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洲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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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伯力,原本由东北人建立的这个城市,现在已经是俄国在远东的重要交通枢纽,是仅次于海参威的大城市。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莫斯科来的默林·斯洛诺维奇·别尔科夫同志。”

被介绍的人高个子,看上去三十多岁,不苟言笑,他站起身向会议室里的人微微点头。

虽然别尔科夫看上去很年轻,但屋内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刚才别尔科夫出现在会场上的时候,绝大多数与会者都有心脏停跳、呼吸停滞之感。这是一个带着蓝帽子的同志,没有军衔、没有职务说明,他是内务部人民委员会的国家安全总局的工作人员。这个机构的名字是半年前改的,不过不管怎么改,大家都不会忘记了它的原名——全苏肃清反革命和怠工份子特别行动委员会。

一个契卡,就是不知道是几局的,如果是对内负责的第二总局的,那就意味今天在场的人里有要倒霉的了。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关于日本帝国主义……”

别尔科夫的话一出口,屋内的人顿时都有一块石头落地之感,这是对外的第一总局——谢天谢地,我不是反革命份子;我是马列主义者,是忠诚的无产阶级战士,感谢党,感谢人民,我不是反革命份子,至少今天还不是。

远东军区现在只有八万余红军战士,相比驻扎在中国东北的日本军队并无优势,虽然苏军拥有极为优秀、甚至可以认为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I16战斗机,不过这完全无法抵消日本的距离优势,日本转眼就能把国内的十几个常备师团送到东北,而且还能在三个月内毫无压力地动员起上百万预备役人员。

“和中国政府一样,日本觊觎我们的中东路铁路。”别尔科夫简单地叙述着事实,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席卷中国东北,随着苏联与日本势力的接壤,两国的关系也急剧恶化,一九三三年初的时候,西方势力判断日俄战争不可避免,就连苏联内部也认为战争最晚也将于一九三五年,也就是今年春天爆发。不过得益于苏联特工人员的艰苦努力,还有中国政府、中国东北义勇军一次次的反日活动,使得日苏一触即发的紧张关系艰难地拖延了下来。

“我们已经拿到可靠情报,日本帝国主义的关东军决心诉诸武力,如果我们不交出中东路铁路他们就要发动战争。”

“要坚决打击。”

“一定要击溃日本帝国主义的猖狂进攻。”在场的人争先恐后地表明观点。

哪怕是第一总局的契卡同志,在他面前表现对革命事业忠诚都是一件有功无过的事。

别尔科夫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笑意,听到大家的话反而轻轻摇头,他的这个动作一下子让在场的人把心又提了起来。

“日本帝国主义暂时还是非常强大的,同志们可不能犯左倾冒进主义错误。”

大家的心又一次放下了,即使犯错也只是左倾冒进主义,这就好,感谢人民感谢党,只要不被定性为右倾机会主义就不会成为反革命。

而且大家从别尔科夫的话中也听到了他暗含的意思,室内气氛一下子就热烈起来,很快就有人以接受日本赎买为前提开始进行讨论。不过要多少赎金是一个合理的数字,在场的人并没有统一的意见。

对于这个数字,别尔科夫倒是心里有数,在离开莫斯科之前,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国家安全总局局长亲自向别尔科夫交代任务。根据从东京送来的情报,关东军提出的谈判底线是五亿日元,日本政府认为在这个基础上再上浮两成也不是不能考虑。

隐藏在日本的佐尔格小组能送来这样详细的情报,首先要归功于佐尔格本人的情报天才,其次就是德国情报机构惊人的无能。佐尔格是出生在苏联境内的德裔,少年时随家庭返回德国后,一直生活在亲苏亲共的环境中,二十岁就加入了德国共产党,在柏林发表过很多抨击纳粹、支持德共的文章。在德国共产党被镇压后,佐尔格回到苏联,接受了长达两年的严格的间谍训练。

以佐尔格的背景,内务人民委员会和红军情报机构都判断他需要改名换姓,在德国进行外围情报活动。可当佐尔格返回德国后,却发现德国军情机构的背景调查工作完全是敷衍了事,佐尔格出入柏林社交圈竟然畅通无阻,一路绿灯地进入了德国新闻界,顺利与大量德国现役军官取得了良好的私人关系。去年纳粹上台后,佐尔格这个与大批纳粹高官有来往的人也受到了再一次的背景调查。不过让暗暗捏了一把汗的内务人民委员会大吃一惊的是,盖世太保的无能令人难以置信,这种有针对性的调查结果居然是:佐尔格年轻时可能有亲共倾向。至于佐尔格青年时期就参加德共、用真名公开发表亲共文章,以及长期生活在苏联等,居然硬是没有发现。

一九三零年,佐尔格被派遣到中国上海后,半年之内就获得了南京军事委员会的军事密码,很快外交密码也不再是秘密,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三年间,在日本特高科绞尽脑汁地调查南京中央军的军事部署时,红军情报局的情报人员却可以坐在办公室里,喝着咖啡阅读南京发给它手下各个高级指挥官以及海外外交部门的最高机密。

一九三三年,随着日本的威胁日甚一日,佐尔格回苏联接受了八个月的重新培训,然后派往日本。佐尔格小组从中国调出,当然使得共产国际在中国的情报工作遭到重挫,比如失去情报指导的共产国际中国支部,苦战一年也无法击退中国白军的进攻,去年不得不放弃江西根据地开始转移。

不过这个损失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正如内务人民委员会估计的那样,盖世太保对佐尔格的行踪毫无察觉,佐尔格抵达东京后迅速成为德国大使馆的坐上宾,现在已经是德国大使眼中的日本专家,也是最为倚重的顾问。德国大使馆漫不经心地违反情报纪律,让佐尔格以平民身份参与到对日报告的讨论中去,使得佐尔格不仅可以阅读日本给德国的机密通报,还能阅读德国外交部的最高秘级的文件——去年佐尔格申请加入纳粹党,盖世太保的入党审核不出所料也是没有觉察,结论中连亲共倾向都没有了,而是把佐尔格认定为国家社会主义者的拥护者。

就在不久前,佐尔格向内务人民委员会国家安全总局报告,德国东京大使馆居然有意吸收他为正式外交人员,还打算授予他武官身份——第三帝国与日本帝国是准盟友,两国之间的国际政策、军事战略沟通,居然由一个出生在苏联的苏联公民和间谍来负责——就是说,苏联政府可以用德国政府的嘴,把自己要说的话说给日本帝国听!这个前景实在美妙得太匪夷所思,导致内务人民委员毫不犹豫地指示佐尔格拒绝这样的提拔——这样的人事任命一定会带来新一轮的背景调查,即使是以盖世太保的无能,内务人民委员会也不敢赌上一把。据别尔科夫所知,德国大使在佐尔格拒绝了这份工作后还表示了极大的惊讶和不解。

五亿日元这个数字,就是佐尔格从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办公室打探来的第一手资料,现在日本方面已经把从德国大使馆领取咨询费的佐尔格视为第三帝国外交部的编外人员。而日本政府认为,佐尔格的探问,是德国这个关系良好的准盟国对日本对外政策的非正式的外交问询;首相办公室透露的情报也被日本人自认为是与德国进行的良好沟通,让德国知道他们并没有和苏联立刻开战的想法,以方便德国调整他们的政策,与日本相配合。

“三亿日元。”听了一会儿大家的讨论后,别尔科夫再次定了调子:“我认为这是一个用来交换中东路铁路的合理数字。”

在场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别尔科夫的个人意见,国家安全总局是内务人民委员会亲自负责的部门,虽然内务人民委员不是政治局委员、甚至不是政治局候补委员,而只是一个小小的中央委员,但只有一个人能指挥得动内务人民委员,内务人民委员也只可能从一个人那里接受指示——那便是克里姆林宫的主人。

无论是接受谈判,还是谈判的底线,这肯定都是来自克里姆林宫的指示,别尔科夫的建议同样是来自于克林姆理宫之主的指示。

现场顿时又是一片热烈的支持声,别尔科夫谦虚地摆了摆手:“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他向会议主持人望去:“我建议对此进行表决。”

进行毫无悬念的表决的同时,别尔科夫陷入了回忆中。

三亿日元这个数字,还是他在写给国家安全总局局长的报告上提出的。然后别尔科夫就受到了内务人民委员的亲自接见,国家安全总局局长则在边上陪同。

“别尔科夫同志,再简单说一遍你的设想。”

“任何认为与日本帝国的情报战是一项短期、可以速战速决的战争的想法都是非常荒谬的;和我们国内的阶级敌人一样,日本帝国主义不会停止与苏维埃的情报战斗,即使我们在某一场战役上战胜了他们,他们也会重振旗鼓再次挑战我们。在日本帝国被打倒前,他们的挑战不会终止。”别尔科夫回答得胸有成竹。随着佐尔格小组在日本的进展,国家安全总局对日本的情报政策也在不断调整——既然与日本的战争不会在明天爆发,那就要做好长期拉锯战的准备:“如果我们提出一个太接近日本政府谈判底线的数字,那么日本政府就会意识到他们的秘密被泄露了,他们就会进行内部排查——我们不能假定日本特高科和德国盖世太保一样的无能、渎职——这样就会让佐尔格小组暴露,而佐尔格小组的暴露也会提醒德国的盖世太保,我们正在把大量的人通过与佐尔格同样的途径送入德国内部。佐尔格的暴露会导致其他人暴露的机会大大增加。根据我的设想,我们将……”

“但这相差两亿日元!”内务人民委员打断了别尔科夫的陈述,重重地点了一下桌子上的报告,两亿日元可以兑换到六千五百万美金,如果外贸人民委员会知道有这么一大笔硬通货从手指缝里溜走,那他们一定会暴跳如雷的。一九三三年的时候,为了从中国政府手里榨到四百二十万美金,外贸人民委员会可是极力向外交人民委员会施加影响的,好吧,外贸人民委员会是永远不会知道内务人民委员会的决定的。

“我认为这笔钱是值得的。”别尔科夫坚持说道,毫无畏惧地与内务人民委员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睛对视。

“先这样吧,”内务人民委员挥手道:“今天就到此为止。”

别尔科夫立正、敬礼、退下,他也知道两亿日元不是内务人民委员能够决定的,不管权力大小,他毕竟只是一个中央委员而不在政治局中。

那次会谈后不到三天,别尔科夫就再一次被国家安全总局局长召见。

“默林·斯洛诺维奇,”别尔科夫立刻就注意到总局局长今天对自己的称呼不同以往,接着他就看到总局局长把一摞厚厚的文件夹递到自己面前:“这是内务人民委员的指示,同时指定这次行动由你负责。”

接过文件夹打开后,别尔科夫感到呼吸几乎停止,命令赞扬了他的设想,同意付出经济上的巨额代价。但这份文件不是政治局的许可——涉及到数以千万计的美金,却没有政治局的批准,那只能是来自克里姆林宫的直接授权,难道说,是斯大林同志指定别尔科夫在负责这次行动吗?

“默林·斯洛诺维奇同志,”一声满怀敬意的称呼把别尔科夫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您还有什么要说明的吗?”

“还有一些,”别尔科夫回过神来:“根据情报,日本特高科正积极行动,试图打探我们的谈判底线,以及我们在远东各师的军事部署。显然,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他们既想知道我们到底有多么强烈的欲望保卫中东铁路,也在进行战争预备——如果谈判破裂的话。”

别尔科夫在会议的最后,要求各地情报军官加强戒备,严防日本侦探越境,然后宣布散会。

“谢尔盖·伊利亚诺维奇同志,请留一下。”

“满洲里方向的情报工作,是你负责的,对吧?”请这位军官坐下后,别尔科夫问道。

“是的,默林·斯洛诺维奇同志。”军官一丝不苟的答道。

“根据情报,关东军派出了一个名叫伊土鸣的大尉来负责侦查,他的突破口就将选择在你负责的区域,他四天前已经从新京(长春)出发了。”别尔科夫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了对面的军情军官:“他是日本特高科的人,计划潜越国界,与我们这边的反革命份子取得联系。我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特高科是苏联一直想渗透但是始终无法成功的目标,不过幸运的是,因为日本内阁特别关注这次谈判,结果命令特高科把他们这次的行动计划做一份详尽的汇报,结果直接落入了佐尔格小组手中。在受到来自东京的报告后,别尔科夫立刻赶来远东,部署了针对伊土鸣的应对,成功地拦截到了日军的侦探行动。

军情军官看了一遍文件,抬起头对别尔科夫说道:“您刚才说到,情报是一场长期战斗,我觉得很有道理。抓他们很容易,但会导致关东军意识到他们的秘密被泄漏了。在我看来,如果这个伊土鸣还带了手下人,我们应该把他们通通打死,但要做成偶然巡查、发现的样子,免得关东军认为我们的国境很好偷越,或是轻视我们的国防力量;此外,这次巡查、发现有人偷越后,我们还可以借机进行一次排查,把已知的另外几个日本关东军间谍逮捕——关东军会误认为,这次偷越的意外失败,导致我们发现边界巡查出现问题了,所以进行了这次内部排查——结果意外发现了他们的潜伏密探——本来,我们为了不暴露我们的情报来源,还没有太好的办法逮捕这几个间谍。更进一步,我们还可以借此测试特高科、关东军情报处和满洲国保卫局的反应速度、情报分析能力,以及他们的协作默契程度,关于这方面我具体的想法是这样的……”

军官陈述他的设想时,别尔科夫不时地点点头,鼓励对方说下去,不过他已经有了更好的方案,一会儿说出来的时候,一定会让面前这个军官又惊讶又佩服。别尔科夫掌握着更多的情报——站的更高,所以能看得更远,也能筹划得更长远,这种感觉实在很好。

……

迎着漫天的风雪,张民和赵兵艰难地向前走去,偷越边界线的时候这两个炮灰都紧张到了极点。他们都有过猎人的经历,很清楚要是被苏军发现靠近边界会有什么下场,更不用说他们两个已经越过了边界。幸好伊土大尉的情报很准确,他们掐着钟点,果然躲开了苏军的巡逻队。

现在两人已经来到了陌生的土地上,张民担忧地看着不断飘落的雪花,这大雪比想像的大得多,也不知道接头人有没有冒雪出来接应他们。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要是拿不到东西就回去,一定会被伊土大尉当场枪毙的。

一直走到了天黑,东躲西藏地避开了沿途遇到的每一个人影,张民终于看到一个小房子出现在眼前。

“你赌哪面?”身边的赵兵扯着张民蹲了下来。

看上去这很像伊土大尉说的那幢废弃的民舍,不过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踏入苏联境内,虽然找到了大尉交代的每一个路标,也严格地按照大尉指示的路线前行,但谁敢说他们找到的路标不是他们误认的呢。

两人刚才在路上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张民就建议先由一个人去探路,如果不是接头地点的话,如果遇到了苏联军警的话,那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强。

“你要哪面?”赵兵把一枚铜板托在手套上,紧张地看着张民。

“我去吧。”猜硬币是刚才在路上商量好的,但看到赵兵那畏惧的目光时,张民突然不想猜了,他猛地站起身:“要是我被抓,你就赶快跑,能跑多快跑多快。”

“小心啊。”赵兵下意识地伸了一下手,好像想拉住张民,但马上又缩了回去,整个人都躲到了雪堆后面,又重复了一遍:“小心啊。”

同伴的样子让张民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起码自己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能处理得更妥当些。子弹已经上膛,还有十发子弹一直在怀里捂着,张民最后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准备,轻手轻脚地开始前行。

“如果不是我要找的人,就立刻开枪,然后继续开枪,把每一个人都打倒,不能让他们还手,更不能放走人去报警。”谨慎地向着那间屋子靠近的时候,张民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反正毛子也没有好东西。”

果然是一个废弃的房子,张民提着枪、猫着腰靠近了房舍:“看上去没有人住,所以如果遇到人的话,那不是接头人就是埋伏——只要对不上暗号就开枪,不要犹豫。”

一个箭步窜到墙角边,张民背靠着墙,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握紧了枪,发出了咕咕的一声鸟叫声。

咕咕。

房子里很快就传出了回应声。

张民把枪握得更紧了,又叫了一声。

“我是伊万,是鸽子吗?”窗户后面传来口音浓重的中国话,一听就是俄国人说的。

“是。”张民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俄国人的外号就是伊万,对方这个化名起的还真是不动脑筋。

“我要出来了,”伊万问道:“你拿着枪吗?”

“拿着呢。”

“小心别走火。”

“嗯。”

左侧那面墙后传来农舍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然后就是靴子踏在雪上的声音,张民吐了一口气,轻轻的侧身过去,稍微露了一点头观察动静。

看到景象的那一刹那,张民就感觉脑袋嗡的一下,好像有桶雪从头顶泼了下来,他一个滚就趴到了地上,双手稳稳地举起了步枪,朝向了来人。

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这是伊土大尉绝对没有说过的。

“站住!”张民喝道,他差一点就扣动了扳机。

但那个俄国女人好像听不懂中国话,她愣了一下,然后又要跨步向趴在地上的张民走过来。

“我叫你站住!”张民厉声喝道,这时他已经看清,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俄国女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绝对超不过二十五,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清澈的天蓝眼睛,还有几缕淡金色的头发从她的棉帽下漏出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张民才没有把扳机扣下去。

发出威胁的同时,张民又一次猛地拉动下枪栓,发出令人畏惧的哗啦声。

“如果她再走前一步,我就开枪。”张民把枪口瞄在女人的前额上。

幸好女人没有继续前进。

“别开枪。”屋里传出刚才那个声音,然后又是一连串俄语,那个女人闻声也是脸色大变,冲着张民一个劲地摆手,似乎是让他不要射击。

“这是谁?”张民依旧保持着射击的姿态,向屋内的人问道。

“这是我妹妹。”生硬的中国话传来:“我让她去拿我的报酬。”

“我接到的命令不是把东西交给一个女人,而是交给伊万。”张民又拉了一次枪栓,发出了第二次警告:“让你的妹妹退回去,你自己出来。”

几句俄语后,女人退回了门口,一个全身包裹在棉衣里的大汉端着枪从门里露出半个身,他的眉毛和胡须上还结着冰雪。

“收起你的枪!”

“屋里还有人吗?”张民保持着警戒的姿态,人也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没有了。”大汉皱了皱眉头:“就你一个吗?”

“我还有一个同伴。”张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小心地腾出一只手,向后挥舞了一下。

当赵兵跑到身后的时候,张民和俄国大汉依旧端着枪对峙着。

“这是怎么了?”这一幅临战的画面让赵兵也紧张起来。

“多了一个人。”张民严肃地说道。

“她是我妹妹。”俄国大汉又嚷道。

赵兵盯着那姑娘看了两眼,张民明显感到这个同伴松了口气。

“只是个姑娘。”

张民摇摇头:“大尉没有和我们说过还有一个女人。”

“你们还要不要东西了?”俄国大汉显得有些不耐烦,吼了起来。

“我们首先要自己的命。”张民冲着屋子努了下嘴,向赵兵示意道:“进去看看有没有人。”

赵兵走向门口,俄国大汉哼了一声,缓缓向后退让开两步。赵兵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片刻后再次出现,对张民说道:“放心吧没有人。”

张民这才把枪收起来,俄国人也放下了枪。向着那个俄国姑娘的方向瞥了一眼,张民看到她的脸上也开始凝结冰霜,他绷着脸点点头:“我们进屋说吧。”

屋内很暖和,虽然一看就是废弃的房屋,但天花板和墙壁都完好无损,壁炉里的木柴熊熊燃烧着,发出悦耳的噼啪声。在张民环顾屋内布置时,赵兵和那个俄国大汉对起了进一步的暗号和密语。

核对完毕后,赵兵向张民望过来。

张民微微摇头,表示赵兵可以先去壁炉那边暖和一下身子,他仍抱着枪站在进门的地方。

“你这么紧张吗?”赵兵凑到近前,低声说道:“放松点,暗号都没有问题。”

“我听见了,但怎么会多一个人?”张民没有一点儿掩饰自己怀疑的意思。

“一个没有带枪的姑娘。”赵兵咧嘴一笑,好像觉得张民太大惊小怪了。

“是啊,一个连枪都没带的姑娘,带来干什么?万一出事,除了多死一个,还能干什么?”张民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那个俄国大汉。

闻言俄国大汉又是一声冷笑,只听俄国女人叽里咕噜地和她哥哥说了几句。

“你们在说什么?”张民问道。

“她问我你们在说什么。”说完这句后俄国人又和他妹妹说了两句,然后向张民露出一个凶狠的笑容:“你疑心很重,不过我喜欢,你们要是被抓了,我也危险了。”

“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多带一个人来呢。”张民依旧不依不饶,义勇军的生活虽然已经过去,但让他像一个野兽般的时刻警惕,想当年和王大哥只是稍微放松了一下,转眼首级就挂在县城城门上了。这次来之前,伊土大尉交代得很清楚,和他们接头的是一个曾经在中东路工作过很多年的白俄,前些年才投降苏联回国的,好像没提过他还有一个妹妹这件事。

“本来是要把她留在前面看东西的,那里有些废弃的棚子,不过她一个人不敢呆,怕有鬼,非要跟我过来。”俄国人的笑容变得更加诡异,他拖长了声调说道:“是你们的满洲的鬼。”

“什么?”张民迷惑地问道。

“一会你就看到了。”俄国人把枪背上后背:“走吧,不然天黑前就到不了地方了。”

这时赵兵刚刚暖和了一点儿身体,他双手还悬在壁炉上,回头道:“稍等下,我们走了一天了。”

“没事,走吧,早拿到东西早回去。”虽然只进门呆了一小会儿,但张民觉得已经可以了,他脸上的冰霜都化成了水,他掏出块布把脸上的水擦干,也把枪放到了背上:“走吧。”

俄国男子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着,他妹妹紧跟在后面,再后面则是张民和赵兵并排而行。

“小心点总没有坏处。”张民见赵兵一个劲地冲着自己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是,”赵兵笑咪咪地说道:“张兄弟,回去我请你喝酒。”

翻过一个小山包,棚子样的东西从前方浮现了出来,眼前的场景让张民和赵兵都不禁放缓了脚步。

“就在这里。”俄国男人回头喊了一声,闷头向这些建筑中间走去。

张民放慢脚步,没错,都是棚子,最外层还有铁丝网和围墙,看上去已经废弃了,整体看来就像是个监狱,不过这里比一般的监狱的面积要大很多。从铁丝网和围墙的缺口走进去,里面的棚子都很粗糙,这些简陋的棚子每两间里就有一间已经倒塌了。张民从一个棚子旁走过时,头一侧,正好看到这个窝棚的深处,好像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谁。”张民吓了一跳,把枪从背上拽了下来。

喊出这声后他才想起,这是俄国,被问的人多半也不懂汉语。

棚中的阴影一动不动,张民盯着那个人影看了一会儿,感觉对方身上的衣服有一种熟悉之感。枪口朝向地面上,张民弯腰走进了棚子中,片刻后赵兵也跟着进来了。

“张兄弟,”背后的赵兵抽了一口凉气,用不确定的声音说:“这是我们的人?”

“嗯。”张民轻声应道。

面前是一具尸体,一颗骷髅从破旧的衣领下探了出来,但他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东北人的式样。张民目光下移,地上已经被雪覆盖了,不过还是能看到东北式样的草鞋边缘从地表露出来一点。

张民回过头,看到那个俄国人也走过来了,毛茸茸的脸上又露出令人不快的笑容,而他的妹妹则躲在远处的空地上。

“这是我们的人?”张民问道。

“没错,这里都是你们满洲人。”白俄点点头。

“他们是谁?”张民已经隐约猜到了。

“你们那边跑过来的土匪。”

白俄的答案果然是这个。

一九三二年,数十万义勇军在日军的追击下溃散,张民听说,最后数万义勇军不断北退,一直退到了满洲国和苏联边界——如果他的父兄没有逃回老家的话,那就是混在这几万人里一起逃离东北,进入苏联边界了。

张民从棚子中走出来,环顾四周,密密麻麻的都是这样的简陋窝棚。

“我刚才说的闹鬼,就是这里。”白俄说道:“中国政府把这些人买出来了,可他们却不肯劳动。”

“什么劳动?”张民有些不知所以的问道。

“当然是建设苏维埃。”白俄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答道。

一九三三年初,中国政府向苏联政府支付了四百二十万美金,差不多是当时南京政府外汇储备的三分之一,换取苏联政府允许最后的义勇军抵抗者进入苏联领土。于是这几万义勇军就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地进入了苏联远东地区。

“他们不肯去劳动营劳动,所以没有吃的。”白俄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所谓劳动营就是苏联设立在远东的犯人劳改营,用来关押反革命份子和政治犯。

手中的枪无力地垂向地面,张民一遍遍地环顾四周,好像有一阵阵阴寒之风突然从这无边无际的棚窝上腾起,从四面八方向着张民扑来。

“他们都饿死在这里了?”张民身体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这是一种从内向外渗出的彻骨冰寒,让他如同枯叶一般在寒风中摆动。

“中国政府知道后,说要再给一笔钱,让俄国无论如何给这些人一点吃的,可好像过了些日子,中国政府才凑来钱,当时就剩下几千人了。”白俄又挥了一下手:“听说这些人先把孩子换了吃了,然后吃老人和女人。”

张民在风中摆动得更厉害了,已经开始有天旋地转之感。

“爹,还有大哥,他们一定逃回家去了吧?”张民扶了一下额头,不敢去想父兄要是抵抗到底、跟着义勇军来到这里的话会有什么命运。

耳边呼啸着的北风中,好像都充斥着怨恨的哀号声。

“他们不能出去找吃的么?”赵兵突然问道。

“这是我们的俄国的土地啊,”白俄用理所当然的口气答道:“怎么能让你们满洲人乱跑?”

“他们是中国人,我们才是满洲人。”张民停止打摆,纠正了白俄的说法。

白俄耸耸肩,也不与张民争辩。

“剩下的人呢?”

“什么剩下的人?”

“你不是说后来中国政府又送钱来了,还有几千人么?”

“哦,”白俄没有任何隐瞒的意思,对张民说道:“中国政府给他们买了火车票,都乘车走了,早就回中国去了吧。”

不等张民再问,白俄就继续说道:“他们走了后就听说这里闹鬼,有人私下议论说看见孩童的骷髅在营地里奔跑,好像不知道他们的家人都坐火车走了。”说到这里白俄又露齿一笑:“听说那些孩子的骨头上,还插着剔肉的菜刀。布尔什维克当然不会信这种白日见鬼的事情,谁要是敢公开说这种故事那肯定是反革命。不过你看,周围早就没有人了,没人愿意在这个营地周围住。连巡逻的都少,所以——”

白俄用一种得意的腔调说道:“我就把东西藏在这里了,这里最安全了。”

来到一个棚子前,白俄一低头就钻进去了,俄国女人也立刻跟着进去了,张民和赵兵却背着枪没有紧跟上。张民扫了一眼,看到盯着窝棚口看的赵兵的眼框通红,身体好像也在微微发颤。

“你们不进来吗?”白俄的声音传来。

“我们进去吧。”张民低声说道。

两个满洲国警察轻手轻脚、一前一后地进入了窝棚中,就好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主人。

白俄则没有这个顾忌,他正粗暴地在地上刨着,很快就从地面的茅草下拖出来一个布包:“喏,这就是你们要的。”

张民伸手要去拿,白俄猛地一伸手,盖住了布包:“我的报酬呢?”

“在这里。”张民解开棉衣,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小布包,白俄一伸手抢过去,匆匆翻开,露出里面厚厚的几捆花花绿绿的票子,上面还印着镰刀和锤子。

白俄眼中露出欣喜和贪婪之色,他脱下手套,扔了一半票子给那个姑娘,自己则数起了这一半。

“没错,两万卢布的配给劵。”把票子数了两遍后,白俄先用汉语说了一句,然后转头问了那个女人一句俄语。

俄国女人把她手里的配给劵递了回来,一边点头一边说了几句话,虽然听不懂,但张民猜测她是肯定的答复。

“好了。”白俄笑着,把几捆配给劵又用布包了起来,然后塞入怀中,他踢了脚下的布包一下:“这是你们的了。”

张民戒备的看着两个俄国人,赵兵跪下检查布包,里面的东西他们看不懂,不过确实如伊土大尉交代的那样是一些纸张的文件。

小心翼翼地把布包卷好,赵兵将它收入怀中。

“在这里歇一会儿。”白俄指着门口对两人说道:“你们另外去找间棚子,睡一觉,然后我带你们回国境那边。”

“嗯。”两人退出来。

“张兄弟,我们去那间吧。”赵兵指了远处一间棚子,它看上去比较结实,应该不会被风雪吹倒。

向着那间窝棚走去的时候,赵兵回头瞥了一眼白俄占据的棚子,突然对张民小声说道:“那俄国娘们到底是他妹妹还是他老婆?”

张民摇了摇头。

“眉目不像是兄妹啊。”赵兵笑了一下:“要是他老婆的话,这白俄倒是艳福不浅。”

两人来到窝棚前,看到黑洞洞的入口,赵兵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轻叹一声:“这地方,真瘆人啊。”

两人商议轮番守夜、睡觉。把屋内的茅草团了一团,赵兵先蜷起身来睡了下去。

张民抱着腿坐在地上,枪摆在脚边。这几年来,对日本人的仇恨渐渐被畏惧所替代,但今天这仇恨突然又一次地高涨,还有俄国佬——张民听着黑夜中的风声,没错,里面就是有孩童的哀嚎,不知不觉,张民感到双眼都被泪水浸满。

……

已经是半夜,伯力城里的别尔科夫依旧没睡。

“谢廖沙,一切都顺利吗?”别尔科夫对来人亲热地用上了昵称,他满意地看到谢尔盖脸上露出一丝惊喜之色。

“一切顺利,别尔科夫同志。”谢尔盖的称呼也稍微亲近了一点。

“捷德罗夫娜同志已经发来汇报。”谢尔盖一边说,一边递上了他的情报分析。

别尔科夫接过这张轻飘飘的纸,上面整齐地一项项地列出了观察报告。

两名满洲国军警,这次派来的肯定是满洲军警中比较优秀的,但依旧是关东军眼中的炮灰,顶多是比较优秀的最廉价炮灰。但报告人用惊讶的文字描述道,满洲国军警的警惕性、还有军事水平,都比苏联情报人员事先预估的要高,看起来满洲国军警能有效地帮助日本维持在满洲国的统治。

不过报告者还提到,虽然已经是日本军事机器的一部分,但这次派来的两个满洲军警中的一个明显地表现出对战败的中国义勇军的同情,或许可以猜测,既使是最受日本重用的普通满洲国士兵,也还没有放弃对中国的感情——日本在肃反和思想控制上要做的工作还很多。不过可惜的是,虽然满洲人对日本缺乏感情,但这个满洲人和其他接触到的满洲国人一样,对苏联也抱有深刻的敌意。

“别尔科夫同志,我觉得我们可以留下其中一个。”谢尔盖等了一会儿,然后提出了建议:“组织一次临时巡逻,抓住其中一个。”

别尔科夫扫了谢尔盖一眼,他知道谢尔盖对原先那个借机进行一次内部排查,把日本的间谍挖出来的设想念念不忘。

“我建议把这个人抓起来。”谢尔盖粗大的手指在张民的名字上点了一点:“捷德罗夫娜同志说,这个满洲士兵更警惕、更谨慎,是迄今为止我们见过的最顽固的满洲士兵,我们可以对他进行一次审讯,以得到关东军训练和选拔满洲国士兵的最新情报。”

看透谢尔盖依旧不肯放弃排查计划之后,别尔科夫心里立刻就给这个人扣上了无能的评语:这是以几千万美金为代价的重大情报战役,可这个红军情报军官却目光狭窄,只掂记着保护他的底层情报来源,以及挖几个收了日军贿赂的边防军腐败份子出来。最多最多,再加上一个探听日本关东军选拔、训练满洲国士兵的情报,可这同样是极低级别的情报,为了这么一点儿芝麻大的小事,就要给这么重要的情报战略战役添加额外的暴露风险吗?

“不过,这只是无能吗?”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别尔科夫不禁想得更深了一层:“这到底是无能还是破坏活动?是不是他就是一个潜伏在我们内部的反革命份子,蓄意要增加风险、破坏我们的情报战役?”

这种可能性无疑非常低,不过作为国家安全总局的军官,别尔科夫的职责就是要把每一个隐藏在暗处的阶级敌人抓出来。

“是残余的反革命富农余孽,还是托洛斯基份子,是不是有布哈林反革命集团的背景?”不动声色之间,别尔科夫已经决定向上级要求审查谢尔盖的反革命倾向:“就算只是无能,情报工作人员无能也是死罪,而如果我因为疏忽放过了一个反革命份子,那就是我无能了。”

和患得患失的谢尔盖不同,两个满洲国士兵对别尔科夫来说毫无差别,对别尔科夫来说,就算这两条命加在一起,难道还能比他手里的这张纸更沉吗?哦,不是毫无差别,一线的那个女情报员,说其中一个比另外一个更谨慎、观察得更仔细,那么,他是不是观察能力也要稍微强一点呢?

“逮捕这个。”别尔科夫手指一滑,落在了赵兵的名字上。

“别尔科夫同志!”谢尔盖吃了一惊,缓过神来就要争辩。

但劝说的理由还没有说出口,别尔科夫的目光就冷冷地压过来了:“这是组织的决定。”

如果别尔科夫说的是他的决定,说不定谢尔盖还要再争取一下,但组织这个词一入耳,谢尔盖就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站直了身:“遵命,默林·斯洛诺维奇同志,我马上去布置抓捕。”

……

昨天晚上雪停了,今天路好走了不少,下午就接近了边境线。

藏在一个小山坡后,赵兵盯着一行慢慢远去的红军士兵的背影,压低声音对张民说道:“好了,巡逻队刚过去,下一波怎么也要两个小时才会过来,我们抓紧回去吧。”

“可算到了。”说完后赵兵松了一大口气,对张民笑道:“这么多天没回家,我娘一定担心死了。”

和有家不敢回的张民不同,赵兵已经把他的老娘接到了哈尔滨附近住,打算等工作稳定下来后就设法在城里找一间房子,把老娘和弟妹都接到城里来住,他甚至还想着让弟妹能够上学从而成为满洲国里的人上人——除了从龙入关,尽到一个长兄的责任就是赵兵最想做到的事。

这时,同行的俄国姑娘突然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白俄听完后,点点头,对张民他们说道:“你们还是先过去一个人打探吧,最近好像抽查的巡逻队突然增多起来,你们谁过去先打探一下?”

张民把枪一提:“我去。”

“我去吧。”赵兵伸手拉住张民:“昨天就是你,今天我去。”

说着赵兵就伸手去解衣服的扣子,想把藏在怀里的布包交给张民。

“不用了,怪麻烦的。”张民轻轻推了赵兵一把:“回去你请客喝酒。”

说完张民就迈前一步,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番。

“好,一言为定。”见张民已经起身,赵兵也就不再坚持,又仔细地把衣服系上。在张民猫着腰向边境上摸过去的时候,还在背后朝他又叫了一声:“小心啊。”

进入开阔地后,张民就趴到了雪上,匍匐在地上快速地爬行,每爬出几米后就暂停一下,轻轻地抬一下头,打量下周围的动静。

中国东北的大地好像已经触手可及,视野内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张民紧绷的身体也松了一些,他正要调头爬回去,突然听到刚才藏身的地方传来枪声,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叫喊声。

目瞪口呆的张民楞了几秒,在他猛地蹲起,把枪紧握在手中时,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从远方的土坡后窜了出来。

是那个年轻的俄国姑娘,她跌跌撞撞地向着张民跑过来,怀里好像还抱着什么东西。

枪声和人声都变得更清楚了,张民更听到了狗叫声。俄国姑娘的身体晃了一下,扑倒在雪地上,但她紧接着又一跃而起,抱着那东西继续猛冲过来。

转眼间,俄国姑娘就飞奔了过来,这时张民看到她怀里抱着的正是那个藏着文件的布包,上面红红的好像还沾满了鲜血。

俄国姑娘口里不知道嚷嚷着什么,突然一躬腰就把布包向张民抛了过来,然后胡乱挥舞了几下手臂,就掉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跑掉了。

张民向着布包扑了过去,没错,上面满是热乎乎的人血。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看到视野的尽头,一个红军士兵的脑袋从土丘后探了出来,那个脑袋朝着他的方向凝滞了两秒,然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

张民抱起布包,转过身扔下枪,全速向着国境跑过去。背后好像传来更多的呵斥声,然后又是一阵枪声,是子弹飞过来了,在地上激起了片片雪花。

张民用尽全力狂奔着,还随机改变着方向,看着不断有子弹从背后射到他前方的地面上。

过了国境线了,可枪声还是没有停,张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好像还有枪声传来,好像还有追杀声跟来。

突然双腿一软,张民抱着布包扑倒在地上。

“我被击中了?”

张民脑子里窜起这个念头,他喘息着,挣扎着回过头。

没有敌人,也听不到喊声了,边境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张民努力翻过身,在自己腿上寻找着,没有伤,他又摸向自己的腹部,然后是后背。

没有伤,到处都摸过了,没有被打中。

一口气从胸中冲出,张民全身的力气一下子都被抽空了,他大张开手脚,重重地倒在东北的雪地上。

“到家了,到家了!”张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民又有了力气,从地上坐了起来。

接着又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他努力地向远方眺望着,没有赵兵的身影,他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依旧没有看到那个共患难的同伴的身影出现。

不知不觉的,张民感到眼眶又一下子热了起来。

虽然有时会话不投机,但却是张民在哈尔滨唯一的同伴,而且他还有一个寡居的老母,还有一双未成年的弟妹。

……

“很好。”伊土大尉仔细地询问了一遍张民的经历,从踏入苏联边界的第一步开始,直到他最后的脱险,最后满意地吐出两个字。

张民退下后,伊土鸣一刻也不停留,立刻打开了布包,取出了里面的文件。

虽然最后出了一点意外,但总算把东西带了回来。那个不知名的白俄姑娘还是很知道轻重的,知道如果让日本人失望了,他们那些坏份子就再也不会得到额外的配给劵。嗯,大概是这些日子关东军的侦探行动刺激到了赤俄,遇上了他们加派的巡逻队——要是那个白俄和赵兵当场死了就好了,如果白俄被抓住的话,他的同伙也会暴露不少,以后赤俄境内的消息渠道就会少了一些;要是赵兵没死的话,赤俄肯定会发现他们的巡逻时间表暴露了,肯定会进行一次内部排查,那么又要收买新的红军边防兵。不过这种损失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几千配给劵就能收买一个红军士兵,而伊土鸣正在调查的情报关乎几百、上千万的美金,甚至还可能关系到战争。

这些文件都是从苏联电报局中偷出的电报件,而且都是机密电报,是发给红军远东各军、师部的,通过研究这些电报,伊土鸣就能更好地推测红军的军事调动,而通过分析红军的军事调动是否异常,伊土鸣就能对红军是否要为中东路和日本帝国打上一仗做出些模糊的猜测。

红军的密码经常变更,伊土鸣只看了一份,就知道上一次的密码又作废了。

不过这些电报的密级并不是很高,是可以根据语言规律来破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所有的密码都可以根据这种规律进行破译——比如英语中出现概率最高的字母是“e”,所以只要手里有足够多的密电,找出出现次数最多的那个码文——它就是“e”错不了,找到这个锚位后,其他的码文就会一一被破译出来。虽然有一些迷雾,但没有密码能难倒一个受过专门语言学训练的情报军官。

可惜那个好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最近十年密码学突飞猛进,各国都开始用数学仪器来进行再编码。那种密码是伊土鸣无能为力的,幸好,眼前这些低密级的电报还没用到这种技术。

等伊土鸣从书桌前抬起头时,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手中也抄了满满一整页编码,接下来就是根据语言学寻找锚位了。

伊土鸣打算喝一杯咖啡,然后再接再厉,把电报的密码今天就破译出来。但在叫咖啡之前,伊土鸣先取出一个盒子,把电文小心地收起来,一张接着一张。

最后是一张揉得破破烂烂的电文,这甚至不是一份加密电文——它是白俄内应在偷盗日本人需要的电文时,随手拿来包裹这些情报的,垫在情报电文和那个布包之间。

这份电文没有用,伊土鸣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扔掉而是决定在喝咖啡前随手翻译出来,这对伊土鸣来说就是一分钟的事。

结果连一分钟都没用,电文里果然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这是一份过路电报,苏联发给在美国的一个采购办事处的日常闻讯电报——里面没有任何关于采购的金额、数量或是其他重要的数据。

如果有的话,显然也不会完全不加密。其实对苏联向美国购买机器这件事,日本还是关心的,这虽然不是关东军特高科负责的工作,但万一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伊土鸣当然还是会通知国内的同事。

伊土鸣随手一团,就要把翻译稿和电文原稿一起烧掉,然后去喝自己的咖啡。可好像有一个影子从心中闪过,伊土鸣虽然没有抓住这个影子,但还是疑惑地把团起来的译文又打开了,不解地又看了一遍。

那种不安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伊土鸣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揉了揉因为彻夜工作而发疼的太阳穴,低下头第三遍看译文。

呯!

伊土鸣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被撞出去的椅子在地板上滑行着,但他充耳不闻,双眼紧盯着手里的译文。

下一刻,伊土鸣突然把译文扔到了一边,闪电般地抓起了电文原稿,双眼圆睁,瞪向电文末尾最后一行。

没错,一个字都没翻错,盯着电文的伊土鸣眼睛越睁越大,因为他刚才剧烈的动作,盛满情报的铁盒也被扫到了地上,现在正在地上翻滚着,发出刺耳的巨响,电报密文洒落得满地都是。

但伊土鸣看都不看这些他片刻前还视为珍宝一般的密电,他抓起电话,狠狠地摇动着,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

“喂。”接线员的声音才一响起,伊土鸣就迫不及待地叫道:“给我接关东军司令部,立刻。”

……

这是张民第一次来长春,现在这座城市叫新京。

跟着伊土大尉来到关东军司令部前,张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现在日本人在东北人眼里就是凶神,满洲国的地方官不问曲直,只要沾到了日本人就是大事,就是日本人有理。以前张作霖统治东北的时候,虽然日本人很强势,不过至少还不管平头百姓的事,不像现在日本人无处不在。

作为一个满洲国的军警,张民当然很明白日本人是绝对得罪不起的,否则就算日本人自己不计较,哈尔滨警厅的金桂荣也会整得你生不如死。在东北的日本人里,最得罪不起的一批人,就是关东军,不用说中国人,就是一般日本人的性命都掌握在关东军手中。而今天,伊土大尉就要带张民进入关东军总部,如果张民能够选择的话,他会像前些天逃离俄国红军的子弹一样,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幢建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而且绝对不会回头张望一眼。

在哈尔滨警厅呼风唤雨的伊土大尉,在关东军总部的门口也显得有些拘谨,他把军官证交给门口的卫兵查证后,就安安静静地等在外面,一点焦急之态都没有流露。

张民听不懂日本卫兵和伊土大尉到底在交谈什么,不过他从卫兵不时向他瞟过来的目光中,能够看到满是疑惑不解,也能猜到他们肯定是在讨论自己。

最后卫兵把军官证还给了伊土大尉,后者回头招呼了张民一声,让他跟着自己进去。

以前,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对张民来说只是一个听过的名词,但今天他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走进关东军总部后张民顿时有了一种窒息之感,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平时高高在上的日本军官——以前张民站在中国人中,总是一群中国人面对一个日本军官,就好像一群牛看着一只老虎的感觉——极端恐惧,但不认为下一刻毁灭的命运就一定会降临在自己头上。而今天则完全不同,张民就好像是一只置身于群蛇中的小鼠,任何一个军官都能轻易地把他生吞活剥,而且完全没有逃离的希望。

尤其是张民还身穿满洲国的警服,每一个迎面过来的日本军官都会盯着他看,就是那些原本正在交谈的日本军官也会暂停,把目光向张民投射过来。最后张民垂下头,不再观察这幢满是虎狼的建筑,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能够赶快离开这里,好让他再自由地呼吸一下空气。

“在这里坐一下。”

张民跟着伊土大尉来到一个走廊上,两边靠墙的地方摆满了椅子,上面坐着很多日本军官,伊土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指着他旁边的一个椅子对张民说道。

飞快地环顾一下周围,张民看到几乎每一个坐着的日本军官都向他看过来。没有一个日本军官说话,他们的坐姿几乎相同,都是后背挺直,皮靴向外,双腿分开,两只手轻轻地放在膝盖上。

如果是在哈尔滨的警厅里看到不止一个日本军官,张民一定会谦让一番……错了,不是谦让,而是懂规矩地说上一声:“这里可没有卑职坐的地方。”不过今天在这么多日本军官的注视下,张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中一热。

“是。”张民大声用中文说道,这是自打看到关东军总部的大门后,第一次张嘴说话,本来自从进了这幢建筑后,伊土给他下命令的时候张民都只是默默点头。

说完后,张民就坐到了椅子上。

坐下的时候,张民用余光注意到伊土大尉盯着自己看了几秒,然后就和其他的日本军官一样笔直的坐着。

……

没等很久,就听到伊土大尉的名字被喊到:

“伊土鸣。”

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没有说明觐见时间,后面一般会跟着喊出觐见时间的长短。伊土鸣直挺挺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侧头看了一下,张警士还直直地坐在那里,没有跟着自己站起来。伊土鸣犹豫了一下,没有用中文吩咐他不要乱动、乱说,不知道为什么,伊土突然觉得张民现在有点碍眼,竟然没有一脸紧张地跳起来,可怜巴巴地要跟着自己一起行动,也没有猥琐成一团,耷拉着脑袋只敢盯着地板——虽然这个满洲国人还做不到平视,但视线也就是稍微偏下而已,而且他明显在模仿周围日本人的动作,脊背挺直,双手也放在了膝盖上而不是局促地握在一起。

不过没有时间多想,伊土鸣大步走到了办公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喊道:“伊土鸣报道!”

“进来。”

这是关东军司令的办公室,伊土鸣以前虽然来过,但也只是作为长官的陪同而已,他的长官在办公室里做报告时,伊土鸣会像今天的张民一样坐在外面等待。如果有兴趣问他几个问题,他会被叫进去,然后离开办公室在外面继续等候。

坐在正中的是南次郎,日本帝国的关东军司令,在南次郎两边还有很多军官,其中好几个人就是刚刚从伊土鸣面前走进这个办公室的,现在他们都是被叫来一同听伊土鸣的报告——这些军官没有一个职务低于中佐,都是关东军的参谋或是高级情报军官,都是关东军司令部中最重要的核心成员。

“将军阁下。”伊土鸣目不斜视,正步上前两步,双腿并立,向南次郎敬礼:“伊土鸣报道。”

“伊土君,你的报告我都看了,你再给在场的诸君说一遍吧。”南次郎中将说道。

“是。”伊土鸣大声应道,他简单地说了一遍这次的满洲之行。两个满洲警察,张民和赵兵都是无关痛痒的小卒,伊土鸣甚至连赵兵这个人提都没有提,很快就说到了他们带回来的文件。

“这段电文的最后一句是:询问美方是否可以接受日元付款。”伊土鸣说到这里,就把电文和译文一起递上,南次郎扫了一眼,就传给众人轮看。

后退了两步回到原来的位置,伊土鸣继续说道:“我当天就向司令部报告,请美国那边的特高人员帮助查证,证明苏联在美国的代办处确实收到了这样一封电文,他们也尽职地向美方提出了,不是向一家美国工厂提出,而是向大部分美方工厂。”

在场的日军军官中响起了窃窃私语声。

不过伊土鸣还没有结束,他又呈递上一个清单,里面有迄今为止,苏联欠被询问到的这些美国厂家的尾款统计,这里面含有苏联五年工业计划的大批货物,包括轧钢机、铝材切削机、高精度机床和水电轮机组……

“好多啊。”一个日本军官才看了一眼就发出一声惊呼。

“是,尾款一共有一亿一千万美金。”伊土鸣说道,这个数字是几天来关东军军情军官和美国特高科间谍不眠不休统计出来的。

“也就是说,俄国已经决心和我们达成协议了。”一个日本军官略一沉思就问道。

“是的。”伊土鸣确认道:“而且他们的谈判底限我认为就是一亿美金,大概是这些尾款的总和——总要假设有一些美国厂家不接受日元,而且就算美方接受,那兑换成本也是俄国承担。这些年来俄国的外汇来源,主要靠向德国、意大利和东欧各国出口石油、矿石来获得,所以他们总试图说服美方接受德国马克、意大利里拉或是其他什么货币。只要苏联肯支付兑换费用,大部分美国公司也都是接受的,如果这些美国公司在欧洲有生意,他们甚至还能在兑换上给苏联一些优惠。”

“也就是三亿日元,”说话的这个日本军官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伊土大尉认为俄国人的谈判底限是三亿日元。”

虽然对这个结论十分肯定,这次伊土张嘴的时候,还是犹豫了一下:“是的,我认为不会超过三亿日元。”

“那就是少了两亿日元啊。”终于有人惊呼出声。

日方原本的谈判目标是五亿日元,东京甚至计划上浮到六亿日元,日本去年给关东军的军费才不过两亿日元而已,而现在伊土鸣的结论如果正确的话,日本在中东路的谈判中就能省下这个数字。

“可是,这怎么可能?”终于有另外一个军官叫起来:“怎么可能才三亿日元?”

“北满铁路的价值在于东北,如果俄国愿意退出东北的话,那这条铁路本来也不值五亿日元。”马上就有人跳出来支持伊土鸣的判断:“如果只按盈利来算,北满铁路撑死也就值三千万日元。”

“那是因为我们在抵制北满铁路,如果到了我们手里,远远不止这个数。”前面那个军官还是不服:“这点俄国人也是知道的。”

“但只要北满铁路一天还在俄国人手里,它就会被抵制。”又一个日本军官出来帮腔,日本总体来说是个很节省的穷国,看到有节省两亿日元的可能,谁都愿意选择相信:“在皇军的强大震慑下,俄国人退出东北是很明智的选择,白拿我们三亿日元不好么?这本来就是中国人的铁路,他就是拿一日元都是赚的。”

室内所有人都望向南次郎,关东军司令微笑了一下,把众人脸上焦急、期盼的表情都收入眼底,然后看向了伊土鸣:“我只有一个问题。”

“是。”伊土鸣立正应道。

“伊土君,你有剖腹的觉悟吗?”南次郎轻松地问道。

三月,日本和苏联就会展开关于中东路铁路的正式谈判,这场谈判关东军会派代表参加,如果关东军代表和日本政府代表的意见差距太大,那日方代表团是无法在条约上签字的。假如关东军选择相信伊土鸣的判断,那关东军的谈判底线就会从不坚定的五亿日元,变成坚定的三亿日元——如果最后证明五亿日元才能够购买,而因为关东军坚持三亿这个数字而导致谈判破裂的话,伊土鸣无疑要承担巨大的责任。

虽说谈判一旦破裂,还能考虑用战争解决,不过战争万一长期化,花费可就不止五亿了,而且和苏联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开战——即使是最好战的关东军内部,也不是全无顾虑。

“是。”伊土鸣重重地一点头:“我有这个觉悟。”

“到时候要买一把好刀。”南次郎对伊土鸣的回答显然没感到意外,他的目光在伊土鸣的腹部扫来扫去:“两亿日元的肚子,很值钱的,一定要用把好刀,你可不要小气啊。”

屋内军官纷纷笑起来,不过核实工作并未到此为止,大家纷纷问起伊土鸣这次的行动细节。

“这不会是俄国人的阴谋吗?”刚才质疑的军官还有些怀疑:“会不会是俄国人故意让你看到这封电文?”

“那有什么意义?”这次不等伊土鸣回答,就有其他军官跳出来:“那岂不是说俄国人有意告诉我们,他们胆怯了,不打算打仗!本来我们还担心俄国不惜一战——这样他们在谈判中岂不是更吃亏?泄露假情报是为了获益,没有益处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是他们要诱骗我们坚持一个他们不能接受的数字——以便谈判破裂,然后爆发战争?”

“画蛇添足。”第三个军官大声赞同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又何必麻烦,直接喊出一百亿日元的报价,然后坚持到底就能得到战争了。”

“嗯。”无懈可击的逻辑,看起来所有人都被说服了。

既然确定不是苏联故意给的假情报,那满洲军警在苏联境内活动的具体细节,似乎也不太重要了。

“哦,这个满洲人会不会有问题?”充满质疑精神的日本军官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是中国的间谍,是中国提供给我们的假情报,希望我们与俄国开战,然后……”

但这个军官说着说着,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力行社(现在的中国军情机关,未来军统的前身)未免也太神通广大了,既要收买苏联境内的白俄,还要收买苏联外贸人民委员会,以及苏联在美国的商业代办处,还要准确地收买执行任务的满洲军警,好让假情报送到关东军的眼前——对了,他们还需要知道关东军的谈判底限——要是力行社有这样的本事,现在满洲还会在日本人的手里?

“把他叫进来。”半晌没说话的南次郎中将,突然发话道:“叫他进来,我要见一见这个人。”

“将军阁下要见一个满洲人?”虽然知道满洲军警就等在外面,刚才来办公室的路上,在场的日本军官也都见到那个满洲人坐在外面,不过大家还是没想到南次郎真的要见他,尤其是现在看起来情报没有什么问题,似乎就更没有必要见了。

“带回来两亿元的送财童子,别说是满洲人,就是只老鼠,我见一见也不为过了。”南次郎淡然地说道:“送这么多钱的家伙,有多少我见多少,天天见都没问题。”

“哈哈,将军说的是。”室内响起一阵笑声。

……

伊土鸣进去以后,不断有新来的日本军官,他们都在张民周围找到椅子坐下,每一个军官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显然,在关东军司令部见到一个身穿满洲警士制服的人实在太稀奇了,而且这个人居然没有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外,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将军阁下的办公室门口等待——摆出一副等候觐见的模样。

张民能够猜到这些想法,周围的日本人都一个劲地往他身上瞟,以往张民从日本人眼中看到最多的就是蔑视,一种高高在上的神俯视蝼蚁的姿态。可今天却几乎没有,而是深深的困惑,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日本军官眼中的困惑似乎有增无减。

张民现在用和日本人同样的坐姿,一声不吭地等待着,相同的动作和地位,给他一种平等的感觉,甚至更好:“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可你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从小以来,张民就被告知不要招惹日本人,这几年来日本人高高在上的印象更是深入骨髓,可今天,就在现在,张民突然感到他比周围的日本人更有优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张民的眼睛抬得更高了,开始和正对面的日本军官对视。那个日本军官眼中的困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恼怒。这种神色是张民从来没有在日本人眼中见过的,如果在外面,只要你表达恭敬表达得不够迅速,日本人早就是一个耳光打上来了,所以张民见到的基本只有蔑视,或是混杂着蔑视的暴怒,然后就是更深的轻蔑。

而现在张民就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平视着对面的人,腰杆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挂出阿谀的笑容——或许出了这个门就会被暴怒的日军开枪打死,不过张民忍不住就要做到底,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那无可奈何的恼怒,对方连起身呵斥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张民也知道这是狐假虎威,不过即便如此,张民也要把狐假虎威进行到底,太久了,不只是日本人,就是那些日本人的狗腿子,比如哈尔滨警厅的金桂荣,张民在这些人面前卑躬屈膝得实在是太久了。

“你也在等着觐见吧?不知道伊土去见的是谁,不过肯定是日本人里的大人物,关东军里的大人物。”看着恼怒却无可奈何的日本军官,张民在心里琢磨着:“至少现在,你不比我强,我比你先来,说不定还能比你先被接见呢。”

怒容满面的日本人主动把视线偏开,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张民而是一个日本人主动避开了他的目光。

有人在走廊上高声说话……不去理他,反正我听不懂,也不会是对我说的。张民还在回味着刚才那奇妙的感觉。

那个人的声音变得更高了,张民注意到周围的正襟危坐的众多日本军官好像有点小骚动,不过张民还是好整以暇地呆着,无论他们在搞什么,都和我无关。

沉重的皮靴声由远而近,一个日本人走到张民眼前然后停了下来,张民仰头看去,一个怒气冲冲的日本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又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张民一脸无辜地看着显然正在发火的日本人,轻轻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即使一个字听不懂也会跳起来全力请罪。

日本人脸上的怒气变成了无奈,他双手比划了一下,意思很容易看懂,就是让张民站起来跟他走。

张民站起身,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警服,就像刚才伊土离开时做的那样,他已经注意到周围等候着的日本军官都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尤其是坐在张民对面的那个——刚才还满脸的愤怒,现在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愕然之色,那个日本人的嘴都微微张开合拢不上。

“大概就是让我去见什么大人物了吧,他们也都是在这里求见,结果那个日本鬼子却要先见我。”张民猜测着,跟在来招呼他的那个日本人身后,走到了两扇大门前,刚才张民看到伊土就是消失在了这两扇门后。

日本人冲着门大喊了一声,然后回头又冲张民做了一个手势,显然是示意他进去。

张民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屋内,这屋里密密麻麻的日本军官,如群星拱月一般地围绕在书桌后面的那个日本老头身边——这种架势张民见过,有一次他跟着警尉去厅长那里汇报工作时,就看到金桂荣也是如此这般地坐在办公桌后。

刚才走入关东军司令部的院子时,张民紧张的就如同踏入蛇巢的小老鼠,现在他很清楚,如果外面遇到的是群蛇的话,那这间屋里就是巨蟒,而高踞其中的那个更是毒龙。在这些人的目光之下,张民几乎都能听到那毒蛇吐信的嘶嘶声。

不过张民却远没有半个小时前那么胆怯,他向前迈出一大步,几乎走到伊土的身侧——也是他唯一认识的人——向着那个毒龙并腿、行礼,张民敢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自信、流畅的一次行礼。

“哈尔滨警士,张民——”也不管对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张民朗声说道:“报道。”

……

那个满洲人已经离开了,关东军司令的目光还在他消失的位置停留了一会儿。

“你信任这个家伙?一个连日语都不会的满洲人?”

听到司令的问题,伊土鸣急忙答道:“这个人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

司令的目光在伊土鸣的脸上盘旋了一圈,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些,又下移了一些,瞄了伊土的腹部一眼:“反正是你的肚子。”

说完南次郎就挥了挥手,表示今天的汇报就听到这里了:“伊土君这件事就交给你跟进了。”

“是。”伊土鸣鞠躬退下。

“今天张民给司令的印象好像不好。”伊土脑子里才闪过这个念头,就恍然大悟,自嘲地摇了摇头:“一个满洲人能留给司令什么印象,好又怎么样,坏又怎么样?为何我会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

“回哈尔滨。”见到等在外面的张民后,伊土更不多话。

“是。”张民依旧是一个字的答复,他跟在伊土身后走出了关东军总部,离去的时候,张民好像变得无所畏惧,他挺直腰杆、甩开双臂,大步地走在关东军司令部的地板上。

转天,张民跟着伊土鸣在返回哈尔滨的路上,他看得出伊土鸣情绪高涨,显得充满信心。现在张民也是一样,以前他根本不敢提,才一冒头就压下去的很多念头现在也敢想上一想了。

昨天晚上,张民就这样大着胆子把这次深入苏联境内的过程仔细回忆了一遍。

对面的伊土看着窗外,张民突然问道:“伊土大尉,我觉得那些毛子有鬼。”

这个判断,一定会让伊土大吃一惊吧?接着张民就看到伊土全身一抖,飞快地向自己转过脸来,上面满是紧张和疑惑。

原来你们日本人也不是总能沉得住气啊。

……

伯力。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行动都顺利,别尔科夫在脑子里又把全过程检查了一遍。

那封破破烂烂的电文,别尔科夫估计早就被关东军研究得稀烂了,和日本特高科打交道这么久,要是他们居然连这个都发现不了的话,那就不是别尔科夫所知的日本特工了。

“他们多半已经去美国打听过了。”美国那边的情报人员没有发现任何情况,不过这也在国家安全总局的意料之中,日本特高科是非常高效和谨慎的,想核实电文上关于美国的那些情报的途径也太过众多,没有被发现是正常的;这么多的途径、这么少的苏联特工,碰巧就遇到一个日本特工的概率太低了,要真是发现了,别尔科夫的第一反应也不会是兴奋,而是会怀疑这是日本情报机构的圈套和试探——这个特工一定是在故意张扬来吸引目光吧,不然怎么会被发现。

不过日本特高科能不能发现第二个隐藏的扣子就很难说了,别尔科夫不是很理解内务人民委员这次布置的第二项任务,在他的报告里,拿到三亿日元,保护好佐尔格小组就足以满意了。而隐藏着的第二项任务,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利可图。

但别尔科夫毫不犹豫地执行了下去,因为这无疑是来自克林姆林宫的指示,伟大领袖的高瞻远瞩是不需要怀疑的。

想到这个隐藏的扣子,别尔科夫忍不住又想起了谢尔盖,那个无能的家伙在审讯完被捕的满洲国探子后,居然还跑来向自己进行汇报——天啊,国家总局的特派员,会对边境上这点鸡毛蒜皮的情报感兴趣吗?更过份的是居然还要询问自己是不是要枪毙那个满洲警察,这还用问吗?难道他以为国家总局的特派员不但对这种低级情报感兴趣,还有闲心去亲自审问一遍?更不用说谢尔盖居然在排查后,又跑来向别尔科夫汇报了一遍他逮捕几个被日本收买的边防军士兵的细节。

别尔科夫能够理解谢尔盖的用心,他见到国家总局的特派员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所以要抓住每一个向特派员汇报工作的机会,向总局展示他的革命热情、灵敏嗅觉和足以胜任更高职务的能力。

但谢尔盖不知道的是,他不厌其烦的展示,只是不断加重别尔科夫“他很无能”这个看法。唯一的好处是,别尔科夫认为他是蓄意破坏的几率下降了,严格说起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处,因为别尔科夫已经向总局提出了对谢尔盖的反革命倾向审查申请,一旦这桩任务完成,审查就会开始。现在别尔科夫甚至在琢磨是不是要扩大审查范围——任用谢尔盖这样的无能之辈,说明他的上级领导、党委都有蓄意破坏的嫌疑——国家安全总局是苏维埃祖国的盾与剑,如果别尔科夫松懈了对反革命份子的警惕性,那他就对祖国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现在只等着看日本特高科是不是会触动第二个陷阱,别尔科夫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弹动,很快苏联外贸人民委员会的特派员就会抵达哈尔滨,与日方就北满铁路展开谈判,如果特高科忽视了蛛丝马迹的话,别尔科夫就需要再提醒他们一下。

……

“你再说一遍。”很少见到伊土鸣这么激动,只听他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道:“从头再说一遍。”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我们见到的两个白俄里,那个女的才是负责人,而那个男的俄国人是下属。”中东路铁路一直在俄国人的控制之下,张民从小就见过俄国人,起码比日本人要多得多:“如果是兄妹,或是夫妻、情人的话,俄国男人会很自然地让俄国女人去做一些零碎事。起码,自己在温暖的屋里烤火,让女人出去看一下周围的动静是很自然的事,我认为一个正常的俄国男人肯定会这么干。”

张民看了伊土鸣一眼,对方嘴唇绷得紧紧的,不过要比刚才显得镇静了一些,自己第一遍叙述的时候,日本人可是不停地打断自己,做不到像现在这样静静的聆听。

“他们是溜到边界附近来做偷偷摸摸的事,肯定会疑神疑鬼,害怕遇上赤俄的巡逻队,让女人出来观察动静,总要比男人的目标小,要安全得多。如果是我,我肯定这么干。”经过一晚上的仔细回忆,张民已经把思路整理得很清楚:“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头发、睫毛上都是干干净净的;而那个男人的胡须上、头发上都有雪;那个屋里很暖和,我进去一会儿身上的冰雪就都融化了。所以在我们到之前,一定是那个男人不时地溜出来看我们到没到,等确认我们靠近后,他又溜回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现一般地等着我的信号。”

伊土鸣一脸的严肃,缓缓地点了点头。

“可他从来没有提这件事,他一直心急火燎地等我们,为什么要隐瞒?这是根本不用隐瞒的,是不是?”张民继续说下去:“为什么他会乖乖地听一个女人的话?一个怕老婆的白俄?我只见过打老婆,把老婆往死里打的白俄,还从来没见过怕老婆的俄国佬。”

“或许是个罕见的白俄,不过与其相信这个,我宁可相信是假扮白俄的赤俄,那个俄国女人是军官,或者就是一个军情军官,来亲眼判断情况的。”伊土冷笑了一声,情报军官的职责就是怀疑一切,而不是自欺遇上了小概率事件。

“哈尔滨警队里不要女人,因为女人容易受惊,一旦开枪,女人帮不上忙还会添乱。”实际上义勇军中是有女人的,不过这个例子没有提出来,再说就是义勇军,中坚依然是男性——或者说,又一次遇上了小概率事件。

“而这个女人居然在枪战后,还抱着东西跑过来,扔给你以后才往另一个方向跑,她没有看到红军就跪地求饶,没有躲在男人身后瑟瑟发抖,没有一离开山丘就扔下包袱逃窜。”伊土又是一声冷笑,他不是没有问过张民细节,不过当时张民惊魂未定,而且面对日本人胆气先散了大半,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有也未必敢说——现在张民仔细描述给伊土鸣听后,在这个日本军官眼中自然就都是破绽:“而且你不懂俄语,连解释都省了,你逃回来后自然会替她想出合理的解释。”

说到这里伊土鸣陷入了沉默,刚才他就是在听到这里时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伊土拍打着大腿,一边思考一边自言自语:“可是不对啊,如果这是一个陷阱的话,为什么要有最后的一场戏?为什么会画蛇添足地进行这场抓捕,要是没有的话,岂不是破绽更少?”

想到这可能是个陷阱时,张民的心就疼了半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如果当时不是他主动要求去边界侦查,如果他没有拒绝赵兵的请求,是不是活下来的就会是赵兵。伊土鸣的自言自语并没有打扰到他,因为全是日语他一句也听不懂。

“但我为赵兵报仇了,我揭破了俄国人的阴谋。”张民现在想起仍是一阵阵的后怕,混合着庆幸、愧疚和痛苦。

“难道是临时的巡逻队?然后他们不得不表露身份,被赵兵看在眼里,所以必须要把他留下,因为事发突然,所以只好派女人来送包裹,当时那个俄国男人和赵兵因为搏斗都负伤了?”伊土鸣还在自言自语,并给了自己一个看上去似乎有理的解释,可接着他又是一通摇头:“如果这是一个陷阱的话,那肯定是俄国的国家安全总局在负责,这么大的事他们派来一个特派员负责都是应当的,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边防巡逻队,闹出这么大一个破绽来?如果没有这么个破绽的话,多半张民还想不起来这么多吧?”

“如果这也是一个陷阱……”伊土鸣皱眉思考良久,实在想不出俄国人这么做有丝毫的益处,节外生枝却没有任何好处,任何头脑正常的情报军官都不会这么做——除非赤俄的被迫害妄想症不是妄想,真有一批反革命份子潜伏在他们的机关里,就憋着一天到晚搞破坏。

相比之下,好像还是遇上一个愣头青,在无意间撞破了国家安全局的计划——这种发生概率极小的幸运,是不符合情报军官的解释习惯的,他们更倾向于把类似的情况解释成有计划的阴谋,只是伊土鸣感觉脑子不够用了,他既看不出苏联人这么做的好处,又不相信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赤俄反革命集团真的存在。

“假设,假设这就是幸运……”

张民听着伊土鸣的自言自语,看着他在那里眉头紧皱苦苦思索。

“如果电文是赤俄有意送到我手里的,美国那边也是故意安排让我查证的,那赤俄的目的是什么呢?嗯,只能是一个,就是赤俄已经不惜一切,决定和我们大日本帝国保持和平,他们已经决心把北满铁路交给我们,而且生怕我们察觉不到这一点,所以不但要想方设法让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抛开了愁人的小概率幸运事件,伊土鸣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而且他们还极力掩饰这一点,以免在谈判中处于下风。”

为了谈判时不落下风,所以苏联才要这样躲躲藏藏地送来误导性的情报,首先保证日本了解他们愿意和平放弃北满铁路,消除一切战争的风险,然后再设法让日本误以为他们的底线是一亿美金左右。否则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让日本了解到苏联是不惜一切代价避战的话,日本恐怕就连这个数目也不肯给了。

伊土鸣的呼吸又一次激动起来,如果这一切都是苏联人有意安排的话,那三亿日元也不会是他们的真正底线,至少未必是他们的真正底线。

“张君。”伊土鸣突然毫无征兆地向张民扑了过来,张民看到对方的脸竟然因为兴奋而扭曲了:“你真是大日本帝国的福星啊,你从赤俄那边带回来的,好像还不止两亿日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