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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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九三五年三月初,日本和苏联开始了关于中东路的谈判。

在谈判开始前,关东军司令部发来指示,将伊土鸣大尉列为关东军的谈判代表之一。

这固然是令人羡慕的晋升,若是谈判圆满完成,伊土鸣大尉的晋升令也就顺理成章,不过大家明白,另一面也是让他绝对无法推卸责任——关东军内部都知道,伊土鸣提出了异常激进的谈判条件,条件之苛刻,让关东军内部最激进的人看了都会犹豫——如果谈判失败的话,提出这个谈判条件的伊土鸣肯定会被勒令剖腹,而具体负责谈判的关东军代表们也会背上办事不力的评语。要是个荣誉感较强的家伙,说不定就要和伊土鸣一起剖腹;哪怕自己不肯死,有了这么一个污点,将来前途也会大受影响。

在谈判开始后,现场的气氛很快就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苏联提出七亿日元的出让金后,日本表示根本不愿意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而且也不给出己方的谈判条款,只是简单指责苏联一方缺乏谈判诚意。简而言之,就是日本在称苏联漫天要价之余,表示根本不会在这个基础上落地还钱,而是要求苏联无条件地降低条件。

对日本这样傲慢的谈判态度,苏联愤慨地表示抗议,但在日方以退出谈判为威胁后,苏联代表团居然做出让步了,在第二天就提出愿意降低五千万日元,而日方仍然拒绝,连反建议都懒得做出。谈判的第三天,苏联代表团再次迅速做出退让,再次无条件降低五千万日元。

所以关东军干脆把伊土鸣列入了谈判代表名单,若是谈判失败,就让他一个人把全部责任都担负起来。反正一刀也是划,两刀也是切,并没有冤枉他,更不会连累了别人。

“真的连反建议都没有吗?”哈尔滨宪兵司令部,听闻此事后岛本正一大佐表现得相当震惊。

“是,俄国人没有提出反建议,他们要求我们提出我们的设想,但我们回答说,他们提出的数字就是在侮辱谈判这个词的意义。”回答的人是关东军派来的另外一位谈判代表,满洲国滨江省保卫局的任五郎少佐。

在谈判开始前,任五郎并不赞同伊土的激进政策,不提反建议直接以退出谈判相威胁的策略更是遭到他的极力反对。但伊土口口声声说,只要俄国人退出,他就剖腹。任五郎先是仔细向伊土鸣询问来龙去脉,两个人又反复讨论一番,终于觉得伊土鸣有点道理。

见伊土把命都赌上了,不由得大伙不信,结果还真如伊土预言的,俄国人真的没有退出谈判,而是连续两次无条件降低要价。谈判开始后,任五郎外表不露声色,内心时刻都在谨慎地观察,紧张地分析思考,看到俄国人不断让步,他投向伊土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佩服。

“伊土君不光是情报掌握得好,这魄力也很了不起。”任五郎向岛本正一说道:“如果我是俄国人,说不定一怒真的就退出谈判了——看来伊土君说的不错,俄国人决心不同我们发生战争。”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谈?”岛本正一问道。

任五郎瞥了伊土一眼,缓缓说道:“东京那边来的人建议,俄国人三天里已经连续两次降价了,我们不妨提出一亿日元,最后定在三亿上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本来内阁派来的特使对三亿日元这样的激进条件也是不同意的,还拍桌子质问关东军的代表是不是真的想挑起战争,当听到否定的回答后,更追问要是他们的筹划失败,苏联人退出谈判他们是不是肯剖腹谢罪——没想到早有准备的伊土鸣当即就明确表态,这次他来哈尔滨就是不成功就成仁,要是谈判不成,就没想活着走出会场。

靠着这种强硬态度把内阁代表的气焰压了下去,现在看到苏联代表这三天的反应后,东京方面的人也觉得伊土鸣大概说的没错,三亿日元是个可以达成的目标。

“我没问国内的人想怎么样,我问的是你们想怎么样。”岛本正一粗暴地打断了任五郎的叙述。

问话是冲着任五郎去的,可岛本正一的目光却停留在伊土鸣的身上。

任五郎叹了口气:“伊土君的意思是,一亿日元。”

“一亿日元!”就连岛本正一也抽了口凉气。

这个数字伊土鸣之前并没有提出来过,即使以关东军的疯狂和目中无人,他要是正经八板地把这个数字说给关东军司令部的人听,恐怕也是当即几个耳光打上来,训斥他不要异想天开,不要为了自己的疯狂念头阻碍了皇国大业。

直到谈判前,伊土鸣都含含糊糊地对同伴说他认为可以比三亿还要低,甚至可以低不少,但具体数字一直没透露过。知道昨天苏联代表第二次降低要求后,受到极大鼓励的伊土鸣才对任五郎少佐明确说明他的谈判条件。当时正给他庆功的任五郎马上就跳了起来,很明显,要不是这几天的谈判过程顺利,让任五郎添加了不少对伊土的信任和欣赏,耳光早就打上来了,到时候伊土还要立正认错。

“嗯。”任五郎轻声哼了一声。

“还有什么?”见任五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岛本意识到他还没有说完,顿时又是一声大喝。

“是。”任五郎鞠了一躬,挺直腰杆继续说道:“伊土君建议我们向赤俄提出:互相承认满洲国和蒙古国。”

岛本正一呆了片刻,瞪着伊土鸣看了一会儿,突然嘿嘿冷笑起来。

笑了几声,岛本正一突然一拍桌子,喝道:“伊土鸣,这种条件你敢报告给司令部吗?”

“还没有,今天就是先来报告给大佐的。”伊土鸣毕恭毕敬地答道。

这次苏联和日本讨论北满铁路问题,让苏联承受了不小的政治压力。直到目前为止,全世界只有日本承认了满洲国,其他国家一概不承认。尤其是美国,更是在满洲国傀儡政府出现后,公开向全世界号召绝对不要承认满洲国,还宣布美国政府的政策就是永远不承认满洲国政府,并旗帜鲜明地支持中国政府收回东北。

之前苏联为了中东路铁路出兵攻打中国政府,名义上是指责中国政府撕毁条约,不肯承担清政府与列强签订的卖国条约——对英法等同样与清政府有大量条约的列强政府来说,苏联的说法还是颇得人心的。本来列强就志有一同反对中国政府的修约运动,因此苏联在攻打中国的战争后,宣布中东铁路还是中国所有,苏联会在四十年后归还给中国,英法等国就对苏联的侵略假装看不见了。

可这次苏联公开把铁路从中国抢来,准备把信誓旦旦要在四十年后归还的铁路卖给日本,国际社会上冷嘲热讽的声音就开始出现了,美国媒体更宣称这是苏联、日本在进行瓜分中国的协议。日本为了在华利益本来就已经豁出去了,可苏联还在不遗余力地自我标榜是全世界弱小国家的朋友,看起来一下子还舍不得扔下这个面具——伊土打算只给一亿日元,还要苏联答应这么多条件,坐实国际上关于苏联和日本一起瓜分中国的猜测,真当赤俄是要饭的不成?

“混蛋。”岛本正一破口大骂道:“这么荒谬的想法,你以为我会支持吗?”

“前辈,”伊土鸣毕恭毕敬地说道:“现在形势很明显,赤俄内忧外患,斯大林国内忙于镇压反对派,国际上忙于出口矿产、从美国进口工厂设备,他们断然不会与我国开战。我认为,莫斯科给他们谈判代表团的命令就是不惜一切,避免与我国交战。”

“原来如此,嘿嘿。”岛本正一又冷笑了几声,拖长声音问道:“既然如此,我建议你们向俄国人提出,他们乖乖地把海参威和中东铁路交还给满洲国,同时为这么多年的占据和使用支付一亿日元的使用费,并且无条件地宣布承认满洲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伊土君你觉得怎么样?”

伊土鸣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前辈!”

“你不是说俄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和我们保持和平吗?”岛本正一反问道:“何况这也不是他们的一切啊,我们连西伯利亚都没有要。”

不等伊土鸣再说话,岛本正一就喝骂道:“不要说什么不惜一切代价的蠢话,没有正常人会真的不惜一切代价的,就是向强盗苦苦求饶的家伙,都是要保住自己的命的。你们要切实地拿出最好的方案,不是信口开河,觉得俄国人的东西能随便拿。”

说到这里,岛本正一再次转向任五郎:“关东军的首席代表是你,不是他,谈判破裂他一定要剖腹,但如果你觉得有人承担责任就不把皇国大业放在心上的话,我会建议将军阁下,让你也一起剖腹。”

“是。”

伊土鸣和任五郎一起躬身称是。

……

回到哈尔滨后,张民依旧每日去警厅上班,现在他的小屋是属于他一个人所有了,不过张民并没有再找一个人来搭伙的念头,因为伊土鸣再三向张民保证,等谈判顺利结束后,就会把他调去满洲国保卫局。

绝大多数以“满洲国”这三个字开头的机构,都没法和“关东军”这三个字开头的机构相比,只有满洲保卫局是一个另类。虽然叫“满洲国保卫局”,但却不像其他满洲国的机构那样,正职由满洲国人担任、副职或是顾问岗位大量安插日本人;而是像一个关东军机构那样完全由日本人来任职,是关东军情报处的下属机构,而且这些人都是关东军中的情报军官,有着特高科的背景,即使是在关东军体系中,这些军官也都属于地位极高的一批人,雇佣的中国人侦探也都有可观的薪水。

一旦去了保卫局,这一间小屋的租金对张民来说就不再是个负担。

“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将来陈警尉升为警佐后,你就接这个位置吧。”今天张民站岗回来后,金桂荣又当着一大群警察对他赞不绝口。

什么试用结束后就放还部队一事,金荣桂早就绝口不提,自从张民从俄国执行完任务后,金桂荣就抓住每一个机会,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功绩大肆表扬张民。至于这种破格提拔张民为警尉的事情,他更是听得耳朵里都快起茧子了。

不过张民依旧谦虚了一番,伊土鸣对自己的保证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的机密,要是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一个口风不紧的人,那之前所有的许诺都会泡汤。哪怕张民心里对金荣桂的承诺不是很看重,他也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反倒要表现得感激涕零。

张民称谢而去后,陈立跟着金荣桂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厅长。”陈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当初他把张民编进伊土鸣的召见行列后,还遭到过金荣桂的一番痛骂,当时陈立心里还一阵阵委屈——伊土鸣说了要一批好枪法的警察,而张民不但有从军经历,在警厅的枪法考核也是优秀,编进去一点儿错也没有啊——至于金荣桂含糊其辞的思想问题,陈立从来没有感觉所以也不是很放在心上。而且陈立还觉得,就算不留张民,让他临走前发挥点作用,在日本人眼前替警厅争点光也不是错啊。

金荣桂喝了一口茶,斜眼睨了陈立一眼:“你想说什么?”

“将来真提拔他当警尉?是不是太急了。”陈立说完后又急忙补充道:“当然,小张确实很有能力。”

金荣桂骂过陈立后没几天,张民就从伊土鸣那边回来了,虽然不知道这人到底去执行了什么任务,不过明显看得出伊土鸣很满意。从那时开始,金荣桂也没再说陈立这件事办得不妥,倒是陈立反倒对张民生出些不满来,因为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张民都咬紧牙关对不肯泄露一丝一毫有关伊土鸣的任务的事,一副很不信任自己的样子,难道这家伙不记得自己的赏识和回护之恩了吗?

“他看不上这个职务。”金荣桂淡淡地说了一声。

“他看不上这个职务?”陈立张口结舌地重复了一遍,为了这个警尉他可是拼了死命地拍金荣桂的马屁,可以说把所有的尊严和脸面都扔在了地板上。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很快他就是我招惹不起的人物了。”金荣桂又轻叹了一声。

“厅长您说什么?”陈立的嘴张得更大了。

“伊土大尉可比警厅的日本顾问高太多了,我看不透他到底高到了什么地步,”金荣桂又喝了一口茶:“可顾问们可没有像伊土大尉赏识张民那样地赏识我,”金荣桂缓缓地问陈立:“你说,我招惹得起张民吗?”

“这个。”陈立还是沉浸在震惊中。

“以前我不想留他,是怕他给我惹麻烦,”金荣桂喝完了茶杯里的水,又给自己斟满:“现在看来,他根本就不是池中物,大人物的麻烦,那能叫麻烦吗?那叫机会!不赶紧留个善缘,那不是个大傻瓜吗?”

……

几天来,警尉陈立屈尊亲自来和张民搭档——本来警尉是懒得和警士厮混的,尤其是陈立这个据说随时都可能高升为警佐的家伙。

“张兄弟,渴了吧。”陈立笑呵呵地走过来,把手里的水壶递给了张民。

“谢谢警尉。”正在站岗的张民也不客气,接过陈立的水壶就仰着脖子喝起来。

和陈警尉一起执勤以来,对方总是会主动帮张民买饭菜,隔三差五就邀请他下班一起去吃饭、喝酒,而且每次都干脆利索地主动付账,从来没有让张民掏过一次钱。

最一开始张民还有点紧张,不过很快就想通了,无论自己吃不吃陈立的饭,无论表现得谦虚有礼还是傲慢骄狂,都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命运,张民的前途是掌握在那个关东军军官伊土大尉手里的。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和陈立客气?想明白这点后,张民就毫不犹豫地把陈立的各种示好照单全收——只要张民真的调去满洲国保卫局,别说吃陈立几顿,就是让陈立给自己擦靴子,估计对方都会笑呵呵地答应下来。

当然,这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还不是流露出来的时候。

把陈立水壶里的水喝掉大半,张民擦擦嘴,把水壶递还过去:“谢谢陈警尉。”

“自己兄弟,这么客气干嘛?”陈立连张民的姓都省去了:“喝够了吗,要是不够我再去打些来。”

张民还没有回答,突然有一辆汽车开到两人的岗旁,车门打开,警厅的金荣桂厅长容光焕发地走了出来,一下车就挑起大拇指叫道:“哈尔滨的警士里,我看张警士仪表堂堂,真是我满洲国的大好儿郎啊。”

“全是金厅长栽培。”张民没有表现得感激涕零,这种涕零表现得太多也是有点累人的,所以今天他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要是别的警士敢对金厅长的表扬这么不上心,那估计马上就能知道什么是给脸不要脸的下场。

不过金荣桂显然没有和张民计较的意思,看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张警士,刚才厅里接到电话,宪兵队那边要你过去一趟。”金荣桂说道:“站岗的事你就先不用干了,马上过去吧。”

“是。”张民点头道,说着就要下岗赶去宪兵队。

却不想被金荣桂一把拉住:“你要去哪里?”

“去关东军宪兵队啊。”张民不明所以,心里暗想:这不是你刚说的吗?

“坐我的车去啊!”金荣桂不由分说地把张民扯向他的汽车:“我送你去,不然多耽误时间啊,可不能让伊土大尉久等啊。”

张民飞快地回忆了一下,金荣桂平时的主要工作就是在警厅里拍日本人马屁,奉日本顾问的命令当圣旨,好像没有什么机会去关东军宪兵队——要是关东军宪兵队有什么指示要传达给哈尔滨警厅,那也是传达给警厅里的日本副厅长或是顾问,绝对不会把金荣桂喊去的——张民倒是去过关东军宪兵队,执行任务前去过一次,从长春回来后又跟着伊土鸣去过几次,每次都能感到宪兵队里的人很忙碌,大概即使金荣桂想用结结巴巴的日语拍上几个小时马屁,岛本正一怕也是没有闲工夫和兴趣听吧。

“厅长,厅长,”在金荣桂拉着张民上汽车的时候,陈立紧着跑了两步跟了上来,张民看到他脸上全是期盼:“那我呢,厅长?”

毫无疑问,陈立也很想去一趟宪兵队,和金荣桂不同,他可是真的还一次也没有去过啊。金荣桂好歹还见过岛本正一两次,当年哈尔滨警厅开张的时候,岛本正一还来道贺过。

陈立几乎在脸上写明了“带我一起去”这几个字。

“你?”金荣桂狠狠瞪了陈立一眼,像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在关上车门的同时,对着窗外吼道:“把岗站好啊!”

汽车迅速地开走了,张民看到陈立哭丧着脸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直到车开出很远之后还能看到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张警士真是年轻有为啊。”

“张兄弟仪态不凡,我一早就看出来你必成大器。”

身边的金荣桂笑嘻嘻地说个不停,张民偶尔答应一声。

哈尔滨警厅里,中国的高级警官都被金荣桂、陈立之流占据,谁越能巴结日本人谁的地位就越高,这几乎是警察系统的铁则。

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命运不再掌握在这些警官手中,或是因为在长春见过更大的场面,或是几次死里逃生将张民的心志磨练得更坚强,张民突然感觉,身边人的言语、表情非常令人厌恶,这些天陈立的表现就已经让张民开始反胃:“如果我是日本人,我会看得起你们这帮家伙吗?你们不但把自己的脸丢尽了,也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

很快汽车就在宪兵总部前停下,张民和金荣桂一起下车。

“我去通报一声啊。”金荣桂说着,就习惯性地把腰一弯,向着门口的日本哨兵走去。

“我去吧。”张民抢在金荣桂的头里,快步来到日本哨兵面前,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确凿无疑的轻蔑和怀疑。

向对方行了一个礼,张民快速地说道:“哈尔滨警厅警士张民,奉命前来报道。”

“报道什么?”日本哨兵问道,脸上一副愕然的表情,显然是不能理解一个哈尔滨的警士为什么要出现在宪兵总部的台阶前。

“关东军任五郎少佐、伊土鸣大尉,打电话叫我来,他们应该正在等我。”张民大声地说完这句话,直挺挺地站在日本哨兵面前。

满脸堆笑的金荣桂此时也来到张民身边,日本哨兵扫了一眼金荣桂肩上的总监章,胸前挂满的勋章,哨兵的视线又回到了身着普通警士服的张民身上:“稍等一下,我去问一声。”

片刻后,哨兵走了回来,对张民说道:“进去吧。”

说完哨兵就恢复了站岗的姿态,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面朝前方。

“厅长,我进去了。”张民回头对金荣桂说了一声:“谢谢您送我来。”

说完张民就不再犹豫,大步向门里面走去。

张民能感到身后的金荣桂的不知所措,不过他并没有把金荣桂一起带去见伊土鸣的打算,带这个家伙能干什么?难道伊土鸣会当着金荣桂的面讨论事关中东路铁路的机密不成?

走进哈尔滨宪兵司令部的内部,张民停下来,向传达的日本兵询问任五郎和伊土的具体办公地点。他回望了一眼,看到金荣桂呆在门口还没有走,正犹豫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张民估计金荣桂大概没有胆量求见本岛正一,今天他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以什么借口求见?别说今天,平时金荣桂也不过是警厅里日本人的傀儡,凡事不敢有一丁点的主张,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张民是不会带他进来的,而张民知道金厅长一会儿也会自行离开的。

……

从任五郎的脸上,清楚地流露着地自己的轻蔑神色,张民虽然听伊土几次说过这个人,不过和他还是头一次见。几乎在每一个日本人的表情中,张民都能轻易地看到这种不加掩饰的傲慢。

“叫这个人来,真的有用吗?”

张民听到任五郎在问伊土鸣。

“请阁下提问。”不等伊土鸣说话,张民就自行说道。

见张民居然听得懂日语,任五郎就转过头,和张民说了起来。

不过张民的日语很糟糕,几句过后,任五郎就摇摇头,眼中的鄙视更明显,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别讲日语了,糟成这个样子,你还敢说!”

“真是对不起,”张民抱歉地说道:“我才学了一个月,下次再遇到阁下的时候,我会进步的。”

“一个月?”任五郎转向伊土鸣:“这是真的?”

“是的。”伊土鸣点头道:“一个月前从新京回来的时候,我让他学一点日语,然后他就开始学了,我和他警厅里的顾问打了招呼,给他找了个老师。听说他一直学得很认真,只要不执勤就去学,他的老师对我称赞过他。”

任五郎的目光又转向张民,他眼中的轻蔑少了一点。

“我的汉语,”任五郎挑起大拇指,带着骄傲之色指着自己比划了一下:“三年。”

确实是一口流利的汉语,几乎听不出是一个外国人在说,不过汉语流利到任五郎这个地步的日本人并不只有他一个,旁边的伊土鸣同样的流利,还有那些警厅里的日本顾问,虽然他们从来不掩饰他们对中国人的轻视,但他们的中文却一个比一个流利。

“两年,”张民答道:“阁下就再不需要和我说汉语了。”

“哈哈。”任五郎笑了起来:“是个有胆的满洲小孩。”

紧接着任五郎又补充了一句:“真不像个满洲人。”

任五郎和伊土鸣讨论了几个小时,都是关于张民在苏联之行的事。

“以前我觉得你太信任这个满洲人了,”任五郎最后说道:“不过现在我也觉得,他是可以信任的。”

“所以阁下同意我的判断了。”伊土鸣高兴地问道:“阁下同意赤俄愿意做出重大牺牲,对吧?”

“是的,但这个牺牲到底多大还不一定。”任五郎同意伊土鸣的意见,应该可以迫使苏联做出更多的让步,不过到底让步多大,还是要仔细斟酌。

“你先回去吧。”任五郎斜睨了张民一眼,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张民无关了,没有必要让他还留在这里。

“是。”张民说走就走。

“你有没有想过学点俄语。”任五郎突然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想去满洲国保卫局,如果你真想做一点事,而不是混日子的话,你需要会俄语。”

满洲国保卫局的最主要假想敌并不是中国,而是苏联。在宪兵队的日本军官,如果没有与满洲国机构打交道的任务,就不需要精通汉语。而那些在满洲国保卫局的日本军官,不但需要精通汉语,更需要熟悉俄语,任五郎和伊土鸣都是如此,他们都可以熟练地用俄文写作,还有的军官甚至掌握了英语、法语或是德语。

“我会立刻开始学的。”张民答道。

“什么时候能学好?”

“两年之内。”张民答道。

“你听过俄语吗?”任五郎追问道:“你知道俄语有多难吗?”

“我想俄国一定也有傻子吧,难道他们就学不会俄语么?既然傻子都能学会,那应该是努力就能学会的东西吧?”张民答道。

“说得很好。”任五郎脸上居然又露出了一点赞许之色:“我期待你对保卫局的贡献。”

离开两个日本人的办公室后,张民隐隐听到任五郎又一次对伊土鸣评价道:“他还真不像是个满洲人。”

可你们只喜欢一种人,不是吗?就是金桂荣那样的人,然后你们又奇怪,为何面前的中国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张民轻轻摇头,他想起了警厅里一个个官运亨通的家伙,要说陈立还真是不如金荣桂,一天到晚掂记着巴结日本人,可居然连日语都懒得去学。

走出哈尔滨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张民拾阶而下,到了大道上。

“走回家吧。”天色已晚,张民不禁有点怀念送他到这里来的汽车。

“张兄弟!”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热情至极的呼唤,张民回过头去,看到陈警尉正向自己挥着手,快步跑了过来。在陈立的身旁还有两个同事,也都是哈尔滨警厅的警尉。

“陈警尉怎么会在这里?”张民吃惊不小,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陈立的岗早就过了换班的点,再说陈立执外勤唯一的目的就是和自己套近乎,张民甚至怀疑自己走了之后,陈立第一时间就会拉个警士过去替他,然后自己回家。

“还不是等兄弟你嘛。”陈立哈哈笑道,在张民的胳膊上轻轻推了一下:“好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要不是哥哥亲眼看到,谁敢信兄弟你在皇军眼里这么红啊。”

跟在陈立身后的两个警尉,也都和陈立一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厅长说了,兄弟你迟早高升,我们大伙儿集体凑个份子给兄弟践行。”陈立笑完后,解释道:“大家自然都说好,兄弟一场,临分别自然是要聚聚。赶巧了,今天厅里的人都有空,厅长就说了,等你出来就去乐呵一下。”

陈立在金荣桂面前,自告奋勇来宪兵司令部门口接张民,本以为张民一会儿就出来,没想到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张民居然还迟迟不见。有一度陈立以为是自己错过了,急忙打电话回警厅向金荣桂请罪。听说后,金荣桂把心一横,鼓起勇气亲自打电话给宪兵司令部,询问张民是否已经离开——毕竟是哈尔滨市的警察厅长,宪兵司令部并没有呵斥金荣桂,只是告诉他张民还在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

闻言金荣桂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张民在宪兵司令部的关系居然这么硬,金荣桂本人偶尔去宪兵司令部的时候,岛本正一不过是不咸不淡地勉励他几句就送客了;就是警察厅的日本顾问去宪兵司令部汇报的时候,连等候时间都算在内,一般有大半个小时也就该出来了,一个小时就算长的。谁能料到,张民竟然会被日本人召见了好几个小时,还是什么重要会议——这是什么,这就是实力啊!喜的是,这么一个在日本人面前红得发紫的人,居然是自己的下属,这不是飞来之福又是什么?

于是金荣桂当即拍板,再派两个警尉去陪陈立一起等人——陈立等了这么久,难保没有个尿急的时候,要是去方便的时候把人错过了可怎么办?别的地方,金荣桂知道陈立肯定不会误事的,就是当街撒尿也不会把事请给误了的,可陈立守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宪兵司令部,借陈立十个胆,他也不敢冲着日本宪兵司令部撒尿。

金厅长主意一出,警厅里自然人人叫好,为了抢这个机会,居然还有几个警尉拳脚相加地打了起来——警厅里巴结日本人的机会差不多都被一手遮天的金厅长垄断了,现在好不容易挖出一个比日本顾问还值得巴结的人物来……好吧,至少也是日本顾问同一等级的重量级巴结目标,狼多肉少的,还不把人脑子打成了猪脑子。

“走、走、走。”包括陈立在内,三个警尉一起来拉扯张民:“厅长的车停在那边了。”

“去哪?”张民身不由己被他们拉着走。

“先回警厅,厅长他们还等着呢。”

陈立除外,另外两个警尉都是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抢到来接张民回警厅这个光荣任务的。现在厅长,还有十几个警尉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簇拥着张民上了汽车,陈立陪张民在后座说话,另外两个警尉一个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回过头拼命地冲着张民笑,另外一个则给这个警士当起了司机。至于本来的司机,直接被打发下车,自己走回警厅去。

这两个警尉来的虽然晚,但也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等得越久,他们对张民的敬畏就变得越深。刚才张民出来前,两个警尉已经无数次地对陈立感叹:“陈哥,你的队里还真是藏龙卧虎,藏龙卧虎啊!”

不一会儿,汽车就驶回了哈尔滨警厅。

“张兄弟回来了!张兄弟回来了!”

拥着张民进警厅的时候,陈立等三人一起扯着脖子大喊。

结果还没来到金荣桂的办公室前,张民就看到金厅长笑呵呵地迎了过来,在厅长身后则是警厅里所有的警尉。

“兄弟,你真是给我们警厅露脸啊。”金厅长重重地拍打着张民的肩膀,满意地看着这个年轻的警士,就好象是在看他最亲爱的弟弟:“怎么样,没累坏吧,有没有帮上皇军的忙?”

不等张民回答,金荣桂就爽朗地笑道:“算了,算了,不说工作了,走,我们去吃饭吧,等到了地方,兄弟再好好给我们讲讲你在宪兵队里的风采。”

“还是改天吧,”在回来的时候,张民就打定主意不与这帮人纠缠,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帮警尉,以前战战兢兢是因为生杀予夺落在人手,现在虽然是借助了日本的力量,但眼前这些人再也不能威胁到张民了,他也没有与这些人虚与委蛇的兴趣:“伊土大尉让我早点睡觉,明天说不定还要找我。”

张民猜的很对,把日本人一抬出来,厅长金荣桂立刻就无话可说,哑了片刻后,又是一挑大拇指:“兄弟真是有本事啊,老哥哥果然没有看走眼啊。”

不过依旧有人不死心:“明天也可能不找你呢,花不了多久的,我们小聚一会儿就散,不就行了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张民摇了摇头,他知道这样会落了全哈尔滨警厅的面子,不过就算如此,那又怎么样?

“对了,金厅长,”张民又想起来一件事:“您认识流落在哈尔滨,不敢回国的白俄吗?”

“有什么事?”金厅长眼睛一亮:“可是宪兵队那边要找什么嫌疑犯么?”

“不是,”张民摇了摇头:“关东军的任少佐交代我,让我学俄语,我想不如找一个生活困难,流落在哈尔滨的白俄学。”

现在张民已经在学日语,一起学的还有中文书写,不过张民仍打算立刻开始俄语的学习,看起来那个叫任什么的少佐就是满洲国保卫局的,好像是个不喜欢马屁精笨蛋的家伙。

“当然知道了。”见张民突然又搬出来了一个新的太君,还是个少佐,金荣桂对张民更热情了:“全哈尔滨的白俄都在我肚子里装着呢,张兄弟什么时候要?”

“现在就要。”

“现在?”金荣桂一愣,显然他肚子里是真的没有,需要一点时间好把警厅里的白俄资料装进去:“不如明天吧。”

“最好就是现在。”张民刚才在宪兵队大门口没有推辞陈立和那两个警尉,跟着他们回到警厅,就是为了立刻找到白俄教师,张民在这个问题上态度很坚决:“我自己去查就好了,劳烦金厅长给个许可。”

“兄弟这话说的。”金荣桂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已经和面对日本顾问时没有多大区别了:“兄弟想看什么就看,随便看。”

张民当即就去了警厅的档案室,知道张民识字有限,好几个警尉就热心地帮他介绍各个白俄的身份资料。

“就这三个吧。”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张民挑好了,他把三个人的地址姓名记录好,回头冲着金荣桂立正行礼:“谢谢厅长,我先走了。”

虽然有好几个警尉帮忙,不过这一通还是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张民已经感到很饿了,他估计面前的这一大帮人也早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随手从警厅里拿了一个馒头,张民说走就走。不过直到这时陈立仍不死心:“兄弟饿了吧,大伙儿都还等着你呐,一起去吃个饭吧。”

“我立刻去找这几个白俄,任少佐交代的事,还真就急在这一时。”张民头也不回地说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哈尔滨警厅。

以前还从来没有过中国人这么不给金荣桂面子,反正哈尔滨这座城里肯定是没有人敢。新京那边来的人,倒是冲金荣桂拉过脸,不过也远远没有到张民这个地步。

张民记得,那几次尴尬的小僵局结束后,整个警厅的人异口同声地把肇事者骂个狗血喷头,全体警尉都义愤填膺地团结在金荣桂厅长身边高呼几声——就是普通的警士也会被拉去一起表忠心,不给金厅长面子就是不给哈尔滨警厅面子,就是和全体哈尔滨警察过不去,甚至可以上升到对哈尔滨全体人民公敌的高度。

“不过那是对中国人而言,如果是日本人,就是当面搧金厅长一个耳光也只好忍了。要是夏天,金厅长也许会赞一声‘太君这一记耳光,还真是清凉啊。’若是冬天,那多半就是‘太君的耳光打得下官心里暖洋洋的’。”张民琢磨着,不但金荣桂要立正喊好,就是其他人也会跟着一起喊打得好,谁要是敢替金厅长鸣不平,那不用日本人动手,金厅长自己就要把这个不长眼的东西捆了献上去。

“看他们今天对我这架势,有点日本人顾问的意思了。”全厅的人一起上来拍马屁,之前张民只见过日本顾问享受过这个待遇……错了,只要是个日本人,差不多就能有这种待遇。想到这里,张民忍不住猜测起现在哈尔滨警厅里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场面,是聚拢在金荣桂身边声讨自己狗眼看人低呢,还是金厅长正领导大家举行“张民是满洲国最优秀警士”的大合唱,想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张民已经打定主意,下次见到任少佐的时候,一定要和他说上几句俄语:“或许这样能让日本人改变一些对中国人的看法吧,现在日本人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了。”

张民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我将来会是哪国人?中国人,还是满洲国人,还是某天突然就成了苏联人?”

……

苏联和日本关于中东路的谈判变得越来越激烈,在第四天谈判时,日本内阁的特使不顾关东军代表的强烈反对,提出了一亿日元的反建议——任五郎和伊土鸣都要求再逼迫苏联代表无条件退让一次,然后再拿出这个数字来。

可是内阁特使怒骂关东军的两个代表根本不懂外交,并称关东军代表要是再以退出谈判相威胁的话,他就立刻返回东京——这次轮到内阁特使以中止谈判来威胁关东军就范了。底气终究有所不足的两位关东军军官只好妥协,但接下来的两天他们重新拿回主动权,无论苏联如何威逼利诱,都一概视为虚言恫吓,坚守一亿日元这个条件绝不做任何让步。

昨天晚上,连内阁特使都加入苏联一方,对两位关东军代表进行恫吓,再次暗示要是不让步,内阁就撤出这次谈判,让关东军去和红军用武器谈判。

“阁下,关东诸君拳拳爱国之心我是很理解的,但外交上的谈判不是光靠爱国心就能办成的。”趁着今天休会的机会,内阁特使再次劝说岛本正一施加影响:“不用说最一开始俄国人的两次退让,这几天来俄国人又连续退让,从五亿日元退让到三亿八千万日元,而我们一开始就扬言直接中断谈判,提出一亿日元这个数字后就咬紧牙关不放松。如果谈判现在破裂,国际上不会说俄国人一句不是,只会说我国毫无诚意、一心发动战争,不会有任何国家在舆论上支持我们的。”

“我并不反对进行一些退让。”岛本正一显得有些没有底气。

“那就一亿零一百万日元。”伊土鸣强硬地说道。

“从一亿升到一亿一百万,这不叫退让,这叫羞辱谈判对手——俄国人退让了一亿两千万日元,我们退让一百万——去羞辱俄国人,要是爆发战争的话,国际舆论更是会一边倒,不但要指责我们毫无谈判诚意,更会指责我们是名为谈判、实为挑衅,所有国家都会同情俄国而不是我们。”内阁特使气愤地说道:“这还不如不退让。”

“那就不退让。”岛本正一声音并不高,见特使脸上怒容更盛,就改口道:“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实际上,就是南次郎将军阁下,也不反对退让个五千万到一亿日元的。”特使冷笑一声:“关东军口口声声向总理大臣保证,要尽力避免与俄国开战,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心话。”岛本正一轻声叹息了一声,本来能拿到铁路大家都认为很赚了,但经过伊土鸣的一番分析后,现在关东军都觉得既然可以花更少的钱,那当然要尽可能地少。现在关东军内部也是意见不一,甚至可以说每个人都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拿岛本正一来说,一方面觉得三亿八千万日元换中东路铁路,也就是苏联势力完全退出满洲,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万一要是伊土鸣分析得对呢?其实只要一亿就能拿下,还能逼迫苏联承认满洲国呢?即使不算相当于一年半关东军军费的巨额节省,光一个承认满洲国,就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外交胜利啊。

可能也是因为同样的心理,长春关东军司令部那边居然也罕见的态度暧昧起来,他们既不坚定地给谈判代表撑腰,也绝不肯给具体负责谈判的任五郎和伊土鸣施加压力,大有看一看这两个家伙到底能走多远的架势。

“岛本阁下,难道你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吗?你们本来向总理大臣保证的可是五亿日元!”内阁特使再次拍案大怒:“要是岛本阁下同意这个数字,我保证立刻去提出承认满洲国的条件,要是因为拖延而导致俄国退出谈判,内阁不会承担任何责任,也不能保证同意你们与俄国开战——这么简单的一个谈判问题你们都能对总理大臣信口开河,又怎么能相信你们对战争的见解?”

岛本正一没有说话,而是向旁边瞟了一眼两个关东军谈判代表。

“我不同意三亿八千万这个数字。”伊土鸣再次高声强调。

“因为你分析的情报,因为你个人坚信可以大大低于这个数字,因为你坚信俄国人会不顾世界舆论和他们自身形象承认满洲国?”特使挖苦道:“为了一些无凭无据的情报,你就要用无数帝国官兵的生命,还有亿万的金钱来赌博?”

“这亿万的金钱都是国民辛苦奉公得来的,”伊土鸣奋起争论:“国民舍不得吃好、穿好,辛苦奉公才积攒了这么一点钱,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交出去?”

特使叹了口气:“不错,确实是国民辛苦奉公,但事有轻重缓急,满洲是帝国的命脉,为了满洲,帝国不惜赌上一切与所有敌人决一死战。所以如果俄国人不交还北满铁路,举国上下都会支持关东军一战,但现在这个威胁可以消除,为了两、三亿日元——不错,两三亿日元是一大笔钱,不过和满洲命脉比起来,谁轻谁重,伊土君你真的分不清楚吗?”

伊土鸣默不作声,两人陷入僵局的时候,任五郎突然说道:“伊土君已经有了剖腹的觉悟,如果不能再节省三亿日元,也就是说用一亿日元完成对北满铁路的赎买的话,他愿意一死以谢国人。”

“他的命能值北满铁路还是值三亿日元?”特使气急反笑:“明天俄国人宣布退出谈判,世界舆论一边倒的谴责我们,然后我们冒着全世界的禁运和俄国开战——不但没拿到铁路反倒把满洲给丢了,他——”特使指了一下伊土鸣:“他就是切了一万次,对帝国又有何意义?”

“我也有了剖腹的觉悟。”任五郎沉声说道,转头对岛本正一说道:“阁下,我相信伊土君的判断,赎买的价格一定可以压到一亿日元,如果做不到,我愿意和伊土君一起切腹谢罪。”

特使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就能顶得上北满铁路了?赢了是赚你们两条命,输了是把北满铁路输出去,还真的是一笔好赌注呢!”

“还有三亿日元。”伊土鸣补充道。

“原来伊土君觉得北满铁路只值得三亿日元啊,所以迫不及待地要赌一把。”特使继续挖苦道:“还是伊土君觉得,三亿日元加上你们的两条命就比得上北满铁路了?你们的命果然好值钱啊。”

“当然不值得。”任五郎接口道:“但是我们两人对我们的分析深信不疑,我们敢用我们的性命去赌我们没有搞错,敢问,阁下有这样的觉悟吗?阁下敢用性命担保,俄国人肯定不会接受一亿日元这个条件吗?”

“相比日本国的国运,我的命不值一提,”特使不为所动:“我只知道外交就是用合理的代价去交换对国家有用的东西,现在俄国人的条件是很合理的,北满铁路对国家很有用,所以我认为应该同意——我没有你们这种觉悟,不会狂妄到为了证明自己判断正确,就把国家气运扔上赌桌的觉悟。”

“我们也没有。”任五郎反驳道:“伊土君与我已经商量好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俄国代表宣布中止谈判,我们两个人就当场切腹谢罪……”

“那也对国家没有好处。”特使粗暴地打断任五郎的话。

“向俄国人谢罪!”伊土加重语气说道。

“什么?”岛本正一和特使同时失声叫道。

“到时就请把我们的首级交给俄国人,请他们原谅,请他们重开谈判。”伊土鸣说道:“我们两个人是谈判破裂的罪魁祸首,现在都以死谢罪了,应该能够求得俄国代表的谅解了吧?”

“如果这样俄国人还是要中止谈判,那国际上也不能说是我大日本帝国没有谈判的诚意了吧?”任五郎接上了一句。

特使一时说不出话来。

“如阁下所说,我们的命不值一提,所以这就是用我们的两条命,去赌国民的两亿八千万两税金,我们认为这完全是值得一赌的。”伊土鸣慷慨陈词:“赢了就可以为帝国节省这么一大笔钱,输了就是拿走我们两条命,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不是吗?”

东京来的使者沉思了很久,摇头道:“我不相信你们的判断,因为北满铁路远不止这个数,我们知道它至少值六亿日元,俄国人也知道,俄国人还知道我们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无法相信你们的判断。”

“不过谈判开始以来,俄国人的态度让我越来越迷惑,”一身西装的特使双手握住手杖,用力地撑着它,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是一声叹息:“为国献身的觉悟,我也是有的。”

“那就这样吧。”特使想了想,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转头对岛本正一说道:“让我们试试看这个条件,如果俄国人中止了谈判,那我也切腹,整个谈判代表团一起谢罪无论如何也够了吧,然后请俄国人同意在四亿日元交换中东铁路的协议上签字——多出来的两千万日元,也算是给俄国人的谢罪金。”

这次轮到岛本正一陷入沉思了,最后他拍板道:“我看还是不要坚持一亿日元这个条件了,一亿五千万好了。”岛本伸出右手,大张开手掌,向任五郎和伊土鸣比划着:“再加五千万,只要俄国人同意这个数字,那就不要再谈了,立刻签约。”

“是。”任五郎似乎松了一口气,没多想就答应下来。

“好。”特使也飞快地表示同意。

“还有承认满洲国。”伊土鸣鼓了一下嘴,但见到代表团里的另外两人都同意了,最后也点了点头。

“还有满洲国。”特使轻轻地点点头,随后又是一阵摇头。

“最后这条,只要以后努力就可以了,”岛本正一喝道:“这次谈判的关键终归是北满铁路。”

……

“我国政府给我的最高授权就是一亿五千万日元,这个数字是非常合理的,”特使已经没有了周旋空间,只能尽力说服苏联代表相信,这是日本方面千真万确的底线:“北满铁路本来是中国人的,如果你们不卖给我们,连一分钱也没有……”

三月十日这天,谈判似乎彻底陷入了僵局,苏联代表团虽然又进行了几次让步,但降到了两亿日元这个数字后就再也不肯继续后退,三天来没有后退一步——而日方早就在之前的谈判中把价格提到了一亿五千万日元这个最高标准,而且提出了互相承认满洲国和蒙古国的要求,同时还不肯为这个新要求支付一分钱的好处。

三天来双方就是在交换着毫无进展的废话,日本人进行长篇大论的发言时,苏联代表团的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好像是在听与他们完全无关的事情。

等到日本人终于结束了他们的发言后,苏联代表从皮包里取出了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这是什么?中止谈判的声明书吗?”伊土鸣心里突然一紧,自打陷入僵局后,日本代表团就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争吵,特使再次提出接受苏联的要求,而伊土鸣坚持认为苏联还有巨大的后退空间——他深信苏联的谈判底线是五千万到一亿日元,所以根本没有必要进行任何让步。

“苏维埃一向致力于世界和平,主张用谈判的手段解决与一切邻国的问题……”苏联代表抑扬顿挫地念起来。

“为了表达苏维埃对和平真诚的渴望,苏维埃不惜冒着被世界人民误会的风险,来与日本帝国讨论本属于中国的北满铁路的问题,但我们良好的和平愿望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日本帝国一开始就给谈判设下障碍,无理地要求我们进行无条件的让步,仅仅因为苏维埃对和平真实的追求,我们接受了这种无理要求——不止一次!可日本帝国随即提出了更加无理的要求……”

果然是中止谈判的声明,伊土鸣感到自己的魂魄好像瞬时都被抽离了身体,他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常,没有一块肌肉因为内心的震撼而抽动——余光中,伊土鸣注意到任五郎的眼角好像跳动了一下。

“连累你们了。”伊土鸣忍不住想到,如果同意接受两亿日元的条件的话,不但三个人都可以保住命,日本也能少支付一亿八千万日元的巨资,而且三个人还能享受到赞誉和欢呼。

苏联代表团的团长还在面无表情地念着,虽然他的声音充满激情,可他的表情却和音调完全没有相关性:“日本帝国提出了一亿日元这个数字后,就拒绝对这个金额进行任何谈判,无视了我方一次又一次的主动让步,这说明日本帝国根本没有谈判诚意,提出的条件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对我国的最后通牒——这是苏联人民绝对不会接受的……”

“我们最后还是改动了数字。”伊土鸣腹谤道,不过他也知道这没有意义,而且更不能提出,反正都要切腹了,激怒对方是毫无必要的。

“虽然日本帝国其后提出了一亿五千万这个新的数字,”没想到苏联代表立刻就谈到了这个问题:“但从前面的谈判中可以看出,这个新的条件日方毫无诚意,只是为了欺骗世界人民,企图把谈判破裂的责任推给苏联一方……”

“因此,苏联将在三月十一日中止与日本帝国这场毫无意义的谈判。”苏联代表把文件放在桌面上,将它一百八十度转了一个圈,让日本代表清楚地看到文件末尾的签字——是苏联外交人民委员会签署的命令。

虽然口中满是苦涩的味道,但伊土鸣看到特使还是恭敬地伸出双手,以标准的外交礼仪去取那张声明。

“我国将在明日正式中止谈判。”在日本代表伸手去接苏联的声明时,苏联代表团团长居然没有松手让日本人取走:“所以今天是最后期限,如果贵国今天就能签署正式条约的话,那苏联愿意接受一亿五千万日元这个数字。”

伊土鸣猛地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可以不用剖腹?

在下一刻,伊土鸣调整心态,竭力控制着内心起伏的情绪。

“今天就要签约?”特使惊讶地叫了一声,今天立刻签约的话,怎么算时间都是太紧了,一般来说大家就算谈妥了条件,准备正式文本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何况对方还要审核,然后再就一些遣词用语进行商议——怎么看今天都是不可能签约的吧。

“我方对贵国是否真有谈判的诚意非常怀疑,不愿意拖延下去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立刻签约。”苏联谈判代表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手指点在那封中止谈判的声明上:“而且过了今天,我就无权与贵国签署任何条约了。”

“贵国愿意承认满洲国吗?”伊土鸣突然恢复了说话能力,他急不可待地喊出另外一个核心问题。

苏联代表的扑克牌脸依旧:“贵国愿意正式承认蒙古人民共和国,对吧?”

这问题是问日方代表团团长的。

“我国愿意。”日方代表毫不犹豫的答道,这本来就是日方提出的交换条件。

“既然溥仪皇帝是满洲国人民的选择,苏联人民当然尊重满洲国人民的这一选择。”苏联代表点点头:“我国会正式承认满洲国,并设立代办级外交关系。”

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重大的外交胜利!

伊土鸣的心脏又一次狂跳起来,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狂喜,不过他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只是苏联代表方的一个手段,说不定苏联代表手中的那张中止谈判声明只是一个烟雾弹——说不定日本可以收回自己提出的谈判条件——把赎金进一步压低到一亿日元!

“我方非常满意。”内阁的特使站起来,对苏联代表说道:“但今天时间实在太紧了,无论如何都完成不了文件文本,请无论如何把时间宽限到明天吧。”

说完内阁特使就冲着苏联人深深鞠躬,继续说道:“毕竟是一亿五千万日元,怎么也需要一点时间来确定条约的细节吧。”

可苏联人摇了摇头:“如果拖到明天,你们说不定又反悔了,要提出更多的要求。”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特使争辩道:“鄙国是懂得外交礼仪和规矩的。”

苏联代表团团长和日本代表团团长对视良久,最后俄国人低下头,提笔在一亿五千万日元这个数字上划了一道,然后提笔写上了一亿四千万日元这个数字:“如果今天上午签约,就是这个数字,如果下午,就是一亿五千万日元,如果今天晚上五点前我方还拿不到文件,我们就会返回伯力,同时正式宣布拒绝贵国的最后通牒。”

十五分钟后,日本人搞定了合约文本,双方在合约上签字——日方付出一亿四千万日元,苏联将属于中国的北满铁路的全部权利移交给满洲国,同时苏联、日本分别承认满洲国和蒙古国。

……

条约签署后,哈尔滨日本宪兵总部就陷入了狂欢中,岛本正一在第一时刻就给东京日本政府和新京关东军总部发电报报喜,而两边都以最快的速度回电,异口同声地要谈判代表团立刻呈上最详细的谈判过程报告——之前岛本正一就一直与东京、新京方面联系,现在它们要更详细的报告,明显是准备论功行赏了。同时东京还要求代表团长马上带着正式协约文本回国,内阁总理大臣显然急不可待地要亲眼看看这份合约。

“张君,倒酒,倒酒。”

在几天的狂欢后,今天任五郎和伊土鸣把张民叫来喝酒。以往张民见到日本军官的时候,他们的军服永远是整整齐齐,无论天气多热,风纪扣永远是系得紧紧的。可是今天张民看到两个日本关东军军官居然都穿着衬衫,在一个中国人面前喝得满脸通红。

张民先是给任五郎倒了一杯,然后把伊土鸣的酒杯斟满,最后轮到自己的酒杯。今天来吃饭前,伊土鸣告诉张民,根据日本的规矩,地位最高的人掏钱请客——这当然是任五郎;而地位最低的人要时刻注意着,上位者的酒杯一空就要立刻斟满——这个角色自然由张民来扮演。

“我说的没错吧,要是我们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一亿日元就拿下来了。”伊土鸣好像还有些遗憾。

“差点就被你这个傻瓜害死了,你知道俄国人说拒绝我们通牒的时候我在想什么?我在想是当场切腹谢罪呢,还是走出门外去切!我在想,我还没有和老婆道别呢!”任五郎骂道,把酒杯里的酒又一饮而尽,朝着自己的杯子指了一下,对张民喝道:“倒酒,倒酒。”

“就是拖到第二天,我死也不会同意再修改条件的,”张民倒酒的时候,任五郎嚷嚷道:“赌赢了也就是五千万,输了就是两亿五,还要搭上三条命,你这个傻瓜不要命了,我还有老婆要养呢。”

伊土鸣嘿嘿笑了一下:“说的倒是。”

“当然是了,”任五郎拍了一下张民的胳膊:“你这家伙,这次做的不错,皇军不会忘了你的效力。”

“怎么俄国人会这么软弱呢?”张民有些不解地问道。

“俄国人一向欺软怕硬,”伊土鸣笑道:“好了,满洲国安全了。”

张民从两个日本人口中得知,通过这次谈判,关东军确认苏联对中国东北没有野心,苏联的注意力放在了蒙古、新疆。一九三三年的时候,苏军就侵入新疆,歼灭了驻扎在伊利的中国军队,中国守将张培元自杀;一九三四年的时候,苏军再次侵入新疆,消灭了驻扎在新疆南方的中国军队,扶持了盛世才政权。目前盛世才正在苏军的支持下,积极进攻新疆省内残余的中国政府军。

“谈判结束后,俄国人暗示我们,盛世才已经提出以全疆加入苏联了,要日本帝国谅解苏联的行动。”伊土鸣得意洋洋地说道,对于苏联瓜分中国的暗示,日本当然求之不得,表示不会出售武器或是以其他形式支援中国:“这样我们也可以后顾无忧地南下了,等把中国人赶出华北,满洲就彻底安全了。”

伊土鸣鼓励张民道:“好好干,你的前途很远大。”

送走了两个日本人,张民也醉醺醺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我九死一生地从苏联逃回来,还以为是替义勇军报了仇……不对,即使没有我,也无法阻止俄国人和日本人联合起来吧?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无名小卒。”

……

谈判结束后,别尔科夫就从伯力返回了莫斯科,他在离开伯力前检举了谢尔盖,被捕四个小时后谢尔盖就招供了,承认他是托洛斯基份子,也是日本间谍,蓄意破坏苏联与日本的谈判。招供后谢尔盖被立刻执行了枪决,又一个至少是无能的废物被扫除。

回到莫斯科后,接见别尔科夫的不是国家安全总局局长,而是内务人民委员亚戈达本人。

“你完美地完成了党交给你的任务,别尔科夫同志。”亚戈达看完报告时显得很满意,他翻到了报告中间的一页:“这里,在你没有给出命令之前,谢尔盖就建议抓捕一个满洲探子?”

“是的,他为了找借口清除几个边防军里的日本探子,就将整个行动置于危险之中。”别尔科夫答道:“幸好这正好是计划的一部分。”

“情报战线上不需要无能的人。”亚戈达眉头皱了起来。

“他已经被枪毙了。”别尔科夫流利地答道。

“嗯,那就这样吧,别尔科夫同志。”亚戈达不再对此事多做评价,他扫了一眼别尔科夫:“你好像还有疑问?”

“是的,”别尔科夫问道:“党的英明决策毫无疑问让日本帝国主义者错误地判断了我们的决心,可我可我不明白的是,找日本要三亿日元,不也能达到相同的目的吗?”

见亚戈达沉默不语,别尔科夫急忙补充道:“我想只有更好地理解党的英明决策,才能更好地为祖国服务。”

“你是怎么想的?”亚戈达依旧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

情报战线上不需要无能的人!

别尔科夫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张口答道:“我以为,只有这样做,日本才会认为苏联足够软弱。”

“哦。”亚戈达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可能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关东军会更加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认为他们要比东京的执政党更善于判断形势。既然关东军不再担忧我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立刻开始向满洲以南渗透。具有充分自信的关东军,也就不是东京能够控制、能够制止的了。”别尔科夫继续说下去,他是少数几个知道这份计划不是来自政治局而是直接来自克里姆林宫之主的人,面前的内务人民委员正是能够略微窥探到那个深不可测的人一隅的个别几个人中的一员:“关东军是帝国主义份子组成的,他们除了效忠他们的帝国,也在追求自己的晋升和富贵,在后顾无忧的时候,他们肯定会选择更软弱的猎物下手,这毫无疑问是南京的中国反动份子。”

“你还有什么疑问吗?”亚戈达没有承认或是否认别尔科夫的判断,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还有一个疑问,”别尔科夫问道:“如果日本在中国继续扩张势力,保证了满洲的安全后,我担心他们还是会重新威胁我们的远东地区。”

“当然,如果他们能够安定下来的话。”亚戈达轻轻点点头,这还是今天的交谈中的第一次。

“不会吗?”别尔科夫忧虑地说道:“中国太软弱了,他们今年的财政收入只有不到三亿美金,而日本则有三百亿美金的财政收入,日本的军费虽然只有不到四亿美金,但比中国全部的财政收入还要多,中国恐怕不敢对抗日本。”

“而他们的工业,”别尔科夫又是一阵摇头:“日本有五百万吨的钢产量,而中国,五万吨恐怕都没有。”

日本的军工实力,是苏联都深为忌惮的,至少在远离欧洲的远东地区,毫无疑问日本才是拥有优势的一方,而中国,经过满清和北洋政府的折腾,这个国家有军工这个东西吗?

“中国人民最大的敌人是谁?”耐心听完了别尔科夫的忧虑,亚戈达又一次反问道。

“当然是蒋介石以及黄埔军校少壮军官集团。”别尔科夫不假思索地说道。

蒋介石镇压共产国际中国支部,拒不承认蒙古独立,还竭力挑动新疆的军阀反抗盛世才,甚至武力抵抗苏联红军进入新疆。

“他们的主要成份呢?”亚戈达启发性地问道。

“主要是中国的反动地主,”别尔科夫答道。

说到这里别尔科夫突然露出醒悟的表情:“人民委员同志,我明白了,他们和列宁同志定义的德国反动集团具有相似的反动性。”

列宁给德国统治集团的定义是军国的、军阀的和容克的,德国的保守地主相信德国的种族优越性,信仰天主教并顽固地反对共产主义。类似的反动份子俄国也曾经有过,主要是由地主子弟构成的沙皇军队,他们虔诚地信仰东正教、国家和沙皇的三位一体,是苏维埃的死敌。

而蒋介石的黄埔军校集团,在别尔科夫看来则更加疯狂,他们的国家已经衰弱得快要灭亡了,即便如此,主要由中国的地主子弟构成的黄埔少壮军官集团,仍然狂热地相信中国曾经是世界的霸主,应该是世界的霸主,甚至坚信中国迟早有一天还会成为世界的霸主。他们还坚信着中国传统的儒教信仰,顽固地反对共产主义。他们是大汉民族主义者,他们前一任领袖孙中山,就顽固地反对民族自决,提出了厉行种族同化这种反动口号——为了换取苏联的支援,孙中山向苏联保证会改弦易辙,支持少数民族自决,但拿到援助后孙中山就又改口了,称满族是袁世凯搞出来的假民族,中国没有回族只有信伊斯兰的汉族,甚至连蒙古族都企图不承认。

“当日本进攻中国的时候,这些疯狂的民族主义者会坚持抵抗的,”亚戈达嘴角一咧,似乎有一个笑容要冒出来,但这个笑意一闪即逝:“他们正是中国人民最凶恶的敌人,如果他们被日本军国主义者削弱,那么中国人民的解放也就能提前到来。”

“可中国同日本的差距还是太大了,如果中国其他的反动派意识到蒋介石没有取胜的可能的话,蒋介石和黄埔少壮军官集团可能会被抛弃。”别尔科夫还是不放心。

“如果我们要支援他们呢?”亚戈达对别尔科夫说道:“日本人一定已经认定,我们会和他们夹击中国反动派。假如我们支援蒋介石和他的黄埔军校集团的话,日本还可能短期击败中国的黄埔集团吗?”

“我明白了。”别尔科夫大声说道,作为远东地区情报负责人,他知道接下来的工作方向是什么了。

“还有什么疑问?”亚戈达第三次问这句话。

“没有了,人民委员同志。”别尔科夫向内务人民委员立正行礼,然后退下。

……

一九三六年新年,哈尔滨。

虽然是新年,但保卫局这个情报机关是不会停止运转的。

“你的俄语还这么糟糕?”伊土鸣呵斥道:“你到底有没有上进心?”

张民低着头一句话没有。早在当警士的时候就觉得日本人不好伺候,去年给伊土鸣卖命过后产生了一丝幻觉,觉得好像日本人也不是很难对付。可自打一九三五年四月,也就是八个月前调入满洲国保卫局后,张民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不切合实际,跟日本人近距离接触比远距离接触还要不好伺候。

这八个月来,张民除了要认真完成满洲国保卫局交代的任务外,还要抓紧时间学习汉字、日语、日文、俄语、俄文。

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工作,伊土鸣常常会随机地让张民用日语或是俄语汇报,日语也就算了,满洲国保卫局里大群的日本人,平日练习的机会还多一些;可俄语真是没有好办法,那个教张民俄语的白俄本来是个吃了上顿没下顿、乞丐一样的人物,八个月来收了张民的学费,一见面就眉开眼笑——就是这样,张民也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就用俄语汇报工作啊,连日语都远远做不到,今天张民才说了几句就卡住了,词汇量不够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保卫局容不得混日子的懒汉,”伊土鸣手臂一伸,手指几乎点在了张民的鼻子上,喝骂道:“容不得贪污国家薪水的小偷,我看你该滚回警察厅去了。”

“请阁下再给我一个机会。”张民心里已经在咬牙切齿,不过面上还是要毕恭毕敬,他已经把哈尔滨警察厅从上到下得罪了个干净,要是真被轰出保卫局赶回警察厅去,估计要被那些人收拾得生不如死——不,就是别人不收拾,张民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

“我已经给了你很多机会了,”伊土鸣厉声说道:“但你就是不把帝国的要求放在心上,既然知道俄语不行,为什么不在工作之余好好学习?哈尔滨这里这么多俄国流浪汉,找一个老师不行,你不会找两个吗?找两个不行,难道不能找三个么?”

“都是我的错,请阁下原谅。”张民以前也尝试辩解过,不过日本人蛮不讲理,任何解释一出口,不管伊土鸣还是任五郎,立刻就是耳光招呼上来。这些惨痛的经历教会张民,被骂的时候只能老实认错。不过这不能阻止他在腹中大骂:“我怎么没有去学?老子拼死拼活给你们搞回来情报,你和任五郎都官升了一级,可给我的却是最低的工资,这点工资够请几个俄国佬上课?你们居然还不给报销。”

“好吧,这次我原谅你了。”伊土鸣好像骂够了,他放缓语气:“其实,关键还是你看不上帝国给你的工作。”

“绝对没有。”张民大吃一惊,急忙抬头辩解。

“绝对有的,”伊土鸣缓缓摇头:“你知道什么是大和魂吗?什么是武士心?”

“我不知道,请阁下赐教。”张民老老实实地答道,腹谤道:“我又不是你们鬼子,我怎么知道什么魂、什么心?”

“我在陆军士官学校上学的时候,宿舍里下铺的同学是一个造船工程师的儿子,他爷爷是帝国第一批派去美国学造船的留学士,学成后归国,当时帝国没有造船的人才,政府就任命他为设计师,让他负责造一艘蒸汽船出来看看。”伊土鸣绷着脸对张民说起了故事:“到了船下水的那天,工程师就穿上了他最好的礼服,拿着一把刀去参加下水仪式。在船下水前,他在海滩边铺开一张席子,坐在上面看着自己的船——如果船出了问题,或是航速达不到设计要求,他就会剖腹谢罪——在场的美国顾问都吓坏了,劝他说,他在美国学了六年,在美国船厂从底层干起干了九年,他要比这么一条小船值钱多了,而且这是他第一次设计船只,别说以当时日本落后的技术,就是英美第一次设计船只的工程师,也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问题。可他不为所动,坚持如果出了任何纰漏,哪怕是最小的纰漏,都要剖腹自杀。”

伊土鸣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船顺利下水了,很完美。技术发达的英美都做不到的事,我们日本人做到了,因为工程师是在用性命造这条船,一件事如果拼上了自己的命,又怎么可能做不好?无论是打仗、制造还是学习,如果抱定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念头,而不是嘴上随便说说的话,又怎么可能做不好?怎么可能不成功?”

张民听得愣住了。

“你虽然是满洲人中出色的,但终归还不是日本人,不懂得武士道,没有大和魂,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的话,你一天学会一百个俄国词不是问题。”伊土鸣断言道。

“这怎么可能。”虽然早就知道不应该反驳日本人的话,不过张民还是脱口而出。

“当然可能,只要你真的下定决心,学不会就毫不留恋地去死,你一定能学会——不是学不会我就枪毙你,那不是你的决心。而是你自己有了不突破极限就自杀的信念,那样你就发现,突破极限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伊土鸣摆了摆手:“不过我对你一个满洲人要求这么高干什么,就是日本人也不是人人都是武士的,你下去吧。”

接着伊土鸣又扔给张民一份资料:“你一会儿去一趟警察厅,让他们协助调查这些可能的中国密探。”

张民离开办公室后,伊土鸣眯起眼看着张民走出去的那扇门。

中国已经衰落很久了,从隋唐时期以后几乎就在一直衰落,不过中国人伟大的祖先给他们的子孙留下了太丰厚的遗产,让每一个日本人羡慕和嫉妒的财富——汉族的起源不过是黄土高原上一个人不满万的小部落,可他们后来却同化了广阔土地上的无数民族,把这些民族都消化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一丝残骸留下——从周朝开始就这样,秦国、楚国、齐国,哪一个的土地都相当几个日本大,上面的人民全部变成了纯粹的汉族,即使是已经开始衰落的宋朝也是如此。当初被称为汉夷混杂的湖南、两广,现在哪里的人不认为自己是汉人?

为了削弱中国,无论苏联、日本还是英国,都千万百计地想把已经被汉族咽进肚子里的土地和人民拉出来,竭尽全力地扶持少数民族和他们的民族意识。拿满洲来说吧,即使有袁世凯这样的糊涂蛋帮忙,硬搞了一个满族出来,可是时间显然太短了,满洲国的人至今依旧在心里视自己为汉人,总想回到中国的怀抱中去,愿意为中国而战、愿意为中国而死。苏联控制了蒙古,但也控制得十分辛苦,即使袁世凯确认了蒙古族,北洋政府对蒙古撒手不管,居然还有大量的蒙古人想回归中国,几年前发生了一起大暴动,自发地要返回中华民国——亲俄的乔巴山只好对蒙古人大开杀戒,领着苏联红军把蒙古人一通狠杀,才算把暴动镇压下去。

厉行种族同化,这可不仅是孙中山的想法,日本也是在这么做的,日本在朝鲜和台湾都取得了不错的进展,看起来再有几十年,就能彻底被日本消化了。冲绳几乎已经完成了——日本人对种族同化这种工作没有中国人那么擅长,不过几十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经验。满洲国在日本人的心里是另一个朝鲜,所以一定要把满洲国中的精英分子培养成日本人,不是亲日分子而是日本人。这些精英分子不是满洲国上层那些傀儡官僚,比如金荣桂那种无能的家伙,日本没有一点兴趣去吸收他们,日本想吸收的是有能力的年轻人。

类似张民这样的,有很多人已经被收入了满洲国保卫局或是满铁工作,他们上面没有满洲国官吏,直接和日本人共事,被融入日本人的体系,他们的子孙将来会直接在日本的学校和日本孩子一起上学,从内到外成为一个完全的日本人。这些被吸收的满洲人将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比普通满洲人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不用在无能的满洲国官僚手下受气,从而激发更多满洲年轻俊秀确定目标,向着成为日本帝国一份子这个目标前进。

偶尔打发他们去和满洲国的官僚接触也有好处,比如张民这样的,一去警厅就会被阿谀奉承的哈尔滨警厅的人所围绕,不管他内心还有多少中国人意识残留,他在享受与众不同的待遇时,都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我和他们不是一种人”的感觉;这种方法在朝鲜的效果很不错,大大增强了不少朝鲜精英分子的日本人意识。在满洲国保卫局践行以来,收效也相当不错,很多满洲国的密探在见过那些满洲官僚的嘴脸后,回到保卫局,都有了“我和日本人才是一个集体”的想法,在感情上向日本靠拢。

“张民今年刚二十岁,又没有受过教育,汉族意识应该很淡漠,很容易就磨平了,到了他的儿子那一代,就是彻底的日本人了。”伊土鸣见过很多朝鲜籍的日本军官,他们的父辈的情况就类似张民现在的情况,日本和朝鲜合并时,这种人往往都选择中立,甚至相信融入日本是对朝鲜更有利的选择。伊土鸣深信,二十年后,日本在满洲国也会培养出这样一个阶层。

三二年义勇军的抵抗被基本平定后,日本开始投入巨资建设东北,同时伴随着向东北的工业转移。比如为了保证鞍山钢铁厂的建设,日本内阁搁置了本土所有的钢铁建设项目,从各个钢铁集团抽调最优秀的工程师和其他技术人员,从美国进口的最好机器直接送到旅顺卸货。导致这三年来日本本土的钢铁产量不但没有增长甚至有所萎缩,保守估计也让日本本土损失了十万吨的钢铁产量,可回报更是惊人的,现在鞍山钢铁产量已经高达百万吨,在中国东北投资的每一个日元,都发挥了相当本土十倍的效率。

按照日本内阁的投资计划,五年之内,满洲国就会拥有和日本本土相当的工业实力,远超日本本土的农业产量,而十年之内,满洲国的钢铁和军火产量就会超过日本,成为亚洲第一大工业国。

而这一切,当然不是给那个溥仪享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