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赛末点(Match Point)
导演/编剧:伍迪·艾伦(Woody Allen)
主演:乔纳森·莱斯—梅耶斯(Jonathan Rhys-Meyers),斯嘉丽·约翰逊(Scarlett Johansson),艾米丽·莫迪默(Emily Mortimer),马修·古迪(Matthew Goode),布赖恩·考克斯(Brian Cox)
摄影:雷米·阿德法拉辛(Remi Adefarasin)
出品国:英国
《赛末点》在伦敦首映时,伍迪·艾伦说,这是他四十多部电影中三部真正的好电影之一(另外两部是《开罗的紫玫瑰》和《丈夫与妻子》)。个人认为,伍迪·艾伦在《赛末点》之前的四十多部电影其实就是一部电影,即大家熟悉的“伍迪·艾伦电影”,而《赛末点》则独立成为一部电影,一部“新的伍迪·艾伦电影”,这是伍迪·艾伦的重要转折,尽管在我们心中来得迟了一些。
“人称”的变化是这个转折中最重要的符号,它改变了伍迪·艾伦的一切。电影中没有了伍迪·艾伦,就是“伍迪·艾伦喜剧”的革命。由于伍迪·艾伦坚持四十年如一日地拍讽刺喜剧,无形中等于给自己保留了无数“自留处女地”,这些“自留处女地”保存时间越长,含金量越高,爆发力越大。终于在70岁时,伍迪·艾伦在英国开始开垦那些自留地,开始了他的“第三人称”电影。这种人称的变化对伍迪·艾伦的创作来说太重要了。当他把自己放进故事,就像打开一道闸门,那些犹太文化的机智嘲讽便汹涌而来,当他把这道门关上时,一切都变了,《赛末点》是一部冷峻的、有节制的、有控制力的精彩正剧,与过去的电影毫无关系,伍迪·艾伦好像在说:你们看吧,不用过去那一套,我照样能拍电影,而且拍出好电影。这是《赛末点》给伍迪·艾伦电影迷的最大惊喜。当伍迪·艾伦放下老一套而专心致志以第三人称讲故事时,过去那些夸张造型、荒诞故事和冗长对白消失了,而像是另外一个导演的电影。
《赛末点》表现出非常娴熟的“第三人称”手法,这种人称的变化不但意味着伍迪·艾伦不再扮演角色,更让属于导演主观介入的痕迹在电影中完全消失,《赛末点》的一大特点就是对导演技巧的无法察觉。人物内心活动的缺席,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导演进行个人判断的权力,这是个很传统的道德故事,却没有任何善恶判断的暗示,道德之门被关闭了,判断权留给了观众。影片那几场威尔顿和诺拉的床戏,伍迪·艾伦用人物的强烈肢体语言取代了对这种纯粹激情的关系进行解说:他们过于夸张的抓抱、撕开上衣、把领带绑在头上……在口音上,几个主要演员都来自电影角色的真实地区,威尔顿来自爱尔兰,诺拉来自美国,克罗伊来自英国,口音区别是极其细微的,但却是这个上流社会故事的一个环节,威尔顿试图掩饰的爱尔兰腔与性感的诺拉毫不伪装的美国口音形成了性格对照,在细微处刻画了人物,而这些有强烈地域色彩的口音让一些暧昧的对话变得非常生动,与故事本身强烈的功利色彩相吻合。
影片在手法上非常传统,场面调度、剪辑、布光各方面无一处不中规中矩,故事也非常“面熟”,从爱尔兰来到伦敦的网球教练威尔顿从网球教练到豪门快婿,为维护上流社会生活而谋杀情人,这类故事自《红与黑》开始就在西方社会不断谈论。换句话说,影片用类似于“从前,有一座山”这样的手法,讲了一个类似“狼来了”的故事,用老套手法讲一个老套故事却讲出无数新意,这体现出伍迪·艾伦的高明之处。所谓“Match Point”指网球比赛的决胜局,在电影里,伍迪·艾伦就像演示网球比赛那样牢牢控制住了节奏和气氛,只有到故事快结尾时,每一个情节才发挥出强烈的紧张感。伍迪·艾伦在谈《安妮·霍尔》时曾感叹,“戏院里达不到的戏剧张力,在运动场上却随处可见”,《赛末点》则实现了这种运动场上的张力,开始时有板有眼很有耐心,到最后真的好像一场决胜局,不到最后时刻很难知道成败输赢。
影片在形式上的唯一花样是开场时那个网球慢镜头,画外音提示观众,命运变化好像擦网球,一切取决于偶然的幸运,这似乎是一个俗套。但当故事进行到最后,威尔顿杀害了诺拉,为销毁证据,他将房东老太的戒指抛向了泰晤士河时,故事到了“决胜局”,而那个飞向泰晤士河的戒指以慢镜头的方式,巧妙、严谨地呼应了开场画面,将气氛推向高潮。开场那种画外音加网球慢镜的手法,到这里成为剧情的一部分,成为一个精致的寓言画面:网球决胜局的偶然与命运变化之间的暗示关系,变成飞翔的网球与飞翔的戒指之间的具象关系。此时此刻,不再是网球教练的威尔顿已经忘记了如何擦网球,他无法预知这枚戒指将怎样改变他的命运,而观众同样不知道这枚戒指将如何改变剧情。
一个有野心的爱尔兰帅哥进入了英国上流社会,并在妻子和情人之间周旋,这个故事完全可以拍成过去那样的“伍迪·艾伦喜剧”,在威尔顿这个人物身上,还是那种伍迪·艾伦式的人物特征,他在越来越尴尬的境地中进退两难,他的愿望分裂成几种相反的力量,猛烈地撕扯着他,像一个决胜局中的网球选手奋力死守最后战线。但在伍迪·艾伦放弃过去那些讽刺手法后,这个典型的伍迪·艾伦故事就露出其无比残忍和现实的一面,从负面呼应了他过去拍过的那些故事,而伍迪·艾伦的那些喜剧故事,如果摘除了讽刺手法,都是残酷而现实的。或许过去那种“嘲讽之嘲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赛末点》这里的“判断悬隔”和“无痕迹”的作用,这让我开始怀疑过去电影中伍迪·艾伦与他塑造的人物之间的关系,那完全有可能是一种伪装的相似,而真正的伍迪·艾伦则总是藏在背后,从未在电影中现身?
塞尔吉奥·莱昂内(Sergio Leone)曾说,意大利歌剧里没有现实主义,因而他从来不用歌剧。而伍迪·艾伦非常喜欢意大利歌剧,在《赛末点》中,全部用意大利歌剧做配乐,这种体验对我个人来说比较新鲜,歌剧的运用也能如此灵活多变,而没有那种曲高和寡、高高在上的疏离感,与剧情变化紧紧地融合在一起。《赛末点》的故事发展是调动观众情绪的关键,歌剧在渲染气氛和改变节奏方面发挥得非常突出,尤其最精彩的威尔顿杀死诺拉那场戏,歌剧的激昂、高亢对渲染气氛起到了难以想象的作用,把克里斯杀人时的紧张心理和悬念感推向高潮,让这段戏成为2005年最令人难忘的场面调度。
对一部好作品,人们经常觉得“无法”说出它“好”在哪里,最好的电影应该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缺;或者反过来,觉得好处太多以至无从谈起。《赛末点》大概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只有在看过影片良久才能回味伍迪·艾伦的变化,当一个人在70岁时仍敢于改变自己,尝试创新,确实让人激动,何况又是拍出了这样一部好电影呢。
(李洋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