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兄妹相逢
马可谈完他自己退学的经历和他如何从出租车司机变为药店店长的经历后,我又向他寻问是否清楚马欣的状况。我的问题提出后,马可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之久,从马可的表情上我就可以看出我的问题触动了他,也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情。于是我又添了一句:“你要不想说,我们可以改天再谈,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好吗?”
“她现在什么情况我也很想知道。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从头和你说起吧,那段日子真是一言难尽、让人难于启齿啊。”马可说。
马可还是从他母亲的葬礼结束,他重新返回大学后讲起。那段时间,由于母亲去世的痛苦、由于家庭的变故、由于对学业前途的迷茫、由于性的压抑、由于想要赚钱的想法的多重作用,让他对学校附近的一个电线杆上的一则广告“夜总会招聘男女服务生,月薪过万,日结”产生了兴趣。几天后——经过反复的思量——马可按照这则广告的指引前往应聘了。经过培训,层层选拨,以买烟的形式送礼等各种形式后(耗时两个多月,搭进去两千多元),马可最终如愿进入了一家高档夜总会。就在马可上班后的第二天,双胞胎兄妹谁都没想到,彼此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一个做“少爷”,一个做小姐。
那时候马欣已经在夜总会干了快一年了,起先是当公主,后来就干脆出台了。马可在夜总会见到妹妹后,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往出走,并让她答应他永远不再来这个地方。马欣答应了。此后马可用马欣的钱租了一个更大的房子,兄妹俩加上一岁半的洛溪住在了一起。马欣当小姐一年虽然挣了些钱,但大多已花在付房租、买衣服和为洛溪雇佣保姆上,也就是说她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所以,当马欣不在夜总会上班,没了收入来源后,三个人很快就面临了经济问题。马可不多的积蓄也很快都用在了妹妹和外甥女身上。
虽然面临经济困境,但兄妹俩一致商定不向父亲和继父要钱。他们的父亲马斌自从和婧婧离婚后,就返回老家西安经营物流生意了,并很快再婚,并又有了一个女儿——他很是疼爱。马可考上大学后,马斌给了婧婧三万块钱,用作马可读大学期间的生活费,这笔钱婧婧一次性打给了马可。马可不是一个乱花钱的孩子,所以到他重新和妹妹相遇时,他还有一万五的积蓄。这些钱一个人花,还是能花些日子的,可三个人花,就不花了多久了。
对于继父——母亲的第二任丈夫,他们也都没有多大好感或尊敬,所以也疏于联系。马可还告诉我,马欣小时候的叛逆,常常惹得继父很不高兴。她后来渐渐“古惑女”化的表现更是让继父看不起。甚至,继父还认为妻子的死和马欣脱不开干系。她把她母亲长期逼入混乱和绝望的围城,对妻子的所有这些痛苦,唯一的补偿就是能养育她的外孙女,这对她而言是一件意外的礼物。可最后连这件礼物也从她手里被抢走了。因而继父觉得,是被迫与外孙女分离的悲痛害死了她。这或许是对这个故事的一种感情用事的阐释,可有谁能说他不对呢?说句大实话,在婧婧的葬礼上,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当然,关于这些,马可从未向妹妹提过。
最终,兄妹俩没有向任何人乞求施舍,马欣主动担起了属于自己的责任,她在XC区一家法国餐厅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她并无经验,但她的笑容、她修长的腿和她美丽的脸对餐馆老板很有吸引力,也因为她是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干活很快就能赶上,几天里就学会了日常的工作。这也许是从奢靡的夜总会生活的大幅跌落,但马欣如今的期待就是平静愉快。马可说,她和他一起度过的那几个月,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一段兄妹之情洋溢、彼此相亲相爱的时光。他终于让妹妹来到自己身边,重新肩负起兄长的职责——这是永远不会退减的乐趣。他是她的朋友和保护人,是她的向导和支持者,是她的靠山。
马欣与过往的一切断开了联系,并逐渐恢复了重新生活的勇气。在不去餐馆上班的休息日里,她开始到一些酒吧去参加即兴表演,和三个乐师一起唱流行歌曲。他们是她有个晚上在餐馆招待他们时认识的。不久这四个人就决定合作,组成一只小乐队,取名为“星空依旧”。马可看了他们的表演,立即明白他妹妹真正的兴趣所在。他妹妹会唱歌,有一副好嗓子,虽然她的肺脏遭受过三万支香烟尼古丁和烟气的侵袭,但却给她的嗓音平添了一种新的、有强烈吸引力的特色——深沉,带喉音,令人官能上感到愉悦,又有一种令人痛苦、源自挫折和不幸的真诚,让人正襟危坐,洗耳恭听。马可既为她高兴,又为她担心。在一个月内,她和那个低音吉他手建立了密切关系。他知道妹妹有一天终究会离他而去,只是时间问题。两个月后,马欣带着女儿随乐队前往了成都。三个月后,马可才又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午夜打来电话,祝他也祝她自己生日快乐。然后她又杳无音信了。这一回是彻底而神秘地消失了,马可一辈子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难道他不是她的亲哥哥吗?难道他不是那种在她身陷任何困境时都可以依赖的人吗?他先感到受了伤害,后来是气愤,再后来是痛苦。音信全无的漫长日月又拖了半年多,他的悲伤变成了一种深沉的、不断加重的沮丧。他确信她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此后他便越发无心上学,最终做出了退学的决定。成为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后三个月,马可突然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她说想要见见他。
两天后马欣来到苏州,兄妹俩一起吃了午饭。起初二三十分钟,马可禁不住不停地看妹妹。她二十三岁,楚楚动人,像世间任何女人一样可爱,但她的整个外观改变了。过去,她的头发又密又乱,总是化妆,戴大的珠宝首饰,每根手指都戴着戒指,嗜好用非传统的新款衣服打扮自己。现在,相比之下,她看来绝对端庄。她的头发剪短了。除了嘴唇上抹了细微的口红外,她没有化妆。她的衣着普通得有点儿过分:蓝色褶裙,白色开司米毛衣,一双没有特征的褐色高跟鞋。没戴耳环,只有右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戒指,脖子上则什么也没戴。马可踌躇不决要不要问她,但他真想知道,她左肩上的文身——一只硕大的老鹰——是否还在那儿,或者说,为了努力净化自己,她是否抹掉了自己过去生活的所有痕迹。要去除那只老鹰,她可得遭罪一番。
毫无疑问,她很高兴见到他,但他同时也感到,她只谈现在的情况,而不愿意谈任何别的事情。这么长时间不和他联络,她没有表示道歉。谈到她离开BJ之后的经历,她只用几句话就把事实遮掩过去了。“星空依旧”不到半年就解散了。此后她又在两三个流行乐队里唱过歌,不久后她染上了毒瘾。最后,她把洛溪托给一对五十岁的夫妇,她自己则住进了戒毒中心,在那里待了六个月,总算完全戒除了毒瘾。整个历险故事不到两分钟就讲完了。马可听得不明不白,所以要她谈得更具体些。于是她开始讲一个名叫杨秀全的人,他是戒毒中心里她那个小组的头儿,那时候杨秀全已经基本戒除了毒瘾。马欣说,他独自一人成功地挽救了她,没有他,她可能永远不会康复。更可贵的是,在她遇到的人中,他是唯一不认为她蠢、唯一不把性事一天二十四小时地装在脑子里、唯一不仅仅为她的肉体而追求她的人。当然,马可也是如此。可他是她哥哥,妹妹不能嫁给哥哥,不是吗?所以他要嫁给杨秀全。他们已经搬到了衢州,两人都在找工作,暂时和他母亲住在一起。洛溪在一个很好的幼儿园上学,杨秀全会成为一个不次于亲生父亲的继父。她来苏州见哥哥的目的是:请他参加她的婚礼,为她祝福。马可说,好啊,我当然要去了,见见你的杨秀全。马可又问,你通知爸爸了吗?他会去参加吗?马欣说,我不打算通知他。他已经有了新家,新太太,新孩子,何况他又太吝啬,怎么舍得从西安飞过来。有你,我的亲哥哥参加就够了。
马可又让马欣多讲讲杨秀全的情况。可她只说了个大概,而且说得含含糊糊,这似乎说明她对未来丈夫知道得不像她应该知道的那么多。杨秀全爱她,尊重她,对她好,不一而足。但在这些话语里尚无足够牢靠的内容能使马可勾画出此人的形象。马欣放低了嗓音,几乎是耳语似的补充说:“他信教。”
“信教?信什么教?”马可问。
“基督教。”
“你也跟他一起信吗?”
“不,他让我信,但我兴趣不大。但他说一定会让我睁开眼睛,看见光明的。”
“你现在这身装扮也是杨秀全促使你改变的?”
“对,是他鼓励我这么做的,他说端庄朴实适合于女人,这有助于提高我的自尊心。”
“你倒还真听他的话。”
“哥哥,你没必要吃他的醋啊。我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我以前穿得就像个荡妇。现在我感到更安全,精神更振作。我很幸运,在干了这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我还活着。”
马可没再说什么。那天下午两人分别时,马可拥抱了妹妹,马欣对马可发誓说永远不会再和他失去联络,她给哥哥留了手机号,还说婚礼日期一定了就立即通知他,时间大约就在一个月后。马可觉得妹妹这次是认真的,可当半个月过后,妹妹仍未通知他婚礼的具体时间和地点时,马可忍不住立即给妹妹打了电话。可手机里的声音告诉他,该号码已停机。三天后马可再打,仍然如此。一个月后,马可不抱希望地又打了一次,结果一样。
“舅舅,你怎么看?”马可讲述完后对我说。
“打那以后她就没有一点消息吗?”我问。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马可说,“如今三年过去了,我始终不知道她在哪儿。”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来任何话来。
“随她吧。不管怎么说,她要是想见我,就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点点头,转换话题道:“你和父亲还有联系吗?”
“有,大约两年前,因为生意,他来了趟上海。忙完之后,他又特意来苏州看我,我们一起吃了顿饭。”
我点点头,又问:“你继父呢,还有联系吗?”
“也有。他去年春节邀请我回去。我回了。他娶我母亲后,我一直不是很喜欢他,但后来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母亲的去世真的使他悲痛欲绝,当我知道他多么爱她时,我就对他改变了看法。所以我们现在保持着偶尔的联系,同他的女儿,我的姐姐胡洁也是这样。原来她给我的印象始终是一个没脑子的势利眼,那种对你上什么大学、挣多少钱关注太多的人。但这些年她看来变好了。她今年二十九岁,同她当主治医生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住在丽水的一套大房子里,经济条件很不错。”
“哦,那不错。现在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马欣了。”
“是啊。我媛媛姐好吗?我一直忘问她了。”
“挺好的,几年前结婚了,目前在无锡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丈夫是个大学老师,人不错。”
“那太好了,我媛媛姐一向都那么优秀。”
我和马可走出迪欧咖啡的时候,我对马可说:“明天下班过我那儿去吧,我提前买好食材,我们一起涮火锅吃。”
“好啊,我带瓶酒过去,我们喝点。”
“不必,家里有红酒,够你喝的。”
随后我陪马可走到公交站牌,送他上车后,我便步行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