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之歌:梭罗日记选(梭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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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弗吉尼亚联邦大学教授 安妮·伍德丽芙

一八三七年,二十岁的梭罗已经从哈佛大学毕业,十月二十二日,他翻开笔记本写下了一段文字,第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最近在忙什么呢?’他问我,‘你写日记吗?’—那好,就从今天开始吧。”文中提到的“他”是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此人是梭罗在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乡邻,他写过一本名为《论自然》的作品,这本小书梭罗在春天就认真读过。

写日记对新英格兰人而言不足为奇。从第一拨清教徒在一六二〇年定居该地以来,认真写日记成了一桩虔诚的宗教活动,因为这些清教徒相信天命,因此在热忱的生活中搜寻自己身为上帝选民的诸种迹象。日记的旨趣到了十九世纪有所变化,爱默生等人开始通过日记表达对自然、宗教和哲学作品的体验和感悟。日记已经成了沉思默想和思想创造的记录,这些思绪一经完善便会成为布道和随笔之类的文字,甚至会演绎成书籍那样的长篇经典。

写下那段文字之后,梭罗便开始了毕生以之的探索。他在思考自己跟自然的关系,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学尝试,坚持了二十四年之久,最终留下了四十七卷之多的手稿。梭罗的这一思考不仅源于童蒙时代在康科德池沼和森林的探索,也跟《论自然》一书中剔发的超验哲理有关,该书以质疑发端:人与天地的联系始自太古,我们何以不享受这一关联?爱默生在书中表达了自己的信念,自然是“圣灵在当刻的显现”,为人类的艺术和心智成长提供了喻象,“某种自然现象是与之相应的精神现象的反映,自然是精神的呈现,是人类心灵的显影和投射”。

梭罗对此欣然认同,两个月之后的文字便是明证:“若要正确地认识自然,领会其真意何等重要。这种领悟终有一天会绽放出真理的花朵,终会成熟,结出果实。”他已经成了当世科学家中的一枝独秀:“那种单纯汇聚信息的人是在替大匠收集素材,好似植物生于密林,‘有叶无花’。”

梭罗清楚,就禀赋和追求而言,他能生在当时的康科德真可谓既得天时,又获地利。当时的康科德堪称独具一格,虽然这座镇子早已有人居住,但是对一位游遨的诗人,或梭罗笔下的“漫游者”而言,每天还能找到些尚未丧失野性的天地打发光阴。池沼、湿地、森林、平缓的河流以及荒草丛生的原野,无不在召唤人们漫步徜徉,逐流而泛。梭罗有好几年做土地丈量,所以当地业主都很熟悉他,他们也知道梭罗对自己的产业构不成任何威胁。梭罗极为清楚,大片的荒野已然泯灭了野性,而现状昭示着未来的开发将毁掉大自然中他所珍爱的一切,所以,他跟自然契合无间的关系显得弥足珍贵。这是多么富有讽刺意味的对照。来日无多,刻不容缓了。

康科德及邻近的波士顿在当时成了人文荟萃的胜地,坐落在剑桥的哈佛学院吸引了大量学者。因为这里距康科德不远,所以爱默生会邀请名流前来造访,他们常常也会滞留数周。爱默生又是名为超验主义运动的核心人物,超验主义者频频聚会,就社会、教育、艺术、文学和思想问题展开讨论,并接连四年(一八四〇—一八四四)刊行了季刊《日晷》。他们的主张纷繁复杂又常常扞格不谐,对于青年思想家梭罗而言,这成了哺育他成长的一片沃土。

新英格兰四季分明。这里夏季干热,秋天五彩缤纷,尤以枫树的富丽色彩知名,冬季酷寒(因有“小冰河时代”之称),河流湖泊为层冰所封,连暮春的气候都一日多变。既然如此,梭罗在学生时代写就《四季》便不足为奇了,这也是他现存最早的作品。翻开他的日记,我们就会看到四季在林间、池沼及河流的递变(却没有关于农田和草坪的文字),得以发现他为节候的转换满怀期待,放声喝彩,终生嗜之不厌。他写到了初放的花蕾,冰层的薄厚,候鸟的造访,林林总总的节候特征,以及气候转暖这一令人不安的讯息。这些记载详尽如许,连今人在研究当地气候变迁的时候都能从其中获得启示。

梭罗日记或可视为他对节候转换的敏感心得,这也成了他描画自然必不可少、源源不断的渊薮。可是,对普通读者而言,要阅读如此卷帙浩繁的作品,却需要一番选编辑录。由于梭罗对四季转换及其意蕴兴趣如一,所以,除了涉及他的探索和记录,选取那些凸显季节特征的篇什,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要想理解这些篇章的意义,对他的日记全文做一番简要的梳理也十分必要。

梭罗的日记尝试始于一八三七年,翻阅他自此以讫一八四五年移居瓦尔登湖畔的文字,可以看出一位教养良好的艺文之士执着的自我塑造,以及他与大自然在康科德天地的真切交流。他跟兄长约翰曾经苦心孤诣地办过几年学校,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番拼搏,而他从此做起了田野的丈量,这份工作跟他喜欢户外活动的秉性十分契合。所以,这段时期的日记旨趣多变,零散驳杂,也充满探索意味,并且包含数量相当的诗作,以及后来敷衍成论文和演说的素材。这是记录了观察、思索和质询的文字,也是怡悦情性的篇什。看似随意写就,他却常常能够从中披沙拣金,发现宝藏,虽然这些内容在数月或数年前就出现在他自命为“诸神日札”的文稿之中。

这时期日记的开篇总是他在田野中记下的短笺和小札,以及文学作品的摘录,这都是有待加工成日记的材料,有时在几天甚至数月之后才着手处理。他几乎每天午后都要在康科德漫步,跟该地居民谈上一番,谈话对象则从樵夫、农民到文学同仁,不一而足,尤其是跟对他奖掖有加的导师爱默生。上述内容便得益于这些活动。此外,他还会在摘录簿中写下札记,这些文字是他泛观博览时的思绪和片段摘抄。他在写作的时候大量援引此时期的日记,所以,这些手稿常常会有亡佚的篇页。

虽然这些日记记录了一己之我所做的真理探寻和深刻的自我反省,可是,它们有普泛的价值和意义。他挚爱的兄长在一八四二年元月因破伤风而猝然离世,他本人也几乎因此罹受了性命之忧,可是,如是遭际并没有见诸日记,他却因此连续六个星期辍笔不作,日记文字也从四月到十月付诸阙如。他的首部作品是《河上一周》,创作灵感便源于兄弟两人一八四一年的泛舟游历,可是,就连在这样的作品中,他也不曾直接提及兄长的亡故。不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是一部怀恋之作,也可借此理解《瓦尔登湖》何以要注目于“真切的生活”,并明白其中的深切思考源自这致命的创痛。

《日晷》曾在一八四〇年到一八四四年间出版,这是一份超验主义期刊,成了梭罗发表作品的园地,尤其在爱默生于一八四二年充任编辑之后。这些作品都是他由日记改写而成的散文和诗歌,诸如《马萨诸塞自然史》、《冬日漫步》、《店家》、《复乐园》,以及译作和文艺评论,为了拟写这些作品,好多片段直接从日记本文中摘出。一八四三年一月,他在《波士顿杂谈》上发表了《华楚塞特山漫步》一文,还以“瓦尔特·罗利”为题发表演讲。这些手稿已经亡佚,而且他曾在一八四一年打算誊录前两本日记近乎九百页的篇幅(今已亡佚),所有这些都成了后世编辑的难题,尤其是在一九八一年着手于普林斯顿版《全集》的那批编辑。普林斯顿版虽非全帙,却为世所重,享有盛名。

梭罗移居湖畔主要是为了完成《河上一周》,这部作品大多源于日记中关于那次游历的记述,不过,他在《瓦尔登湖》中并没有提及这番缘由。彼时的日记也记载了他在湖畔为期两年的生活实验。一八四二年到一八四九年之间的日记还是他勤勉笔耕的园地,他希望这番劳作能让这段岁月丰腴充实。可是,《河上一周》在一八四八年出版后却遭到了冷遇,加之他又被爱默生疏远,所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未来,对自己的日记再次定位,很大程度上,那是一份文学练笔。到了一八五〇年,他清楚自己的下一部作品,亦即《瓦尔登湖》,也会面临相同的局面,所以他没有急于出版,而是反复做了修改(该书直到一八五四年才得以问世)。这时最大的收获则是,他注目于取之不尽的灵感之源—大自然,尤其是四季的变迁。这种转向见于《瓦尔登湖》以季节轮替为其结构模式的经营。而且,通过日记,他记录了对大自然日渐深入、愈益丰富的感悟,也促使他对记忆的库藏不断丰富和挖掘。如下文字便是明证:“我很想有本日记,用来储存各种思绪和印象,因为我常健忘,而日记会使这看似遥不可及的一切显得亲近无比。”这是一八五一年的记录,在一八五二年七月十三日他又写道:“日记将会再现你的欣悦,甚至会让你再度狂喜。”

本书所选篇章大多采自一八五一年到一八五四年间的文字。他坚持日记是为了“能在每个季节来临时活在其中”(一八五三年八月二十三日),这的确是他的生活写照,纵是离开湖畔之后也是如此。《瓦尔登湖》中描绘了冬日的层冰和春日的复苏,这成了他重生主题的典型意象,他还呈示了自己浸淫于自然的日常生活,呼吁读者借鉴这种死而复生的生活方式。季节的轮回不只是作品的结构模式,还成了他赖以生活的方式和日记记述的主线。他摆脱了取悦读者的修辞藩篱,而在日记中喁喁独语,他的笔端不只是思想的征象,更是让自然显身道白的不懈努力。他将自己视为大自然的平等谈伴,礼赞它怡悦身心的快乐,为它神秘的渊奥放歌。他期待隐微难察的节候递嬗,也融身其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他不再从中提炼寓意,不再类推归纳,无意于题旨中心,也忘却了自己。他活在当下,不时而至的困扰也对他了无影响。

梭罗在后来将自己的日记视为文学杰作,“这是一部关于四季的作品”(一八五一年六月十一日),它确实独一无二,无与伦比。就算大自然看似遥远且了无人情,他却做了一番尝试,通过自身让大自然显身道白。让大自然倾诉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不过,谁能找到更为可行的方式?他对各种植物做了单纯的记述,就此而言,他的日记别无其他意旨,当然,这很有可能会让读者掩卷而去。甚至在生命的后期,他还做了名为“日志”的记载工作,那是对季节轮替时各种自然现象的图文记录。

他关注的对象是自然而非社会,大自然也融入了他的生命,当然,这取决于读者的理解。尽管他挚爱科学名物和现象,但是,面对大自然,他是个诗人,是个画师,寒暑易节让他心醉神迷。节候的轮替整饬有序,亘古如一,他从中读出了生命的律动,享受着生命的乐趣。

梭罗清楚自己年寿不永(他于一八六二年辞世,终年四十四岁),所以写下了若干关于自然的篇什,其中尤以《秋色》和《漫步》饮誉文坛。他在日记和札记中为几本著作搜罗了丰富的素材,一本是关于印第安人的题材,另外两本问世不久,是《种子的传播》和《野果》。他在故世前好几个月卧床不起,只好跟自己的日记挥手作别,可是,我们未尝不可以说,他并没有辍笔不作,让他停下来也没有可能。他间或隐隐流露出自己的作品能在身后出版的心愿,并期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够翻开它,与他一道探究大自然的律动,领略大自然的美景,徜徉其中,分享他那芳馨馥郁、异彩纷呈、令人陶醉的探索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