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山村雷声大作
一九六九年秋季难忘的一天,天空蔚蓝,不挂一丝云朵。孔姓四兄妹在东面大草甸子分成两组挖蛤蟆。二文打小与树、草等所有动植物有缘,每寻到一处冒泡的水窝,都能挖出几只大蛤蟆。楠儿急忙拾到面袋子里,举起来显摆给大哥大姐看。
大志和娟儿锹锹下去都落空,兄妹俩急得满头大汗。这时,后面突然大叫:“鱼洞!蛇洞!还有蛤蟆!你们快拿桶来啊,我们发现鱼洞了。”
大志和娟儿跑过去一看,真是鱼洞。洞盖被揭,露出洞口,密密麻麻的泥鳅挤在洞口不知所措。兄妹四人乐得你一把我一把,不到半个时辰,捞了大半桶鱼。
他们抬着丰收的果实回家转,路上唱着歌。穷孩子们的欢乐,尽在威虎山脚下的山山水水中。
孩子们进了家门,秀珍一眼看到半满的鱼桶和湿淋淋的半袋子蛤蟆,眉头一皱:“咋弄回这么多鱼?寻思放你们出去玩一上午,你们怎么玩了一天?学校课程不紧吗?不知回来写作业吗?”
大志回道:“现在学校不留作业了,都学毛主席著作。”
“毛主席可是妈的再生父母、大恩人哪!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我一个童养媳还在牢棚里见不到天日!著作里都说了什么?”
二文抢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说得真好!大志那你会了多少?”
“我给妈妈朗诵一段毛主席的宏伟诗词吧!”秀珍鼓掌,大志即刻像对待校园里一场激情的诗歌朗诵会似的吟道:“《沁园春•雪》,作者:毛泽东。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秀珍第一次听到毛主席诗词,激动不已:“谁能写出这么伟大的诗篇,只有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啊!你们好好学,让妈时刻听到伟人的心声!”
大志非常理解母亲:“以后我们兄妹轮番给你朗诵毛主席诗词。”
二文捂嘴嬉笑:“妈,你听和学都行,以后千万不要说毛主席是你再生父母!”
“为什么不能说?”秀珍不解地看着儿子。
“毛主席是伟人,你是老百姓,多么不着边际的事啊!”
秀珍脸上一阵发热:“好,以后不说了。”她转过身拎起鱼桶:“以后你们再不要捉鱼、摸蛤蟆,蛤蟆和麻雀帮我们捉害虫,不然再像春天蝗虫泛滥,可不得了啊!”
二文眨了眨机灵鬼似的小眼,讨好地说:“妈,其实我们弄回来都是给你补身子孝敬你的,要不铜玲没奶吃,你多上火啊!”
秀珍晓得了孩子的小心意,即刻生出一丝愧意:“妈的奶水足够你小妹吃了,大队又快派饭了,要么这些都腌上,留着给赤脚医生们来吃吧!”
二文哇的一声大哭:“我还寻思这样能借光吃顿鱼呢,怎么还留给赤脚医生。”
曾经饥饿的孩子,即使有了养父,不再为温饱焦虑,鱼肉一年也很难吃上几回。出力弄回来美餐,没得到表扬,还吃不到嘴,二文怎能不哭鼻子?
秀珍这时方明白孩子的心,咯咯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好好,妈给你们做顿大酱豆腐炖泥鳅鱼,剩下的腌上。赤脚医生来我村救死扶伤很辛苦,派饭到咱家,不拿出点儿好吃的,对不起人家呀!”秀珍提着鱼桶,到磨道后腌制去了。
二文抹去泪,拿出几只肥蛤蟆,兄妹几个便蹲到锅灶坑前,各持一根小木棍,急不可耐地等待一顿烤蛤蟆美餐。
这年春天,赤脚医生刚刚到来,大队很快将他们安排到于春海家吃派饭。春海不仅享受国家荣转军人年节分救济物品的待遇,赤脚医生派饭这样的事也少不了他。
那时东北流行克山病,这是种当地难以解决、夺人性命的疫病。县政府派赤脚医生下到农村,给村民及时检查身体,防患于未然。大集体制时代,大家小家是一家,大小队领导及享受国家待遇的荣转军人等都要被轮番派饭,以减轻大队部的负担。
赤脚医生是中国卫生史上的一个特殊产物,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就是“文革”中期——由个人组成的小医疗队伍,一般是指未经正式医疗训练、半农半医、没有纳入国家编制的非正式医生。他们有的出自医学世家,有的是略懂医术病理的高中毕业生,还有一些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赤脚医生为解除当时一些农村缺医少药的燃眉之急,做出了积极贡献。
接到派饭通知,秀珍把家里储备的木耳蘑菇、鸡鸭鹅蛋、腌泥鳅鱼及园中蔬菜准备到厨房。第一顿午饭六个菜,十一点半正式摆上炕桌。大人孩子在屋内站成两排,一副夹道欢迎的阵势。终于,大门口的鹅鸭们亮开嗓门喧嚷起来,它们向主人报信的同时抻长脖子,用嘴巴亲昵地碰触走进来的赤脚医生的裤腿。
眨眼间,斜挎红十字药箱、身穿白大褂的六名赤脚医生排着队打窗前走进来,屋内即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前面带队的大眼睛小阿姨,示意掌声停下,面对墙上端庄气派的毛主席像郑重地说:“来,我们一起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礼!礼毕。高唱《东方红》,预备——齐!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赤脚医生唱罢,在孩子们身后站得笔直的春海夫妇也不逊色,为了表示心中的忠诚,马上以民众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感激,领唱了一首:
新栅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上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你呀,心里那个亮堂堂。
由于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感恩和敬仰,凡歌颂毛主席的歌,秀珍必会唱。此时秀珍唱得甘甜畅快。在他们夫妇领唱的时候,随唱的赤脚医生们有些魂不守舍,或许是因为炕上丰盛的饭桌。唱罢,大家向毛主席像再次敬礼。礼毕,家庭主妇宋秀珍向炕上礼让:“请吃饭吧。为了我们村这些孩子,你们辛苦了!”
“咱老百姓人家没什么好饭。不过,我老婆做饭非常有味道,请吃饭吧!”于春海也打手势让着。六名赤脚医生放下红十字药箱,欲脱鞋。秀珍没让脱,为了方便他们,说一会儿擦擦炕就好了。
赤脚医生们迅速上了炕,有人拿起带层黄锅巴的玉米面大饼子,照着锅巴就是一口,边咀嚼边点头叫绝,看到地上眼巴巴望着的孩子们,即刻停止了咀嚼。
“孩子们上来吃吧!”物质匮乏年代,六个盘子八个碗已是相当不错的招待。
秀珍忙拉几个孩子:“不不,他们那份在磨道后放着呢,一会儿再吃。孩子不是在这儿眼馋,是想给赤脚医生叔叔阿姨唱首歌,锻炼锻炼,是吧孩子们?”
秀珍从后面捅了金玲一把,于是,金玲银玲在前面带头唱起妈妈教过的歌:
赤脚医生啊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迎着春风和秋雨,哪里需求哪里把根扎。啊!一颗红心哪,一颗红心暖千家,暖千家。
“唱得不错,不错!”赤脚医生这样夸着,腾出手鼓了几下掌,继续比赛似的往嘴里吃。孩子们多希望他们能小点儿口夹菜,多剩下来一些让自己能吃上几口啊!
二文馋得拉着大志到厨房磨道后寻找,空空的磨盘上哪里有饭菜?刚要问出声,秀珍一步蹿过去,捂住二文的嘴:“别丢人啊!”
不到十五分钟,赤脚医生们的午饭吃完。他们下地背上药箱,站成来时的队形,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走出屋门,一串身影消失在窗前。
几个孩子这时向着饭桌一拥而上,抓起了筷子。秀珍急忙喊住,收去筷子,拿到厨房大锅边清洗。春海端来一盆大子水饭、一笸箩干粮,从秀珍的手中接过筷子,大人孩子就着剩菜,放开胃口大吃起来。
秀珍说:“这七天派饭,每顿最低不能低于四个菜,可不能让荣转军人的脸寒碜。人家走了,咱关上门吃剩汤剩菜也没人看见。”
“我赞成,不行我这大厨也上手。什么拔丝土豆、五香豆、大豆腐,凉菜热菜我也能做成十几样。”春海一边跟着吃剩菜,一边赞同着。
同年秋的某一天,秀珍家院子里,公鸡挓挲着翅膀追逐着母鸡,欲行使雄性的威武。一群鸭子在主人浇灌园子不小心打碎、如今成了半个槽形的大缸里,你来我往,嬉戏玩耍。一只傻了吧唧的鸭子当另一只鸭的爪子是河套里的小鱼,啄了口,引起众鸭子的愤慨,直把它追出“泳池”,狼狈不堪地落到地上。
东仓房下,因主人提供了宽敞舒适的下蛋窝,洁白斯文的大母鹅扭着肥美的长脖,朝肥壮的翅膀下不时絮絮叨叨,像在期盼辛勤孵化的鹅蛋经慈母般的抚慰早日孵出茸茸的乳鹅。
温馨祥和的院上空突然轰隆隆砸下霹雳,电闪雷鸣中,豆大的冰雹打到窗户上。秀珍放下炕上的针线活,挺着身怀六甲的肚子来到东仓房下,往家中抱柴火。
大门外一阵砸门声,惊得鸡飞狗叫,随后闯进几个人。其中一个愣小子与秀珍撞个满怀,秀珍上下打量后又惊又喜:“呀!虎小子,你咋穿上绿军装了?哟,还有红缨枪!你们在排练什么节目?”
“你历史不清,需要调查,走一趟吧!”昨日的好邻居今日竟然如此颐指气使。
秀珍被这伙人带走了。女儿金玲抱起炕上嘤嘤哭泣的铜玲,领着妹妹银玲一起向奶奶家报信去了。春海下工回到家时,家中箱子、柜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于春海气冲冲来到大队俱乐部,一脚踹开门。秀珍坐在墙角木凳上,见了春海刚要哭,春海上前拉起妻子:“走,回家。”
“不许走!她历史不清,需要反省。”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春海定睛看去,“巴豆官”堵住了门口。春海破口大骂:“小‘巴豆官’!原来是你在捣鬼。我老婆怀着孩子呢,犯什么罪了你把她抓来?”
“巴豆官”将头向前一甩,打手们便要砸下闷棍。秀珍吓得尖叫,春海猛地直起身躯,抬起铁锤般的大脚,一脚一个将打手踢倒:“小‘巴豆官’,你公报私仇,不得好死!”
那晚,春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半晌,从喉咙里挤出沉闷的哀叫。关在另一个禁闭室里的秀珍,朝窗外忽明忽暗的月夜,不住地祈祷着什么。
第二天,二环村俱乐部里开起了忆苦思甜大会。七个小队社员与学校学生搭配,轮番开会。大女儿娟儿跟随学生队伍,蚂蚁般来到俱乐部门口,不用殴打,只这阵势便足以让未见过世面的山沟孩子胆战心惊了。
门两边有妇女分发着什么东西,待娟儿接到手才知是个热乎乎的菜团子。未等细看一眼,分发东西的女人厉声呵斥:“忆苦思甜干粮,怎么不往嘴里吃?解放前我们连这个也吃不上啊!”
娟儿做给女人看似的急忙咬了一大口,一边嚼着,一边跟学生往里面走。
会场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社员,他们正背着手、挺胸抬头、认认真真地唱着忆苦思甜的歌: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学生们入座不多时,身怀六甲的秀珍和胸前挂着一双破鞋的长嘴婆及大地主等被带到台上。秀珍被工作组赐予一把凳子,要她交代问题。
面对台下一双双疑惑的眼睛,秀珍没有长嘴婆那样的羞涩,而是平静中表现出一身坚毅和傲骨,明目里闪出对苦难的蔑视。
此时,她清了下嗓子,脑海里浮现出那淡忘多年、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
那是一九三三年,寡妇母亲刚刚病逝的第三天,身穿重孝的秀珍被狠心的大烟鬼哥哥以十块大洋卖到牟大地主家,做了童养媳。那年她刚满五岁。
从此,年幼的她饱受地主家折磨——
扶持地主老太婆,被烧红的烟袋锅子扣到头上,烫得死去活来。
八岁时,一次给地主家三个女儿洗衣服累倒,被她们轮流折磨,让她看着她们吃鱼肉,逼她往嗓子眼吞鱼刺,鱼刺卡在喉咙里,生死难挨。
十岁那年,地主家少爷在私塾私订终身,解除一纸婚约。牟大地主将她以十块大洋卖入窑子,秀珍以死反抗,众长工拼命相救。大地主将年幼的她赶进工棚,和长工们一起扛活,她体力不支,被二姑奶奶的皮鞭抽打得蜷缩成球。
一九四七年秋,大东沟的上空划过一声清脆的枪响,这里的人民从此解放了。灿烂的阳光下,童养媳秀珍在女解放军战士的搀扶下走出牟大地主家的牢笼。
遥望光明的天空,她心中有万千感激却一句话说不出,只见天空一群大雁飞翔着,一只受伤的孤雁在群雁围护下,终于排到“人”字形的队伍中。那位女兵拉过秀珍:“珍妮子!以后你不再是牟大地主家的童养媳,也不再是他们压榨下的长工和奴隶。伟大领袖毛主席解放了我们,人民政府派我们来接你,回咱穷孩子自己的家!”
秀珍被女兵拉着,向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向着人民政府给予光明的方向奔去。
东沟县政府大院,人来人往,喜气洋洋。获得解放、得到新生的穷苦人个个洋溢着欢笑。无论男女老少,忙碌之余都会相互新奇地道一声“同志,您好!”,这是既新鲜又亲切的称呼。
一群孩子在灿烂的阳光下欢腾地跳着绳、唱着歌:
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啊……
整个政府大院里,一阵阵歌声起,一片片笑声高,处处呈现一派祥和温暖的大家庭气象。
秀珍边哼着“社会主义好……”,边给孩子们洗衣服。
那位女兵走上前:“秀珍同志!全中国都解放了,党和国家需要你们到沈阳纺织厂,做第一批纺织女工!你是否愿意肩负起这项光荣的使命?”
秀珍庄重地举起了右拳:“我一定不负党的期望!我第一个报名。”
户籍办公室里,一位负责人在给秀珍发户口本:“宋秀珍同志,经政府调查核实,你有两个姐姐,老大小时被拍了花,下落不明;老二给人家做小,生有一子一女,现仍在大东沟镇,成分随夫定为富农。你的两个哥哥,一个在解放战场上牺牲了;一个因吸大烟过量,死于街头。现在,你们宋家能接户口本的人,只有你了。”
秀珍难过地低下头。负责人继续说:“在去沈阳之前,政府把户口本发给你,你要像保护生命一样保护它,你在它在,它能证明你的身份。你听懂了吗?”
秀珍点头:“听懂了!”负责人又想起了什么:“哦,你不识字,我读给你听。宋秀珍,女,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四日出生,原籍辽宁省东沟县大东沟镇大孤山村。文化程度无,成分雇农。”
“什么是雇农?”秀珍抬头不解地问。
“雇农比贫农还穷,是最好的成分。从个人历史上讲,你四岁丧父,五岁丧母,被兄长卖给地主家做童养媳,你是穷苦人中受苦受难最深的人,所以你被定为雇农。一般的穷苦人为贫农。有地未剥削他人的为中农。雇短工剥削过他人的为富农。像牟家,雇佣长工并与日本人勾结残害穷人,被定为地主恶霸。”
秀珍听完,明白了很多道理,她把大红户口本捧在胸前,满含热泪地朝负责人深深鞠躬:“感谢毛主席,感谢人民政府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不负众望。”
负责人站起来:“秀珍同志,快回去收拾行李,做好去沈阳工作的准备,祝你一路顺风!对了,你那兵姐姐很舍不得你这个妹妹,你先去看看她吧!”
秀珍再次向工作人员敬礼,转身跑出户籍办公室。
次日,东沟县人民政府大门前,欢送第一批纺织女工的队伍浩浩荡荡,锣鼓喧天。一群身穿绿军装、佩戴大红花的姑娘被众星捧月般送上了一辆崭新的绿色大卡车。
沈阳第一纺织厂车间里,宋秀珍等同志在接受技术指导。
夜晚宿舍里,她和姐妹们在煤油灯下熬夜,对着画下来的纺织机型图逐一研究,记忆每个部位的操作方法。她们为上机台下尽苦功。
经厂区半年多的技术培训,姑娘们终于上机台工作了。纺织车间里,女工们身穿洁白的工作服,时而似仙女散花,熟练地摘线接头,时而似白衣天使,步履轻盈地巡检机器,井然有序地置身于工作中,全然不顾外面一年四季怎样变化。
宋秀珍踩着滑轮板,轻松自如地巡视在多台机器前,哪个姐妹机器出了故障,只要喊一嗓子,便会得到她及时耐心的帮助。小巧玲珑、心强志刚的秀珍早已脱颖而出,连续三年成为沈阳第一纺织厂的省劳动模范,五四青年节时又拿到了“优秀青年奖”和“三优技术精湛奖”奖状。领奖台上,秀珍依然一句话说不出,以鞠躬的方式,向台下掌声连连的人们做最好的答谢。
就在这次领奖时,她的脸红了一遍又一遍,心慌了一阵又一阵,因为主席台上有一位五官端正、相貌堂堂的男嘉宾,眼睛一直放在她身上。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今天竟然来到车间,在机器另一端偷偷窥视。被秀珍发现后,那人很不好意思,老远彬彬有礼地朝她点头微笑,随后转身欲和身旁的矮个子离去。
秀珍恼怒地一个飞滑追到他们前面:“喂!这是女纺织车间,除领导来视察,不许任何男子进入车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不知男女有别?偷看半天,人家快羞死啦!”
高个男子叫孔庆山,三十多岁,是沈阳市公安局局长。矮个子大名邓开颜,是沈阳市公安局人事科科长。他们奉命来纺织车间相亲。孔庆山羞愧不已,邓开颜倒机灵善辩:“啊……我们也是来视察工作的,庆山,你说对吧?”
孔庆山高个子,瓜子脸,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大背头梳到脑后,一眼看去端庄气派。此刻,冷峻的脸上泛出几层红晕:“我们还是走吧,影响人家工作呢!”
矮个子邓开颜朝宋秀珍神秘地一笑,转身跟孔庆山走了。
晚上下班时,厂领导把宋秀珍叫到办公室,面带不舍地说:“秀珍姑娘,我真舍不得你这个顶梁柱啊,可政府做红娘,人事科领导来提亲……”
宋秀珍的脸唰地红了:“我不找,我还要为祖国多织布多做贡献呢。”
“这位同志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在解放中国的战场上屡立战功,可惜……丢了一条小腿,现在安的假肢!这样的大英雄值得姑娘们去爱啊!”
“人民政府把我从黑暗的牢棚里解救出来,让我有了工作,我要在纺织厂干一辈子,用一颗红心报答党和政府。”秀珍甚是执拗。
“你是嫌他的腿吗?”
“不,我说了,我一辈子,只想一颗红心为祖国多织布,多做贡献。”
“你有感恩的心很好!可是现在,人民政府需要你照顾这位大英雄,照顾他一辈子!你是女劳模,思想进步,其他姑娘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知道吗?”
秀珍即刻没了言语。
沈阳南五条路路口,红幽幽的路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迷人。路灯下,面容英俊的孔庆山笔挺地等待在那里,旁边由邓开颜陪伴。
不远处幽暗的夜路上,羞答答的少女难以平复心的悸动和狂跳。二十多年来,作为一个清纯少女,秀珍从未敢正式看过男人,也从未想与男人如何。
自从被人民解放军从牢棚里解救出来,在政府大院里,她看到了《毛主席在延安》那巨幅画像,才晓得世间不都是牟大地主那样的恶人,竟然有这般英俊气派、美善兼备的男子,人们称他“伟人”。
而政府做媒的这位英雄,也梳着那样的大背头,也英俊气派。可她不明白,这个世界,男人做男人的事,女人做女人的事,不好吗?为什么偏偏要往一起捏合?
花姐几次催促:“去吧,上天为这个世界匹配了男女,纺织厂里的姑娘早晚都要嫁人的。”
“可我心跳得厉害!”
“他也不是老虎,不谈怎么了解。谈了若感觉不合适,可以汇报领导,也不耽误大英雄另行择偶啊!快去吧,那边等半天了。”
秀珍被花姐架着胳膊送到明亮处,这边邓开颜见状,和庆山轻声耳语几句,先行离去。花姐松开秀珍胳膊的时候,秀珍已经站在了红幽幽的路灯下,与那高个子庆山形成一高一矮两根笔直的立柱。
羞涩尴尬中,秀珍回头找寻花姐,花姐已消失在来时的那条夜路上。
幽暗的路灯下,二人一次次相会的镜头,不断重叠。
不久,他们的恋爱由路边幽暗的树下,移到光亮的马路上。这对看似不协调的恋人,漫步在沈阳南五条路柏油马路上,却显得心心相印。庆山向她讲过孔家父一辈子一辈血性男儿积极投身革命的事迹。秀珍被英雄世家的事迹深深感染。她一边听着,眼前一边浮现出庆山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英勇杀敌的情景。这时的她,已把这位英雄满满地装进少女的胸襟里,再也不想释怀了。
今天,庆山的话题却谈到二人的事情上:“秀珍同志,我在战场上失去左小腿一事,领导对你谈过吗?”
“谈过了,说你是战斗英雄、国家功臣。通过我这些天的了解,确实如此。”
“是的,我的家族为革命死的死、亡的亡,父辈只剩叔叔一人。他唯恐我们孔家断了香火,几次来沈阳催促,找政府领导逼我成婚。若不是他们,我只想一颗红心干好革命工作,可上级领导施压,叔命难违。”
“我也一心想做一辈子纺织女工,经过这段日子相处……我……”说到心里的感受,秀珍将欲倾诉的爱隐藏在心中,羞怯地低下头。
“这么说,你愿意嫁给我了?”
秀珍抖动庆山的手:“这么多路人,不怕人笑话?”
庆山轮廓清晰的嘴唇突然贴到她耳边:“珍,择日,我可要娶你啦!”
一九五一年五月,市政府、公安局和纺织厂联合,在沈阳市人民政府大礼堂,为这对杰出青年,举行了隆重的婚庆典礼。
主席台上,主持人邓开颜高声宣读:“沈阳市公安局局长孔庆山同志,与劳动模范宋秀珍同志,新婚志喜。”
台下掌声雷动,这时,秀珍方晓得嫁的是公安局局长。她自愧不如,不知所措,庆山却笑吟吟地将一条橘红色虎皮围脖献哈达般郑重地围到秀珍脖子上。
“珍!这是孔家唯一一件珍贵的礼物,叔叔让我转到孔家媳妇手里。”
爱人的力量使秀珍站稳脚步,她在庆山有力的相挽中,跟随庆山做着司仪宣布的事:
“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躬!向台下领导、同事们一鞠躬!”
“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福这对杰出的新人百年好合,幸福美满,多子多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