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反思和对话
黑格尔说,苏格拉底的方法主要由两方面组成。一方面是“立”,即概念法,任何概念的结构都是属加种差(具体内容在第五章进行介绍),从而把具体的事例上升到普遍的原则,使人类的知识理性更加明晰;另一方面是“破”,即瓦解人们固有的观念和思想。
单从“立”的角度来看,苏格拉底的“概念”与巴门尼德的“存在”在知识学历史上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分不出谁比谁更智慧、贡献更大;而从“破”的角度来看,苏格拉底更厉害。所谓“破”,就是苏格拉底的反思法。反思法是一种自识的方法,人在思维的同时也在自识自己的思维,人在看的同时也在看自己的看。正是这种自识行为审视着自己思维的合理性、进行自我批判,并且不断地实现自我超越。因此,人的理性在不断地寻求规定性之后,又不断地对这种规定性进行自我否定和超越,“破”与“立”是有内在联系的两方面。
苏格拉底所立甚少,从不下断言,“知道自己无知”,他把德尔菲神庙石碑上雕刻的“认识你自己”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德尔菲神庙是雅典人祈求神谕的地方,有一次苏格拉底的朋友凯乐丰前往德尔菲神庙求智慧,得到了一位女祭司传授的神谕,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加智慧,做像苏格拉底一样的人,你就是智慧的人。”凯乐丰把这个神谕告诉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怀疑这个神谕,认为自己的知识并不多,怎么可能是最有智慧的人呢?于是,他拜访了很多自称有智慧的人,企图通过与他们的对话发现他们更有智慧以证明这个神谕是不对的。然而,通过对话,苏格拉底发现这些自称有智慧的人根本没什么智慧。于是,苏格拉底终于明白了这条神谕的内涵,他能自识,“知道自己无知”,因此他才是最有智慧的人。
尼采在《道德的系谱》[4]前言中说,离一个人最远的,就是他自己。如果一个人能够思自己的思、看自己的看,那么他就是离自己最近的人,也就是智慧的人。前面提到,识别一个人是否理性,要看其是否注意概念的澄清。这里再补充一句,识别一个人是否智慧,要看其是否自识。虽然苏格拉底没写什么著作,但是能让与他对话的人滞留在一种震撼中,使他们原来的信念坍塌,开始怀疑和审视自己的思和看,从而拥有了智慧。黑格尔认为,在对话时,如果人们已经将某种最后的观点、最后的词句作为对话的前提和起点,并认为这种前提和起点是正确的,那么人们就没有在心理上为对话留下一个空间,也就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前提可能是错误的,对话也就成为试图征服彼此的战争。苏格拉底不是用坚定持有的最终观点去说服对方的,也从来不把自己放在师道尊严的长者位置上,而是抱着请教的态度开启对话的。比如,他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美德,便问欧绪弗洛和美诺:“你们如此智慧,一定知道什么是美德,请你们告诉我什么是美德,以便我能学到新知识。”当对方回答明显不对时,苏格拉底则幽默地说:“真是对极了,这正是我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我不明白,请你继续告诉我……”追问的过程就是这样进行的,直到对方完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自行改变观点为止。
启发对方意识到自己思维的不足和缺陷,引导其逐步接近早已隐含在其心灵中的潜在真理,使其自身否定已有的错误观点并得到一个新的观点,不强加给对方某种完全外在的东西。这是苏格拉底的对话法,其形而上学的基础是知识内在于人的灵魂中。
苏格拉底认为我们的灵魂具有一些潜在的可以挖掘出来的东西,教育的作用就是把这些东西挖掘出来。我们无法教会学生像雄鹰一样在蓝天上翱翔,也没有办法教会学生像猫头鹰一样在黑夜里看到老鼠的行踪,因为人不具有这样的潜在能力,我们只能把学生本来就具有的潜能挖掘出来。例如,我们向学生提问,一条线能构成一个完整的面吗?不能。两条线呢?也不能。那么,多少条线才能构成一个完整的面呢?请学生们自己试验并回答。提问者只不过是启发学生说出自己内心潜在具有的东西,并没有把某种外在的知识生硬地强加给学生。苏格拉底的母亲是一位接生婆,他也把自己誉为知识的“助产士”,知识内在于学生的灵魂中,由学生自己“生”出来,他的工作就是“助产”,他的方法就是“对话”。
苏格拉底很少做结论性断言,从来不做一个人的独白,而是使对话呈现出开放的趋势,通过对话不断地破除对方的成见。他的对话法不是一方告诉另一方、说服另一方、征服另一方,而是双方观点的交融汲取,这也是企业知识萃取和传承的常用方法。与对话法对应的知识传承方法是权威式讲授,学生从老师那里得到知识,而老师很少从学生那里得到知识,这是应试教育常见的方法。在应试教育环境下,学生们需要接受大量现成的知识和标准答案,权威式传授的效率高,因此是可取的教育方式。然而,如果这种单向给予的教育方式沿袭到职业和企业教育领域,就会对知识的发现与传承不利,因为企业知识已经不是标准答案的领地了,平等对话、讨论和争论是知识传承所需要的方法。
反思和对话都与形而上学有关。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终极的真理?知识是一个结论还是一个不断演进的过程?形而上学认为有终极的真理,一旦达到这里,一切知识迎刃而解;而辩证法则认为任何宣称已经发现的终极真理都被推翻和取代了,真理只是一个认识的过程,不是一个终点。苏格拉底通过对知识的一“立”一“破”,实现了形而上学和辩证法的完美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