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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再谈文言的讲解

上一回谈文言的讲解,说了些抽象的话。这一回举些具体的例子,继续谈文言的讲解。

一个字往往有几个意义。在从前,几个意义都有人用。到后来,某一个或某几个意义很少人用了,咱们姑且叫它作“僻义”。如果凭着常义去理解僻义,那必然发生误会。例如《诗·豳风·七月》中有“八月剥枣”的话,咱们现在常说剥花生、剥瓜子,好似正与“剥枣”同例。但是这个“剥”字并不同于剥花生剥瓜子的“剥”,这个“剥”字是“攴”的假借字,“攴枣”是把枣树上结着的枣子打下来。又如《诗·小雅·渐渐之石》中有“月离于毕”的话,咱们现在说起来,“离”是离开,“月离于毕”是月亮离开了毕宿(星宿)。但是这个“离”字并不是离开,它的意义正与离开相反,是靠近。“月离于毕”是月亮行近了毕宿。屈原的《离骚》,《史记·屈原传》中解释道:“离骚者,犹离忧也。”这两个“离”字都不是离开,是遭遇,遭遇与靠近是可以相贯的。

文言中常不免有些僻义的字。倒不一定由于作者故意炫奇,要读者迷糊,大都还是他们熟习了那些僻义,思想中想到了那些字,就用出来了。咱们遇到那些字,若照常义去理解,结果是不理解。欲求理解,就得自己发现那些僻义,多找些例句来归纳,或者查字典,再不然就去请教人家。如果自己研究既怕麻烦,请教人家又嫌啰唆,不理解的亏还是自己吃的。

文言中有些词语与现在说法不同。如“犊”字,咱们说“小牛”,“与某某书”的“书”字,咱们说“信”或“书信”。这只要随时随字留意,明白某字现在该怎么说,从而熟习那些字,直到不用想现在该怎么说,看下去自然了悟。又如从前人文中常用“髫龀”,寻求字义,“髫”是小儿垂髻,“龀”是小儿毁齿。可是咱们遇见“髫龀之年”四个字,如果死讲作“垂头髻毁牙齿的年纪”,这就别扭了。咱们思想中从来没有这么个想法,口头上也从来没有这么个说法。咱们应该知道这四个字只是说幼年时候,也就七八岁光景。从前人说“髫龀之年”,正同咱们说“七八岁光景”一样。“髫”字“龀”字什么意义固然要问个明白,可是对于“髫龀之年”还得作整个的理解,不必垂头髻啊毁牙齿啊什么的。

又如“倚闾之情”,如果死讲作“倚靠着里门的心情”,简直不成话。“愿共赏析”讲作“愿意跟您一同欣赏分析”,“颇费推敲”讲作“着实要花一番考虑”,话是成一句话,可是不够透彻。原来“倚闾”“赏析”“推敲”都是有来历的。“倚闾”出于王孙贾的母亲口里,她说儿子不回家,她就“倚闾而望”。(《战国策·齐六》)“赏析”是简约陶渊明的两句诗组成的,那两句诗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推敲”是韩愈和贾岛的故事,他们两个共同考虑一句诗中的一个字,用“推”好还是“敲”好。下笔的人知道这些来历,他们写“倚闾之情”,先记起王孙贾的母亲的话,就用这四个字来表达望儿心切的意思。他们写“愿共赏析”,先记起陶渊明那两句诗,所以“赏析”两个字中特别含着欣赏文章解析文章的意思。他们写“颇费推敲”,先记起韩愈和贾岛的故事,所以用“推敲”两个字虽不一定说作诗,可特别含着认真考虑反复考虑的意思。咱们遇见这些语句,当然也得知道“倚闾”“赏析”“推敲”的来历,才可以不发生误会、理解得透彻。这样的语句,文言中非常多。“不求甚解”,固然也可以对付过去。可是,如果要不发生误会、理解得透彻,就必须探求来历。最简捷的办法是勤查辞书。

文言中的单音词,咱们现在多数说成复音词。咱们看起来,单音词含混,复音词明确。在理解文言的当儿,得弄清楚文中的这个单音词等于现在的哪个复音词,待习惯成自然,就能够凭单音词理解,不至于含混。譬如一个“神”字,“祭神如神在”的“神”,咱们现在说“神道”;“神品”的“神”,咱们现在说“神妙”;“神与古会”的“神”,咱们现在说“精神”;“了不惊愕,其神自若”的“神”,咱们现在说“神态”。初学的时候必须逐个逐个对译,以求理解得明确,而同时,目的在养成习惯,达到单看上下文就知道是哪个“神”字的境界。

文言语句中各部分的次序,有的和现在的口语一致,有的不一致。所谓一致,就是文言怎么排列,现在的口语也怎么排列。譬如“喜食草实”是文言句,咱们现在说起来就是“喜欢吃草的籽儿”,排列的次序彼此相同,不过把“喜”说成“喜欢”,“食”说成“吃”,“草实”说成“草的籽儿”罢了。在这一类古今次序相同的语句里,有一点可以注意的,就是文言常有略去的部分,须由读者意会,按现在的说法说起来,那略去的部分往往必须说出。譬如《礼记·檀弓》“苛政猛于虎”那一节中,那妇人说明了公公、丈夫、儿子都被虎害了,孔子就问她:“何为不去也?”妇人回答说:“无苛政。”这在咱们说起来,就得说:“这儿没有苛酷的政治。”《檀弓》的原文可没有相当于“这儿”的词语,须意会才能辨出。

所谓不一致,就是语法的不一致,文言的语法是这样,现在口语的语法却另是一样。这须得两两比较,求得贴切的讲解,最后目的还在习惯那些文言的语法。譬如文言“糊之以漆纸”也可以作“以漆纸糊之”,“覆之以布”也可以作“以布覆之”,现在口语却只说“用漆纸糊上它”“用布盖着它”(次序与“以漆纸糊之”“以布覆之”相同),若照“糊之以漆纸”“覆之以布”的次序说成“糊上它用漆纸”“盖着它用布”,就不成话。又如文言“子何好?”“子何能?”现在口语说成“您喜欢什么?”“您会干什么?”,“何好”与“喜欢什么”,“何能”与“会干什么”,次序刚好颠倒。文言“吾不之惧”“吾未之信”,现在口语说成“我不怕他”“我没有相信这个”,“之惧”与“怕他”,“之信”与“相信这个”,次序也刚好颠倒。这些都属于语法研究的范围。研究了语法就知道通则,无论文言或现在的口语,这样说才合于约定俗成的通则,不这样说就违背了通则。熟习了种种通则,听人家的话,读人家的文章,自然不至于错解误会。自己发表些什么,或者用口,或者用笔,也可以正确精当,没有毛病。

关于讲解,可以说的还多。现在因为赶紧要付排,姑且在此截止,以后有机会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