八哥在今晚吟唱,一似它千年之前的歌咏。上帝在创世之初就听到它的吟唱并予首肯,于是,这歌声便垂之永远,万古不废。我想起了如许之多的夏日黄昏,绵延数里的灰色栏杆,徜徉漫步的那些草场,远方田野上的农舍、奶桶、井边的压杆,还有离开牧场进圈的牛群。

所以,我愿常常向鸟儿求教,聆听它的歌声以矫正我生而为人的谬见。这灰色的小鸟是诗人的同行,用它的灵感予我启迪。它在歌颂牧场,也在吟唱田园,比任何经典都要古老迷人。它的栖居之处跟自身颜色无二,它或许就隐于田野,纵使在旷野平畴也让你不易发现。暮色渐浓,你一步一步地靠近,看啊,它给飞了,你只好费力搜寻它去了哪里,可是不久,那泠泠的歌声又从别处传了过来。

我想,只有拼力做事,或至少身心遭役而无端蒙羞的时候,我才能听到这些歌声,旧事也会涌上心头。我需要类似的慰藉,以偿赎基于所谓本分的诸般作为,我对此一清二楚,乃至成了浑然不觉的要求。往昔的经历是一笔资金,任是如何也难以转走,只要在未来出现相同的场景,我们就会想起这笔储存。你若想在千年之后依旧乞灵于这鸟儿的歌唱,那就从今天起跟这旋律默然相契,灵犀暗通。

我的心绪常常陷于漠然无谓,甚或卑身顺从,老是步履沉沉地挨过一似灰白的监牢入口,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我已使灼目的光芒沦为飘忽的闪烁,而投身于自己指派的某些任务。我的识见无比促狭,在夹缝中维系生计而忘了纯粹的真理。俗见、规矩和制度加于我身,将我挤进狭似蘑菇的天地之中。可是,我突然在瞬间领受了福惠,这鸟儿的吟唱送来了永恒的智慧之声,它让我释然,予我诱引,使我清醒,足以面对自己以出场验证。

5月15日

1853年

金色的柳絮开始凋零,它的繁华已然落幕。毛茛吐蕊,委陵菜一片银色,苹果花开始绽放,身姿摇曳的芳草也栗色微染。草木将我们带入了另一个季节。越橘绽开了红色的花瓣,在相宜的地方或许早已如此,引领风气的灌木和暖适地带的猩红橡树可能会在今天开花。一只红色的蝴蝶振翼飞过,我想它在日前已经显身。扁萼花争奇斗艳,迎风怒放,在形似蛛网的叶片之上挺出六到八英寸,宛若一朵红色的火焰,燃烧在草场和山丘相衔的坡陀之上。它用炽烈的光色宣告七月,预示着我们前所未经的炙热燥闷。这片田野离夏日最近,黄色属于春光,而红色归于仲夏。淡金葱绿过后便是黄色的毛茛,猩红显身继而是热烈的七月和红色的百合。

蟋蟀初鸣的唧唧偶尔传入耳鼓而让我忘了一切,它永远居于地下,上方的一切都成了能够移动的轻薄表皮。这只蟋蟀已经唱响了秋的序曲,它就在这片山坡上,深居于石块干燥的边缘下方,它的歌唱源自内心,饱含诚意,相形之下,连无比动人的鸟鸣也显得言不由衷,无关紧要了。侧耳聆听,这歌声促人沉思,富于哲理,也蕴含教益。那并非动人的宣泄,比画眉的歌唱明智而成熟。这枚灵丹让我视力清晰,透过夏日看到了秋天,也使夏日的事功显得微不足道了。我真想问这张皇失措、嗡嗡而过的黄蜂,它可否明白自己在忙些什么。我只需一纵,便从刚刚绽放的毛茛跨入了永生。这位吟者先于秋天,它的曲调优于节候。蟋蟀让时空失去了意义,也显出了夏日那趋炎附势的面孔。

5月17日

1853年

离日落还有一个钟头,我坐在丽津果园西坡的岩石上。

黄昏迫近,闷湿燥热,空气芬芳馥郁,弥漫着苹果花的香味(本周苹果开花),或者我想,主要还是牧场的芳香。一朵云彩低垂在天,尚未完全遮住太阳。昨晚雷雨大作,空气澄澈如洗。一阵暖风轻轻拂过,河水却沉寂如镜,阳光满河,映出了静谧的天空和上方的阴云。刚一转身,我蓦然一惊,天地间沉寂静穆,美得令人永生难忘。我不想回家吃饭而错失这份美丽,它风姿绰约,恬美安静,秀丽清新,但愿我能拥有这般心境。对岸的原野平旷出奇,宛似草坪,它曲线巧施,优雅地描出树林的边沿。昨晚的雨露唤醒了落叶树木,它迅疾绽开叶片,一派动人的嫩黄,点亮了我们常去的那片幽暗松林。一里或一里半之外是星星点点的树林,有些一片葱茏,怡人悦目,有些呈为灰色,甚而依旧红色微泛,那是白橡。空中略无风片,水上寂然无波,无比动人的歌声清晰入耳,好似水面的倒影一览无余,那是画眉在轻舒歌喉,不停地吟唱。我想,若非昨晚的那场雷雨,几乎不会有这静谧芬芳的美景,因为雷雨虽然浇不到我们,却会洗净空气,唤醒草木。对岸的榆树星星点点,却苍翠幽绿,堪比松木,而如前所示,落叶林木则明媚鲜艳,一派嫩黄。远远看去,这些树林居然会如此迷人,别的时候几乎难得一见。一日将终,这最后的一个钟头展示了怎样的美丽!无形的巨掌凝滞了空气,抹平了水波,也安抚了灵魂。它既能遮蔽耀眼的日光,又能揭开沉沉的夜幕。

5月22日

1853年

两天来风雨交加,今日风还没停。天地间一尘不染,这个季节常常如此。野草在雨后疯长,好像已经着魔。怡人的风儿送来阵阵鸟鸣,轻风过处,万物精神抖擞。

这简直就是清朗的六月,夏天的第一个日子。上次看见时,黑麦只有一英尺高,现在已经长到了三英尺,随风摇摆,频频点头。田间麦浪起伏,一片葱绿,好像印第安杂耍艺人施展了手段,一夜间就让它们迅速跃起。我们策马而过,前往森林。看啊,长镰和配禾架很快就要亮相。我每天都出外漫步,不承想黑麦会这样疯长。三个月的时日似乎将我推入了夏日。酢浆草染红了田野,牛群已在张罗六月的奶桶。苹果树落英缤纷,洋洋洒洒,路上野外斑斑点点,有些已经枯萎变黑。大地升温,轻风漫吹,空中水汽氤氲,此前不曾经见。家家户户丁香传芳,林间小燕娇娇切切,声声送暖。我们穿过暖暖的沙路,沿途矮栎丛生,鸟足堇镶了蓝边,沙樱和稠李抹上了白色。时至今日,蟋蟀的歌声才随处可闻。茜草染白了原野,风华正茂,刺荆满目芬芳,一棵高大的檫木正在开花,黄似柠檬,浓施艳妆。

5月29日

1854年

近日,由洛雷先生裁定马萨诸塞的一位公民算不算奴隶[21]。难道,难道会有人认为正义之神或上帝会依凭洛雷先生的决定?情势如此,此人身居此位实在荒唐,恰如我书页中有只小虫。我们不会请他判定裁决,我们要他卷铺盖走人。且看,联邦政府自诞生以来,何尝做过正义的判决!联邦政府的军人抓了一位规矩的公民投入了监牢,而你尽可以说,这些军人大多是身着彩装的蠢货。管理者和立法者又有何用?他们无非一批政客。最近听过一位官员讲话,此人是马萨诸塞的驻军司令,但我耳边只有蟋蟀的唧唧,和时下空中虫蝇的哼哼。此人的功绩就是在集结日亮相阅兵,我曾见他骑马脱帽,听牧师祈祷,我见过的官员只是这副德性。我想,没这种人我一切照旧。眼见自由行将绝迹,他却安然无恙,高枕无忧。有位可敬的教士跟我说过,他所以选择教职,就是想有充分的闲暇从事文学。我倒想荐举此人管理施政。我发现报纸上尽是市长、官员及其编辑同仁的软媚说辞,也发现法院里尽是荷枪实弹的军人,他们拘捕狱囚,讯鞫审理,以断定对面的那个人算不算真正的奴隶。这是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本身就疑点重重。

这确实是发生在马萨诸塞的审讯。只要她片刻犹豫而不释放此人,她就有罪,就会面对上帝的审判。此事令人痛心,但悲哀之甚可能莫过于波士顿报界的声腔口吻。它们关注此事,意在像过去那样顺理成章地抓住大部分读者以维系求生。它们固然无能为力,可只要事关道义和真理,它们就在造孽,那副趋炎附势的嘴脸昭然若揭。若非遇到这种情况,我从来不看报纸。报界奴颜婢膝,甚至跟水手卑贱无二。政治向来无德,从不保障正义,它从来只是考虑如何“权宜处事”:在既有的候选者中加以挑选,而这种人只要事关道义总会成为恶魔—难道人类永远看不透这些把戏?美国的总统就是明证。马萨诸塞秉持何种立场?(去你的马萨诸塞,那是主子在裁定![22])她居然交由洛雷先生裁决她的一位公民究系自由人还是奴隶。所谓“她就是自由和保障”与我何干?我倒想让她有朝一日将“马萨诸塞的自由”装入一个金质棺材给我—恐怕得用加州的黄金做成法院的样子。我会一脚踹远她或奴才奉上的任何贿赂,我决不参加选举,就想在这里登记自己的选票。大多北方人,大多南方人,还有大多东部人和西部人,都没有原则和立场。若由他们投票,他们不会选出奉行人道的议员,非但如此,就在他们的兄弟姐妹因热爱自由而遭受鞭笞、送上绞架的时候,就在连恶魔都认为一切残暴行径在这里肆虐的时候,他们念念不忘的倒是木头、铁片、石头和金子管理不善,存在漏洞。永恒的主宰啊,您到底意欲何为?我甘愿随同生身父母和兄弟姐妹一丝不苟地遵从您的诫命,您若伤害他们,您若将他们交给监工,任由恶狗驱逐,遭受鞭笞至死,我确实会感到痛心。虽则如此,我仍旧祈愿人间公平,仍旧会心平气静地继续这心仪的追求,直至有一天,或许能让您变得慈悲仁厚。这就是马萨诸塞的态度,这就是她的道白。我不会就此答应在人间修建地狱—不会成为这一机构的一党一派—我愿擦亮一根火柴照亮人间和地狱。我热爱生命,我愿跟光明同在,使这黑暗的大地从我脚下滚走,让父母兄弟左右相随,一道行动。

5月30日

1852年

夏天即将来临。今日微风轻抚,天朗气清。阴凉开始抢手,云朵飘过天空,田野上芳草摇曳有姿。狗舍草开花了,草丛中有个鸟窝,盛着色似咖啡的鸟蛋。委陵满目,茜草蔽野,在野草间争胜竞辉。阳光劲射,浓荫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