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究竟服务于谁:当艺术家变得自私之后
人类艺术发展到当代这个时期,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中,最为明显的一点就是:艺术功能的改变。
我身边有许多人,都爱着古典艺术。他们爱希腊风格的白色大理石雕塑,也酷爱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与雕塑,对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赞不绝口。但是,他们唯独讨厌以抽象艺术和行为艺术为代表的当代艺术。更有甚者,会把当代艺术视为一场文化阴谋,怀疑当代艺术是“伪艺术家”与资本运作的一场圈钱行为。这种猜疑也从侧面说明了当代艺术的不同——它太有别于传统艺术了,以至于艺术家的创作意图都会被放在审讯灯下细细考量。
在生活中,很多东西是一目了然的,如桌椅板凳,直接告诉了我们它的功能与用途。但面对艺术这个词,其实我们很少真的去追问艺术是什么,它的功能是什么,它的作用和意义在哪里。
或多或少,我们都有过去美术馆或者看展览的经历,但很少有人问自己为什么要去看艺术,或者问身边的人为什么我们的社会需要美术馆的存在。也许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简单,比如有人答“为了看到美”,但也有可能是这个问题的回答太过复杂,像是说“净化自己”,这个想法就一两句话讲不清楚。
■ 米开朗琪罗,《创世纪》(The Sistine Chapel ceiling ),1508—1512年,西斯廷礼拜堂的大厅天顶壁画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创作。
■ 鲁本斯,《圣餐荣耀》(The Glorification of the Eucharist),1630—1632年,木质油画,71.1cmx48.3cm,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回看人类文明的开始,在长达几千年的时间里,艺术作为一种传播工具,它的出现是服务于宗教的,其主要功能在于教化民众。自从君士坦丁大帝皈依基督,罗马帝国把基督教作为一种绝对主导的西方信仰之后(7),无论是教堂和教会建筑本身,还是内部精心布置的装饰,无处不是宣传教义的艺术。壁画、神龛画、油画、雕塑,包括更利于传播的版画等艺术,都是服务于基督教的。无论是米开朗琪罗在西斯廷天顶上画的《创世纪》,还是鲁本斯在木板上画的《圣餐荣耀》,他们的创作都是为了更加生动、清晰地展现基督教的故事和宗教的伦理道德观。
不久之后,艺术开始服务于政治。画家和雕塑家不仅可以受雇于教皇,还可以被国王与权贵阶级差使,甚至是为一位革命家立像。在艺术史中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权力个人或集团雇佣当时最有名的艺术家为自己画下宏图,而艺术家也在这种高级定制的任务中,不断磨炼自己的专业技艺,对人物和事件小心翼翼地画下自己的看法。而更多处于雇佣关系下的艺术家,则想尽办法歌颂权力主体,要么是美化他们的形象,要么是把叙事场景营造得波澜壮阔。
■ 雅克-路易·大卫,《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Napoleon crossing the Alps),1801年。
例如,著名的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8),在《拿破仑越过阿尔卑斯山》中不仅帮小个子的拿破仑拔高了个人形象,甚至连他的坐骑也被美化了一番:把史实中的一头驴子画成了一匹英俊的高头大马,以配合伟人的飒爽英姿。政治人物和权力集团为自己的形象或理念著书、作画、塑像,这种事情充满了人类历史的各个角落。这不仅是发生在几个世纪之前的事情,今天依旧如此,艺术很容易变成一种政治意识的宣传工具。
再到后来,到了19世纪,新兴中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他们在衣食无忧之后开始追求自身的精神世界。在19世纪70年代后,现代主义思潮出现,西方世界在启蒙运动后所建立的各种价值观都开始松动,几千年来的道德、宗教和文化观念都开始瓦解。于是,人们逐步走入了一个反思、摧毁,再建造的时代。经典不再权威,传统不再如真理般高尚。现代艺术的历史就是从19世纪70年代印象派绘画开始的,而批判的精神则成了现代艺术的核心。
如果说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教会了人类如何变得有尊严、有道德、有情操,那么,现代主义运动就教会了人类如何去思考。这种思考的能力,来自历史时期的混乱。若要用一句话来总结硕果累累的现代主义运动的发生背景,那就是“万物崩塌”(9)。
19世纪70年代开始,以法国为主的欧洲大陆兴起了一种对西方传统文化、社会伦理和资本主义价值观的批判,集中表现在一批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身上。现代主义运动不仅在艺术领域产生了一大批大师和杰作,而且在哲学、文学、音乐、舞蹈、设计和建筑等领域成果也非常丰厚。如《玩偶之家》的作者,挪威剧作家易卜生被认为是现代主义戏剧的创始人。德国的包豪斯学校(10)就诞生于现代主义时期,虽然办学时间不长(1919年至1933年),却永久地改变了我们对于工业产品的审美和设计。他们提出的“功能就是美”的概念,对艺术、设计、建筑和现代戏剧等领域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尤其是接受了现代主义思想的艺术家们,在反思宗教、反思伦理、反思社会秩序的背景下,开始改变自己的创作。首先,对传统的激烈反抗,如达达主义者,几乎是叫嚣式地宣布与传统决裂,骄傲地抛弃了原有的艺术语言,拒绝传统的艺术媒介,抵制过去的审美习惯。其次,从诗歌到戏剧,从音乐到绘画,现代主义艺术家对新事物、新语言、新思想的追求到达了一种痴迷和疯癫的状态。他们认为,只要是原创的、前所未有的新东西,就是有价值的。他们特别强调一件作品的原创性,一种艺术形式的创新。除此之外,第一次世界大战让现代主义者们或多或少地对人类文明的进程失去了信心。战争的硝烟让人们直面了死亡,看清了文明与道德的失败。从艺术家到普通人都陷入了一种信仰流失的旋涡之中,自启蒙时代开始建立的西方普世价值一点点被瓦解。因此,一种文化的破碎感成了现代主义的第四个特征。生活在这种背景下的现代主义艺术家,尤其是立体主义的支持者们,开始用一种破碎的眼光去重新审视生活的一切。因此,他们看到的女性身体不再像维纳斯一样完美无瑕,所感到的空间也不再是完整和稳定的;那些碎片式的心理图像正是对不断瓦解和被颠覆的世界的真实写照。
■ 毕加索,《亚威农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1907年,布面油画,243.9cm×233.7cm,现代艺术博物馆。
■ 提香,《酒神祭》(The Andrians),1519—1520年,油彩画布,175cm×193cm,普拉多美术馆,马德里,西班牙。
■ 1913年,纽约军械库艺术展内部。摄影:Percy Rainford
就这样,艺术开始一步步走出宗教和政治的统治。一方面,艺术家开始自觉地实现着自我解放、自我推翻和自我创新;另一方面,新出现的画廊业也为这种自由职业提供了市场条件与经济扶持。终于,艺术家可以在不饿肚子的情况下让创作服务于自身了,创作成了一种自我表达方式。艺术家因为自己的兴趣生产出具有个人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再由代理商、沙龙和画廊机制牵线搭桥,变成中产阶级购买的文化商品,一边装点他们的门面,一边变为聚会上的谈资。
在这个漫长的转变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在1833年,即巴黎的浪漫主义诗人戈蒂耶(11)。他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为了艺术而艺术。他宣称,“一件东西一旦成了有用的东西,它立刻就成了不美的东西”,并认为“只有毫无用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美的;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正因为那是某种实际需要的表现,而人的实际需要,正如人的可怜的天性一样,是卑劣的”。
■ 1874年,法语报纸登载的评论印象派绘画的漫画,“他们开始恐吓每一个人”。(La peinture impressionniste Une révolution en peinture et qui débute en faisant de la terreur)
这个观点在19世纪显得大胆而革命,不切实际又天真烂漫。但这种精神正迎合了浪漫主义艺术家的心理诉求。于是,这句“为了艺术而艺术”变成了一种现代意识的口号,被认为是使艺术变得真正自由的重要标志。此后,艺术可以不服务宗教、不服务政治、不服务权贵、不服务客户,只服务于自身。戈蒂耶号召艺术家们保持一份象牙塔里的天真,一种为了乌托邦而战的孤傲,用“为了艺术而艺术”的态度去保证艺术的纯粹性。
今天的艺术史家可以把提香(12)的一幅画作写出长篇论文,把每个人物的细节都说得头头是道,把颜色和构图的处理分析得丝丝入扣,但是在提香的时代,圣母和小天使被艺术家和学徒画出来时,它们的技巧和内容是不需要被人们所理解的。因为宗教艺术在本质上是一种图像,一个载体。它的存在价值大于审美价值,它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地点,人们甚至不需要去仔细打量艺术家的勾勒与渲染,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到圣人的光辉。
两千年后,当艺术可以为自身服务了以后,从印象派开始,高更、莫奈、塞尚等艺术家就变得有些“自私”了。他们不必再把风景画得跟照片一样,不必再把人物处理得像要从画布中走出来一般。他们生产图像,在功能上是为了艺术本身,作为一种表达用于传递自己的视野,把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分享给这个世界。他们各有所长,有的人注重光线(莫奈),有的人注重那一瞥的动态(德加),有的人只在乎事物的边沿而连事物的内部都没有涂满(塞尚)。
■ 梵高(Vincent van Gogh),《第一步(临摹米勒)》(First Steps,after Millet),1890年,布面油画。
现在,这些人的作品被博物馆当作镇馆之宝,而在它们被创作出来的19世纪末,这些画作在当时也是不被大众所理解的。愤怒的守旧派甚至买广告登报来讽刺印象派,大喊“猴子也能画出这样的画!”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是的,印象派大师的作品放回到一百多年前,也就是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
好在时间证明了一切,摆脱了宗教和王权统治的艺术作品绽放出了更加美妙的人性光辉。当艺术家变成自己的主人之后,艺术品渐渐变得“自私”起来以后,艺术的历史却变得从未有过的充满个性和人情味。
多亏当时那些不合群的艺术家,让我们在今天的美术馆里看到的不是千篇一律的身穿宝蓝色圣袍的玛利亚,或是傲视群雄的王公贵族和光鲜亮丽的公主贵妇。有时候,艺术家的天赋和能力就是在日常的尘埃中找到一些被无聊帷幕遮蔽的一角,正是由于这种帷幕的存在,大部分的人才对生活失去了好奇心。可就如凡·高画的那双脏脏的旧鞋,或是桌上摆放的一瓶花,或是农夫和妻子教孩子走路的朴素场景,以及德加笔下的那些身材并不完美的入浴女子,都在细节之处记录了生命的美好。他们就是平凡的人,同你和我一样,却可以通过艺术家的眼和手被发掘出最值得被人反复欣赏的瞬间。艺术功能的演变直接革命了艺术家的创作和人类的审美体验,丰富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大概,这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蕴藏在了这些最简单、最朴实、最日常的瞬间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