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综论
20世纪的先秦诗歌研究,经历了由古典到现代、由经学治诗到文学治诗的历史转变。在此过程中,围绕着现代治诗范式的构建,有矛盾冲突,也有探索寻觅,出现许多前所未有的学术景观。进入20世纪后期,先秦诗歌研究又面临由现代向后现代的转型,再次出现学术上的激荡奔突,带着许多悬而未决的问题进入21世纪。
一、五个历史阶段
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大体可划分为五个历史阶段。
第一阶段,从1900年到1919年,即20世纪的前二十年。这是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奠基期,同时又呈现出由古典向现代过渡的征兆。以经学为本位的治诗方式虽然还作为主流而延续,但其内部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出现一些属于现代性的因素。
第二阶段,从1920年到1929年,即20世纪的第二个十年。这十年是先秦诗歌研究由古典型向现代型转变的过渡期,所出现的是现代治诗方式确立之前的学术奔突和探索。许多来自域外的方法、理念,在此期间纷纷在先秦诗歌研究中进行运用,加以试验,同时,清末今文的疑古思潮与进化论、实用主义等西方观念汇合,对传统治诗方式形成猛烈的冲击。从20年代中期开始,陆续出现一批具有现代治诗方式雏形性质的先秦诗歌研究著作,预示着新的治诗阶段即将到来。
第三阶段,从1930年到1949年,即20世纪中叶之前的二十年。这是先秦诗歌研究的繁荣昌盛期,也是现代治诗范式确立的历史阶段。按照现代的理念、方法研究先秦诗歌,在此阶段已经趋于成熟,并且推出一批代表性的成果。西学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贯通,经学传统与现代性的融合,在此阶段变得水到渠成。这二十年是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辉煌期,那些代表性著作所达到的历史高度,在20世纪后来几十年罕有超越其上者,是一批学术经典。从40年代后期开始,先秦诗歌研究明显地向社会学的研究方法靠拢,同时苏俄主流意识形态的有些理论,也开始运用于先秦诗歌研究领域。
第四阶段,从1950年到1978年。这个历史阶段较为漫长,是社会学方法治诗居于主导地位的阶段。从1966年到1976年的十年“文革”期间,先秦诗歌在中国大陆基本上无研究可言,处于冰封期。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的中国大陆先秦诗歌研究,社会学治诗方式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注重的是阶级分析、人民性、现实主义等问题的探讨,并在学术实践中加以贯彻。社会学治诗出现粗糙型和精细型两类,前者具有鲜明的庸俗社会学的特征。这个阶段真正把先秦诗歌研究向前推进的成员,是那些绕行于社会学治诗之外,专注于训诂考据和文献整理的学者。至于海峡两岸从神话切入研究先秦诗歌的流派,则属社会学治诗的旁枝别脉。
第五阶段,从1978年到1999年。这二十年是先秦诗歌研究的复兴期,由解冻而进入复苏。20世纪后二十年的先秦诗歌研究,出现的是前所未有的极其热闹的景象,研究队伍的规模、推出学术著作的数量,都扩大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各种方法争相登场亮相,新知旧学呈现为胶着状态。一方面,先秦诗歌研究向古典和现代治诗方式回归;另一方面,也经历着由现代向后现代转变的阵痛。先秦诗歌研究在此阶段推出的标志性成果,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类是带有集大成性质的学术巨著,或是为先秦诗歌研究作历史总结,或是对学术公案进行评判。另一类标志性成果是带有创新性的学术精品,把先秦诗歌研究推向更加深入的境地。同时,这二十多年也是学术泡沫频繁形成而又迅速破灭的时期。浮游于诗歌表面的走势,造成先秦诗歌研究格局的严重失衡。
先秦诗歌研究在20世纪的阶段划分,与朝代的更迭不存在整齐的对应关系,不是以改朝换代为主要标志。清朝灭亡于1911年,但是这一年没有成为划分先秦诗歌研究阶段的界标。第四阶段开始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1949年,不过是偶然巧合。在此之前的40年代后期,社会学的治诗方式已经崭露头角,与五六十年代先秦诗歌研究的主流派血脉相连。五个阶段的划分,其根据是百年先秦诗歌研究的历史进程,是它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各异的走势和特点。
二、五代治诗学人
20世纪的先秦诗歌研究者,依其所处时代先后及在研究史上的地位、作用,可分为五代,是由五代学人薪火相传而组成的学术梯队。
20世纪第一代学人生于晚清,在20世纪初乃至更早就致力于先秦诗歌研究,代表人物是章太炎、刘师培和王国维。他们是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奠基者,也是开风气之先的一代宗师。他们学术活动的巅峰期,与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第一阶段相对应,先秦诗歌相关的研究成果,都是在20世纪前二十年推出。1910年,章太炎的《国故论衡》问世,他对先秦诗歌的研究基本未再持续。在此之后的十年,刘师培、王国维成为活跃在学术前沿的第一代学者的领军人物。第一代学人具有扎实的国学功底,均能继承清代朴学的治学传统,在训诂考据方面颇有建树。同时,他们又能放眼世界,吸收外来文化的因素,作为先秦诗歌研究的借鉴。章太炎所治的是古文经学,他的先秦诗歌研究,是古典经学治诗的历史终结。刘师培出入于今古文经学之间,继承并发扬清代扬州学派的治学传统,在体系、框架的构建方面,奠定了现代治诗方式的雏形。同时,对域外文化的借鉴,也显得更加自觉。王国维是由古典经学治诗向现代治诗方式转变的关键人物。他对出土文物、古文字的充分利用,他对西方理论的引进和消化吸收,在先秦诗歌研究领域都独领风骚,远远胜于前代。随着章太炎、王国维逐渐淡出先秦诗歌研究领域,以及刘师培的逝世,第一代学人的历史使命到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期已经完成。
20世纪第二代学人的代表是梁启超、胡适。梁氏生于19世纪后期,年齿与第一代学者相近,但他真正进入先秦诗歌研究领域,是在20世纪20年代。至于胡适,则是1917年从美国返回后,开始频繁接触先秦诗歌。梁启超、胡适主要从事先秦诗歌研究的时段,与先秦诗歌研究的第二阶段相对应,是这个时期引领学术风气的人物。两人都有游学海外的经历,学术视野更加开阔,加上“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推波助澜,使得他们担当起颠覆传统治诗方式,引领学界向建立现代治诗范式迈进的角色。1929年梁启超逝世,胡适的先秦诗歌研究此时也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这样一来,他们引领学术的时代也就随之结束。尽管这个历史时期只有短暂的十年,但是,现代治诗范式在20世纪30年代得以确立,梁、胡二人有鼓吹推动之功。
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第三代学人,由一批大师级人物组成,主要有刘永济、刘大白、俞平伯、游国恩、姜亮夫、闻一多、朱自清、于省吾等。除刘永济、刘大白年齿稍长,其余均生于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基本上与20世纪同龄。其中俞平伯、游国恩、姜亮夫、朱自清等,均与前两代学者存在师承关系,姜亮夫相继师事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第三代学者是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中坚和主力,是现代治诗范式的确立者,并且使之不断完善,最终走向成熟。这批学者镕旧学与新知于一炉,在前代学者的基础上开拓进取,均有自己的建树,推出一大批先秦诗歌研究的传世之作,其中有许多学术经典。第三代学人引领先秦诗歌研究的时段,从30年代中后期一直绵延到90年代,去掉中间的“文革”十年,仍然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从70年代后期到世纪末的先秦诗歌研究的第五阶段,真正推出集大成之作和标志性研究成果,推动学术向纵深发展的成员,主要的仍然是第三代学者。他们在训诂考据、文献整理、体系建构等方面的成就,总体上不但超越前两代学者,也是第四、五代学人在20世纪末未能企及的。
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第四代学人,多是20世纪50年代从大学毕业者。他们学术活动的主要时期,与先秦诗歌研究的第四、五两个阶段相对应。即从1950年到20世纪结束,中间十年因“文革”而中断。在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梯队中,第四代学人所处的地位比较微妙。50年代到60年代中期,特殊的政治气候所造成的学术环境,使他们的学术空间受到挤压,很难有所作为。而20世纪后期的学术复兴,由于第三代学人在引领风气,再加上第五代学人的崛起,他们仍然缺少充当学术研究主角的机会。严格说来,第四代学人在20世纪诗歌研究中,所发挥的是桥梁作用。
20世纪先秦诗歌研究的第五代学人,出生在40年代到60年代期间,多数具有研究生学历。“文革”十年造成他们学养方面的早期欠缺,改革开放形势提供了弥补的机会,但在总体上仍然无法与前几代学人比肩而立。这代学人的先秦诗歌研究始于70年代末期,到90年代而达到高峰。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继承已经确立的现代治诗范式,并力图对它进一步加以完善。而相当一部分成员所从事的研究,则是从现代向后现代转变的尝试。至于后现代治诗范式最终是怎样一种形态、应该通过什么途径、采用哪些方法加以运作,对于第五代学人而言,他们无法在20世纪结束之际给出答案。
三、两次思想解放
伴随时代的政治变迁,20世纪的先秦诗歌研究,经历过两次思想解放:第一次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二次是始于70年代后期的改革开放。尽管这两次思想解放前后相距六十年,但是,对于先秦诗歌研究而言,它们所产生的效应却有某些一致的地方。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目标是推倒旧文化,建立新文化。《诗经》作为经学的重要典籍,成为主要的颠覆对象之一。当时学术新人提出的重要纲领,就是把作为经学典籍的《诗经》,还原成为文学作品,恢复它的历史本来面目。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去掉经学对《诗经》的曲解和掩蔽,毛《传》、郑《笺》首当其冲,遭到彻底否定。“五四”新文化运动对先秦诗歌研究所产生的一个正面效应,就是向文学本位的回归,从经学桎梏中解放出来。70年代后期开始的第二次思想解放,同样把向文学本位回归作为重要的目标。针对五六十年代社会学治诗的流弊,先秦诗歌研究在80年代出现向文学本位回归的走势,艺术分析的强化、审美理论的运用,都是坚持文学本位的具体表现。
“五四”新文化运动在先秦诗歌研究领域产生的另一个效应,就是多种研究方法的争相登场,尤以域外传入的方法影响最大。进化论在19世纪末已经传入中土,“五四”运动之后人们对它的接受更为自觉,运用得也愈加广泛。除此之外,杜威的实用主义、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西方文化人类学,各种方法竞相运用于先秦诗歌研究领域,出现20世纪第一波方法论热潮。70年代后期开始的第二次思想解放,同样掀起方法论热的狂潮,在规模和声势上远远胜过第一次。不但与文学相关的结构主义、符号学、原型批评、文化人类学等方法运用于先秦诗歌研究,就是与文学相去甚远,根本不搭界的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等方法,也把先秦诗歌研究作为自己的试验场。这两波方法论都是对先前占主流研究方法的冲击和颠覆,“五四”时期方法论热要颠覆的是传统的经学治诗,70年代末兴起的方法论热潮则是要改变社会学治诗的一统天下。
两次思想解放对先秦诗歌研究所产生的效应,还体现在推动新的研究体系的建立。先秦诗歌研究的现代范式,它的雏形出现在20年代中后期,30年代则是现代治诗范式的确立期。为这一进程作出贡献的学者,几乎无一例外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推引。第一波思想解放所引进和催生的新的理念、方法、体系,为现代治诗范式的形成和确立准备了充分的条件,使它得以实现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70年代后期开始的改革开放,导致中国社会的转型,同时,这次思想解放也促进先秦诗歌研究的转型,即由现代型向后现代型转变。由社会学治诗方法的一统天下,变为各种研究方式竞相登台亮相的形势,表面上是研究格局的变化,实际上酝酿的是研究范式的转变,即由现代型向后现代型的过渡。先秦诗歌研究由古典型向现代型过渡,经历了三十年的时间,有三代学人参与其间。由第二波思想解放而引发的学术范式的转型,到20世纪末经历了二十余年,参与其间的也有三代学人。这个转型的真正实现,还需要较长的时间,尚要有几代学人的参与。
两次思想解放对先秦诗歌产生的效应,也有不尽相同之处。“五四”新文化运动所带来的思想解放,使得先秦诗歌研究在一段时间里通人泛论型著作剧增,而专精型学术著作偏少。第二波思想解放也产生了同样的效应,20世纪后二十年的先秦诗歌论著,通人泛论型依然占绝对优势。第一波思想解放导致通人泛论型著述剧增,但是,这种势头持续的时间很短,总共不超过十年。从20年代后期开始,先秦诗歌研究专精型著述逐渐居于主导地位,发挥引领学术风气的作用,从而使得现代治诗范式得以确立。第二波思想解放所催生的通人泛论型著述,在数量上远远超过20年代,并且经久不衰,愈演愈烈,绵延三十年而无消歇趋势。与此相应,专精型著述所占比例很低,尤其在第五代学人那里,拥有的份额更少。这种情况决定了后现代治诗范式的确立尚需时日,它必定跚跚来迟。
中国在20世纪出现的两次思想解放运动,都是以批判的方式发端,但是,它们对先秦诗歌研究所产生的效应并不相同。第一波思想解放带有疑古过猛的弊端,出现否定传统文化的偏向,甚至怀疑屈原其人在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同时,这种怀疑精神也孕育出具有独立思想和追求真理的先秦诗歌研究者,产生一批学术大师,留下大量学术经典。第二波思想解放直接针对“文革“十年的文化浩劫,以及此前厚今薄古的倾向,由此而来,尊古信古取代了轻古疑古。先秦诗歌的研究者多是怀着敬畏的心理解读文本,而缺少前代学者的那种怀疑精神和问题意识,因此,学术上的因袭多于创新,缺乏内在的活力,从而使得先秦诗歌研究陷入停滞不前的困境。思想解放应是科学精神的发扬光大,对于先秦诗歌研究而言,需要的正是这种富有活力的科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