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萨拉热窝
1914年6月28日在波斯尼亚发生了一起耸人听闻的离奇小事。若问此事对世界历史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就好比一只黄蜂在一个久病在身、卧床不起的人身上狠狠蜇了一下,气得此人从床上一骨碌爬起身来,把去日无多的余生全部花在消灭这只害人虫身上去了。奥匈帝国的弗朗茨·斐迪南大公遇刺这件事情与其说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还不如说是被各方拿来当作冠冕堂皇的借口,好把早就准备好的武力使将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利用恐怖手段刺杀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是哈布斯堡王朝众多领袖当中唯一一个有可能利用自身影响力阻止战祸发生的,这只能说是历史给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不管怎样,那个炎炎夏日发生在萨拉热窝的那场事件都激起了后人的极大兴趣,任何一位试图记录1914年历史真相的人想必都会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弗朗茨·斐迪南这个人除了自己的老婆以外,并不遭人喜欢。这位大公体态臃肿,年逾半百,是哈布斯堡王朝70位大公中的一位,自从1889年自己的堂兄、皇储鲁道夫与情人在梅耶林饮弹自尽之后就成了奥匈帝国的皇位继承人。奥皇弗朗茨·约瑟夫相当讨厌这个侄子。在他人眼中,大公生性高傲、固执己见,凡事循规蹈矩、恪守细节。弗朗茨·斐迪南平生最爱打猎。在被加弗里洛·普林西普用那把小小的老枪结果性命之前,据说射杀了超过25万只猛禽野兽。
1900年,大公对一位名叫索菲·肖特克的波希米亚贵妇一见倾心。这位夫人天资聪颖,性格强势,有一回在观摩部队演习时甚至对主管军官大发雷霆,批评士兵行军步伐不一、队列不整。然而,由于索菲缺乏皇家血统,因此在皇室眼中并无资格成为皇后。奥皇虽然勉强同意大公与索菲结为夫妇,但是却强调二人结合为贵贱通婚。这一纸君令也令大公夫妇为奥地利上流贵族社会所难容。弗朗茨·斐迪南与索菲虽然相亲相爱,却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索菲是个没有皇家血统的皇室附庸,这也为他们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弗朗茨·斐迪南在波希米亚的科诺皮斯泰行宫修有一条步道,平素最爱信步其上,取名“超级苦路”。每逢皇室聚会等重大活动,斐迪南总会紧随奥皇身后,妻子却不能相伴左右。斐迪南对宫务大臣蒙诺沃公爵阿尔弗雷德深恶痛绝,因为正是此人一手主导,才令自己蒙羞。
弗朗茨·斐迪南身为皇位继承人,如此地位也意味着夫妇二人需要与那些军事将领、政界名流还有外国要人沟通往来。1914年6月13日,德皇亲临科诺皮斯泰,拜访大公夫妇。随德皇一同到来的还有德国海军大元帅阿尔弗雷德·冯·提尔皮茨。提尔皮茨对玫瑰情有独钟,早就听闻城堡花坛里栽种的玫瑰美不胜收,一心想要好好欣赏一番。威廉二世向来不谙社交,常常出丑丢人。这一回他带来了两条达克斯小猎狗,一条叫瓦德尔,另一条叫赫克斯尔。不料两只狗竟然咬死了弗朗茨·斐迪南从国外带回的一只雉鸡,让狗主人好生面上无光。德皇与大公谈论的似乎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对于欧洲和巴尔干政局反倒只字不提。
翌日恰逢星期天,利奥伯德·贝希托尔德伯爵携夫人造访科诺皮斯泰。这位奥地利外交大臣堪称奥匈帝国政坛最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夫妇二人富可敌国,生活极尽奢华。对于豢养赛马名驹尤为狂热。二人饲养的几匹小赛马还在当年春天的弗洛伊登赏金障碍大赛中赢得桂冠。伯爵夫人南丁与索菲自小相识,是儿时玩伴。两位贵宾先在城堡享用早餐,接着参观庭院,欣赏宫内珍藏的名画——伯爵在收藏名画方面称得上行家里手——当晚乘车回了维也纳,此后再未见过城堡主人。
斐迪南大公在政治社会观念上属于保守派,表达起观点来总是措辞激烈。1910年,大公前往伦敦参加英王爱德华七世的葬礼,之后写信回国,感叹与自己同时代的王公贵族大多粗俗愚钝,煞有其事地声称某些到场政界人士言谈举止不合时宜,傲慢无礼,美国前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更是遭到点名批评。人们有时会说弗朗茨·斐迪南聪颖有才。即便事实真如人们所言,这位大公也和不少皇室贵族一样,在进入这个现代社会之际为权力地位所累,仗着位高权重,口无遮拦,嘴里说出来的话即便按照当时的标准来看也显得愚昧落后。
斐迪南对匈牙利人极其厌恶,有一回对德皇说道:“那些马扎尔人说起来出身多么高贵、有什么绅士风度,其实这帮家伙最不要脸,最喜欢欺君犯上,满嘴谎话,根本靠不住。”斐迪南视南部斯拉夫人低人一等,谈到塞尔维亚人时总会用“蠢猪”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大公一心渴望为哈布斯堡帝国收复伦巴第和威尼斯,这些地方都是在他有生之年落入意大利人手中的。1891年,弗朗茨·斐迪南造访俄国,高调宣称自己的统治向世人提供了一个“值得称颂的榜样”。沙皇尼古拉二世看到弗朗茨·斐迪南说话肆无忌惮,尤其是在种族问题上毫无顾忌,不禁吓了一跳,不敢接话。大公和妻子都是坚定的天主教徒,对耶稣会宠幸有加,对共济会、犹太人和自由主义者则毫不掩饰敌意。索菲同样对宗教极其狂热,1901年甚至领着200来位名流贵妇在维也纳城举行了一场天主教徒大游行。
话说回来,大公对有件事情倒是笃信不疑。虽然,不少奥地利人,甚至就连陆军参谋长康拉德·冯·赫岑多夫都对俄国人深恶痛绝,盼着同沙皇俄国在战场上一决胜负,弗朗茨·斐迪南却对此不置可否。斐迪南再三讲过,自己决心已定,绝不允许俄奥两国刀兵相见。大公一心希望看到“两国皇帝和平相处”,为此挥笔写道:“我永不会兴兵征俄,为免两国交兵,哪怕付出牺牲,也在所不惜。奥俄倘若兵戎相见,要么是罗曼诺夫家族下台,要么就是哈布斯堡王朝垮掉——要么,更有可能是两败俱伤、两家皆输。”斐迪南有一次致函贝希托尔德,写道:“阁下,您千万莫受康拉德蛊惑,千万千万!康拉德对皇帝陛下的指责毫无根据!此人骨子里唯恐天下不乱,一心强逞英雄!一时鲁莽兴许能够征服塞尔维亚,之后又该如何收场?……康拉德指望通过打仗来收拾烂摊子,可局面乱成这般模样,怎么说他都要承担部分责任。切记:我们千万不要亲自上阵扮演巴尔干战士的角色。千万不要自降身份,干这些流氓行径。最好离得远远的,看那帮浑蛋互相打个头破血流。任何与俄国对抗的举动一旦做出,都是不可原谅,缺乏理智的。”
弗朗茨·斐迪南虽然和德皇威廉一样说起话来喜欢措辞强烈,行动上却不如后者莽撞冒失。倘若与俄国兵戎相见决定性一刻到来之际,大公尚在人世,他很可能会施加影响,化解干戈。然而,事实却是大公已经撒手人寰。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坚持要来这么一场御驾亲临,去造访叔叔统治下的那个最为动荡不安、危机四伏的地区。欧洲的每一位君王都拥有一个共同信念,那便是占有大片疆土,或者说拥有一个帝国,这是衡量他们刚勇伟大与否的关键标准。英法两国的殖民地或许远在大洋彼岸,可哈布斯堡王朝和罗曼诺夫家族的领土就在身边。匈牙利人的钱币上印着一行铭文缩写,完整写出来应该是:“承蒙天恩,奥地利与匈牙利、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和达尔马提亚的皇帝、使徒的国王弗朗茨·约瑟夫。”1908年,奥匈帝国吞并波斯尼亚与黑塞哥维纳,激起了俄国人的愤恨。这两个行省原属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所有,为塞族和穆斯林混居之地,虽然自1878年柏林会议一纸委令之后便由奥地利占领,可对于绝大多数波斯尼亚人来说,故国家园遭人吞并,内心痛恨之甚,苦不堪言。
有位外交官在1913年谈起奥匈帝国时不无失望地连连感叹道:“我平生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个国家,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损害自身利益!一个帝国早就因为本国社会矛盾与被压迫少数民族的不满变得民怨沸腾,不堪重负,还要一意孤行去侵占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干这种事情简直就是蠢得离谱。”话虽如此,弗朗茨·约瑟夫即位不久便失去了对意大利北部的统治权,后来又在1866年与普鲁士人的战斗中吃了败仗,接连蒙羞的痛苦犹在。在他看来,在巴尔干半岛赢得新的领地,多少是种补偿,同时也好灭一灭塞尔维亚人的威风,叫对手休想把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也拉进来,成立什么泛斯拉夫人国家。
鉴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纳两地民情激愤,弗朗茨·斐迪南选择在3月这么早的时间访问波斯尼亚,如此安排实在鲁莽。彼时,政治上持有异议的暴力团体为数不少。消息一经传出,便有人蠢蠢欲动,图谋伺机刺杀大公。“青年波斯尼亚人”是一个秘密组织,成员都是农村出身的学生。“青年波斯尼亚人”做出刺杀决定,也许是自身有意为之,也许是为了替贝尔格莱德背后的主子下手。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两种观点都说得过去。这个组织当中有一位便是19岁的加弗里洛·普林西普。一如历史上扮演这类角色的不少人物,普林西普的一生虽然短暂,却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叫人打消这样的念头,不要以为自己个子瘦小,性格平淡,就难堪重用。1912年,普林西普志愿报名,打算参加第一次巴尔干战争,为塞尔维亚作战,结果因为太过瘦弱,被拒之门外。直到1914年6月干出那件大事,一夜成名,普林西普在事发后的首次审讯中辩解道:“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都把我当作孬种。”
普林西普和两个同党5月份去了一趟贝尔格莱德。这座城市是一个年轻动荡国家的首都。这个国家直到1879年才完全脱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获得独立,是个君主立宪制国家,堪称泛斯拉夫人运动的心脏与灵魂。普林西普在塞尔维亚住了两年,对塞尔维亚十分熟悉。“青年波斯尼亚人”得到了四把勃朗宁自动手枪和六枚炸弹。为他们提供武器的是沃金·坦科西奇少校,来自一个名为“不统一、毋宁死”(Ujedinjenje ili Smrt)的组织。这个组织由德国和意大利的秘密社团演变而来,专门从事恐怖活动,俗称“黑手会”(“the Black Hand”)。
领导“黑手会”的是36岁的军情部门领导人、陆军上校德拉古廷·迪米特里耶维奇,绰号“埃皮斯”(“Apis”),这是古埃及神话中崇俸神牛的名字。在争夺塞尔维亚国内主导权的三股势力当中,迪米特里耶维奇是其中一股的关键人物。另外两股势力分别由摄政王亚历山大——由于上校拒绝听命于皇室,此人对其恨之入骨——和首相尼古拉·帕西奇领导。“埃皮斯”看起来有些狂热革命分子的模样:面色苍白,已经谢顶,体形笨重,神神秘秘,借用某位外交人士的话来说,活像一个“大块头的蒙古人”。迪米特里耶维奇从未结婚,将一生都献给了自己的组织。这个组织以头戴面罩的入会仪式闻名,引以为傲的会章上刻着一面骷髅旗、一把匕首、一枚炸弹和一瓶毒药。暗杀是上校的主业。他在一帮年轻陆军军官当中威望颇高。正是这帮人在1903年冲入寝宫之内,杀害了塞尔维亚国王亚历山大和王后德拉加。
“黑手会”的势力渗透至塞尔维亚的各个机构,尤其是塞尔维亚陆军。69岁的帕西奇须发皆白,看上去一副德高望重的样子,是“埃皮斯”的宿敌,“埃皮斯”的某些同党在1913年就讨论过如何将帕西奇置于死地。这位塞国首相和不少政界同僚将上校视为威胁,危害政权稳定乃至国家存亡。内务部长米兰·普罗迪奇6月14日曾对一位来访嘉宾提及“黑手会”,将之形容为“民主的威胁”。然而,在一个因利益冲突而四分五裂的国家里,民选政府没有权力把“埃皮斯”干掉或者关押起来,因为对手得到的是来自陆军参谋长的庇护。
除了手枪、炸弹以及自杀用的氰化物胶囊,并无确凿证据证明普林西普及其同党在贝尔格莱德还得到了哪些支援或指导。这帮刺客至死都矢口否认塞尔维亚官方参与了这场阴谋。虽然,看起来极有可能是“黑手会”煽动指导了“青年波斯尼亚人”刺杀大公,但是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黑手会”成员向刺杀者提供了武器装备,好让他们在哈布斯堡帝国的领土上开展恐怖活动。普林西普先是在贝尔格莱德的一座公园里练习如何开枪,接着在5月27日与两位同党特里福科·格拉贝茨和内德约科·卡布里诺维奇好好吃了一顿告别晚餐,然后才动身出发去了萨拉热窝,路上一共走了八天。其中有一段路需要徒步穿过一片开阔的乡间地带,他们得到了一位边防军官的帮助,后者正是奉“黑手会”之命施以援手。即便如此,如果说“埃皮斯”真的完全参与了暗杀计划,那么那个初出茅庐的刺杀者为了支付盘缠,在离开贝尔格莱德之后不久就当掉外套,换了几个第纳尔[8],这又是为何,确实搞不明白。
还有其他人知道个中究竟吗?俄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尼古拉·哈特维希是一位狂热的泛斯拉夫主义支持者,与“黑手会”交情甚笃,很有可能参与了阴谋。不过,倘若就此下定结论,认为圣彼得堡对暗杀早有所知,又实在找不出证据,不足为信。俄国政府之所以对奥匈帝国耿耿于怀,是因为奥匈帝国大肆屠杀斯拉夫少数族裔。可是,沙皇和他的臣子们绝无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要置弗朗茨·斐迪南于死地。
有个波斯尼亚农民曾给普林西普和格拉贝茨带路(另外一个同伙加布里诺维奇是自己一个人走的),指引二人重回哈布斯堡帝国。此人其实是一名塞尔维亚政府密探,不仅向贝尔格莱德的内务部透露了二人行踪,还报告行李里藏有炸弹和手枪。密报虽然得到了塞国首相的亲自过目和批阅,却只字未提刺杀弗朗茨·斐迪南的计划。帕西奇组织过一次调查,下令严禁从塞尔维亚私运武器进入波斯尼亚,却未采取任何进一步的行动。有位塞尔维亚大臣后来声称帕西奇大概在五月底,要么六月初的时候通知过内阁,说有几个搞刺杀的正在去往萨拉热窝的路上,企图暗杀弗朗茨·斐迪南。不管此言是否当真——内阁会议对此没有留下任何记录——帕西奇看来已经给塞尔维亚驻维也纳特使打过招呼,要特使只向奥地利政府传达一般性警告,措辞尽量含糊一些。帕西奇这样做,没准是因为不希望哈布斯堡帝国对自己的国家新添一份深仇大恨。
塞尔维亚人的所作所为对于哈布斯堡帝国来说,和爱尔兰人在20世纪好几个不同历史阶段对大英帝国干的那些事情其实一样暴力,区别只在于爱尔兰人做事更加懂得把握分寸一些。塞尔维亚人长期残酷对待本国少数族裔,尤其是穆斯林,早已令自己的国家声名扫地。有历史学家认为塞尔维亚统治者既然对恐怖行径情有独钟,参与刺杀弗朗茨·斐迪南的阴谋显而易见,塞尔维亚本来就该等同流氓国家。当然,这种观点凭借的还是间接证据和推断猜测。考虑到“埃皮斯”与帕西奇二人水火不容,应该不大可能组成共同阵线,联手刺杀斐迪南大公。
即使没有得到贝尔格莱德方面的警告,奥地利当局也应该有足够的理由,预计到可能出现针对弗朗茨·斐迪南的暴力抗议甚至是暗杀企图。斐迪南本人对危险也有充分认识。大公和妻子离开克拉梅茨的宅邸是在6月23日,由于专车车轴过热,不得不搭乘维也纳快车的头等包厢前往波斯尼亚。斐迪南当时还说了一句气话:“这次旅行一开始就有这么好的兆头,真是难得。这边是汽车烧了,到了那边,他们还会向我们扔炸弹呢。”回到1914年之前的那个年代,恐怖活动可谓无处不在,司空见惯,尤其是在巴尔干半岛。自视甚高的英国人就喜欢拿巴尔干开玩笑。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一个无政府主义者问另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你的定时炸弹现在几点钟了?”萨基[9]写过一本黑色幽默短篇小说,与暴力活动有关,名叫《复活节彩蛋》(The Easter Egg)。约瑟夫·康拉德和亨利·詹姆斯也都写过与恐怖分子题材有关的小说。
对于哈布斯堡王朝来说,恐怖活动这种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弗朗茨·约瑟夫的妻子伊丽莎白皇后——二人早就貌合神离,过着分居生活——1918年在日内瓦登船之际被一名意大利无政府主义分子刺杀身亡。十年后在伦贝格[10],一个20岁的乌克兰学生刺死了加利西亚总督波托茨基公爵,一边刺还一边高喊:“这是惩罚,谁叫你让我们受苦受难!”有个克罗地亚人开枪打死了哈布斯堡王朝的另外一位大公。法官在审判时质问这名恐怖分子——这名恐怖分子出生在威斯康星州——是否觉得杀人无罪。杀人者答道:“在这件事情上我没罪。这在美国是共识。我身后有50万美籍克罗地亚人。我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用暴力手段取这些达官贵人的性命,是我们唯一的武器。”1908年6月3日,一个名叫伯格但·泽拉纪奇的波斯尼亚青年原本打算在莫斯塔尔[11]开枪射杀奥皇,临到最后一刻却突然反悔,转道去了萨拉热窝,照着马里扬·瓦雷萨宁将军连开数枪。泽拉纪奇误以为已经杀死瓦雷萨宁,于是用最后一颗子弹饮弹自尽。虽然未经证实,但后来据说正是“黑手会”提供的左轮手枪。奥地利警方后来用锯子锯下了这个恐怖之徒的脑袋,放在犯罪博物馆里当作标本。
1912年6月,一个中学男生在萨格勒布朝克罗地亚总督开枪,虽然没有击中目标,却误伤了一位帝国行政机构的工作人员。1914年3月,特兰西瓦尼亚教区主教代理人被定时炸弹炸死,炸弹是从罗马尼亚邮寄过来的。即便如此,弗朗茨·斐迪南对这些危险总是付诸一笑,看得很开。好比有一回他在观摩军事演习,只见草丛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头发凌乱,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又大又黑的家伙,大公的手下顿时乱作一团。大公却哈哈大笑起来:“嘿,让这家伙给我来一下。他就是干这个的——他是御用摄影师。别打扰人家干活!”
然而,波斯尼亚的危险就在眼前,开不得半点玩笑。奥地利警方之前已经查明并挫败了好几起阴谋。据悉,加弗里诺·普林西奇也参与了这些“反政府行为”。即便如此,当普林西奇以新到访游客的身份登记进入萨拉热窝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人采取任何行动,监控他的行踪。负责皇室出访安保任务的是波斯尼亚总督奥斯卡·博迪奥雷克将军。博迪奥雷克手下的政治部部长事先警告过,要博迪奥雷克小心提防“青年波斯尼亚人”的威胁,不想遭到对方嘲讽,笑他“像个愣头青,胆小怕事”。后来据说政府官员们把更多精力花在了讨论诸如晚宴菜单该如何准备,上酒的时候酒温多少合适,这些问题上面,而非认真考虑如何保证来访贵宾的安全。正是官方的疏忽大意才给了普林西普及其同党下手的机会。
弗朗茨·斐迪南和索菲原本计划等到6月27日过了的第二天才进入萨拉热窝,不料夫妇二人一时兴起,当晚就开车进了城——这是一座半带东方情调,充满异国风情的城市,生活着42000居民——直奔当地的手工艺店参观,途中还看了一个卖地毯的摊贩。围观者众,普林西普就混在人群当中。大公夫人玩得相当尽兴。当晚晚些时候,大公夫人在温泉小镇伊里泽接见了约西普·苏纳里奇博士。此人是波斯尼亚议会要员,曾经极力建议取消访问。大公夫人对苏纳里奇表达了不满,嗔怪道:“亲爱的苏纳里奇博士,这次您可是错了哦。情况并不总像您说的那样。我们不管走到哪里,每一个人,差不多每一个塞尔维亚人都对我们彬彬有礼,非常友好,热烈欢迎,十分热情。我们对于这次访问感到非常开心。”苏纳里奇答道:“夫人,如果明天晚上有幸再次相见,您还能把今天说过的话再说一遍,那我一定会感谢上帝的。我心里的这块石头也可以放下了。”
当晚,东道主在伊里泽的波斯尼亚酒店为大公设宴洗尘。客人享用了种种美食,有摄政王浓汤、美味蛋奶酥、白汁烩鳟鱼拌肉末、鸡肉、小羊肉、牛肉、惊奇凤梨酒、奶酪、冰淇淋以及各式糖果。大公夫妇还品尝了马德拉白葡萄酒、芳香葡萄酒和波斯尼亚当地酿造的兹瓦卡葡萄酒。弗朗茨·斐迪南于翌日上午启程前往萨拉热窝,临行前还给大儿子马克斯发了一封电报,祝贺儿子在绍滕学院取得优异的考试成绩。大公和索菲对孩子们疼爱有加,在科诺皮斯泰的游戏室里与孩子们一起玩玩具是大公最开心的事情。当天恰逢大公夫妇结婚十四周年纪念日,可对于塞尔维亚人来说,这个日子却意味着痛苦的回忆——1389年的这一天,他们在科索沃败在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脚下。
大公启程时穿着一身骑兵将军的军礼服——军服是天蓝色的,衣领金光闪闪,上面别着三枚银星,黑色军裤两侧绣有红色条纹,头盔上插着绿色的孔雀羽毛。索菲体态丰满、端庄大方,戴着一顶阔边花式女帽,脸上遮着一层薄纱,身穿一袭白色丝织长裙,红色的腰带上插着红白两色的针织玫瑰花,肩上披着一条白鼬毛皮制成的披肩。28日上午10点多,大公夫妇的车队按照预订的行程,离开萨拉热窝车站。“青年波斯尼亚人”的七个刺客早已各就各位,将博斯纳河上的三座桥梁一一守住,其中一座定是弗朗茨·斐迪南的必经之路。
皇家车队沿途经过的那几个地方事后被天主教大主教称作“暗杀事件的多发之地”。就在快要到达第一个安排的停车点之前,印刷工内德里克·卡布里诺维奇朝弗朗茨·斐迪南的专车扔了一枚炸弹,不料炸弹落到合上的车篷顶上,还未爆炸便弹了开来,只是炸伤了大公的两名随行人员。卡布里诺维奇自杀未遂,被当场逮捕,带离现场。他骄傲地大声喊着“我是塞尔维亚的英雄!”其他参与刺杀的人由于过于紧张,大都尚未来得及拿出武器,事后给出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大公继续随车一路前往市政厅,在市政厅耐着性子听完事先写好的欢迎辞,终于发了脾气——大公心生愠气,情有可原。一行人随后重新回到车上,大公提出希望能够慰问一下刚刚被卡布里诺维奇的炸弹炸伤的两名官员。就在汽车开进弗朗茨·约瑟夫大道时,坐在专车前排的博迪奥雷克将军突然开口,提醒司机走错了路。轿车于是停了下来。由于没有倒车装置,只好靠人力推回阿佩尔码头,路旁站着的恰好就是普林西普。
这个年轻人拔出手枪,抬起枪口,接连开了两枪。另一位同党米哈伊洛·普卡拉看见有个探员发现苗头不对,试图阻止普林西普开枪,赶紧冲上前去,将探员一脚踹倒在地。索菲和弗朗茨·斐迪南双双近距离中弹。索菲身子一歪,当场死亡。大公还在一旁喃喃自语:“索菲,索菲!你不能死……为了孩子,要活下去!”这些话成了斐迪南的最后遗言——11点刚过不久,大公便气绝身亡。普林西普被身旁的民众抓住。普卡拉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心想搞恐怖活动,干一番大事业,为此甚至拒绝了贝尔格莱德国家大剧院提供的活计。他看见有一名军官试图用佩剑攻击普林西普,便和对方扭打起来。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名叫费迪南德·贝尔,也竭尽全力保护普林西普免遭殴打。
刺杀斐迪南大公的计划安排可以说业余的离谱,却取得了成功,唯一的原因就在于奥地利当局失职,未能在敌对环境下采取起码的预防措施。这也反过来留下了一个疑问:这场刺杀事件到底真的是幕后主谋“埃皮斯”费尽心机所为,还是只是反政府主义分子针对哈布斯堡王朝统治无心插柳打的一个擦边球?我们虽然无法断言,但负责调查的萨拉热窝区法官里奥·普费弗第一眼见到普林西普时,脑海里闪过的念头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病怏怏的人竟然可以犯下如此弥天大罪,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年轻的杀人犯还在极力辩解,声称自己无意置大公夫人还有大公本人于死地:“子弹不是你想打哪里,就打得中哪里的。”的确,即便距离如此之近,普林西普只用两发手枪子弹,就打死两个人,想来确实蹊跷,要知道手枪造成的枪伤往往都是难以致命的。
刺杀事件发生后48小时之内,波斯尼亚国内200多位塞族头面人物遭到逮捕,连同普林西普和卡布里诺维奇一起被投进军事监狱,关押起来。有好几个农民直接被活活吊死。数日之内,几乎所有参与谋杀的共犯都被抓捕归案,唯一逃脱的一个当木匠的是个穆斯林,名叫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巴西奇,此人逃到了蒙特内格罗。敌对情绪随后蔓延开来。截至7月底,已有5000塞尔维亚人被关押,其中约150人被绞死。奥地利后备部队民兵对更多穆斯林和克罗地亚人展开初步报复。审判于10月开始举行,普林西普、卡布里诺维奇和格拉贝茨均被判入狱20年——三人由于身为未成年人,因此免于极刑。另外三人被判监禁,还有五人于1915年2月3日被处以绞刑,另外四名从犯被判处三年至终身监禁。被告当中有九人后来得以释放,普林西普供认其中有几个农民曾经帮助过自己。
斐迪南大公和夫人的死讯当天便传遍了整个奥匈帝国,随后更是传遍了整个欧洲。维也纳的阿斯彭机场当时正在进行飞行表演,乐队正在演奏《航空兵进行曲》,是首新曲子。下午3点,消息从萨拉热窝传来,一切活动戛然而止。陆军副官长冯·帕尔伯爵向奥皇禀报弗朗茨·约瑟夫大公遇刺的消息时,奥皇正在伊舍[12]。奥皇在得知大公死讯后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在当晚独自一人吃了晚餐。
德皇当时正在基尔参加赛艇会。一艘汽艇驶向德皇乘坐的游艇,威廉二世挥手要来艇驶离,谁知对方反而靠拢过来。船上坐的是帝国海军办公厅主任格奥尔·冯·穆勒。这位海军元帅在烟盒里夹了一张便条,扔到“霍亨索伦”号的甲板上。一名水兵拾起烟盒,交给德皇。威廉二世打开烟盒,看了一眼便条,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喃喃说道:“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德皇是欧洲为数不多的对弗朗茨·斐迪南怀有好感的人,在二人交往当中倾注了大量情谊,倒是真的为斐迪南遇刺身亡感到悲痛不已。威廉二世随后下令取消赛艇会。海军少将艾伯特·霍普曼是德国海军部中央参谋部参谋长,当时也在基尔,与英国大使刚刚一同用完午餐,得到报告说弗朗茨·斐迪南“突然身亡”。霍普曼当晚在了解了具体情况之后提笔写道:“这样一次恐怖活动带来的政治后果到底有多严重,实难估量。”
不过,绝大多数欧洲国家倒是以平静的心态接受了这条消息,毕竟恐怖活动在当时实在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在圣彼得堡,英国记者亚瑟·兰塞姆[13]的几位俄国朋友对刺杀事件不以为然,认为这只是“巴尔干人野蛮兽性的典型表现”。大部分伦敦市民也对此持相同看法。在巴黎,另外一位记者、《费加罗报》的雷蒙·雷库里记录了民众的普遍看法,写道:“随着危机往下发展,高潮很快就会退去,演变为一场巴尔干式的口水大战。类似这样的嘴皮子仗每隔15-20年就会打上一场,最终会在巴尔干人民内部得到解决,无须劳烦列强出马。”时任法国总统的雷蒙·普因加莱当时正在观看朗尚赛马会,萨拉热窝枪击事件的消息并未影响到总统欣赏比赛的兴致。两天之后,在普鲁士的一所中学里,12岁的艾芙丽德·库尔和同学在报纸上看到了刺杀者和受害者的照片。虽然同学指责自己说话不礼貌,可阿弗莱德还是开起了玩笑:“那个弗朗茨·斐迪南胖得简直像猪一样,普林西普比他好看多了。”
斐迪南大公的葬礼在霍夫堡教堂举行,当天室内空气闷热难耐,让人透不过气来。葬礼仅仅持续了15分钟。弗朗茨·约瑟夫在葬礼结束之后回到伊舍,继续疗养。这位老皇帝虽然对于侄儿被人以这样一种方式杀害感到怒火中烧,却也并未惺惺作态,装出一副悲痛不已的样子。绝大多数大臣要么和奥皇一样感到愤懑,要么无动于衷。6月29日,在维也纳,约瑟夫·雷德里克教授[14]在日记中写道:“城里头感受不到一丝悲伤气氛,四处照旧响着音乐。”伦敦的《泰晤士报》在报道7月1日葬礼时用的字眼让人读起来味同嚼蜡、昏昏欲睡。《泰晤士报》驻维也纳记者断言:“从各大报纸的角度来看,几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对全体塞尔维亚人展开报复,因为这个错误据信应该只是少数人中的一小撮所为……至于塞尔维亚,各大报纸在措辞上也大体保持了相当的克制。”
不少外国观察人士看到维也纳市民在哀悼这位皇位继承人时居然表现得如此敷衍,纷纷对此表示费解。如此看来,哈布斯堡王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决定,以刺杀事件为由头,兴兵讨伐塞尔维亚,哪怕与俄国兵戎相见也在所不惜,实在颇具讽刺意味。因为普林西普开枪打死的这个人正是这个帝国里头一心想要避免和俄国开战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