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的人间情怀:跨世纪的文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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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学术随感录

一、告别“诗歌”走向“散文”

幸灾乐祸也好,呼天抢地也好,无动于衷也好,人们都不能不正视这一命题:学术正在贬值。

就看你怎么理解这“贬值”两个字。如果这指的是应用学科被推到前景,而学术性更强的基础理论研究不受重视,跟经济建设没直接联系的文史哲等古老学科甚至受到冷淡,这的确很可忧虑;如果这指的是商品经济的冲击以及知识分子待遇的低下,以致学者不能安心治学,而必须盘算如何“生产自救”,这起码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果指的是学术研究不再受到公众的关注,不再有“雄文一出举国欢腾”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那我倒觉得很正常,既不可喜,亦不可悲。

学术研究本来就是“寂寞的事业”,没多少油水好捞的。前些年,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和文化氛围,出书容易,惊世骇俗容易,滥得虚名也容易。一时间学术界似乎也成了“名利场”。如今又回到了“冷板凳”,这可就苦了那些没赶上趟的莘莘学子,只能“遥想前辈风流”了。

梁启超有篇名文《过渡时代论》,其中谈到过渡时代容易出英雄。出政治上的英雄,当然也出学术上的英雄。“五四”时代能出英雄,前几年也能出英雄,如今则连“各领风骚三五天”都不容易,英雄似乎消失了。没有英雄的时代,未必学术成就不高,只不过缺乏戏剧性罢了。

激动人心的呐喊着呼啸着前进的学术变革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该是没有多少诗意而又更加艰辛的常规建设了。对于血气方刚的青年学者来说,这无疑是十分令人沮丧的——不管是这几年出尽风头者,还是尚未登台表演者。沮丧归沮丧,适当调整一下心理状态,乃至治学态度和研究方法,还是必要的。就好像新学期开始,小学生们必须把假期里跑野了的心收回来一样。

当然,也有人“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从来没“跑野”过。这也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对于那些没有一点儿功利心、没有一点儿虚荣心、没有一点儿狂态、没有一点儿醉意的“纯学者”,我历来敬而远之;有时甚至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或者缺乏才气故作镇定,或者出于矫情大骂葡萄酸也未可知。我佩服的是能“跑野”也能“操正步”:该“跑野”时“跑野”,该“操正步”时“操正步”。当年“跑野”时甩了一拨人,如今“操正步”还会甩下一拨人。读书做学问也真不容易。

一代诗僧苏曼殊的小说中,常常出现这么一种尴尬的局面:男主人公在热情、执着、聪慧、果敢的西化女性和娴静、高雅、温柔、含蓄的东方女性面前丧失了选择的能力,只好悬崖撒手皈依我佛。这种主题模式在现代作家笔下不断重现,只不过“五四”时候西化女性占上风,20世纪40年代东方女性占上风而已。尽管作家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但这种选择更多的是时代逼出来的;内心深处很可能都像苏曼殊那样,在两种女性、两种生活理想、两种处世态度——借用茅盾的术语:诗歌与散文——之间徘徊。

“没有英雄”“缺乏戏剧性”“操正步”“常规建设”,这无疑都是散文时代的标志。也许,只好做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告别“诗歌”,走向“散文”。

但愿,就在不久的将来,我能把这题目倒过来再做一遍:告别“散文”,走向“诗歌”。即使那篇好文章一时难产,也不妨为这散文时代保留一点儿诗意,或者创造一点儿诗意。以免“寂寞的事业”过分寂寞,散文的时代过分“散文”。

二、“文摘综合征”

如果研究新时期十年的学术思潮,无论如何不能忽略新闻界推波助澜的作用。而且这种新闻“介入”(或曰“干涉”)学术研究的趋势,似乎与日俱增。在这其中,各类文摘报刊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学术文摘(社会新闻文摘不论)对于解决信息时代日益尖锐的生有涯而知无涯的矛盾,对于扩大一般读者的知识面,对于普及学术研究的最新成果,甚至对于提高学术的知名度,都是很有益处的。唯其如此,它才得到上下左右的热烈欢迎,数年间神速发展,且有方兴未艾之势。

如今,大概谁也说不清,全国到底有多少块文摘园地。除了正牌的以“文摘”“书摘”命名的报刊外,各类专业刊物、综合性报纸也都有“文摘”专栏,再加上“零售”“批发”的学术资料、信息库、文摘卡片等,“文摘”已经成了学术界举足轻重的“第三产业”。你可以欢迎它,也可以诅咒它,但无法阻止它静悄悄然而坚定不移地插足学术研究。也许有那么一天,学术发展的趋向,不是取决于某些具有先见之明的学术精英,而是取决于各类文摘报刊的编辑。但愿这只是危言耸听。即使如此,为防患于未然,不妨预测一下,日益辉煌的“文摘事业”可能给学术研究带来的恶果。

学者们对文摘的态度,大致是又喜又忧,又爱又怕,特别是当它摘到自己头上时。毕竟没有多少写文章的人真愿意孤芳自赏。“藏之名山”还不是为了“传之后世”?照样需要理解,需要“知音”。文摘能使你的学术观点广泛传播,把你介绍给专业圈以外的广大读者,这是“成名”的终南捷径,何乐而不为?只是经过文摘家(姑名之)处理过的学术论文,往往有违原作者初衷,或则买椟还珠,或则断章取义。其实这也难怪,文摘受制于读者,从属于新闻,代表公众愿望对原作进行“剪辑”,不免更多考虑新闻效果,考虑读者需求,而不是作者原意。大概也正因为考虑到文摘家二度创作的“版权”,文摘报刊一般只给摘者而不给作者发稿费。没稿费倒也可以理解,只是看着自己的观点不断夸张变形,以致连自己读起来都颇觉新鲜,可又不敢或不愿出面辩正,以免失去再一次上文摘报刊的机会。于是乎,学者们心里不免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这种经过公众愿望过滤的学术文摘,好读、易懂,兼具学术性与趣味性,就像止咳糖浆一样,能治点儿小病,味道也还不错,老少咸宜。可这么一来,苦口的良药、难读的好书,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学术文摘很容易培养起一代学术懒汉和聊天大王。貌似博学,无所不知,实则零碎皮毛,全都浅尝辄止(这里还不算走火入魔者),唯一的好处是胆子大口气也大,谈恋爱还可以,做学问可就勉为其难了。古人笔记常有讥笑专读类书起家的“博学之士”;依我看,而今而后专攻文摘者,其“博学”、其肤浅,当在专读类书者之上。也许并非杞人之忧,如今“文化名人”也颇有据文摘做正面、反面文章者,不免令人心寒。

文摘的最直接影响,也许该算学界的风气。一时间,新闻俨然成了学术研究的总裁判。好多大学甚至规定上《新华文摘》计多少分,上一般文摘报刊计多少分,评职称时就看这个。这里不说觅缝钻营之事,就算全都秉公行事,文摘家的眼光显然不同于学者,是否上文摘报刊怎能作为评判学术论文的标准?学术的新闻化,除了促成“赶时髦”“一窝蜂”“批量生产”等时弊外,更培养了一批专门瞄准文摘的“文摘型学者”,揣摩读者(文摘家)心理,故作惊人之论,追求新闻效果,冒险做“好人”,踩线闯“禁区”,置学术信仰、学术尊严乃至一般的学术准则于不顾,怎么说“效果”好就怎么说,怎么做能“出名”就怎么做。这一点近几年已初露端倪,且也是“方兴未艾”。

文摘是个好东西,不会因为我这几句风凉话而倒闭,可“文摘综合征”即便不能治,起码也得让人们留点儿神。

三、“愤怒”与“穷”

近年来思考这近百年学术的变迁,感慨良多。一言以蔽之:这百年学界思潮迭起而成就不大,新人辈出而大家甚少。“思潮迭起”“新人辈出”是现象描述,有目共睹,无须多说;“成就”“大家”云云可就带明显的主观色彩,有个如何评价的尺度问题。跟什么比?跟明清人比社会学研究,那我们今天的成就当然大大的;如果跟乾嘉学人比小学功夫呢?古今之间实在难比。我想,要比就跟同时代的西方学界比。可这也有个“田忌赛马”的诀窍,比气功,比人才学,还是比德育研究?北大中文系主任在全系大会上提出,不跟国外学者比中国语言文学研究,而要跟英美学者研究英美语言文学的水平比,跟俄苏学者研究俄苏语言文学的水平比。这才真正具备学术的可比性。这一比可就比出了差距,当然并非每个人都愿意承认这一点。至于“大家”,那更是见仁见智,矮子里面也不难拔出高个儿。起码有一点,我们的“学术大家”,比起国外同等量级的学者,其著作往往矮一大截。国外的大学者,出个四五十卷的全集一点也不稀奇;而在中国呢?总不能以语言简练或深思熟虑来解释吧?一位学有所成的前辈学人再三慨叹:我们做得太少太少,写得也太少太少了。

可这怨谁?他们既不乏才气,也没偷懒。人们常说,“愤怒出诗人”“诗穷而后工”。可从来没听说过“愤怒出学者”“学穷而后工”。也许问题就出在这“愤怒”与“穷”上,这两者对于20世纪的中国学者来说,实在过于“丰富”。

治学不比创作,需要相对优裕的生活环境,相对稳定的工作情绪,还有相对丰富的图书资料、仪器设备等等。可这百来年风风雨雨,难得过几天安生日子。1949年前是战争风云,1949年后是政治运动。算来也就这几年稍为稳定,没有大风大浪。偌大中国,倘若连一张平静的书桌都觅不到,何来大学问?何况时时还有经济上的压力。读解放前的小说、戏剧,其中一个“永恒的主题”是知识分子的穷;开始是中、小学教员哭穷,尔后连大学教授也哭穷。解放后的小说、戏剧,似乎很少再写知识分子物质的匮乏的,不是因为已经变富,而是觉得那样写“境界”未免太低了。近几年才重新出现一批为知识分子“哭穷”的文学作品。文人多感伤情调,也不无品尝痛苦的癖好,可当文人只能为形而下的柴米油盐感伤痛苦时,实在有点儿可怜。就像鲁迅笔下那位眼前老浮现一座叠成A字的白菜堆的作家,有好题目也做不出好文章。

对于身外的“穷”,谁都诅咒;对于身内的“愤怒”,却颇多赞赏者。尽管从王国维、梁启超开始,就不断有人呼吁“为学术而学术”,而这个世纪中的绝大部分中国学者,还是倾向于为学术以外的原因而学术。这个“学术以外的原因”,可能是相当崇高圣洁的社会责任感、知识分子良知或者政治功利,等等。学术以外的思考多了,就像作家们习惯于在某一特定政治环境下自愿放弃文学一样,学者也习惯于自愿放弃学术——为了那个学术以外的更高目的。后人可能觉得他们学术观点的转变不可理喻,甚至以为是政治投机。其实不见得,只不过他们真诚地希望“经世致用”,而不甘于“为学术而学术”而已。这百年中,不断有人主张科学救国、学术救国、教育救国、文学救国,当然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失望。这种堂吉诃德式的壮举,慢慢地由真诚的追求演变为被嘲笑的对象。因为,只有政治救国,才是真正的金光大道。从20世纪40年代起,就不断有批判只搞学问不问政治的学者的作品问世,而且大受赞扬,比如夏衍的《法西斯细菌》、曹禺的《明朗的天》。其实,要求学者时刻关心政治,这才真正是时代的悲剧,就好像要求政治家时刻关心学术是同样的悲剧一样。

文人谈武,武人谈文,而且谈得津津有味,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要不专业分工不明确,要不各自本职工作没有搞好需要别人帮忙,要不全都不务正业越俎代庖。倘是业余爱好,那又另当别论,不失为一种雅趣。只是,此类雅趣,并非人人需要。如果要求学术进步,除了让学者不必整天哭穷外,还必须创造一个允许学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治学的环境——当然,各学科性质不同,各学人志趣不同,还会有许多人关心政治时事,但这不应该成为衡量学者的标准。如此,才能杜绝借学术阿世,借学术骂街,或者被迫放弃学术“扛大包”之类的“怪现状”,中国学人才有希望跟国外同行一比高低。

四、关于“学术语法”

做买卖得讲“商业道德”,做游戏得讲“游戏规则”,做学问当然也得讲“学术语法”。遗憾的是,眼下这种不成文的“学术语法”,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讲“语法”、讲“规范”、讲“常规建设”,不被扣上落伍保守的帽子,起码也给人缺乏才气的印象。“天马行空”“横空出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潇洒得很,可非常人所能学得。况且,我有点怀疑,如今这种蔑视“学术语法”的洒脱劲,是否真的有利于学术的发展。

新时期学术研究的最大特点是创新成风。不断有“权威”被宣告已经死去,不断有“新星”被预言正在升起,想来学术界应是“日新月异”;可又常听圈内人抱怨“不过尔尔”。大约“日新月异”是事实,“不过尔尔”也没说错——面上该说能说的话都说了,面上能做该做的文章也都做了;至于进一步深入地研究,则还刚刚展开。就好像部队已经集结,作战计划也已经拟好,可这时报捷又未免早了点儿。

倘是做“战前动员”,能鼓动士气就行了,虚一点儿无所谓;倘是“进攻”,则还是扎扎实实步步为营好。也许正是基于此,有人曾预言,前几年出尽风头的“学术新秀”们任务已经完成,历史正在翻开新的一页。这大概是针对他们中大部分人后劲不足,有些人仍然沉醉在前两年的“剧场效果”中,还习惯于“踩浮水”吧?这一代学者是以“不守规矩”“反叛传统”登上舞台的,一时间居然也杀出个新天地,颇令长辈瞩目。可似乎也养成这么一种蔑视“语法”的特殊心态。如今进入了常规建设阶段,愿不愿意讲“学术语法”,能不能接受这种“语法”的约束,很可能将决定他们这几年苦苦探寻得来的“思想火花”,能否凝聚成更有价值的“理论形态”。

据说,当代学术界没有权威崇拜,只有反权威的崇拜。着意处处反权威,颇令人怀疑其“权威心态”。这姑且不论。落笔为文,到处重起炉灶,希望一切推倒重来,一切从我做起,这可不大可取。不断颠倒时论,不断拨乱反正,折腾过来又折腾过去,图个热闹而已。其实所谓创新之作,十句话也有八九句是人家已经讲过的,而这已经了不起了。如果我们愿意承认前人和同代人的研究成果,而不标榜“无一字有来历,无一字有出处”,可以少走许多弯路,也可以少费许多口舌。如今学术界重复无效的劳动太多,谁写文章都想从三皇五帝论起,再来个“全新”的理论体系,而不愿引证同行的研究成果。因此,文章老长老长,其中很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有创见,余者古人今人早已有言在先。这是不讲“语法”之一。

硬要一切从头做起,硬要颠倒时论,那也并无不可;只是最好不要马大哈,充内行,过多的常识性错误总令人怀疑其论述的科学性。观点可以讨论,但论据必须准确,论证必须严密,起码要能够自圆其说。如今学术界才子多,名士也多,颇有以“不拘小节”为。“大家气派”的代名词者,公然为“常识性错误”辩护。出点儿差错难免,但并非“应该”,理直气壮则让人莫名其妙。这是不讲“语法”之二。

至于剽窃别人研究成果,或则改头换面以欺世盗名,这更是大大地不讲“学术语法”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会抄不会抄。”“抄”作“借鉴”“引用”解可以,作“抄袭”解则欠佳。北大教师讲课,不大敢讲尚未成文的最新科研成果,因不止一次发生过创造者倒成了“抄袭者”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反正天下不乏捷足先登的“快手”。据说,如今学术会议上发言也得留一手,或则声明本文已被某杂志录用,以备另一种“梁上君子”。

其实,这些都是“学术语法”的ABC,只要受过一点儿专业训练的都懂得。只是如今学术界也流行“痞子气”,据说是与“贵族气”“学院气”对着干的,自然更有“现代”色彩。于是,不讲“语法”居然也成了一种时髦,“病句”因而也就肆无忌惮地横行学术界了。

人生不妨打打醉拳,可会喝酒不等于就会打醉拳。说到底,醉拳也得讲“语法”,并非只是由着性子颠来倒去。人生当然也难免耍耍花枪,可花枪不能实战,这点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可别一听喝彩头就大,拿生命当儿戏。

处处讲“语法”,不敢越雷池半步者,未必就是好学者;可一点不讲“语法”,“病句”连篇的,大概也不会是好文章。

五、“不靠拼命靠长命”

大学毕业那阵子,老师私下里半开玩笑半当真地传授了“治学秘诀”,那是老师从他的老师那里学来的。这“十字箴言”道破了很简单,大白话一句:“做学问不靠拼命靠长命。”据说这句至理名言的两位创造者,晚年都真的很有学问,成了学界泰斗。当初少年气盛,只把它当玩笑话,如今想来,还可真值得细细琢磨。

这句话怎么理解都行,诠释余地很大。粗者看到了活命哲学:只想长命,自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浅者看到了懒汉思想:不想拼命,安安逸逸玩儿学问;俗者看到了沽名钓誉:同代人死光了,就你学问大;智者看到了……智者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提供另一种解法。说不上什么抢救“合理内核”,本来就是一句大白话,合理或不合理的“内核”都是诠释者强加上的,“版权”——还有责任——都大半属于诠释者。

君不见,多少“未来的大家”英年早逝,成为千古遗恨。如今这种生活条件,再来个“拼命三郎”,不早逝那才怪呢。从蒋筑英、罗健夫,到张广厚、董泽清,面对着一朵朵过早飘逝的“蒲公英”,报纸一次次呼吁,人们一次次痛心疾首。不过就我看来,起码在近期内,知识分子的生活待遇不会有真正的大幅度改善。如果知识分子不少拼一点命,不加强一点自我保护意识,那么,还有更多早逝的英才等着新闻界去报道。我想新闻界总有因兴趣转移或者忙不过来,而把这源源不断的早逝的英才忘记了的一天。人们现在还只忙于抢救五十岁上下的“中年”,还没有时间考虑三四十岁的“中年”;十年以后,这抢救的任务大概不会减轻多少。这批“生在红旗下”,养在经济困难时期,成长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而今成了各学科新秀的“老三届”,健康情况甚不乐观。什么华发早生、什么心力衰竭,朋辈中屡见不鲜。

每当听到又一个朋友病倒的消息,心里总不是滋味。说来我们这代人也真不容易,从泥土坑里钻出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走进大学教室,坐下来,到现在也不过十年时间,学术界已经不能不承认这代人的能量了。至于在这种拼命加班、补课中,到底催生了多少白发、种下了多少病根,那真的只有天知、地知、你(丈夫或妻子)知、我知了,倘若我们这代人也来个“英年早逝”,我想学问肯定做不大。本来起步就晚,何堪归去得早?历史从来是算总账的,不管你动机如何、态度如何、客观条件如何。即使只从学术发展考虑,我也劝我的同代人悠着点,别太拼命了。

当然,这是基于我对学术研究特点的基本理解。治学不比文学艺术创作,不只需要灵感、才气,还需要大量经验和知识的积累。有二三十岁的大作家、大艺术家,却很少有二三十岁的大学者。越是研究古老的学科,成名就越晚——单是把前人留下的遗产稍微清点一遍,就必须花去多年工夫。因此,“多快好省”这口号,在学术界是颇为忌讳的。拼命三郎,精神固然可嘉,可是否也像程咬金那样希望三板斧解决问题?倘若三板斧解决不了怎么办?不外两个办法,一是落荒而逃,自认倒霉;一是另选一个弱的,以保证三板斧奏效。

以此类比学界,当然有失公允;不过“欺软怕硬”和“短期行为”,似乎也算当今学界的通病。只凭才气,速战速决,但求立见成效,有谁愿意专啃硬骨头,从艰苦细致乃至琐碎枯燥的基础研究工作做起?愿意做十年后、二十年后见成效的研究工作者,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多的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哪儿阻力小往哪儿跑,这也是学界赶时髦成风的潜在原因。所谓立大志向,做大学问,不问一时得失,只求大器晚成,不管叫“放长线钓大鱼”也好,叫“吃小亏占大便宜”也好,于公于私都有好处,都应该提倡。就这一点而言,学界的“拼命三郎”未免短视了点,也未免太急了点。

不拼命才能长命,长命才有可能做大学问;但不等于说长命者学问必大,可以养生坐等。说实话,对于真正的学者来说,要他不拼命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种责任感、那种学术良心、那种生活趣味,有时候是不可理喻的。既然很可能说了等于白说,不妨加重语气以警醒“痴迷”,起码让他们理解长命的“重要性”,稍稍放松过分紧张的工作心态和生活节奏。至于有人借此口号而一味“颐养天年”,那也没什么可惜:本来他也不是做学问的料,你不说,他也不会拼命。

补记

清人阎若璩也曾感叹:“甚矣,学问之无穷!而人尤不可以无年也。”

六、学问不等于人生

一个废寝忘食读书做学问、不逛公园不看电影、连约会谈恋爱都不忘带上英语单词本的书呆子,十年前是小说、戏剧、电影歌颂的对象,如今则成了嘲讽的目标。这样纯而又纯的学者今天固然还有,但数量定然相当可怜。尽管可能被讥为“迂腐”“缺乏生活情趣”,可我还是觉得这种把学问等同于人生的人可敬可佩,而且颇为羡慕他们内心的充实。他们当然也有痛苦和烦恼,但那可以通过努力工作获得成功来治疗,而不像自我分裂的现代人一样,成也痛苦败也痛苦,干也烦恼不干也烦恼。

十年前,我们会因为费希特的《论学者的使命》、格拉宁的《奇特的一生》而激动得浑身发抖,而今则只会付之一笑。还不只是年龄增长缺乏激情的缘故,最根本的是对学术的崇高感表示怀疑,不大愿意再做祭坛上光荣的牺牲。做学问辛苦,这谁都知道,问题是这辛苦的劳动是否有意义,总不能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学术进步”而贡献毕生精力吧?也许,对终极意义的追寻,本身就没有意义。可人活着总得有个精神支柱,叫一个不信学术的人全心全意搞学问,也实在有点残忍。这几年文科学子纷纷告别学术研究,有经济上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学术信仰的幻灭:“这劳什子,到底有什么用?”真正告别学界的也还好,最苦的是那些拿不起放不下永远徘徊于学界内外的青年学者。用一个朋友的话来说:留在寺庙则不信念经拜佛,反出山门又不愿托钵化缘。

本文无意论证哪一门学问的永久价值或崇高意义,而只是想做点自我心理治疗,平静平静骚动不安的心灵,于治学于人生或许都不无好处。

我以为,作为一名学者,大可不必执着于如何提高学问的地位,而是把学问从生活的目的降为“手段”。不是为了学问而活着,而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做学问。这当然不够崇高,可我想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更实在些。既然一个人的气质、志趣都更适合于当学者而不适合于经商、从政,那么,就当学者好了。至于学者之所以千方百计地读书做学问,就好像经商的千方百计赚大钱,从政的千方百计当大官干大事(至于当大官是否真的就能干大事,那是另一回事)。如果学者有幸提出一个新理论或出版一部学术著作,那不过像木匠打了一个好书柜、医生治好了一个重病号一样,当然会很高兴,可说不上特别崇高。不同之处只是,医生不好意思在他治愈的病号身上盖印,学者却在著作上署了名。

不再在学问与人生之间画等号,而只把做学问作为一种职业工作,这样可以解决很多人内心深处学问与人生的矛盾。人生的意义和乐趣不只体现在这些学术论文上;追求的是成为有学问有情趣的“人”,而不是只会做学问的“机器”。这样一来,学问以外的兴趣,不只是一种调节精神的休息,而且是人生中同样很有意义的部分。

既然做学问也只是一种职业工作,那么,一旦兴趣转移或干不下去,调个工作,从政去或者经商去,没有什么可指责的,谈不上什么“堕落”或者“不贞”。“清高”云云可以休矣。学界中不乏本不宜于治学而又苦苦撑持者,要是他们肯脱下长衫,到别的领域去闯闯,也许更有出息。所谓“人才流动”,我想应该包括这种精神上的自我调整和自我解脱。

(此六则短文,撰于1988年7、8月间,分别刊于《瞭望》周刊

1988年第30期、33期、37期、38期、44期,

以及1988年8月20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