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蔡琰
阴暗的屋子里。
几个人头凑在一起。
烛影昏暗。日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如一把刀将世界分割两段。
“伯喈，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太尉杨彪开口问道。
话音刚落。
坐在杨彪身旁的司徒黄琬也随即开口催促：“蔡侍中，此事儿事关国家兴衰，我等存亡。你到底还要考虑到什么时候？”
两位三公夹击之下的，是侍中蔡邕。这是一个面容泛白的男人，他低眉顺目的样子显得格外温和。蔡邕默然听着，等两人说完，他抬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欲言又止。
若是别的事儿，蔡邕或许已经同意了面前两人。但他现在所面对的事情，实在是让他为难。
袁隗身死后，杨彪和黄琬随即上董卓府请罪。双方经过洽淡，董卓同意与反对他的洛阳群臣暂时和谈。而和谈的条件里有一条内容是，董卓要纳蔡邕的女儿蔡琰为妾。
董卓好色，人尽皆知。他提出这个要求，并不离奇。
只是苦了蔡伯喈了。
一直沉默无语的太仆王允见蔡邕仍未下定决心，这时也开了口。王允语重心长地劝道：“伯喈，我明白你的心意。谁家女儿不是父亲的心头肉。若是要我将女儿送与董卓，我也会觉得难受。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在为了稳住董卓，不让他继续肆意杀戮，我等不得不这样做啊。”
蔡邕低头看着身前，吞吞吐吐道：“诸公所言，在下如何不明白？只是要我将昭姬送与董卓，我实在——”
余下的只有长长叹息。
蔡邕的语气已有些动摇。黄琬连忙乘胜追击，道：“伯喈好好想想，昔年西施入吴，名垂千古。现今昭姬为救天下，牺牲自己，堪与西子相比。更何况这只是缓兵之计。我等很快就会将你的掌上明珠完好无损地送回你的手中。”
“完好无损？”
蔡邕嘴角泛起苦笑。
一旁的杨彪正襟危坐，看着愁眉不解的蔡伯喈，杨彪合上眼，静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伯喈，我明白你的难处。这次昭姬入董府，归来之后，我便让我的侄儿登门求亲。纳采问名，请期亲迎，你觉得如何？”
先是威逼，再是利诱。
蔡邕还没回答。
一声沉沉的冷笑突然响起，如重锤砸在地上。
只见一人挺直了身子，长跪在地上。这人宽额方脸，虎背熊腰。一对卧蚕眉浓重肃静，双眼如炬，虎口狮鼻。他看着面前的三公九卿，没有掩饰嘴角的嘲弄笑意，大声道：
“好一个纳采问名！杨公，你们到别人的家里来，逼着别人把女儿送出去，还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实在是让曹阿瞒听得佩服不已！杨公又何必畏惧董卓。量想以董贼的剑锋，恐怕刺不穿诸君的脸皮吧！”
曹操一席话说完，说得在场的人顿时哑口无言。
曹操一贯与蔡邕交好，今日正好在蔡邕府邸做客，没想到碰到了这种事情。一席话说完，曹操犹不解恨，继续道：“诸公当日若是听我一句，派兵守住夏门。哪里会有今日之忧？真是可笑可恨！”
按理说，以曹操与杨彪等人的地位差距，他不该这么放肆地说话。但一想到与自己交好的蔡琰会成为董卓的玩物，曹操心中便生起一阵难以自已的愤恨，让他不吐不快。
杨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无奈地开口：“如今已成这般模样，再提往日又有何用。还是要解决目前的困境，才是当务之急……”
杨彪正说着话。
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日光晕散。
一个苗条的倩影站在门外。众人眯眼看去，只见蔡琰施施然而立。芙蓉如面身似柳。一袭淡色直裾深衣，饰以云纹草纹，淡雅不失贵重。穿在蔡琰身上，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如云如雾的娇美。
在座的众人大多都过了食色的年纪，但看到蔡琰，心底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好一个美人。
也难怪，董卓会特意开口，要蔡琰入府了。
蔡琰端着手中的托盘，款款走到几人面前。她跪在地上，先将茶捧给了父亲蔡邕。随后奉给曹操。之后再一一端到几位公卿身前。做完这一切，蔡琰翻过托盘，放到身后。
她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一旁的几人，道：“诸公所说的事情，我已经听到了。”
听到这话，几人的脸色当即变得赧红。纵使他们脸皮再厚，要让他们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出要这个女人，用身体去为他们换取平安，杨彪几人也还做不到。
蔡琰好像没有察觉到几人的异常。
她淡然一笑，语调平淡自然地继续道：“……若是昭姬能为诸公换来打倒董卓的机会，昭姬愿意入董卓府为妾。”
“昭姬！”
蔡琰的话如惊雷在屋中炸响，曹操当即直起了身子。
“大兄不必多言，”蔡琰的语气温和又缓慢，似山间流水潺潺，“这件事情，昭姬自己想的明白。国破尚如此，妾何惜此身？昭姬只是一个女人。若是以我一个，能够换其他千万人的性命，昭姬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
一席话，令在场的人默然。
几人自恃把持朝政权柄，威重天下。没想到在大义面前，竟会连女儿身的蔡琰都不如。
“不过，昭姬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只听蔡琰开口道。
“你说。”
杨彪硬板着个脸，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
“蔡家的女儿出嫁，必须要明媒正娶。我要董卓亲自到府上来迎接我，不知道这个要求可以办到吗？”
说实话，这个要求有一些难度。但是相比于蔡琰所做的牺牲，杨彪觉得自己冒着风险去董卓哪儿做一次说客，并不冤枉。片刻之后，杨彪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
袁术上门时，徐荣正在更衣。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吧。”徐荣低声附耳问带袁术进屋的亲兵。亲兵点头。徐荣放下心来，看来袁公路也不是完全的蠢货，这位公子哥也知道要避嫌躲开旁人的视线。
好吧。徐荣误会了，袁术有他自己的理由。
“今日我的时间有些紧，不能以礼相待，还请后将军多多包涵。”徐荣继续穿衣，同时对袁术说道。
袁术心中想着另一件更为紧急的事情，没有把徐荣的失礼放在心上。他铁青着脸说：“你要的官文，我已经给你带来了！”
“官文？”
徐荣没反应过来。
“任命你为荆州刺史的官方文书！”袁术的语调里透着厌恶。
“哦，好的。”背对着袁术的徐荣眼眸快速地上下闪动，“其实后将军派一个下人送来就好，没必要亲自登门。这等盛情，荣实在惶恐。”
袁术对徐荣的客套话嗤之以鼻。他冷声道：“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帮忙？”
你是怎么把请求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的。
袁术沉默了一会儿，郑重地说：“我需要你帮我离开洛阳！”
这次换徐荣保持沉默。
董卓入京后，朝臣便络绎不绝的辞官逃离。前有荆州蒯越，后有司隶校尉袁绍。知名的不知名的，谁也不想在董卓手下待着。说实话，徐荣也不想，只是一时半会儿还逃不掉。
因此，袁术提出这样的请求，徐荣并不意外。尤其是在袁家遭遇如此重大的打击，当朝太傅袁隗下狱身死之后。
但徐荣有些不明白……
“这种事情，后将军去找其他人帮忙不是更好吗，为什么找我呢？”徐荣问。
袁术的回答是一声冷哼。
其他人？
其他人一听说袁家出事儿，如躲避瘟疫一般避之不及。袁术上门的那些人，平日里请他去，袁术都不会去。现在却一个又一个的吃了闭门羹，口称人都不在家中。
若不是没有办法，袁术也不想来找这个与害死叔父有关的家伙。
“再说，杨公等人，已经打算与董公化干戈为玉帛。想来过不了几日，洛阳就会重新恢复平静。”事实上，徐荣现在换衣服，就是为董卓去送给蔡琰的聘礼。“后将军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儿吗？其实你只需等上几天，洛阳便可畅行自如。”
袁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空气中弥散着沉默的气氛。
徐荣回过头来，看了袁术一眼。在他看来，袁术的反应是有些奇怪的。就算袁家势力衰退，像和谈这种大事儿，袁术不可能不知道。但袁术还是急切地想要逃离洛阳。这是为什么呢？
袁术那副想说又不能说的表情，令徐荣浮想联翩。不过反正事情与他无关，见袁术不肯说，徐荣也没兴趣追问。换好衣服，徐荣大步朝外走路。经过袁术身边，徐荣作揖行礼道：
“今日时间匆忙，招待不周。后将军等会将文书交给都尉韩浩即可，等来日有空，我再登门拜访，向后将军致歉。”
这是已经下了逐客令。
听出徐荣不肯相帮的话中之意，袁术当时就急了。袁术倏忽站起来，硬直了脖子，满脸通红，朝徐荣吼道：“徐荣！你这是要过河拆桥吗？”
“过河拆桥？”
徐荣冷笑着，明知故问。
“我家给了你那么多黄金，又给了你官职，你现在竟连这样一个小忙也不肯帮我！你这头喂不熟的白眼狼，狼心狗肺的东西！”袁术厉声咆哮，怒骂道。
若是旁人，恐已经和袁术翻脸了。
也就是徐荣脾气好，犹自平静地解释道：“这如果只是一个小忙，后将军恐怕就不需要找我了吧。自从令兄离开洛阳，董公便命人将关禁加强了十倍不止。现在就是我想出城，都得费一番功夫。后将军却说这只是小忙？
再者，黄金与官职，乃是当日我与袁公的约定。我给袁太傅去见董公的机会，袁太傅将黄金与官职交与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童叟无欺。何来过河拆桥之说？”
一席话，说得袁术哑口无言。
徐荣抬了抬手，高声道：“送客！”
两个西凉兵进来，不由分说地架起袁术，要把他拖出屋去。袁术急得脚蹬手推，厉声喊道：“徐荣，你别忘了！官文还在我手里，你若是不肯帮我，你也休想得到官文！”
听了袁术的威胁，徐荣扑哧笑出了声。
不给我就不给我吧。你不会真以为荆州刺史的任命对我来说很重要吧，袁公路。那只是用来迷惑袁隗的戏法而已。事实上，真正重要的，只有袁隗前往董府，落入何俭手中。
你能想明白吗，袁公路？
两个西凉兵被袁术的大吼怔在原地。他们看向徐荣，见徐荣没有反应，便继续挟着袁术离开。袁术急了，恼羞成怒，大喊道：“徐荣，我就是和你玉石俱焚，也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若是不肯帮我，明日，我就去董府把你的事情全告诉董卓！看看到时你能不能逃过这一次！”
“停下！”
徐荣随即高声喝止了手下。
当日袁术会留在大厅内，本就是徐荣意料之外的事情。按理说，这件事儿只该徐荣知道，袁隗知道。袁隗之后，便一切烟尘消散。这时，这却成了袁术要挟徐荣的把柄，还是有一定效用那种。
徐荣当然早准备好托词和证据，搪塞董卓。但李儒恐怕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相比于给自己找麻烦，送袁术离开的确要轻松一些。
徐荣走到袁术面前。他直直望着四世三公袁家来日的继承人，低声道：“黄金，是我从袁家搜刮来的。官文什么的，根本不存在。至于你离开洛阳的事情，袁公路，我最近比较忙。几日之后，我就安排人送你出城。你看可好？”
袁术直视徐荣，嘲弄地勾起嘴角。
“看来，有的人是真的了解你啊，徐中郎！那你我的事情，可约定好了。等你送我离开洛阳之日，我便将文书交给你。我们之间的事情，一笔勾销，从此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