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文言的讲解
国文课里读到文言,就得作一番讲解的功夫。或者由同学试讲,由教师和其他同学给他订正(讲得全对,当然无须订正);或者径由教师讲解,同学们只需坐在那儿听。两种方法比较起来,自然前一种来得好。因为让同学们试讲和订正,同学们先做一番揣摩的功夫,可以增进阅读的能力。坐在那儿听固然很省事,不大费什么心思,可是平时自己阅读没有教师在旁边,就不免要感到无可依傍了。
不妨想一想,为什么要讲解?回答是:因为文言与咱们的口语不一样。
像有一派心理学者所说,思想的根据是语言,脱离语言就无从思想。就咱们的经验来考察,这种说法大概是不错的。咱们坐在那儿闷声不响,心里在想心思,转念头,的确是在说一串不出声的语言——朦胧的思想是不清不楚的语言,清澈的思想是有条有理的语言。咱们心里也有不思不想的时候,那就是心里不说话的时候。思想所根据的语言当然是从小学会的最熟习的口语。现在咱们想心思,转念头,都是在说一串不出声的口语。这也是作文该写口语的一个理由。心里怎样想就怎样写出来,当然最为亲切,不但达意,而且传神传情。
依此推想,古来人思想所根据的是他们当时的口语,写下来就是现在咱们所谓文言。咱们说古来人,包括不同时代的人。时代不同,语言也有差异。所以文言这个名词实在包含着多种的语言。还有须知道的,古来人虽然根据他们当时的口语来思想,待写下来的时候,为了书写的方便,把他们的口语简缩了,这是很寻常的事情;因而文言与他们的口语多少有些出入。还有,后一时代的人也可以学习前一时代的语言,用前一时代的语言来写文章,或者参用一些前一时代的语言来写文章(其实就是根据前一时代的语言来思想),而且不限于前一时代,尽可以伸展到以前若干时代;因而某一时代的文言大都不纯粹是某一时代的语言,往往是若干时代的语言的混合体。还有,文言中间也有并非任何时代的口语,而是一种人工的语言,例如骈体文。骈体文各句的字数那么整齐,通体全是对偶,又要顾到声音的平仄:哪一时代的人口头曾经说过那样的话?的确,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口头曾经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一种人工的语言。用骈体文来写作的人,他平时的思想当然也根据他当时的口语,但是他要作骈体文的时候,就得把他的思想加一道转化的功夫,转化为根据那种人工的语言来思想,这才写得成他的骈体文;或者他对于那种人工的语言非常熟习了,像对于他当时的口语一样,因而也不需要什么转化的功夫,他要写骈体文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根据那种人工的语言来思想。(这种经验咱们也有的。咱们写现代文,自然是根据咱们的口语来思想。但是咱们也可以写文言;在初学的时候,是加一道转化的功夫,转化为根据文言来思想;到了熟习的时候,要写文言就径自根据文言来思想了。岂但本国文字,咱们还可以写外国文呢;在初学的时候,是加一道转化的功夫,转化为根据外国语来思想;到了熟习的时候,要写外国文就径自根据外国语来思想了。)
写作的方面且不多说,这一回单说理解的方面——理解文言的方面。咱们是根据现代的语言来思想的,而文言是根据以前若干时代的混合语言来思想的(咱们的语言里当然也混合着以前若干时代的语言;但是以前语言里的若干部分,咱们的语言里不用了,这是减;以前语言里所没有的部分,咱们的语言里却产生出来了,这是加;一减一加,这就成为与以前语言不一样的现代语言。),这其间就有了距离。咱们要彻底地理解文言,须做到与那些文言的作者一样,能够根据文言来思想。凡是能够通畅地阅读文言的人都已达到了这个境界。他们在阅读文言的时候,抛开了从小学会的最熟悉的口语,仿佛那文言就是他们从小学会的最熟悉的语言,他们根据这个来领受作者所表达的一切。但是,初学文言的人就办不到这一层。他们还没有习惯根据文言来思想,对着根据文言来思想的文言,只觉得到处都是别扭似的。消除那些别扭须做一道转化的功夫。根据咱们的口语是怎么说的,根据文言就该怎么说,要一点一滴地问个清楚,搞个明白;反过来,自然也知道根据文言是怎么说的,根据咱们的口语就该怎么说。这就是转化的功夫。转化的功夫做到了家,口语与文言的距离消失了。遇见文言就可以根据文言来思想来理解,与平时根据口语来思想一样。其实这时候已经多熟习了一种语言(文言)了,正同熟习了一种外国语相仿。
那转化的功夫就是讲解。讲解其实就是翻译。不过就习惯说,翻译是指把外国语文化为本国语文,与讲解不一样。但是,现在学校里测验学生文言阅读的程度,往往选一段文言,让学生“翻译为口语”。这个“翻译”显然就是“讲解”。
作外国语文的翻译,须能够根据外国语来思想,理解他表达的是什么,然后在本国语言里挑选最切当的语言把他表达出来。无所谓“直译”与“意译”,翻译的正当途径就只有这么一条。文言的讲解也是如此。
这一回只说些抽象的话。下一回再举些具体的例子,继续谈文言的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