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 文化与信念:林奕含的悲剧
第二个主题关于“belief”,不是认知行为治疗中的认知,而是某种信念和观点,它支配着我们的行为和感受。我想讲的是林奕含的故事,如果你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你应该关注过这个女孩。我第一次关注她大概是因为她写了一本小说,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接受媒体采访时承认书中写的就是她自己的经历。她曾被补习班的老师诱奸,才貌双全的她后来考上了台北医学大学,后来因为抑郁症退学了,又上了另一所大学,一直接受治疗。关于林奕含的视频中,有一段话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林奕含的精神科医师在认识她几年之后,对她说:“你是经过‘战争’的人……”我想,对于被性侵犯这么严重的创伤,医生的“解释”和“共情”是否在强化受害者的羞耻和绝望?2005年关于性创伤经历的全球性调查、荟萃分析发现,多达20%的女性,以及5%~10%的男性在成年之前有过性创伤经历。尽管这种创伤经历并不少见,但是医生应该告诉来访者,他们经历的事情如此可怕、无法改变吗?
林奕含说:“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房思琪式的强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我们一直强调性创伤是非常严重的,但是最严重的并不是创伤本身,而是被侵犯者认为“在经历这件事情之后,我不干净了,我是脏的,我是没有希望的”。这一想法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合理的信念,但是这个不合理信念背后是什么?是因为他周围的人真的会这样讲。我有过很多与性侵有关的个案,我也曾经为三个案子做专家证人。所有案例中的共同点是被侵犯者感到极其羞耻,认为周围人都会觉得这是他们的问题。如果经历一次创伤之后能够被同情和支持,被侵犯者可能可以从创伤中恢复;但是如果被歧视,后果不堪想象。
我指导的研究生就在做关于对性侵受害者的歧见的研究,已经有一万多名大学生参与了这项研究。我们发现这种信念、观念、偏见仍然很严重。比如很多人会认为强奸之所以发生,是因为男性的性欲本来就是无法控制的,等等。很多时候,造成危机的可能是我们的某种观念。当我们认同了这样一种文化观念之后,它的不合理性又与环境、文化相契合,就显得更难改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支持受害者能够一起站出来,能够去面对自己的创伤,不再因为受过伤害而感到羞耻,不再认为自己才是那个犯错的人,也不再忧惧这样的经历是终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再举个简单例子——进食障碍。我记得大概是1994年的时候,我在上医学院读文献时第一次读到进食障碍,当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不喜欢吃东西,然后活活把自己饿死。后来,2000年我有了第一个厌食症的来访者,后来一直都有,持续到现在。进食障碍的产生显然与以瘦为美的文化有一些关联,所以改变它的根本方法,除了我们已有的家庭治疗、行为治疗等技术以外,恐怕更重要的是要改变我们“越瘦越好看”的文化观念。在西方也有这样的实践,他们通过立法来解决心理健康问题,还很有成效——凡是体重指数(BMI)未达到最低标准(过瘦)的模特和明星,不可以上T台,不可以走秀,不可以上时尚杂志封面。我认为,文化对人心理健康有深层次的影响,但目前研究还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