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一个有挑战性的重要问题是:需要多少证据,才能让你的信念成为知识(当然,我们预设这个信念是真的)?就日常生活而言,这方面的要求好像不算太高。我知道外面在下雨,因为我醒来时听见了雨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我知道我的车在停车场,因为我把车停在那里了;我知道冰箱里有啤酒,因为你告诉我那里有。不过,出问题的风险也是有的。也许,我听到的雨滴声其实是洒水器的水声。也许我的车子昨晚被偷了。也许你没对我说真话,其实你把啤酒喝光了。
细想之后,很容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要说知识存在,就应该满足更高的要求。你可能认为,光有证据是不够的,证据还需要强到能排除错误。光听见水滴拍打在窗户上的响声还不足以让我知道现在正下雨,我还得看到雨、感觉到雨才行。如果要知道冰箱里有啤酒,我就得再去看看冰箱。亲眼看见车子,我才能知道车在停车场。光有好的理据是不够的,知识需要证明。
哲学史告诉我们,一旦走上了这条路,情况就可能不太受控了。在数学和逻辑学中有证明,这是毫无疑问的。有了某些公理和某些规则,你就能证明某些定理,也就是说你可以表明,如果前提是真的,那么结论也必定为真。然而,如果你想把这种模型套到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上,问题就来了。假设我听到、看到、摸到了水滴,我就能证明现在正下雨吗?恐怕不行。我看到的水也可能是某个好莱坞大制作弄出来的(纽约街头到处都是拍电影的,如果你在纽约住过,就会知道这种事可能发生)。即便你可以排除这种情况,也还有其他可能性。我可能是在做梦,甚至更糟:我可能处于《黑客帝国》的那种环境里,我所有的感知(我看到、听到、摸到的水滴)都来自与我的大脑连接的电脑。如果是这样,我们通常通过感官获得的证据就都失去了意义。我的所见和事物的所是之间不再有关联——看上去在下雨,不代表真的在下雨。我是被骗了。
这么推理下去,我们就触及了哲学怀疑论:我们可能根本就没有知识。在认真对待怀疑论挑战的哲学家中,最著名的也许是勒内·笛卡儿(René Descartes,1596—1650)。他在名著《第一哲学沉思集》(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中表示,长久以来他一直担心我们通常认为充分的理据可能并不成立,于是他决定追查到底,把所有能够怀疑的事物一劳永逸地清出去。他穿着袍子坐在壁炉边,开始检视自己对周围世界的一般信念(比如他坐在壁炉边这个信念),看它们是不是可以质疑。他一开始就谈到我们常常会被感官欺骗。事物看起来是这样,但其实是另一个样子。不过这种怀疑的作用不大,因为我们的感官只会在特定情况下欺骗我们。但是,笛卡儿接着谈到,我们经常做梦,而至少在我们醒来之前,梦境都和清醒时的生活显得同样真实。问题来了:他能完全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吗?不能的话,他也许就不能信任自己的感官了。看起来他坐在壁炉前,感觉上也是,但如果一切只是场梦,那么这些感官知觉就无法构成证据了。他在做梦的可能性削弱了通常情况下感知提供证据的作用。
在笛卡儿看来,这种怀疑能产生破坏性的后果。如果感官不可信赖,我们就无法信赖以观察外部世界为基础的一切科学学科——物理学、天文学、医学。那么数学呢?即使在睡觉的时候,2加2也还是等于4。但笛卡儿相信,就连这也可以怀疑。我有可能是错的。比如,有个恶魔欺骗我,让我数数也数错,想也想错。笛卡儿称,只要这个可能性无法被排除,就没有很好的理据去相信数学陈述。所有的知识似乎都动摇起来了。
“对证明的要求会导致怀疑论泛滥。”
我们该如何应对这种怀疑论呢?笛卡儿自己并不是真正的怀疑论者——他只是试图为所有知识一劳永逸地找到无可置疑的基础,好摆脱怀疑的折磨。他在自身中找到了解决方案。他可以怀疑一切,但有一件事是不能怀疑的,那就是他在思考。找到这件事后,笛卡儿认为可以往前走了。如果没有“我”,就不可能有“思”。因此他也知道他自己存在。这就是cogito ergo sum那句名言的意思:我思,故我在。
就算我们同意笛卡儿关于存在一个“我”的思路(不是所有哲学家都同意),这个结果也没什么可令人振奋的。如果我知道的仅仅是我思和我在,我该如何重获我相信自己拥有的知识呢?这些包括日常知识,也包括不同科学学科的知识,还有数学知识。笛卡儿的答案许多人都不满意。他宣称,以他的存在为前提,他可以证明上帝存在。而证明上帝存在之后,一切就都清楚了:既然上帝不是骗子,笛卡儿就能信赖自己的感官和思维能力了。不能获得知识全是我们自己的错,因为这只能说明我们没有善用上帝给我们的恩赐。一下子,所有的怀疑都被击溃了。可惜,他对上帝存在的证明并没有多大价值(很容易说明它们不成立),而说只要我们不掉以轻心就不会犯错,这种看法也不对。[8]
哲学史清楚表明,拆毁所有知识容易,重建知识难。许多人都没能很好地回应怀疑论者的挑战。我们在此就不探讨相关争论了。不过,我想指出,试图去证明怀疑论者为误,并不是很好的策略。质疑怀疑论者的出发点会更有效,也有趣得多。1939年,著名的英国哲学家G. E. 摩尔(G. E. Moore)在剑桥演讲,他给演讲定了个叫《外部世界的证明》的大胆题目。[9]这还不够,他的证明的基础是这样的:他先举起一只手,说“这是一只手”,然后举起另一只,说“这是另一只手”,接着他得出结论,外部世界至少存在两个物体(他的两只手),外部世界的存在也由此得到了证明。长期以来,人们都在争论摩尔究竟想说明什么。他是老练的哲学家,已经研究哲学很长时间了。他肯定不会真的认为外部世界的存在能通过举起双手来证明。一种说法是摩尔是想专门质疑怀疑论者的出发点。所有的怀疑论论证都基于一些假设,比如我们的感官可能彻底欺骗我们。摩尔举起手,说他知道自己有两只手,意思是比起怀疑论者的假设,他更有理由相信自己有两只手。要想让摩尔有理由去怀疑自己有两只手,就得用上相当疯狂的怀疑论假说,比如恶魔或《黑客帝国》的场景。
我认为,我们可以从针对怀疑论的哲学讨论中学到两件事。第一,知识并不需要绝对的确定性或证明。对证明的要求会导致怀疑论泛滥。听到水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我就能知道外面在下雨;你告诉我,我就能知道冰箱里有啤酒——哪怕不能完全排除我弄错了的可能性。只要我的信念是真的,这些理据对知识来说就够了。如果事不凑巧,后来发现虽然我有充分的理据,但我的信念是假的,那么我就并不拥有知识。但如果我的信念是真的,那么我的理由就足以说明我拥有知识。这种看法通常被称为“可错论”(fallibilism,来自“fallible”,会犯错的)。要拥有知识,并不需要绝对的确定性——理由只需要让我(实际上为真)的信念有可能为真就够了。[10]我听见水滴的声音这个事实说明现在有可能在下雨,而你说冰箱里有啤酒这个事实,意味着冰箱里有可能有啤酒。
我们可以学到的第二件事是,指出我可能是错的,并不构成对我的信念的反驳。辩论的时候经常出现这种情况。有人指出某个信念或理论没有经过证实,有可能是错的,然后这就被当成是对这个信念或理论的反驳。比如,2016年12月19日的《今日新闻报》(Dagens Nyheter)上刊载了一篇访谈,接受采访的是特朗普的女性支持者,她也是气候变化怀疑论者。她说:“科学只是理论,对吧?不是真理。就好像进化论,仅仅是个理论而已。”当然,科学由理论构成(要不然呢?),但严肃的科学理论经过了系统化测试,以充分的证据为基础,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它们。证据不能排除理论出错的可能性,这个事实不是我们怀疑该理论的理由:缺少证据本身并不构成反驳。要构成反驳,就需要真正的反证,而如果没有反证(进化论和气候变化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反证),那么一个科学理论仅仅是理论,它理论上有可能是错的,这个事实是构不成反驳的。
可悲的是,由特朗普任命执掌美国环境保护局(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的斯科特·普鲁伊特(Scott Pruitt),就采用了这种推理方法。[11]2017年3月9日,普鲁伊特宣称我们不知道全球变暖是不是二氧化碳排放引起的,震惊了研究人员。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宣称,我们必须继续研究这个问题。这番话立刻受到了气候科学家的谴责,前任局长吉娜·麦卡锡(Gina McCarthy)也表示了批评。她指出,知识要看证据,而不是看你碰巧相信些什么,关于全球变暖,有压倒性的强有力证据表明二氧化碳排放是主要原因。她接着说:“我想象不到还要从科学家那里得到什么新的信息,才能让这位局长明白。”[12]从普鲁伊特的论述看,他认为缺少证明就足以构成反驳“二氧化碳排放导致全球变暖”这个观点的证据。但并不是这样:现有证据已足够充分,研究人员也认可这一点,这就够了。2014年的一份气候报告概括了超过2 000篇科学论文的内容,结论是二氧化碳排放量的急剧增加“非常有可能”是20世纪50年代以来气候变化的原因。[13]非常有可能,这对知识来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