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零号病例
石月帝国历正月初七寅时。一连三天的暴雪,让大地再度披上银装。无数树木被雪压断,露出刀削般的伤痕。
帝都石月城郊区的驿道,四辆马车满载货物,在雪地里缓缓行进,车辙深约五寸。马车夫戴着皮草帽子,浑身穿得像棉宝宝,眉毛胡子上都是一层霜,呼吸出的白气在空中摇曳、凝滞。
从马车上的“贡”字可以看出,此车为运送贡品的专车。车内满载的,是来自北辽的二百罐贡酒,名为“北辽老窖”。
此种贡酒,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窖藏十年方能进贡,每年六百罐,分正月、六月、九月三次进贡。
马车驶入驿站,禁军所设三道关口例行检查以后放行,马车于卯时驶向皇宫仓库。
此处颇为热闹。今日是正月初七,乃约定的进贡之日。按照惯例,来自各郡国的进贡马车,均应在此卸货。
但今年因为大陆诸郡饥荒,石南等郡连进贡的物产也凑不齐,唯有北辽和另外两个郡国的贡车,如约出现在此地。
皇仓里,各大仓库也是积蓄不多,进贡的零星可数,前来讨要物资的,倒是门庭若市。
掌管仓库的,是四皇子龙然。此刻,他正身着官服,与宰相兼他的老师唐世涯,以及仓库总管刘希平一起,在仓库旁的账房翻阅。
台账显示,算上刚刚接收的贡品,皇仓内所余粮食已不足百石,酒不足五百罐,布匹不足百丈。
可能是因为积蓄太少,皇仓不如想象中琳琅满目,觉得冷了场,这位刚刚掌管皇仓的四皇子,一脸的不高兴。
唐世涯显然看出了端倪,淡然道:“殿下且末烦躁,近年大陆多灾多难,多数郡国无力进贡。燕郡等七郡,此前均已书面禀报,石南更是无暇禀报,臣等进言,陛下已恩准,今岁免予八郡纳贡。”
“说免就免,如何体现帝国之权威?”龙然抱怨道,“管个仓库,我还以为有多威风,原来竟是一穷二白!”
“陛下体恤郡国黎民,实乃顺应民心。”唐世涯教育龙然道,“殿下今亲自掌管皇仓,当思自力更生,开源节流,为帝都运行提供坚强之后勤保障!”
龙然不以为然:“算了!算了!这皇仓还是继续交由舅父掌管,我就挂个虚名,凡收支之事莫再问我!”说着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唐世涯继而对仓库总管刘希平道:“刘总管,殿下虽如是说,但陛下已明令皇仓由殿下掌管,此处万不可有任何闪失,否则皆为殿下之过也!”
“相爷所言极是!”刘希平拱手附和,“殿下年幼,刘某定当如相爷所言,自力更生,开源节流,确保万无一失!”
“那唐某告辞了!”唐世涯拱一拱手,上车离去。
须臾,按照刘希平的吩咐,有马车夫进来,清点数目,运走一百罐刚刚收到的北辽贡酒,驾车而去。
五皇子寝宫,龙昊被禁足,此刻正在独自整理东西,将李刚的一些遗物丢进鼎炉,烧成灰烬。
当日从北辽回来的路上,李刚曾语重心长地提醒他,切不可再贪玩任性,当初的话语仿佛还余音绕梁。
李刚说皇宫争斗之险恶,龙昊此前感触并不深刻,前些日在朝堂之上,众皇子幸灾乐祸的眼神,以及四皇子龙然的羞辱,让龙昊第一次体会到了李刚的苦心。
禁军统领龙飞,矗立身旁。他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还有很明显的痕迹。
龙飞原本并不姓龙,是个孤儿,无名无姓,后被李刚收养,四岁时随李刚一同进宫,参加了童子军,常伴龙昊左右。
后因勤习武术,进步神速,顺利入选禁军,屡立奇功,龙懿赐其国姓,并赐名飞。
此次前往北辽之人皆受赏,唯李刚被斩,五皇子龙昊被禁足,龙飞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平心而论,龙昊和李刚确实是咎由自取。但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多年的朝夕相处,而且李刚对其有恩,他心中的悲可想而知。
龙昊此刻实为戴罪之身,龙飞不怕牵连其中,在龙昊禁足期间前来相伴,也是籍此来怀恋李刚,鼓励龙昊。
如今,龙昊沉默寡言,与往常判若两人,看着这个满脸愁容的孩子,龙飞心生怜悯之情,但却也无能为力。
心事重重的二人正在各自沉默,门外驶来了皇仓的马车。须臾,书童抱了两罐贡酒,标签显示为“北辽老窖”。
但两罐的字迹略有不同,其中一罐的标签,赫然正是李斯特所书!名为“北辽牢窑”,显然是笔误。
“殿下,北辽刚刚进贡的老窖,刘总管吩咐,给您分两罐尝尝。”书童说着,将两罐酒放在了桌上。
龙昊心里不爽,尤其听到北辽二字,更是心烦意乱,但他一贯没有对下人发泄的脾气,强忍着怒火,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喜北辽物产,你且拿去自行处理!”
“贡酒是给殿下的,价值连城,这。。。。。。”书童还在犹豫。
龙飞责备道:“殿下都说了不喜北辽物产,你快拿走!”
书童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唯唯诺诺端起两罐酒,退了出去。
龙飞转而安慰龙昊道:“殿下,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不如属下陪殿下杀两局?”说着摆出了围棋盘,热情邀请道。
“飞兄,我实在无心下棋。”龙昊情绪低落地拒绝了邀请,“你说老师为什么要替我受过?我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值得!”
龙飞沉默了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殿下,李大人是你的老师,殿下犯错,李大人即便不主动把过错全揽去,也免不了降罪下来。虽可能罪不致死,但与其二人同罪,何不保全殿下少受责罚?恕龙飞直言,李大人此举,或更是为唤醒殿下,痛改前非!”
龙昊沉默了。他再度想起李刚赴死之时,那义无反顾的样子。他第一次知道,李刚并非贪生怕死之人!
寝宫外的亭子里,刚才进屋送酒的书童,得了贡酒两罐,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一番吆喝,亭子里早已聚了三个小太监,桌上竟然还备了几盘菜肴,摆了酒碗和筷子,四人一边吃一边喝。
喝上了贡酒,四个下人都蛮开心,酒兴很浓。不到半个时辰,一罐酒就被解决了。四人酩酊大醉,吵吵嚷嚷,亭子内一片狼藉。
一个小太监意犹未尽,开启了另一罐酒,抱着坛子喝了一大口。
可能是酒劲上来了,此太监晃悠着身子,指着书童破口大骂:“你这可恶的书童,拿这些难喝的酒说是贡酒!”
此太监面色发绿,眼睛充血,浑身青筋暴露,看上去极不正常,完全不像是酒精过敏的反映。
“你这死太监!”书童推了太监一把,怒呛道,“殿下赐我贡酒,小爷我好心唤你来分享,酒也喝了,肉也吃了,你却说话如此难听!”
太监双拳紧握,牙齿咬得紧紧的,胸脯剧烈起伏。
龙飞与龙昊在内谈话,听闻外面传来吵嚷声,快步走了出去。
二人刚跨出门槛,就见到了十分异常的小太监,疯狂地撕咬着书童的脖子,犹如一头饿狼,喉咙里还发出嘶吼,分明不是人声。
书童就像是一只惊慌失措的猎物,无助地挣扎着,眼里充满了绝望,血汩汩地流出来。
另外三个小太监完全傻了眼,木头人一般看着这一幕。
“小李子住手!”龙飞怒吼一声,快速助跑,一脚踢向太监。
他这一脚,少说也有五石之力,二人竟被踢飞,撞在水桶粗的亭柱上。
龙飞上前查看,小李子赫然已经只剩半口气,身体都已僵硬,但眼睛却估得像铜铃,嘴还在死死咬着书童的脖子。他试着用脚踢了几下,仍然无法分开。
书童痛苦呻吟着:“快救我!快救我!”然后在地上拼命翻滚着。
小李子哪里还有人样?眼睛已完全充血,脸已成为黑色,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完全黑化。
“殿下快进里屋!你们几个都跟我上!”龙飞咆哮着,拔出腰间的佩刀,他意识到,小李子或许已经不是人!
两个小太监酒已醒了大半,随手抄了棍棒凳子,随龙飞一道,对小李子发起了攻击。
龙飞的刀狠狠地砍在小李子后颈,飞溅而出的,竟然是绿色的汁液。
数刀下去,小李子竟然如同毫无痛感一般,仍旧死死咬着猎物不放,犹如已被斩断的蛇头。
三人合力,好一番拉扯,一刻钟过后,才勉强扯开。
被袭击的书童,已是奄奄一息,脖子上已被咬出凹槽。龙飞和两个太监,抬着他往偏房走去。
进到偏房,龙飞将书童安顿好,吩咐两个太监看护好书童,有什么异常第一时间呼叫,然后带上了门。
龙昊看得一阵阵反胃,蹲地狂吐。他也意识到,这家伙恐怕已经不是人类。他下意识地想到,可能是酒出了问题!
见龙飞出来,龙昊斩钉截铁道:“酒里有毒!”
他的心情很复杂。显然,这酒本该是由他喝下的,只是阴差阳错被下人给喝了。皇宫斗争之险恶,竟险恶到此种田地了吗?
龙飞没有答话,快步返回偏房前,在外面锁上了门。然后拉龙昊进屋,低声说:“殿下,再不可如此信口开河!如果传入四皇子耳里,恐生嫌隙。”
龙昊淡然一笑,这龙飞说恐生嫌隙,当然是比较客气的,说白了,不过是担心掌管皇仓的四皇子报复罢了。
平心而论,他并不怕什么报复。他只是恨,恨自己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身为兄弟的四皇子还如此痛下杀手。
龙飞不动声色地出去,良久才回来,“殿下,我已将小李子的尸首掩埋。我仔细查看了一下,两罐酒的标签,字迹不一样!其他三人都无事,唯独小李子如此这般。我问过了他们三人,第二罐酒,只小李子一人喝了一口。”
说着,将撕下来的标签递给了龙昊,“这标签,不像是贡酒的原装标签。居然将老窖误写为老窑,实在错得有些可笑。”
龙昊接过尚有湿气的标签,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缓缓道:“但愿如你所言。他们三人可还好?”如果仅仅只是小李子一人喝过有毒的酒,那书童和另两个太监就不必过于担心了。
“书童的伤口已经没流血了,但还是很虚弱。另两人酒已醒,一切正常。”龙飞有些忧愁地说,“殿下禁足期间,恐查验较为密集。如今闹出了人命,若被发现,恐牵连到殿下!”
龙昊义愤填膺道:“如此甚好!你不如把小李子的尸首挖出来,摆在大门口!我倒要让父皇看看,这歌舞升平的皇宫内,满口诗书礼仪仁义道德的兄弟之间,是如何互相残杀的!”
“殿下,在查明真相之前,还是不要如此妄议!”龙飞再次劝道。其实,他也觉得,龙昊说得很有道理。
若非有意为之,戒备森严的皇宫,毒酒如何能送到皇子的桌上?想到刚才龙昊将贡酒赐给下人,下人不敢收的情形,龙飞不由得一阵胆寒。如果龙昊是好酒之人,一时兴起邀他共饮,那此刻暴尸寝宫的,岂不是五皇子和禁军统领?
这也难怪龙昊如此大的恨意,这手段实在是太阴损了!
龙昊并没有反驳,继续研究着那个标签,心想此番投毒不成,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幺蛾子。
龙飞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道:“殿下,有件事,属下思考了几天,决定还是告诉殿下为好。前番运粮队被袭,帝都之人竟也卷入其中!属下当日带走了一具蒙面尸体,解剖发现,腹内竟然有帝都特产之贡米!奇怪的是,连日来多番查证,竟无法查明死者身份!好似帝都竟根本没有此人!”
龙昊听得头发上指,自己弃粮而逃固然可耻,但帝都之人竟然参与劫粮,更是让人心寒。若非这一变故,自己岂会弃粮而逃?李刚岂会白白送死?
皇仓一直由四皇子的舅舅刘希平掌管,这事肯定与他有关。与他有关,那也就是与四皇子有关。
又是四皇子!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欲望,想要将敌人践踏在脚下的欲望,想要让对手俯首称臣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