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三部曲《镜前镜后》《窗里窗外》《云去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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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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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九年,胡晴舫与我于新加坡(余云摄影)

世界这么大,地球上有七十多亿人,我刚好在那个时间点与她交会。

两年多前,我跟金圣华到九龙文化艺术中心听莫斯科交响乐,圣华去柜台拿票,我为了躲避人群,站在稍远四下无人的地方。没多久,听到身旁有一女声:“对不起!”我以为是有人找我签名或拍照,回头见到一位直发齐肩、身材苗条、黑色衣裙打扮的女子。她自我介绍是台湾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遇到我礼貌上应该跟我打个招呼。之前几位主任我都见过,她是新上任的。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她拿出一张名片:“我可以给你一张名片吗?你看起来这么优雅高贵。”好像一张名片会破坏我的优雅高贵似的,我感觉她谦逊得可爱,马上接过名片:“当然,当然。”那天我一身米白针织短袖上衣,同质地贴身长裙,胸口别了一大朵粉紫色花别针,手上执着象牙色缎子小布包,脚踩米色蕾丝鞋头镶钻平底鞋。老实说,平常我也没那么优雅高贵。她说她写作二十年,出了许多书,我眼睛一亮。因为自己喜欢写作,跟作家特别有话聊,原来我们还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马家辉的妻子林美枝(笔名张家瑜)。

回家之后念念不忘这名黑衣女子,她有一种魅力,让人想亲近她,想为她做些什么。我主动找林美枝约她出来喝茶。她喜欢走路,又住得离我很近,我们经常相约午后绕着山顶一圈两圈地走,有时候行完山会坐在山顶餐厅花园,欣赏夕阳、薄雾、微雨谈天说地。那时候有一部电影《以你的名字呼唤我》(Call Me by Your Name)获得美国奥斯卡电影展多项提名,我们两个都喜欢这部戏,对两位男主角更是着迷得不行。她是戏剧学硕士,在山路上会跟我分享这部电影值得欣赏的地方,我们谈每一个角色,谈论他们的演技,讨论电影里的对白,谈配乐,谈演员的真实人生,两人沉醉在《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前所未有,我看了接近十遍,她看了超过十遍,我们有了共同的语言,距离也很快地拉近了。

她形容我们的感觉像儿时玩伴。我们会在台风过后像孩子一般,穿梭在倒塌凌乱的树干间,摇着树叶拍短片。我们去日本旅行,她带着我从东京搭地铁再转巴士到镰仓去看海,她带我去三层楼高的大书店里喝茶,我们坐在浅咖啡皮的巨型旧沙发上翻书,旁边小桌一座昏黄的台灯照在书页上,前面长桌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往上升,我们二人愉悦地沉醉在书香的世界里。去日本旅行无数次,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有她作伴,在哪里都是愉快的、长知识的。我说她是我街上捡来的朋友,她说我才是她街上捡来的,就是因为互相捡到,做朋友才没有负担。

无论如何她也是代表台湾在香港的文化官员,通常像这样主任级的人物,出入都会以小轿车代步,我看到的她,出入搭乘的不是地铁就是巴士,从来没见过她坐轿车,一身黑色便装,配一个黑背包,永远是一双球鞋,表情像桀骜不驯的文青,偶尔戴着圆圆的近视眼镜,就像个女徐志摩。有一次见她穿一件藏青色长到脚踝的大衣,缓缓向我走来,配上齐耳的直发和惯有的表情,俨然一名女武士。

她第一次到我家,发现我书架上的书、卧室床头的书、洗手间里的书,惊喜地说:“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想不到你有这么多书。我发现你看的都是老作家的书。”她不说我还不觉得:“哎,对耶,你是我藏书中最年轻的作家。”

她的短篇小说《悬浮》让我惊艳,每篇都有意想不到又惊心动魄的情节,几乎篇篇都自然地谈到死亡,让你体会到死亡确实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无须害怕,也不必惊讶。看她写的《人间喜剧》,每一篇都是一个剧本,镜头都好像分好了似的,书名是喜剧,内里却隐藏着浓厚的情感和人生哲理,看了会心微笑,我爱不释手,即刻介绍给姜文,好导演应该与好题材相遇。她最新出的一本长篇小说《群岛》,是以网络为故事结构,书写网络时代带给人类一些不可预测的情结,最终那错综复杂的网又自然地联结在一起,非常接近时代的脉络,对我可以说是好好地上了一堂互联网课程。《群岛》获颁二〇二〇年台北书展小说首奖,同时入围香港“红楼梦奖”最后决审。她的作品涉略的范围又多又广,有关于办公室的小说、有关于女人的故事、有旅游的思考、有关心社会议题的,我越挖越深,越看越觉得她高大,在她的作品里、在她的为人处世中,我认识了文人的风骨。

前阵子,有位藏书家朋友林冠中送了几本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书给我,我读了惊艳不已,跟她分享。她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太宰治最出名的代表作是《人间失格》,他的名言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他和女人们的关系,他一生自杀六次,三十九岁自杀身亡。我赶快再去多找几本来看,突然发现原来太宰治有一次跟一名女子跳海自杀,女人丧命而他存活了下来的地方,就是我们在日本看海的镰仓,这不就是《群岛》的主题吗?世上所有人终于是相连的。从此我们又有了一个共同着迷的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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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晴舫与我

虽然拍过一百部戏,从来不认为值得拿出去做个人电影展,所以海内外的邀约都被我推掉了。她提议在二〇一八年的香港国际电影展举办“林青霞电影展”,我没有多加考虑就答应了,是因为跟她有关,我希望她在光华新闻中心任期内的工作有我的参与。她推广台湾文化不遗余力,为香港带来台湾的京剧《快雪时晴》、林强的音乐、蔡明亮的电影和艺文讲座,场场爆满,办得有声有色相当成功。

二〇一九年台湾文策院邀请她回台担任院长一职,推广台湾文化到世界各地。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国际旅人,有宽广的世界观,以她从事文化工作多年的经验和对社会的关怀,这个位置舍她其谁。虽然少了一位知心的行山伴侣,但想到她将身负重大的使命,我也非常鼓励她回台。

常常心中暗喜,上天赐我一个知音。我亦不负上天所望,让这份缘在今生开花结果。

二〇二〇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