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德行第一言语第二
读者诸君,假使在一周以前,您曾经由于闷得无聊而竟至把上一周的闲谈从头到尾看一遍,您或者不会忘记,那一次的题目是“宜入新春诸事遂心”。在那篇闲谈里,我曾尽我的力之所及说一些吉祥话。这并不是因为我真相信吉祥事就会走来,或相信吉祥话说过之后吉祥事就会较容易地走来;而您呢,我想,也未必比我有更多的信心。我之所以要这样写,无宁说是不能抵抗社会的压力,过年了,人们都本能地觉得已经大地皆春,我们又何必逆流而行。而其实,当写完那篇闲谈之后,或至少是当看过那篇刊出的闲谈之后,我不免就大吃一惊,我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我竟至忽而乐观了一刹那。
五十年后就真会有希望么?或说得更干脆一点,我们就真在向上——即使是慢慢地——走么?无论如何,其证明为确或不确总非五十年内的事。说到现在,至少我个人觉得,希望之存在只是当我们坐在这里翻开书本的时候,至于放下书而走到上面没有遮拦的街头或巷尾,那就——还是不明说吧。总之,当我平心静气地想的时候,对于将来,我实在不敢怀大希望,虽然不是不愿怀大希望。不管怎样吧,我们所遇见的问题是事实问题,事实总是比希望远为确凿的。
于是,我乃想到今年的事实。事实要怎样呢?我想事实是今年我们都将比往年更为烦闷。说起烦闷的原因,这当然是任人皆知的,方便说,经济的危难将比去年更为紧迫。政治的条理将比去年更无头绪,而因是,社会的状况也将比去年更为混乱。于是,说来真痛心,我就怀着一个准备接受烦的心情由旧年渡到新年。而新年就真来了,天气晴和,是像小学生作文所说的那样晴和。我想,我应该出去看一看。看什么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出去,离家不远就看见在街头拥挤着一圈人,大家争着向里看。我心里明白这是又有一个死去。可是,谁呢?我默默走过去,听见身旁一个人说,“拉洋车的”。另一个小孩瑟缩地说,“这就叫死了么?”
我预言烦闷,而新年的第一天出去果然就与烦闷相遇,则我的心情之不能不陷于烦闷自然就可想而知了。片时之后,我就坐在家里了。正如过去常犯的坏习气一样,我又想到“怎么办”。但我立刻就明白力量之微弱。当管宇宙运行不能成功的时候,我们应该讲世界主义,仍不成,我们可退而讲国家主义,再不成,再再不成,那就只好关上门找一块隙地养小鸡了。新年来了,我的第一件收获是我已经明白我应该退让,一直退到关上门养小鸡。于是,就在新年的第一天,我打开我的书橱,想把《聊斋志异》一类书都找出来,以备在阳光斜射过来的时候,可以坐在鸡栏旁消遣。所找出来的书中有一种是《世说新语》。《世说新语》记有意思的人,《聊斋志异》记有意思的狐鬼,它们都有意思,这就是说,假使你能平心静气地看一会,你就能暂时离开烦闷,暂时忘掉长此使你烦闷的现实,可是,过了这一会呢?——又管它作啥,有一个暂时总当比没有一个好得多吧?也就为此,所以我在晚饭之后,就翻开《世说新语》看一看,由《德行》第一篇看到《言语》第二篇。我忽然若有所悟,德行第一,言语第二,这个排法有点怪,为什么不反过来排成言语第一,德行第二?我不由得叹一口气,时代是变了,于是,我以此为题写闲谈。
干脆说吧,我们现在就正是把那个次序倒过来,好话说够了,坏事也做够了。其结果自然不得不是乱糟糟。希望么?希望在那里?除非我们能把言语德行的次序再倒回去,可是,显然,说来未免泄气,看情形,我们实在不能在短期内使它们倒转来。而也就因是,我们就没有办法不使情形更加远地坏下去。何以故呢?
我想,读者诸君当然明白,我们现在的问题从一方面看是经济问题,从另一方面看是政治问题,或换一个说法,因为它是经济问题,所以它同时就成为政治问题,又因为它是政治问题,所以它同时就成为经济问题。话说得似乎有点缠夹,为明白,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或举例,因为经济不公道,所以政治腐败,又因为政治腐败,所以经济越来越不公道,而且越来越凋蔽。此种因果的连串——假使没有新奇的条件参加……很难中断或转向,而其表现于事实则有多种形态,行政上的言语排在德行的前便即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其后,由于把言语排在德行的前面,所以,在现在,即使是三尺童子也已经明白,所谓政治才能就是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毫不惭愧地向大家撒谎。谁的谎撒的越大,谁的政治才能就越高,因为,结果是可以想见的。所谓越高就是从其中占了顶大的便宜。政治的技术变成发财奇术,请想,其一连串的结果将是什么呢?——所幸此是有目共见所以可以从略。
又是一年来了,问题之复杂并不因新年之来而少减,这实在使人烦心。因为烦心,所以我们希望——又是希望!——从今年起,所谓宣传也者能够变一个方式,就是,教人民看事实而闭口不说,此之谓德行第一,言语第二。若竟能然,则呜呼,盛矣!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