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苦相2
老太婆先推开房门,忙拿起手边的干毛巾,不停地擦拭着大佑肩膀、头发上的雨水。她弯下腰,顺手打开鞋柜,熟练地拿出大佑常穿的那双碎步褐色布鞋。
“看来家里要买几把雨伞了,怎么不打个伞呢!”老太婆望了一眼窗外,一副心疼责怪的语气。
“孩子们呢?”大佑换完鞋,解开上衣,坐在沙发上休息着。
“都午睡呢。”
“阿银出去了?”大佑起身朝鞋柜处望了一眼,确定阿银的拖鞋还在那里,也就猜到了。
“去打麻将了?”
“她没说出去干嘛,我哪儿管得了你这个媳妇啊。”
大佑是一个明显上了年纪的老干部,两边的头发梳得齐整,乌黑的头发经常染,跟老太婆那头银发形成鲜明对比,他不苟言笑,但是对这个家也算是尽心尽力,只是有时方式不对,所以偶尔会出现一些意外。比如,喝醉、打破孩子的头、以及有一些不懂如何拒绝的女人等。
他神情自若的坐在沙发上,一副并不想听老妈抱怨媳妇是非的样子,歪头看看墙上的钟。
快六点了。
无论大佑本人的性质如何,此刻他心里就记着孩子们该吃饭上学去了。
随后,他站起来,头发上的水渍还没完全干透。
“拿个吹风机吹一下吧。”老太婆跟在后面问。
大佑快步走向厨房,喊着:
“我一边做饭一边开抽油烟机,头发一会儿就干了。”
老太婆忍不住笑了出来,很久没听到儿子说傻话了。
瞬间,几个孩子像提前打招呼似的,全部集中在客厅里,室内充满着一种刚睡醒的惺忪;几个孩子都毫无生气,脸上都懒懒的,而且他们几个也开始聊天了。
木子指了指奇奇身上穿的那件灰色卫衣,胸口印字的地方明显破损了几块,一看就是洗得太勤的原因。
木子没好气的说:
“你看看我就不一样。”
奇奇望了一眼依旧摆在洗手间门口的两大袋子衣服,那是木子每周回来必带的礼物---脏衣服。
不一会儿,窗外呼啸的风再次吹起来,伴随着毫不示弱的雨水,一如既往的狂倾。
从厨房门缝里溢出来的饭菜香,一下勾起了奇奇的食欲,肚子叫个不停。
“偷钱不就是为了搞饱肚子吗?被骂也要吃饭啊。”木子像是掏心窝子那样,给奇奇建议。
“你数学试卷做了吗?”奇奇信心十足的反击。
“做了!”
“做个屁,我住你隔壁,就听到你玩游戏的笑声。”
小茜的话让木子坐立不安,他重新站起来,望了一眼厨房,又看看奶奶,重新坐下。他的眼神在室内不停的搜寻着什么,想要用一些别的东西让在场的人分散注意力。突然,木子看到了放在雨伞盆里的雨伞,嚣张地指着说:
“这么大的雨,我带会儿要打伞去。你自己去买把雨伞吧。”
像是示威那样,木子把那把他看重的雨伞难得整理了一下,放在旁边,示意这是自己的专属。
老太婆就只是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雨肆虐浇打在窗台上的花花草草上出神。
厨房的门打开,大佑嚷着:
“孩子们,吃饭了!”
就像一种极具魔力的咒语那样,几个孩子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围坐在餐桌上。只有奇奇独自进厨房,开始清洗碗筷、盛饭。
这是寄养在别人家的一种自觉性,也是生存所需技能。
大佑观察着奇奇的一举一动,接过奇奇的碗,从锅里盛了一大碗刚炒好的鸡蛋饭,还有葱花和火腿。
大佑从钱包里找着什么,低声问奇奇:
“你每周零用钱多少?”
“五块。”
大佑轻轻笑了一声,拿出一张二十的,塞到奇奇手上,像是达成协议那样说:
“别跟你舅妈和外婆说啊。”
奇奇笑着点点头,收下了。端着自己碗和其他人的碗出去,木子望了一眼奇奇碗里的饭,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父亲的伎俩,只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对那些成绩差的也就爱答不理,做什么都是错。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吃到那碗黄金炒饭。
奇奇低头吃着,中午那些还没吃完的饭菜在餐桌上转动着。那碗清炒藕片好像又重新炒了。奇奇盯着盘子里的菜,任它转走。
大佑又把清炒藕片转到奇奇面前:
“这不是你爱吃的吗?我把剩下的也炒了,是新鲜的。”
奇奇摇摇头:
“这些饭我都吃不完,留给哥哥姐姐们吃吧。”
“正长身体的孩子,哪里吃不完。”大佑端起那盘清炒藕片,几乎放了一半到奇奇的碗里。
这个屋子的布置还是相当讲究的,墙上挂着的油画和水彩画,都是大佑闲来无事时画着玩玩的,当然也有一两副是奇奇一起参与的,所以明显可以看到有几幅画有两个人的署名。
家具上、架子上摆着很多精致的古玩,瓷器居多,也有个别小巧的雕刻,这些小东西满满当当地塞满那间大客厅。
最值得注意的是,摆在众多精致玩意中间有一个用干掉的桃核刻的一件半成品。
那天也是巧,奇奇回家路上还在背诵《刻舟记》中的段落: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嘻,技亦灵怪矣哉!
进门前几乎背诵完了,也被文章里描述的这种技艺深深折服。客厅里,舅舅正在吃桃子。于是,就像是大人带着孩子恶作剧似的,大佑在一旁指导奇奇雕刻那个桃核。
有过很多乐趣和回忆,但一人之力难以跟整个家庭团体做对抗。要改变现状,这对于大佑或者奇奇来说,都是十分困难的。
现在那个未完成的桃核早就堆满了灰尘。
舅舅的工作太忙,经常不在家,渐渐地奇奇对舅舅的那种依赖,在这个家庭中,被日常琐事和各种诬陷中消磨得荡然无存了。
饭桌上,大佑惯例问着木子的学习:
“你们上周不是做了数学测评吗?说是模拟升入第一高中的概率,考得怎么样?”
木子低头吃饭,他的眼睛里充着血丝,似乎不敢呼吸,一声不吭。
“问你话!”大佑提高了音量。
“考了。”
“多少?”
一阵死寂的沉默。
“考了多少!”
大佑猛地提高音量,吓了木子一跳。
奇奇慎重地吃完最后一口饭。小茜呢,脸上挂着一种因幼稚的好奇心而引发的微笑。
谁都无法衡量,木子心里如何地动山摇,恨不得起身就跑。
奇奇第一个站起来,摸着肚子:
“舅舅,撑死了。”
大佑笑着摸着奇奇的头:
“你个孩子,吃这点还好意思喊多。”
“舅舅,你现在有空吗?”
大佑好奇地看着奇奇,等着她的话说完。
“离我上晚自习还有半个小时,能不能教我把那个桃核再完善一下。”
“你等会儿啊。”
大佑胡乱吃了几口,牵着奇奇的手,两人开始琢磨,怎么把桃核外面的细纹变成窗户。
木子长舒一口气,死里逃生,心里早已奏起狂想曲了。
小茜极其失望,立马又抬起头,眼神发亮,同时用和蔼地态度高声说:
“爸,我这次的考试成绩也不错。”
“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了,夸你又进步了。坚持下去啊,小茜,反正一本线是稳稳的,就是看能不能冲一把,朝着你想进去的学校努努力。你的旅行奖金,我早就准备好了。”
小茜露出快乐的笑,眼光扫到木子,用一种极其鄙视的神态露出高高在上的微笑。轻声说:
“这是还给你的。”
在妈妈面前,木子挑衅小茜;在爸爸面前,小茜挑衅木子。尽管两人只差了3岁,其实矛盾和打架的次数,真的不少。
看看木子腿上的淤青,额头上的疤,看看小茜左胳膊上的刀痕,嘴角处早已痊愈几年的白色印子......
这些事只有当家里只有老太婆一个人时才会发生。
老太婆谁也不会帮,谁她都嫌烦。那副和蔼亲善的微笑,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装出来的。一个不会认字的老人,长期的无聊让她毫无心思在意别人,毕竟大半辈子都是为了别人,终于现在轮到自己享福了,她才不想耗费心神在孩子们身上。
她只会思考,如何让自己的后半生生活无忧、财源滚滚。好在她已经摸到儿子大佑的心思,打木子,其实是真的对他抱有厚望。
往往是失望了,才会控制不住心里的失落,操起凳子就砸过来了。
这个家总归是围着木子转的。
所以,老太婆内心真正了解的、在这个家持续能生存下去的准则就是---像亲人那样隐晦地疼爱木子。
大佑又续上刚刚被奇奇打断的话,瞪着木子问:
“你数学成绩还没告诉我呢。”
老太婆怯生生地走到大佑后面,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大佑用一种沉默的眼神,几乎带着一点儿失望的神情,看着奇奇。随后,很快的,他努力笑着,展示着作为长辈的亲和力。
他以为隐藏得很好,可奇奇的经历注定她生来敏感,她看到了。
奇奇欣然地看着舅舅,余光也能瞥到外婆:
“舅舅,那钱我没拿。”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但这件事必须要查清楚。”
大佑站起来,轮流看着三个孩子,异常严肃的说:
“现在,是谁拿了那些钱,站出来承认错误,我就不追究了。如果没人承认,我也绝不姑息你们偷钱的习惯。一旦让我查到,后果你们清楚的。”
老太婆倒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她想都没想会有别人,理所当然地,她也认为应该是奇奇拿的。老太婆望了木子一眼,他的手因为害怕而微微抖动。
窗外的雨停了,大佑分神看了一眼窗台上的花,忙去抢救。
木子与奶奶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他又低下了头。木子正准备站起来时,奶奶朝着他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