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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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祖母

我有两位祖母,一位姓王,是父亲的生身母亲,在父亲六七岁时不幸去世。她留下的故事不多,知情的老人均已故去,因此我无从记叙。本篇讲述的是我的继祖母徐氏。继祖母的概念是懂事后才知道的,因为她始终是我心目中的亲祖母。

奶奶孙徐氏,属猴,1920年7月15日出生,2001年3月10日辞世,终年81岁。祖母从小失去爹娘,是典型的“苦命人”。她跟随哥嫂生活,养成了吃苦耐劳、善良俭朴的习惯。18岁嫁到胡洼,那时父亲7岁,从此做起继母,融入孙氏大家庭。

奶奶自进门那天起,便担当起家庭主妇的责任,从事自给自足经济条件下的各种家务:磨面碾米、刷锅做饭、纺棉织布、浆洗缝补,一年到头循环往复。老一代人过的日子不像现代这样方便,吃粮要自己加工,有牲口,使用牲口拉石磨,没牲口,就要人推。20世纪70年代以前,农村人都推过磨,奶奶是其中的一个。烧火用的是农作物秸秆和树叶杂草,她几乎天天着挎篓,带着筢子、扫帚、镰刀、钩子之类的工具拾柴割草。现在,农村把玉米麦子的秸秆烧掉,不说污染环境,就说浪费资源,足让老一代人心痛了。饲养家畜家禽是农民花销的主要来源。一年喂一头猪、一只羊,卖掉后用于大项开支。喂几只鸡、鸭、鹅,下的蛋卖掉用于日常零花。奶奶脾气好,喂的猪见了她就哼哼叫,羊见了就舔手指,鸡、鸭、鹅见了就拧裤脚。这种感情是奶奶辛劳付出的友善回应。纺棉花是农村妇女的基本功,奶奶白天下地农耕劳作、割草拾柴,晚上在黄豆粒大的煤油灯光下摇车抽线。右手摇三圈左手上一线,每晚纺两个棉穗子才休息。辛苦程度不提,单是寂寞也是难耐的。从单干户到初级社,牲口都在自家饲养。记得我家依次喂过“大老犍”“孬头牛”“歪嘴骡子”,白天晚上喂草加料都是奶奶,她从没说过累。

主妇在家一天到晚忙不过来,还要下地干活当劳动力使用。奶奶50岁以前就是一个棒劳力。旧社会的妇女从小裹脚,讲三寸金莲是夸张,她的脚只有四寸半长,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扬场放磙不用提,摇耧撒种在头里”,讲的是摇耧是地里活难度最大的,用木锨把粮食和糠秕分离是打麦场里难度最大的。除此之外,地里场里的活奶奶基本都能干。比如割麦子是最累的,她能不直腰,一口气割下一里地长的麦垄,把男女社员都甩在后头。1958年“大跃进”搞浮夸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干起活来“连轴转”。奶奶天天和男社员一样,夜以继日地“大干苦干加巧干”,翻地挖河推水车是常干的活,她的小脚疼得像在蒺藜上行走似的。

吃苦耐劳渗透到生产生活的各方面,抚养孩子就是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奶奶没有生儿育女,可亲手拉扯大的比谁都多。父亲7岁起随她生活。吃穿住行像跟亲娘一样,直到长大成人。他俩有着深厚的母子情义,1993年,父亲早于奶奶8年去世,她哭得惊天动地,一个晚上劝不下来。我兄妹5人,有3人是她搂抱大的。从我一人身上就能看出带孩子的艰辛。3岁起就跟随奶奶。晚上搂我睡,白天抱我领我玩。夏天热,蚊子多,奶奶挥动着鹅毛扇子一夜不停地扇。说她有睡着觉也能扇扇子的能力也不算太过分,事实上,为了孩子养成了睡不死觉就要摇动的习惯。每天天不亮,奶奶就要给我抠鼻子眼,在头上摸虱子,唱“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叫小妮,携猫来……”等童歌童谣。那时营养不足,晚饭即使吃饱了,天不亮就饿得心慌。冬天无火炉,就在锅底或在烘被窝的火锅里烧块红薯,用棉布包起来待醒后吃,弄得脖子下边净是红薯皮也不觉得难受,饿了吃红薯真感到香甜美味。吃萝卜红薯粗粮多了拉得多,加上小便,每晚都由奶奶把着双腿拉屎排尿二三次。天气再冷,小孩也爱在室外玩,手脚被冻得常生疮。奶奶白天给暖手,晚上把孩子的小脚丫放在胸前,直到变热才放开。上高小时,吃棉籽皮吃得几天拉不下来,造成不少人脱肛,我忒厉害,半天缩不回去,奶奶就用手帮助送进去。听奶奶讲,我两岁时大病一场,她和母亲抱着去范祝庄为我看病。刚出村我就断了气(休克),她和母亲号啕大哭。孩子已不行了,还去不去看病?两人以“死孩子当作活孩子医”的心情,奔跑着把我送到中医郎中的家。医生用针灸等强刺激的方法使我苏醒过来,又通过服药以及祖母、母亲的精心调理,我才痊愈。

生产力低下的农村,缺医、缺药、缺钱、缺交通工具,现代人是很难想象的。但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母爱,我身上又多了一份与母爱不差分毫的祖母之爱。我离不开奶奶,六七岁时,父亲在刘绍武教学,起伙做饭要自备柴火。有一天,我陪着爷爷送去一大车,爷爷返回,我留在刘绍武。到了晚上怎么也不舒服,一心要回胡洼找奶奶睡。父母答应天亮了再送回,我大哭大闹吃顿饭工夫还不止。父亲在不敢走黑路的情况下,还是连夜把我交给奶奶。

近十岁时,我才与奶奶分铺,接着她又把二妹、三妹搂抱到能自理。常言道“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就是说一代只管下一代,祖母对我兄妹三人属隔辈照料,超了常规。不仅如此,又承担起抚养第四代的重任。我女儿彩虹、素敏和儿子思涛都是奶奶搂抱大的。彩虹一岁就跟奶奶生活,她用手比画着说:“小虹跟鞋底一样大就跟我睡。”当时没奶吃,只能吃些细粮饭,有时跟大人一样吃。给她买点羊肉氽成红枣大的丸子,她竟狼吞虎咽一口一个,瞬间就吃半碗。为解决孩子的营养问题,1969年我到范县农电做了三个多月的临时工,挣的钱除了买工分等急需外,都给彩虹买炼乳作为面食的补充,这是彩虹童年生活最奢侈的一百天。因为没工做,营养品就中断了。彩虹见到炼乳总是抓死碗一饮而尽,还要喝,没有时就啼哭。她哭奶奶陪着哭,东屋里彩虹她妈听到跟着哭。彩虹哭的是饥饿,奶奶哭的是孩子可怜,彩虹她妈哭的是往哪里弄点钱再买瓶炼乳。可怜她两三岁就跟大人吃一样的饭了。奶奶喂的雏鸡生活待遇最高,能吃上黄豆面掺高粱面蒸的窝头。有时让彩虹喂鸡,她嚼着嚼着不自觉地就咽下去了,从此,彩虹天天闹着要喂小鸡。无病时日子好过,有病时奶奶就作难了。为了让孩子吃下东西,奶奶绞尽了脑汁,东拼西凑点白面,或烙面糊饼,或擀面叶,或把面裹在木棍或高粱秆上埋在锅底火中烧“补给”。当孩子吃下肚时,就产生最幸福的感觉。孩子小,少不了隔三岔五地闹气,说明她把奶奶当成至亲。奶奶从没打骂过孩子,被气得没办法时就吓唬说:“你再闹,我就跳井不活了。”彩虹听到后马上停止哭声。同样的付出,她又把素敏、思涛搂养大。1989年,第五代人囡囡出生。奶奶已是70岁的老人了,虽不亲自床上搂睡,却也经常领着玩耍。囡囡跟她妈妈彩虹一样,与老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晚年奶奶耳聋了,外人需高声说才能听得清,彩虹囡囡娘俩用唠家常话的音调就可以与她交流。

奶奶付出的是舐犊之情、怜子之爱。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生活是拮据的,花钱的艰难可用4岁晓燕的话来证明。五一节去郑州大学,她对我的同学夸耀说:“过年后,俺家都买了3回葱啦。”校友听了心酸,用背唐诗得奖励的方法给赏钱一元多。家中偶尔买点糖块、冰糖,送给奶奶的几块她从不舍得吃,悄悄放起来,待孩子们哭闹时拿出来哄人。大孩子知道疼奶奶,给糖块时非往她嘴里塞一块不可,她转身就吐给最小的孩子。奶奶对亲手拉扯大的孩子连着心,对他们的配偶也当成自己亲生的。见了曾孙媳妇洪霞就家长里短说个不停,拿出自己珍藏的好东西,看着吃下去才满意。中秋节是大节,我小时候企足而待,因为每个家庭成员可以吃上两三块猪肉。奶奶喜欢吃猪肉,但是每次最多尝一块,有时一块也不尝就拨到我碗里。七八岁以前还沾沾自喜,10岁之后受良心自责,不再这样做了。1984年,奶奶随我在油田生活,条件改善了,但关爱晚辈、勤俭持家的心态没有变。吃饭时,不断发现还想吃却又不吃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吃多了不得劲。”其实是为后代俭省几口饭呢,这是大半辈子过穷日子养成的习惯。后来孩子们故意说:“老奶奶,还吃不?不吃就倒掉了。”一般情况下她会再吃几嘴。带孩子她从不打骂,也不准任何人打骂,谁若是打了孩子就“剥牛似的”(奶奶常说的话)跟谁闹,“我养大的孩子,疼还疼不过来呢,让你们打哩!”

奶奶对子孙后代的疼爱表现于方方面面,为孩子上学就费尽了心机。1961年,我在万庄上初中,吃饭需带干粮起伙。星期一带3天的窝头,星期四以后的就由家里人解决,每次都是奶奶着篮子来回走6里地送给我。开始不熟悉,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找,为此还受过学校管理人员的责备,后来便冒着风雨暑寒站在教室墙根下等我下课。第二年不起伙当走读生,一天三顿往家跑,行路速度可用“腊月里叫花子快如马”来比方。吃饭时间越短越好,奶奶怕耽误我的事,老早就把头伸出我家围墙的豁口外,眼睛直直地等待我的出现。当发现身影,马上掀锅盛碗,把饭搅得不热不凉,吸根烟的工夫就吃完了。因此,我上学没迟到过。她伺候第四代、第五代孩子上学入托也是这样。油田学校是吃过早饭再上课,冬季出家门天还不太亮,这样对不会看钟表的老人来说就很难把握做饭时间。为了不让孩子迟到,每次都是提前把饭做好。有几次竟是4点钟左右,她就默默地在黑暗里抱着上好铃弦为孩子叫早的钟表耐心等待。为了尽快见到放学的孩子,每天趴在窗台上观望等候。

奶奶有一副菩萨心肠,每逢过年过节,都把天地神灵、列祖列宗请到家中设立牌位供奉,磕头跪拜,焚金烧银。例如除夕、初一、初二、初三、初五、初七、元宵节是祭祀的日子,饭前要祈祷。供词很顺口,奶奶低声虔诚地说:“老天爷、灶王爷、关爷、财神,爷爷、奶奶、爹娘、老的、少的、供飨不到的都来吃……”仪式进行完才能开饭,否则就是不恭不敬,没老没少。奶奶去世后由我母亲继承,如果略去此项活动,还真少了一道颇具特色的年味呢。奶奶信鬼神,却又不怕鬼神。我五六岁时龙王庄唱大戏《天仙配》,看过一场的小孩说,戏台上的黄牛跟真的一样,就想让奶奶带我去看看。她对我总是有求必应,进去后见到戏台下人山人海,什么也看不见,奶奶把我放到她脖子上,看到黄牛就离场了。漆黑的夜晚,我们回去要途经一大片坟地,人们常说那里有厉鬼出没。奶奶说,你别怕,有我呢,我一个人敢围着坟头转三圈。

她的慈善还表现在谁家有喜事,她跟着高兴;谁家有不幸,她跟着悲伤。村上死了人,见到别人哭自己就掉眼泪。尤其是撇下吃奶孩子的妇女死了,她总是忍不住失声痛哭,担心小孩今后不好养活。从与自己养育的孩子沟通中,也能看出她的一片善心。一般来说,同龄人有相同的行为和语言,而她把小孩当知音,给他们说大人的话,讲大人的故事,谈论人生的酸辣苦甜。她讲得绘声绘色,时而激愤,时而叹息。孩子们听了有的茫然,有的明了。不管效果如何,孩子们对讲述中词语重叠的创新使用都留下深刻的记忆。例如,讲水果酸甜则说酸溜溜溜的、甜滋滋滋的,讲人面黑白则说白生生生的、黑黝黝黝的……晚上想休息时,常常用一只手心拍打着另一只手背说“俺睡去哩”,那副悠闲自得的神态,真是一个无拘无束可爱的“老小孩”。

奶奶生活在大家庭里无忧无虑,乐观的性格中流露着几分幽默。奶奶不识字,进城后也学习了一些不规范的新名词。我四妹曾在招待所工作过,奶奶回到老家就对村上人说,“四妮在‘张殿所’工作”。因为姓张的有殿字辈,把招待所说成“张殿所”很顺嘴。进入20世纪90年代,农村的摩托车多了,她说:“年轻人个个都骑着‘毛桃’车(毛桃是砍伤皮可流白汁的树)。”看电视只能看懂两三成,当出现中国地图时,她指着给小孩说:“这个小老虎一出来,就是说天气预报哩。”开始我们没听懂啥意思,多次揣摩观察,发现地图还真有几分像老虎呢。见到有搞恶作剧和搞笑的人和事,或者看到电视上的相声小品时,就说:“真把人家哭爹的引笑了。”她过去掐的草辫有空隙不密实,就自嘲说:“戴着草帽骑着驴也能过去了。”

舐犊之情换回跪乳之敬,儿孙后代人人孝顺,个个喜爱,视祖母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平时,围着她叙说家常问寒问暖,争着给她洗头洗脚剪指甲。她去世前一个月,突然脑瘫,给家人带来巨大悲痛。大家眼含热泪配合医生抢救。奶奶昏迷中两只手昼夜不停地乱抓乱撕被子、枕巾和衣物。输液针扎在手上,需两个人床前伺候。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及媳妇每天24小时全天候值班,扶按双手、喂药喂汤、擦屎刮尿、洗换衣褥,尽情尽意表达自己的一份孝心。奶奶的晚年与后事都有个尽善尽美的结果。

无儿无女的老太太成了我村屈指可数的有福人。妯娌之间喜欢玩笑打闹,她说四奶奶儿女双全命好,四奶奶则羡慕她有福。奶奶的姐姐、兄嫂及所有娘家人说她享福,奶奶也自感满足。到去世没留任何遗憾,“苦命人”变成了好命人。

启示与传承:

奶奶一生吃苦耐劳、仁慈俭朴,凸显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成为鞭策自己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力量。奶奶对家庭无悔无怨、知足常乐,昭彰胸怀坦荡、纯真无瑕的品质,教人步入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境界。奶奶对子孙后代大爱无疆、璞玉浑金,赢得众人的尊敬与爱戴,培植了不怜自我身上暖,愿为他人御风寒的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