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构建并维护自我
在心理服务过程中,很多身处困境中的来访者会告诉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清楚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
实际上,当一个人解决了基本的生存需要时,“我是谁”这个问题就会自动浮现出来。
作为人类的一员,X也一样。
很快,X已经7个月大了,他的运动越来越多,对主动的互动方式越来越感兴趣,能够主动接近自己感兴趣的物体和人,开始进行独立的探索,自我效能感(即自我诞生后的“我能行”信念)会逐步出现。到了10-12个月大,他开始努力尝试站起来自己走路。一开始,他紧抓着爸爸妈妈,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在爸爸妈妈的扶持下才敢小心翼翼地迈步。但很快,他发现了自己的能力,开始尝试独立行动。此时,如果爸爸妈妈将手伸过来,他会推开以示拒绝;如果被爸爸妈妈强行抓住,他通常会变得极为烦躁。此时,一些语言能力发展迅速的女性婴儿,甚至可以用明确的语言“不”来表达拒绝。
这是婴儿自我意识的萌芽。
研究发现,5个月大的婴儿已经可以把自己面部动态的图像与同伴区分开来;到8个月大,他可以同时区分动态和静态两种图像;到18个月大,在镜像实验中,幼儿已经能明确识别镜子中的自己;到了2岁末3岁初,幼儿越来越多地表现出自我特征,如预测成人的行为,以寻求积极反馈并回避不愉快体验,自我监控,拒绝帮助,坚持“我自己做”等;进入3岁,他们开始更多地用多维评价的方式看待自己,因此对别人的评价越来越敏感;到了4岁以后,幼儿能够依托于过去的事件定义自己(这被称为自传体记忆),也可以使用抽象的词汇来描述自己和他人,比如调皮、乖、聪明、受欢迎、有用等。至此,形成“自我”所需要的记忆与唤醒、分析与评判、预测与调整等能力儿童都已具备。
与思维一样,自我的出现非常重要,它是个人发展过程中第二个里程碑式事件。
但本书探讨的主题不是自我的积极意义。
我想带大家一起踏上的这段旅程,是搞清如何彻底终结人生一切的心理痛苦。所以,我们需要暂且忽略自我建构的积极意义,而重点关注它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会带来心理伤害的一面。
第一,自我形成的本身,就是一个内在分裂的过程—将鲜活的生命体验变成了两个彼此对立的角色:生命的体验者和对体验者进行分析、判断、选择的观察者—这就是现实与思维的分裂,也是生命中无尽自我冲突的源起。第二,它是一个自我封闭、自我奴役的心理过程:依托于过去经验的累积,形成对于自我的“意象”。这种意象既是一面旗帜,又是一个脚镣,它让我们的生活从开放自由的状态逐渐走向封闭、被特定意象掌控的受奴役状态。第三,自我是一个自我预期与实现的行动过程:依托于观察者和意象的指导,在未来的行动中或者强化这一意象,或者远离对这一意象的伤害。
一旦理解了这三个过程,我们就会发现一个清晰的事实:自我的建构过程,就是注意力远离现实世界,开始在思维世界选择性累积过往经验,从而封闭生命的无限可能,并将之导向固定方向、固定目标的思维过程。
自我是一个思维过程。几千年来,人类之所以始终被恐惧、焦虑、无力、悲伤、愤怒等心理痛苦困扰,就是因为这个思维过程。后面我们会看到,只要理解了这一点,就可以自行终结一切心理痛苦。
在这里,我继续以X为例。
我们已经看到,在思维和自我出现之前,X的生活很简单:感受到饥饿、寒冷、疼痛等现实痛苦时,他会迅速行动以呼唤外部支持。如果没感受到问题解决,他会一直呼唤;一旦问题被解决,他就能很快回归平静、满足的状态。
但思维出现后,他开始出现第一次变化:当体验到不愉快时,他发出了呼唤,同时开始期待着被人关照。一旦这种期待得到回应,比如妈妈的脚步声靠近,即使问题没有被解决,他也会安静地等待;但如果听到脚步声后妈妈却迟迟没有行动,期待落空,那么短暂的安静会变成新一轮更激烈的呼唤。在前一部分,我们已探讨过思维引发的不安。
现在,在思维的基础上,自我出现了。第一,在成人的引导下,他完成了自我分裂—真实的自己和内心时刻在观察、在评判的自己;第二,他根据社会互动成功或失败的经验,形成了一个关于自我的相对固定的“意象”;第三,他开始有意识地模仿成人,在现实中寻找与“意象”吻合的证据,发展并维护内心关于自我的“意象”,并产生因“意象”与现实的持续比较而引发的感受—当现实有利于意象时感到愉悦、幸福,当现实不利于意象甚至伤害了意象时感到痛苦。
X的生活,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简单、有限的现实世界进入了复杂、无限的思维世界。
现在,我们一起深入了解自我建构、自我维护与自我发展的过程,看看它们是如何在X的生命中发展演化以及发挥作用的。
自我建构:诞生即与鲜活现实分裂
近年来,有很多关于恶劣家庭环境对儿童发展影响的研究。
比如布里埃的研究指出,遭受虐待的儿童,必须时刻注意外在的威胁。他把这种对他人高度的警觉称为“他人定向”。这种机制,不仅会消耗儿童宝贵的精力,更会阻碍儿童关注自己的需求、想法和愿望。因此,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儿童,通常会出现很多问题,比如过分追求完美,或者将自己看得一无是处,情感变得冷漠甚至麻木等。
在这些研究的支撑下,“改变环境”自然成了心理干预中一个经常被认为正确的建议。很多心理工作者与社会工作者因此会尝试帮助求助者改变环境。对于低龄儿童来说,这也许有益;但对于青少年以及成年人而言,改变环境并非他们走出心理困境的有效路径。大量的心理干预实践都证明了这一点。
为什么会这样?原因很简单,对于青少年以及成人来说,现实带来的威胁,远不如心理世界的威胁严重。
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一现象是如何发生的。
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持续地审视自己的感受、思维以及行为。比如很多来访者会说:
“唉,我为什么总是这么难过?为什么我就不能开心一些?”
“天哪,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这太疯狂了,我一定要控制住自己!”
“我怎么能这么冲动?明明是个淑女,可我刚才的行动看起来却像个泼妇,下次可千万别失控!”
“真倒霉,就因为没戴我的‘幸运帽’,这次比赛又输了。下次我绝对不能再犯这种错误!”
这种自我审视或经验总结是有意义的,它通常被视为人生进步的阶梯。在这里,我们依然需要忽略审视行为的积极意义,而将焦点集中于这种行为本身及其心理意义上。
于是,面对审视,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那个时刻在审视我们,告诉我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人,究竟是谁?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真正了解自我建构问题。
自我的建构,包含两个前提:新皮亚杰主义者和自我理论家认为,自我首先是一种认知结构;而符号互动论者和依恋理论研究者认为,婴幼儿与父母、同伴、教师的互动产生的社会经验,都会影响自我的建构,因此,自我也是一种社会结构。
近百年来,关于自我的研究理论很多。但绝大多数研究自我的学者都达成了一个基本共识:自我的两个前提可以被标记为主体自我“I”和客体自我“Me”。1989年,维利总结了众多理论,将这两种结构定义为更清晰的“主动的观察者I”和“被动的被观察者Me”。其中,“主动的观察者I”负责感知个体内在的状态、情绪、思想、需要以及行为,并对其过程进行控制以维护自我的连续感、和谐感以及价值感;“被动的被观察者Me”则是时刻被感知、被改变的对象。1994年,刘易斯又提出了两个新的术语。他把“I”称为感知、认知自我的“自我的机械系统”,将“Me”称为“关于我的想法”。
科学界关于自我的定义,清晰地展现了“自我建构即分裂”这一内在统一的过程—“我”从一个鲜活的整体分裂为两个不同的部分:一部分是以经验为支撑、以“我应该”“我必须”“我希望”“我不能”等语言为面具和武器的“观察者I/控制者I”(观察者同时也是控制者,后面我们统一使用“观察者I”这一称呼),这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以价值为核心的“理智”;另一部分是以现实体验为核心的“被观察者Me/被控制者Me”,这就是我们通常理解的个人体验。
我们知道,经验是思维的结果,希望、命令等语言也是思维的结果。据此,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事实:这个分裂出来的全新的“观察者I”,完全是思维运作的结果。我前面说过,现实会受制于很多因素,因此其威胁是有限的。但在自我分裂之后,困扰我们更多的,从现实刺激转向了来自“观察者I”的思维刺激—这是大脑自动发出的声音,可能是有意的,但更多时候是无意的。最为关键的是,它不受时间、空间、环境等任何限制,因此其威胁必然是无穷无尽的。
举个例子,在生活中,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正在做一件事情时,一段好的或不好的记忆会突然闯入(实际上,闯入更多的是不好的记忆),我们的情绪就会因此变得快乐或糟糕。要命的是,这种闯入完全不受控制,我们越是让自己不要想或者不要回忆,它就会出现得越频繁。在心理学研究中,这就是著名的白熊效应。
所以,思维不受时空限制、绵绵不休的特点,决定了由其唤醒的心理痛苦也必然无穷无尽。
在心理服务实践中,很多来访者会受困于“观察者I”所讲述的“我很差”“我不值得被爱”“我的人生没有希望”“我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等特定的自我故事和结论,并因此做出种种令自己痛苦的反应。
在不了解什么是自我故事,以及谁是故事的讲述者时,这些故事会让我们痛苦万分,感觉生活真的是地狱。可一旦我们了解了自我建构的过程,发现了故事的讲述者只是自己过去的经验,故事的内容只是特定生活经历而非真正的生命事实,我们就会迅速拿回生命的力量,并因此有能力终结任何生命的悲剧。
后面,我们会一起探讨如何在心理层面终结这种分裂,进而终结由此引发的一切心理痛苦。但现在,我们只需要记住:自我的诞生是经验和选择的结果,它是人类生命发展中的一个自然、不可抗的过程。但与此同时,它也意味着思维与现实不可避免的分裂。
自我意象:成熟的过程即自我封闭与内在冲突的过程
在自我的建构中,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自我包含相互关联的两部分。
其一,是依托于过往经验形成的“观察者I”。它时刻都在观察、分析、评判我们的生活,在我们脑海里发出自动化的声音,想要控制我们的生活。有些人可能喜欢将它命名为“更高级的我”或者“超我”,但我们现在知道,它并不神秘,也不高尚,它只是过往经验和大脑自动化预测机制的产物。它的出现,造成了我们的生命与鲜活现实间的分裂。
其二,是“观察者I”讲述的关于“我是谁”的故事。对于X来说,成长就是更多体验、选择并丰富“我是谁”的过程。这些体验和选择的结果,会形成一个关于自我的“意象”:包括对个人整体特点的自我评价,如“我是个好人/有用的人”;包括对特定领域能力的评价,如“我很聪明”“我非常勤奋”“我非常受同伴欢迎”等。
观察X的成长过程,我们会发现,可以构成“我是谁”这一意象的故事有很多,但在观察者的控制下,每个人都会倾向于选择固定类别的故事,因此自我“意象”在定向累积的过程中会逐渐远离自由、开放、充满无限可能的状态,转而走向僵化、封闭、自我设限的状态。在心理康复中,自我“意象”究竟是开放的还是封闭的非常重要,它直接决定着个人的自我价值感及随后的行动模式。
哈特针对幼儿园孩子的研究,清晰地呈现了自我“意象”的影响。那些自我价值感低的孩子,习惯用消极的词汇形容自己,不相信自己的想法,缺乏发起活动和接受挑战的信心,没有好奇心,缺乏探索精神,做事犹豫,喜欢退缩或袖手旁观,独坐一旁,对自己的成果缺乏自豪感,遇到挫折很容易放弃,经常采用不成熟、不恰当的方式来应对压力和挑战。
与此相对应,自我价值感高的孩子,表现则截然不同。他们会用积极的词汇形容自己,更相信自己,能够忍受挫折并坚持不懈,能根据新的变化进行有效的调节,敢于质疑并渴望尝试全新的挑战。
所以,意象是“经验累积”加“自我选择”的过程,这种累积和选择,也是自我封闭和奴役的过程。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它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否了解自己,以及能否顺利终结一切心理痛苦。因此,这里我继续借用哈特对不同年龄段孩子自我意象描述的研究,看看这种累积、选择、封闭和自我奴役是如何发展变化的。
2-4岁幼儿的自我意象表述
我快3岁了,和我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一起住在一栋大房子里。我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有一只橘黄色的小猫,我的房间里有一台电视机。我知道所有的字母,听着:A,B,C,D...X,Y,Z。我跑得很快,我喜欢吃比萨饼,我有一头棕色的头发,我很强壮。我可以举起这把椅子,你看!
你能注意到吗?在这段描述里,这个孩子更多关注的是现实世界,尚没有过多受到以概念为基础的思维问题的困扰。研究表明,这个时期自我认知的特点是只能以自我可观察的特征构建表达,因此,幼儿时期是人生最快乐、最满足的时期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此阶段儿童思维特征是“全无”或“全有”的,他们无法将好坏、善恶等对立特征融合。因此,他们要么认为自己“非常棒”,要么认为自己“非常差”。此时,他们对自我意象中好坏的描述非常僵化。
5-7岁儿童的自我意象表达
我有很多朋友,我读书成绩很好,我跑得很快。我能把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如果你能把事情做好,就不会有做得不好的事情,至少不会同时是好的又是坏的。当我把一件事情做得很好时,我爸爸妈妈都为我感到骄傲,他们看着我时,我会非常开心、非常兴奋。
5-7岁的儿童开始更多地使用抽象的概念词汇来描述自己,在这个阶段,好坏对立的概念已经初步具备,但其思维依然是“全无”或者“全有”。所以,在低龄阶段被错误养育后习得了“我不行”“我不好”等自我意象的孩子,完全无法依靠自己走出意象引发的伤害。
8-11岁儿童的自我意象表达
我今年读小学四年级,我非常受欢迎,至少很受女孩子欢迎,因为我待人很友好,乐于助人,且能够保守秘密。基本上我对朋友都很友好,虽然有时候我心情不好也会说一些尖刻的话。我会尽量不发脾气,如果发了脾气,我就会感到很羞愧。和朋友在一起时我会很开心,没人陪我时我会难过。在学校里,我觉得自己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很聪明,最后一次大考,我得了优,我感到非常自豪。但我感到自己的数学和其他学科都很差,尤其当我看到其他小朋友都学得那么好时就更觉得自己笨了。尽管这些学科都学得不好,但我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因为我觉得数学和其他学科对我不那么重要,我更看重人缘和长相。
你能注意到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变化吗?同伴关系、个人发展成为他们生命中最关注的事情。与此同时,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屏蔽伤害性事实(数学及其他学科成绩不好,但我认为它们不重要),而重点维护“好”的自我意象(人缘、长相)。这些孩子不知道,这种自我保护式的维护和屏蔽,反而可能成为未来心理痛苦的根源—心理服务中,很多来访者陷入痛苦的核心诱因,就在于其赖以自慰的优势遭遇现实挫折,使他们无处可逃。
12-14岁青少年的自我意象表达
我和朋友在一起时很外向,话多,搞笑。在熟人面前我的表现非常棒,至少我的朋友们是这样认为的,我真的很在意他们的看法。和朋友在一起时,我总是非常开心。和他们一起做事时,我会很高兴、很兴奋。我喜欢和朋友在一起时的自己。和父母在一起时,我的情绪就会变得比较低落,即使仅仅想到要让他们满意,我就感到恼怒不堪,甚至有点儿绝望。他们认为我与朋友在一起玩的时间太长,家务活儿做得太少,说我太懒、不负责任,我很难不相信他们的话。他们一旦插手来管我的事情,就会让我变得非常刻薄。事实是他们的观点对我依然很重要,所以每次他们来管我,我就会非常不喜欢我自己。在学校里,我很睿智,班级表现很好,乐于学习新知识,解决问题时很有创造力。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我会害羞、不自在而且紧张。
在青春期早期,对自我意象的维护继续影响着孩子的行动。他们会靠近有利于创造积极自我意象的情境—接纳认同自己的同伴、显示能力的学校,而远离会伤害自我意象的情境—指责自己的父母。但是,这种远离,又会带来新的自我冲突:理智上,他们知道父母的话有价值,有利于自己的发展;但感受上,父母的指责让他们痛苦,让他们无法靠近父母。这种冲突,最终演化为孩子对自己行为的厌恶。在这个年龄段,孩子的身体发育日趋成熟,而负责冲动控制的大脑前额叶还远未成熟,这会导致他们常常陷入情绪痛苦中。一旦这种痛苦得不到有效处理,他们就会在短时间内丧失前进的能力。
研究发现,处于青春期早期的孩子,依然保留着从儿童期开始的“全无”或“全有”思维模式。当研究人员告诉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他们内在对立的行为—如在学校勤奋、在家懒惰,对朋友友好、对父母暴躁,在熟人面前外向、在陌生人面前内向等,然后问他们是否会被这种对立困扰时,一个孩子毫不费力地回答:“这个问题真傻,我不会和自己争吵。”
如果真能了解这一点,父母就不会被“我的孩子思维太偏执”等问题困扰,因为只能看到问题的一面,是这个阶段孩子固有的思维模式。当然,随着发展到青春期中期,这种情况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15-16岁青少年的自我意象表达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大概不会了解的。我很复杂!和关系好的朋友在一起时,我很包容;但如果我不喜欢其他人的所作所为时,就会变得面目可憎。我希望自己一直能包容友好,当做不到时,我就会对自己有点儿失望。我读书很认真,有时甚至非常刻苦,但同时我又要显得漫不经心,否则我会被朋友们排斥,他们会说我是“书呆子”,我非常在意他们的看法。因此,我的成绩不是很稳定,父母希望我成绩更好,我也在意他们的看法,所以我就开始不喜欢自己。这不公平,我也想让父母满意,但这样的话我在朋友们心目中的形象就毁了,所以我在家脾气不好,尤其当父母管我的时候,我会变得非常刻薄,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朋友们面前那么开心,而回到家里就感到焦虑、沮丧、尖刻。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在朋友们面前,我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但在父母面前,我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我觉得他们不理解我,还是像对待小孩子一样对待我。我在做一份兼职,那里的人把我当成大人对待,我想得到他们的认可,所以我工作非常努力,这让我感觉很好。
进入青春期中期,青少年的发展需要、同伴交往需要以及亲密关系需要、安全需要等会交织在一起,因此其面临的冲突迅速增多。在他们的自我描述中,我们能看到他们对冲突的关注,这是青春期早期以前不曾出现的。因此,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自我反省明显增多。一些研究显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近乎病态地关注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我是谁”这个问题第一次变得如此重要,他们想找到确切的答案,从而维护统一、协调、正确的自我意象。
17岁以上青少年的自我意象表达
我是个相当有责任意识的人,尤其是对作业之类的事情,我非常认真,这对我很重要,因为我计划明年考上大学。我希望将来学习法律(我的父母不希望我将来当一名律师,他们宁愿让我教书,但学法律是我的梦想),所以必须养成好的学习习惯并取得最优秀的成绩。生活中,我经常会感到矛盾。比如有时我会想偷懒,会想和朋友一起去看足球或篮球比赛,但这很正常,人应该具有灵活性。我想成为一个为人处世很公正的人,如果当了律师,我希望自己是一位公正的律师,但我并不总是能够达到这种标准。这会让我郁闷,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我也告诉自己,人都会犯错,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我很喜欢高中的朋友和生活,但我同样期盼着离开家去读大学,在那里我会更独立。我自己的心情有些复杂。我爱父母,他们的意见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离开家将是一件喜忧参半的事情。但有时候在妈妈身边,她希望我一直都是她的“小宝贝”,这样我很难变得成熟。和父亲在一起时,他会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对待我,我更喜欢那样的我,因为那更接近真实的我。我依赖父母,但我也想摆脱这种状况,希望自己能尽快自力更生。
我们可以看到,进入青春期后期,梦想、未来、独立等自然会成为思考的主题。这不需要刻意努力,因为发展是生命最基础也最核心的主题。在本书后面,我们会继续探讨这一话题。
我使用了大量的篇幅呈现了哈特对不同年龄段孩子自我意象发展的研究。从中我们可以再次确认这样一个事实:意象是成长中经验累积和自我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一定意味着排他性和封闭性。因此,要解决由此引发的问题,打破自我封闭、自我设限的状态是常见手段之一。
德韦克教授是自我意象研究及干预领域的全球领导者之一,她和她的团队关于发展心态与僵化心态的研究,深刻地影响了教育理念及实践的方向。比如针对儿童评价的研究显示,“你真聪明”这一评语,会让孩子在挑战面前变得胆怯—为了维护“聪明”的意象,他们会回避有可能伤害此意象的情境;与此不同,被评价“你真努力”的孩子,则对挑战充满了兴趣—他们想要维护的,是“努力”的意象。针对中学生、大学生的研究同样证实了这一点,当研究者帮助学生建立了关于自我的“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成长”的意象时,他们真的能够收获真正的成长。
转变意象,不仅可以帮助每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也可以帮助陷入心理困境的来访者。在心理服务中,自我意象干预技术一直都有着良好的效果记录。
在我的心理服务生涯中,我一度也曾非常喜欢使用意象干预法。但随着对自我构建过程的了解,我逐渐发现,引导来访者练习并掌握意象调整方法,并非终极的解决方案。这一方面是因为不同的来访者能力和意愿不同,因此转变意象的结果会有所不同;另一方面,是因为意象形成的过程,同时也是恐惧诞生的过程。
关于恐惧会伴随意象而生这一过程,我做一个简单的阐释:
第一,意象的诞生,意味着我们开始拥有一件全新的东西。而任何的拥有意识,都会伴生着自动化的对丧失的恐惧:万一我的表现与意象不符怎么办?为什么我的意象如此虚弱,完全比不过别人的意象?万一别人批评、指责甚至贬低我的意象怎么办?
第二,意象的诞生过程,离不开注意力从现实世界向概念世界的转移,实际上,意象就是概念性评论,比如“优秀”“高尚”“尊贵”“新潮”等,而所有的评论性概念都有对应的反面,如“优秀”vs(对比)“差劲”,“高尚”vs“卑鄙”,“尊贵”vs“低贱”,“新潮”vs“落伍”……这正如老子所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在成长中,我们对概念的学习,一直遵循的都是对立相关原则。因此,一个“好”的概念,同时会唤醒一个“坏”的联想。在心理灵活性训练中,我发现很多来访者对赞美特别反感,原因就在于这会唤醒他们对批评的恐惧。
所以,与自我的形成过程就是内在分裂的过程一样,意象的形成过程也是引发冲突的过程。意象与冲突,这两者浑然一体,不可割裂。
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要消除意象带来的心理伤害,转变意象不过是权宜之计,更简单有效的方案,是认识到意象的形成和作用过程,进而超越并彻底终结它对我们生活的干扰。
自我维护:意象将塑造并改变我们的生活
我说过,自我意象,是大脑讲述的关于“我是谁”的故事。
这种故事传递的信息,会深刻影响我们的生活,因此,自我意象会带来自我促进或自我设限的行为。高自我价值人群展现出的自信独立、勇于质疑、敢于挑战、面对挫折坚持不懈等行为,和低自我价值人群展示出的自我怀疑、犹豫退缩、孤独自处、面对挫折很容易放弃等行为,都是自我意象作用的结果。
所以,要想更深入地了解冲突,我们就需要了解自我意象建构对个人生活在四个方面的塑造作用:发展性、正确性、统一性、自由性。这也是自我意象管理的四个最重要的方面。关于发展性,后面我将拿出单独的篇幅来讲述。这里,我们先聚焦另外三种作用。
维护自我意象的正确性
在心理服务中,我经常能看到来访者的愤怒。
比如一对前来求助的母女,妈妈小心翼翼,女儿一脸漠然。妈妈很怕刺激到女儿,但她一张嘴就惹怒了女儿:“最近我女儿脾气特别暴躁,我根本没法和她好好说话。”
“谁脾气暴躁了?你能不能不要一张嘴就当着外人的面撒谎?你怎么不先说说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你看看这个孩子,我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怎么就让你没办法了?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攻击我?”
“前几天我只是跟她说‘学习不是为了应付考试,所以不要总担心考试成绩’,然后她就开始跟我吵。是,我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合适,但她至于要跟我这么生气吗?”
“谁学习是为了应付考试了?我天天那么努力你看不见吗?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的人吗?”
……
这个女孩遭遇的就是自我意象被攻击后的痛苦。在训练中,经常有很多来访者在诉说自己的痛苦时,会提及“我最讨厌他/她在别人面前提跟我有关的事情,感觉我就像一个透明人,一点儿隐私都没有,一切都被人知道得清清楚楚……”
很多人际冲突与自我冲突,都与这种自我意象被伤害的感受有关。
为什么人类如此在意自我意象?
让我们再次回视自我意象建构的两大过程:一是负责感知的认知过程,二是负责思维评判的社会化过程。一旦看清这两个过程,我们就会明白:自我意象源于对社会认同感的追逐,因此这也将是它最核心的目标。
那么,如何才能获得社会认同呢?答案很简单,看个人行动所代表的自我意象是否符合社会标准,是否足够“正确”或“积极”,是否有利于群体与社会的发展……在面对这些问题时,一旦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当事人就会得到群体的接纳和认可,由此感受到自我价值,并获得内在安全的感受;一旦答案是否定的,那么群体排斥、拒绝以及自我否定就会随之出现,不安也开始如影随形。
我们知道,追寻安全是进化的结果,是人类的第一行动本能。这一本能,一开始会体验为追寻身体体验的安全舒适,但在思维出现后很快会转变为更多追寻思维世界的安全舒适。这一点,也被社会心理学研究所证实。阿伦森、吉洛维奇等社会心理学家发现,维持一个稳定、积极的自我形象,是人类行为的强大驱动力之一。
生活中,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高于平均水平之上的,比如更有道德、能力更强、更有吸引力等。但这种“积极、正确”的形象很容易被现实冲击,了解面对冲击时我们自动化的行动方案,会有利于我们理解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因此也更有可能让自己远离无效的行动或者更严重的心理伤害。
自我意象遭遇冲击时,一种有效的行动模式是调增行动。比如学业表现不好时,在学习上付出更多的努力,使用更多的学习策略;人际关系发生冲突时,花费更多的时间靠近对方,去了解对方的感受和需要,同时勇于呈现自己的感受与需要,进而寻求彼此满意的互动模式或关系处理方案。对于任何冲击引发的意象危机,这种聚焦于问题并解决问题的模式,都是有效的处理方案。
但调增行动并不容易做出来。在这种方案之外,很多来访者会本能地求助于其他无效甚至有害的处理方案。
比如我前面提过的自我说服。
在心理学研究中,吸烟者是一个重要的群体:他们依赖香烟,同时也知道吸烟有害健康,比如会增加患肺癌的风险。心理学家研究了一群重度吸烟者的态度和行为。这群人参加了一个戒烟特别门诊,在成功戒烟一段时间后,其中有些人再度开始严重吸烟。心理学家发现,他们找到了很多巧妙的办法来维护自己吸烟行为的正当性。比如有些人让自己相信关于吸烟和癌症关系的数据是不准确的;有些人会告诉自己吸烟可以放松自己,缓解紧张的神经,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有利于健康;有些人则通过搜集新的故事来增加新的认知,比如一位被试提到的“看我的爷爷,他今年都87岁了。他从12岁开始就每天抽一盒烟,这说明抽烟并不一定对身体有害”;还有一些人,则会关注自己在其他领域优秀的一面,以调节吸烟行为引发的糟糕自我意象,比如“是,我知道吸烟很愚蠢,但我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你看,这是我的获奖作品……”
为了维护自我意象的正确性,我们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求众多合理的理由。这可能会让我们暂时“心安”,甚至有脑成像研究发现,这会让大脑出现愉悦反应。但在我看来,试图用思维解决思维自身引发的不安,恰恰是人类心理痛苦的核心诱因。
大脑失调中的脑成像研究
德鲁·韦斯腾和他的同事利用脑成像技术研究了认知失衡导致的大脑变化。他们在了解了被试喜欢的总统候选人后,给他们提供了两种不同的信息,一种是支持对方竞选总统的信息,另一种是不利于对方竞选总统的信息。他们发现,当被试在加工不利信息时,其大脑中推理区域活性会降低;而当被试看到有利信息时,大脑中会出现愉悦的反应活动。韦斯腾据此指出,大脑不停地在信息中挑挑拣拣,与其预期不符的信息,仿佛会让大脑受伤,一旦挑选到符合预期的信息,大脑则会激活愉悦中枢以示奖励。
了解了大脑会自动远离“伤害”并追逐“愉悦”的工作模式,我们就会知道,生活中很多来访者坚持的以“体验更好”为导向的行为,就是在长远角度阻碍自我学习、自我发展,进而造成自我伤害的无益行为。为何如此?原因很简单,一切的学习、发展,都意味着短时间内对自我的挑战,这正是大脑自动运作下会极力回避的场景。
维护自我意象的统一性
人类解决安全感的核心手段之一,是生活在友善、熟悉的环境中。这种友善,表现在自我意象上,就是维护自我意象的正确性;而熟悉,表现在自我意象上,就是维护它的内外统一性。
这就涉及了自我意象的管理。自我意象的管理策略很多,我们重点探讨其中能引发心理困扰的行动策略。在经典作品《社会心理学》中,阿伦森曾介绍过两种行动策略—逢迎和自我妨碍。很多来访者的痛苦都与这两种行动策略有关。
①逢迎
逢迎,阿伦森引用的定义是“用奉承和赞扬来使自己被别人,特别是身处高位的人所喜欢”。这种定义暗示了逢迎中语言的主体地位。但生活中大量的来访者,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传递着逢迎的姿态。
有经验的养育者都会注意到一个现象:自己对孩子的描述,往往会变成孩子随后的事实。比如父母评价孩子“特别调皮”,孩子就会表现出调皮的行为;评价孩子特别乖,孩子也会表现出乖的行为。
为什么会这样?这与孩子成长的需要有关:由于个体的弱小,他们必须依赖外部资源支持。而获取支持的最好手段,就是取悦对方。还记得前面哈特的研究吗?孩子自我意象的建构,一开始完全依赖于重要的他人的意见。直到成年,他们才可能有力量摆脱外在控制,开始更多依托于自我评判来建构意象。
针对青少年发展的研究发现,如果照料者对青少年设定难以达到的标准,并在青少年努力追求这些不切实际的标准时给予赞许性回馈,特别容易导致孩子产生病态、虚假的自我意象。与高标准要求孩子不同,还有一类父母,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孩子的存在。为了唤醒父母对自己的关注,这样的孩子也会表现出虚假的自我。
一个17岁、被诊断为重度抑郁三年多的女性来访者,就是这样的典型:她的父母,由于成长经历的束缚,在生活中处处关注自己的情绪,结果忽略了她的存在。小学一年级时,这个孩子偶然发现优秀的成绩会让父母关注自己。为了保持父母这种关注,她投入远多于同龄人的时间学习,甚至最后发展到整晚不睡觉地去学习。
所以,虚假的自我意象会驱动着孩子持续压迫、伪装自己,甚至放弃自己真正的需要来取悦父母。研究结果表明,在这种状态下成长的孩子,会对自己使父母满意的能力信心不足,他们会出现高度的假我行为来获取某些他们需要的父母的支持。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这会直接导致低自我价值感出现,而这又与自我报告的抑郁倾向高度相关,而抑郁很容易将孩子带离常规发展轨道,使孩子陷入学习能力下降、同伴关系恶化、睡眠变差、身体健康受损害等境地,更严重的还会出现自残、自杀等念头或行为。
当然,我们本趟旅程,并非要探讨父母的养育行为及其对孩子造成的伤害。我们探讨的重点是,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看到,这种迎合背后是我们内心的不安。因为无法有效处理内心的不安,所以我们求助于迎合式的行动。成长中,随着我们生活环境范围的扩大,这种不安会开始泛化,因此行动会慢慢演变为对权威、对规则的迎合与顺从。
最开始是对老师等权威“人”的迎合。
著名的罗森塔尔期待实验,展现的就是学生对老师的迎合—如果老师认为自己很有潜力,对自己充满期待,那么其学生的表现,无论是学业成绩、同伴关系,还是自我的情绪管理,都会得到明显的改善,甚至在相同时间跨度内,其学生的智商提升水平都远超其他学生。
关于老师的影响,我们再看看另一个真实的故事。
马文·科林斯老师是美国教育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先后被里根和老布什两位总统邀请担任美国教育部部长,但她都以“自己更适合讲台”为由拒绝了两位总统的邀约。在她的著作Marva Collins'way—《马文·科林斯教学之路》中,她分享了自己与一个5岁半的孩子艾瑞卡互动的故事。
艾瑞卡是个女孩,一直与外婆生活在密西西比,直到要上学时才回到芝加哥与妈妈一起生活。艾瑞卡的妈妈是一位老师,每天放学时她都会跟艾瑞卡的老师交流:孩子今天表现得怎么样?有没有需要我在家里协助的工作?老师每次都说孩子表现得很好。直到三周后,老师打来电话,想跟她约个时间“谈谈艾瑞卡的问题”。
当艾瑞卡的妈妈忐忑不安地来到学校后,老师郑重地告诉她:“艾瑞卡无法阅读,恐怕也无法学会阅读。所以学校决定把她安置到一个特殊班级,艾瑞卡不能继续读一年级了。”
艾瑞卡的妈妈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女儿才5岁半,开学刚刚三个星期,老师就已经评定她无法完成学业,没有前途,想要放弃她了!
她回到家,想自己教孩子,但艾瑞卡摇着头告诉妈妈:“不行,我不会。老师说我很笨,我永远都学不会。”虽然艾瑞卡的妈妈用尽了办法,包括用冰激凌、玩具诱导女儿学习,但艾瑞卡只是会重复:“不行,妈妈,老师说了我学不会。”
在度过三个不眠之夜后,艾瑞卡的妈妈带她来到了马文·科林斯老师的学校。当时,全校只有四个孩子,艾瑞卡是第五个。
上学第一天,情况没有任何变化。当马文·科林斯给艾瑞卡拿来一张数学纸,让她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时,艾瑞卡摇摇头说:“我不会写。”马文·科林斯老师看着艾瑞卡:“宝贝,不要说‘我不会’,你可以试着换一句‘我会试试’。如果你说‘我会试试’,那么我会帮你一起把名字写好。”艾瑞卡抓起数学纸,把它揉成了一团扔在地上。“我爱你,孩子,我知道你能做到这件事。”马文·科林斯又拿来一张数学纸。“不行!”艾瑞卡大喊着,用铅笔在纸上戳了很多窟窿。
午饭时,艾瑞卡拿着蛋黄酱三明治,结果抹了一脸,脏兮兮的。“她疯了!”一个小朋友说。正当马文·科林斯告诉小朋友不能这样评价别人时,艾瑞卡突然抬起头对大家说:“我的老师说了,我学不会!”
“孩子,把那个老师说的话都忘掉!你不是一个坏女孩,你也不是一个笨学生。”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马文·科林斯不停地重复对艾瑞卡说这句话。
在“我不会,我做不到”的自我意象下,艾瑞卡日复一日地抗拒着马文·科林斯老师的要求。两个月后,在一堂测验课上,转机终于出现了:艾瑞卡成功地完成了马文·科林斯老师的学业测试!这让她非常自豪。
从这天起,艾瑞卡真的放下了上一个老师给自己定义的“笨,学不会”的意象,她相信了马文·科林斯老师说的话:自己不笨,可以通过努力学会阅读、算术。
对老师的逢迎,在我们踏入社会开始工作后,会迁移到对领导、专家、权威等人的关系中。在这里,我们并不关注这种逢迎是对是错,我们考察的重点是逢迎背后的不安,以及为解决不安所采取的迎合行动。在生活中,你能发现不安是如何改变你与他人的关系,如何改变你的行动的吗?试试去了解这一点。
对权威“人”的逢迎,会进一步泛化,演变为对以规则为核心的国家、社会、文化、团体等相关“概念”的顺从。
这种泛化的迎合与顺从有可能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持续的自我伪装,以及由此产生的自我迷失。当我们的注意力时刻集中于如何伪装自己以迎合他人时,我们就会丧失发展与前进的能力,这将持续引发自我无价值、生命无意义等更强烈的折磨。在本书后面,我们会继续探讨这一主题。
②自我妨碍
在心理服务中,很多来访者会讲述自己的故事,有时,他们会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困惑不解。
比如一个正为职场打拼的年轻人,事业发展得蒸蒸日上,非常受领导器重。几个月前,他开始准备参加一场重要测试,一旦通过,他的人生就将翻开全新的一页。一开始,他每天很有计划地准备,但忽然有一天,他在放松的时候看了一部电视剧,不知为什么,从那天起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无法自拔地过上了一种疯狂追剧的生活。这种上瘾的状态,让他开始自责,因为理智上他非常清楚,追剧的行为带不来自己想要的进步。但是,在感受上,他就是无法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去学习。有时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有一种故意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追剧的心理状态。
与这个年轻人一样,很多面临挑战的来访者,都会有类似的行为:用持续的游戏、娱乐、放纵等方式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这一切行为,究其实质,都是自我妨碍:通过提前为自己可能出现的差劲表现准备好理由,或者直接用行动(如醉酒、睡眠剥夺、减少身心资源的投入与努力等)降低自己成功的可能,从而避免糟糕的结果对自我意象的伤害—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失败将无关自我,而是有着明确的外部理由。
在练习前,很多来访者对自我妨碍的处理会趋向于两个方向:
要么热衷于自我分析,开始探究自我妨碍行为背后的诱因,比如幼年的伤害、曾经的失败、自己的懒惰、内心的弱小、怕承担责任等;要么积极投身于自我压迫与自我战斗,比如说些什么“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一定要战胜自己”之类的话,或者让自己更自律、更理性等。但要真正解决自我妨碍行为,这两个方向的处理都毫无意义—从长远角度,除了损耗宝贵的身心资源,持续自我否定或者埋怨他人,它们很难带来有益的改变。
有时,自我妨碍行为很隐蔽,以至于我们会将它视为励志的榜样。比如我曾经遇到一个正在读高中的来访者,她被医生标记为双相情感障碍,自己也能明显感知到情绪体验的周期性波动。有几天的时间,她会感觉自己精力充沛,无所不能。随后的几天,又会感觉自己很差,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她的学习成绩很好,她不想因此影响学习。所以有一次,她48小时不眠不休,将老师留的一周的作业全部做完了。这种自我压迫的结果,是她的身体随即开始发烧。“但这样我也很开心啊,因为我虽然不能上学,但每天都可以让同学帮我把作业交上去。”
这个故事励志吗?可能很多人会赞美这个孩子,她自己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骄傲。但这种以损害健康为代价的“励志”,恰恰是很多心理痛苦得以持续的诱因而非解决方案。如果你也有这样的困扰,只要观察下自己的生活,很容易就能发现这一点。对于这个来访者来说,当她摆脱了思维、感受对行动的控制时,她会发现,无论生理体验是抑郁的还是激越的,她都可以尊重这些体验,并在接纳它们保护健康的同时,顺利完成必要的学习活动。
如何走出维护自我意象带来的身心伤害,在本书后面我们会继续探讨,但现在我们需要再次认识到一个事实:可能引发心理困扰的逢迎、自我妨碍等行为,都是自动化思维的结果,其背后潜藏着自我意象统一性需要所引发的内在不安感—换句话说,逢迎和自我妨碍行为只是自动化思维为了解决内在不安所采用的非适应性的解决方案,这种解决方案,不但没有实现目标,还会加大解决问题的难度。
维护自我意象的自由性
从儿时开始,自由就一直是人类发展与奋斗的目标。
养过孩子的父母都知道,在1岁前后,当幼儿开始学习走路时,会出现第一次对父母的违逆:从一开始不会走路时要紧紧拽住父母,逐渐过渡到可以短暂脱离父母,进而在掌握走路技能后反复拒绝父母的帮助。研究表明,一旦幼儿开始独立行走,他们和父母对抗的倾向就增加了。随着走路的开始,幼儿行动起来更有意志力、更大胆。
这是个体追逐自由的开始。但这种追逐会遭遇外界的阻击,比如照管者也会用更多的消极的情绪术语来评价幼儿,并试图阻止幼儿的这种转变。
此后,在1岁末左右,幼儿的自我意识进一步发展,他们会发现自己试图达到的目标经常会与他人的目标和意图相冲突。在冲突中,大多数幼儿会试图掌控自己的行动,这就是惯常所理解的幼儿的第一次逆反。
但这种冲突并非坏事,因为在冲突中幼儿的自我意识和规则感都会加速发展。
当幼儿进入2岁以后,一些言语表达能力强的幼儿,可能会在父母想要干预其行动时,反复强调“我自己做”“我能行”;到了3岁左右,幼儿可能会故意跟父母对着干;到七八岁时、青春期时、成年后,他们会越来越多地违逆父母并自由行动。这些都体现了个体对自由的需要。
由于育儿经验的匮乏,很多父母会以“你还小,你不行,你会犯错”等诸多理由来继续控制孩子。但现代心理学研究已经证明,个体能力发展的最重要路径是丰富的经验。所以,当父母执意要控制或剥夺孩子尝试、体验的机会时,孩子的成长就会受到严重的阻碍,慢慢地,他们甚至开始习惯性地怀疑自己、否定自己。
1999年,哈特等在幼儿园进行了一项关于孩子自我态度与行为表现的关系研究。该研究表明,当孩子对自我高度认可时,其行为会呈现出两点显著特征:第一,积极展示自信、好奇、主动和独立的一面,如相信自己的想法,勇于尝试新事物和迎接挑战,自信地发起活动并掌握主动权,能独立设置目标,会用积极的语言形容自己并为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等等;第二,具有更强的自我调整能力,比如能更好地适应变化,更能忍受挫折、面对别人对自己的批评和嘲笑。与之相反,当孩子对自我缺乏认可时,他们会表现出退缩、恐惧,容易放弃,无法有效适应变化、处理压力,等等。
更严重的是,当孩子的自我发展受到阻碍时,其心理健康将面临严重的威胁,比如青春期抑郁问题。流行病学研究显示,青少年已成为抑郁症高发人群。在我国,有数据显示,儿童、青少年中约有37%的人伴有不同程度的心理问题;成年抑郁症患者中有75%的人首次抑郁发生于青少年时期。
2005年,法国心理学家莱·根杜发表了一项针对424名自残青少年的调查研究,他发现,导致青少年自残的最核心原因全部与自我有关!比如70%的被调查者自残是因为找不到自我;80%的被调查者认为自己很不幸,十分沮丧;63%的被调查者自残是因为生自己的气;63%的被调查者感到自己孤单;64%的被调查者感觉自己很失败……
在青少年咨询中,我遇到过多个深陷抑郁苦恼中的孩子。比如小常,在读初中以前,他经常被父亲指责打骂。对此他虽满腹怒气,却始终习惯于默默承受。在他几次自残后,我见到他,听他讲述自己悲伤的童年、内心对父亲的恐惧以及怨恨。
“我完全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在家里必须顺着他才能避免被打。他不喜欢我哭,我哭一声就要多挨几下打。慢慢地,我已经没有想法了,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后来,他觉得我很听话,还为此表扬我。他不知道,面对他时我有多恐惧,我有多厌恶他靠近我,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在人生成长的各个阶段,自由都意义重大。要记住,它是我们保持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所必需的部分。
当然,要维护自我意象不受伤害,需要的不仅是维护其正确性、统一性、自由性,还包括维护其被倾听、被关爱、被照顾等需要。在这里不做展开,下面我们将开始探讨自我意象最重要的一面—发展性。实际上,被倾听、被关爱、被照顾、要发展等都可以归结为自我的价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