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惨败
强令之下,哥舒翰引师出潼关一路东进,至六月四日已出关70里,约31公里。从地图上看,哥舒翰大军进入了崤山谷地中比较宽阔的地方,史书称之为“灵宝之西原”。在双方看来,此地正是上佳的用武之地。叛军将领崔乾佑在明面摆开阵势,扼守险阻,阻挡朝廷平叛大军进入中原之地。
一开始,哥舒翰还很谨慎。他率领的唐军前锋,已于六月四日驻扎在灵宝西原。然而他一直等到六月八日大军全部到达西原完成初步整顿后,才发起对叛军的攻击。哥舒翰的谨慎源自“知己”:己方士兵多为新兵,兵力庞大但战斗力不足,称得上精兵的只有王思礼统领的5万骑兵,但他素来与统领步兵的李承光不和。哥舒翰不愿出潼关,也是考虑到这二将不和。在关内时,二人间的不和影响尚不大,若要出征野战,则可能导致大败。
史载:“官军南迫险峭,北临黄河……翰与良丘登北阜,以军三万夹河鸣鼓。”到达战场的唐军水陆并进,以船运载军械粮草随大军出征。主力部队在灵宝西原上列阵。黄河北岸有处高地,视野十分开阔,便于观察战场情景,也利于指挥全军,所有唐军将士都能看到哥舒翰的指挥信号。于是,哥舒翰令3万士兵在这处高地插旗击鼓,以为指挥所。
哥舒翰命王思礼率精兵5万在前,李承光率众10万随后。从这可以看出哥舒翰在指挥上的老道。这二人不和,战场上难免会有些不配合。王思礼部骑兵较为精锐,让其在前冲杀,则不用担心他先扔下李承光的步兵离开战场。而李承光10万步兵在后,则可在王思礼受挫后撤时,建立稳固的战线以防崩溃。当然,哥舒翰把步兵放在后面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他根本不放心这些新兵的战斗力。步军在前,如果让叛军击破前阵,后阵恐怕也会动摇,然后崩溃,将战斗力本来完整的骑兵一起裹挟溃退。
战前,哥舒翰曾与部将一起乘船前进观察叛军的布置。然后,他让船停靠在黄河北岸,自己登上高地,进入指挥位置,再次观察敌军布置。
对面的崔乾佑是安禄山的骁勇之将,手上兵力不多,但握有安禄山留下的两支精锐部队—5000精悍陌刀手和同罗族精骑。如何用好这两支精锐,是他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
会战初期,崔乾佑所有的战术安排都是围绕诱敌而展开的。初阵,崔乾佑将军中数千老弱放在最前列,并故意将阵布置得乱七八糟。各部看上去没有统一指挥,根本无法应对唐军前阵的骑兵。这与兵法原则相悖离,叛军前阵的士兵按照“什”“伍”这种单位编组在一起,进退不明、旗帜繁乱。
如此拙劣的布阵,让初次上战场的唐军士兵们,心情变得轻松了很多。唐军各级军官也开始轻敌,有的军官甚至喊着“禽贼乃会食”的口号。但春秋时期,第一次喊出这个口号的齐军就败给了被他们轻视的晋军。
这样的布阵,身为统帅的哥舒翰也觉得非常奇怪,他猜测不出崔乾佑的意图是什么,只得先令骑兵进攻,试探敌军虚实。
战旗招展,鼓号齐鸣,王思礼的骑兵便长驱直进,杀入了叛军烦乱的军阵中。精锐的骑兵在冷兵器战场上堪称王者,这次也不例外,叛军被杀得连连后退。但哥舒翰心中的疑惑越发重了,叛军怎会如此不堪一击?
崔乾佑很快就回答了哥舒翰的疑惑—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他的第一个杀招即将显露在缺少战斗经验的唐军面前。崔乾佑令身披坚甲的5000壮士养精蓄锐,等待唐军冒失地闯进阵来。这些叛军精锐所依仗的就是著名的陌刀。
如果要投票选出一种唐代最负盛名的兵器,陌刀的得票肯定位列榜首。“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持,盖古之断马剑。”陌刀之名屡次出现于《唐六典》《旧唐书》《通典》《太白阴经》《武经总要》等古籍中。名将李嗣业以擅使陌刀而彪炳史册—“挡嗣业刀者,人马俱碎”,生动描绘了李嗣业高超的武艺与陌刀巨大的威力。但颇为尴尬的是,现代人由于缺乏有力的考古证据与出土实物,并不清楚陌刀的真容。陌刀的真正形制,一直是古代军事爱好者争论的热门话题。
除唐代壁画中的长兵器被人误认为是陌刀外,日本的平成大直刀也被误认为过。平成大直刀,一口供奉于日本寺庙“鹿岛神宫”的传世名刀,以“黑漆平文大刀”(又名“平国剣”)为原型,制成于平成十三年(2001年)。无论是传世黑漆平文古刀,还是现在的平成大直刀,形制都颇为奇特,是短兵器的造型,而不是可以随意挥舞的长兵器造型。刀全长2.56米、刃长2.23米、手柄长约30厘米,只能像使用一般刀剑时那样双手握持。作为原型的“黑漆平纹大刀”在9世纪锻造完成后就供奉于寺庙,可以认为这把刀并没有上过战场,仅是敬神贡品礼器,并非实用兵器。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的兵器无论是从长度还是重心位置,都不便使用。因此,称雄古战场的陌刀,绝对不会是平成大直刀这样的。
还有一种猜测,源自《免胄图》和古籍的一些记载,并参考了另一种传世实战古刀—明代御林军大刀。
阚棱,齐州临济人。善用大刀,长一丈,施两刃,名为拍刃(就是陌刀),每一举,辄毙数人,前无当者。
—《旧唐书·卷六十》
行俭行至朔州,知萧嗣业以运粮被掠,兵多馁死,遂诈为粮车三百乘,每车伏壮士五人,各赍陌刀、劲弩,以羸兵数百人援车,兼伏精兵,令居险以待之。
—《旧唐书·卷八十八》
贼徒多醉,光远领百余骑持满扼其要,分命骁勇持陌刀呼而斩之,杀贼徒二千余人,虏马千疋,俘其渠酋一人。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五》
步卒二千以陌刀、长柯斧堵进,所向无前。归仁匿兵营左,觇军势,王分回纥锐兵击其伏,嗣业出贼背合攻之,自日中至昃,斩首六万级,填涧壑死几半,贼东走,遂平长安。
—《新唐书·卷一百三十八》
沧、赵已隐,史思明引众传城,兴擐甲持陌刀重十五斤乘城。
—《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三》
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出,陌刀是一种两面开刃、全长一丈左右,因全钢铁制而比较沉重的长刀,供单兵使用。在战阵中,陌刀还经常和长柯斧一起使用,两者应有互补的作用。所有记载都突出描述了陌刀惊人的劈砍能力。
唐代壁画中曾被误认为陌刀的长弓弓体,这种出现在唐代皇室诸位贵族墓葬壁画中仪仗图的兵器,吸引过无数人的目光。由于其平直狭长的造型,曾有人臆断其是未出鞘的陌刀金属部分。使用时,可以接上木柄来挥舞,但这种臆想显然未考虑过连接处是否牢固的问题
唐代壁画中曾被误认为陌刀的长弓弓体,这种出现在唐代皇室诸位贵族墓葬壁画中仪仗图的兵器,吸引过无数人的目光。由于其平直狭长的造型,曾有人臆断其是未出鞘的陌刀金属部分。使用时,可以接上木柄来挥舞,但这种臆想显然未考虑过连接处是否牢固的问题
这两幅唐墓壁画,曾被误认为是陌刀的长弓弓体再次出现了,而且形制更加清晰。但这种兵器并没有人们之前认为的那么长,而且两侧线条还带有一定弧度。结合图片,我们可以注意到每个使用这种兵器的士兵都携带了箭袋—显然,图中这种兵器只是卸下弓弦的步兵用长弓。另外,参考《新唐书·卷二十三》中的记载:“第一麟旗队,第二角端旗队,第三赤熊旗队,折冲都尉各一人检校,戎服大袍,佩弓箭、横刀……又有亲、勋、翊卫仗,厢各三队压角,队皆有旗,一人执,二人引,二人夹,校尉以下翊卫以上三十五人,皆平巾帻、绯裲裆、大口绔,带横刀。”本文提到的唐墓壁画多为“仪卫图”,反映的是唐代军队的仪仗警卫装备。这段文字正是对唐代仪卫装备的介绍,可以看出,作为仪卫出行的唐军士兵是不会携带陌刀这一兵器的,进一步证明壁画中这种兵器是弓,而非陌刀
黑漆平文大刀
平成大直刀
从这些资料中,我们可以推出一个重要信息:为方便两手操作,陌刀的柄比较长,重心设计十分利于劈砍。我们在古画《免胄图》中能看到这样一种兵器:全长3米、造型细长、两面开刃的长刀,手柄采用了长兵器的模式,且刀刃体也较单手刀要长出许多。锻造如此长的钢铁长刀,无论从人工(锻造难度高,必须由技艺较高的铁匠来锻造)还是材料(需要使用大量优质钢材来锻造)上来讲,花费都十分昂贵。而且,非豪勇之士很难发挥陌刀惊人的威力。可以说,对唐末五代的各方割据势力而言,陌刀是一种极不“经济”的兵器,或许这也是陌刀被淘汰的原因。
宋代古画《免胄图》局部,图中这种长刀可以确定是实战兵器,应该为陌刀或由陌刀发展而来的长刀
然而,陌刀的设计思想还没有完全被淘汰,宋代也存在使用型的长刀—扎马刀(并非偃月刀这样的礼仪用器)。明代的御林军大刀可视作进行了一定演化后的陌刀。御林军大刀重量仅4公斤,远远轻于史册对陌刀的描述。当然这也只是一种猜测,毕竟没有明确的考古实物可以证明。远早于隋唐的汉代有大量铁制兵器如矛头、铁戟、环首刀和长剑出土,稍早一些的南北朝也有大量兵器和盔甲的出土实物,稍晚一些的宋元甚至还有部分兵器传世至今(特指在民间流传,并非出土文物),现存的明清时代各种冷热兵器更是数不胜数,唯独隋唐时代的兵器非常少,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虽然陌刀的形制不可考,但陌刀的用法却可以确认,那就是在混战中对抗失去速度的骑兵。
刚刚冲过叛军散乱前阵的王思礼部骑兵,速度已经降了下来,队形也不再齐整,这正是陌刀手最喜欢的目标。崔乾佑的狠毒可见一斑:为了对付哥舒翰旗下战斗力最强的骑兵,不惜以己方数千老弱士兵为诱饵,使唐军骑兵上钩。在陌刀阵的攻击下,唐军骑兵伤亡惨重,只得退下让步兵上前进攻。
就这样,崔乾佑的陌刀手不但打退了唐军骑兵的进攻,还在唐军步兵的围攻下,实现他另一个计划。叛军精锐逐渐让开东边的山路(函谷关旧道)路口,背靠山岭向南边转移,另外一些叛军则从山道逃跑。看到东进的通道被打开,唐军对败退的叛军发动了追击。
被诱进隘路的唐军前军在前进中遭遇埋伏。叛军伏兵突然从山上投下滚木檑石,唐军士卒因隘道拥挤难以散开,死伤甚众。这时,崔乾佑又使了第二个杀手锏—同罗族精骑。同罗族本为铁勒族的一支,贞观二年内附唐朝时,本族已有3万精兵。据说,安禄山最为精锐的“曳落河”骑兵主体就是由同罗族人组成。
在崔乾佑的命令下,同罗精骑完成了从南面山谷的迂回,即将对唐军背后发起冲击。看到烟火在东方冲天而起,同罗骑兵统领知道,冲击的时刻到了。崔乾佑曾事先约定,他率领步兵将唐军引入峡谷后会在适当的时机释放烟火,南山后的骑兵看到烟火后就进行冲击。
此时,唐军前军还被堵在狭窄的山路前进不得。哥舒翰下令用羊皮毡帐蒙住马车,在上面画龙虎图案,饰金银爪目,意图强行冲出一条路来。然而,崔乾佑早有准备:在谷口堆了大量柴草,放火阻挡毡车的前进。大火很快蔓延开,封住了唐军前进的唯一通道,唐军马车被点燃,连同山上的林木也被大火烧光。午后,战场上刮起了强烈的东风,风助火势,将滚滚浓烟吹向唐军阵地。唐军士兵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看不清目标,以为叛军在浓烟中,便乱发弩箭,直到日落才知中计。
此时的灵宝西原在崔乾佑的掌控下成了一个牢笼。尽管总兵力远远小于唐军,叛军却做到了秦军在长平做的事情—在地利的帮助下,以不占优势的兵力围困敌方大军。现在的唐军如同被关进牢笼中的一群野牛:前方精锐受阻无法前进,越来越多的士兵挤进狭窄的峡谷,后军则被狼群一般的同罗族精骑驱赶,退路被断。在拥挤中,唐军各部建制逐渐被打乱,兵将之间失去联系。唐军从有组织的军队变成了踩踏事件中的混乱人群。
那些还没有被冲乱的唐军部队也因拥挤,士兵没有空间挥舞手中的兵器,失去了杀出血路的机会。这样的情景,在坎尼会战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出现过。哥舒翰一直怀疑后军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些全是新兵的部队,面对骑兵突袭时的战斗力太差了。
会战过程示意图
很快,崔乾佑布置在唐军前方的伏兵便协同唐军后方的同罗骑兵发起了对唐军的全面反击。面对从两个方向一起杀来的敌军,西原的唐军如同被狼群驱赶到悬崖边的羊群—前后受击,乱作一团,有些心思活泛,比较熟悉周围地理的唐军士兵就丢下盔甲和兵器,向西或者向南奔跑。一些幸运者成功穿过同罗骑兵的战线,跑进了山林,然后寻找山中小路逃回了关中。
那些离河岸较近的士兵们则慌不择路地往南边跑,城濮之战出现过的情景此时在黄河岸边再度上演。溃逃的士兵争先恐后爬上运输船,以求逃离战场,多艘船只因不堪重负在湍急的河水中倾覆沉没。还有些士兵甚至将盾牌等其他能飘浮的物品捆起来当皮筏,以枪杆为船桨,想逃到黄河北岸。更多的则被挤入黄河淹死了,绝望的号叫声惊天骇地,一片惨状。
日暮时分,西原的唐军终于冲破了同罗骑兵在西方的封锁线。唐军残兵摸黑逃亡,有不少人死在了关隘前面—潼关前有三道深壕,黑暗中,大量士兵被挤入壕沟摔死了,还有些被踩死了。三道壕沟都被唐兵的尸体填得满满的。
面对大败,哥舒翰在数百亲卫骑兵的保护下退回了潼关。随后,一些唐军军官带着自己的残部也逃了回来。经过清点,回到潼关的只有8000余人。大部分人葬身灵宝西原,还有一些被吓破胆的幸运儿逃回家去了。
崔乾佑率胜利之师进攻潼关。蕃将火拔归仁等人劫持了连同哥舒翰等数十位不愿投降的唐将后,献关向叛军投降。哥舒翰问他们为何向叛军投降。火拔归仁这样回答:“公以二十万众,一日覆没,持是安归?公不见高仙芝等事乎?”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
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
……
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从战场九死一生逃回家的老兵回到家乡却发现已无家,老母长逝,邻里百户已无一家。战事甚急,刚逃回家的老兵又被官吏强征入伍。老兵对自己的生死已看开,唯独叹息,无家又要别离。自己不知将葬身何处,而自己的母亲也无人埋葬。
这就是杜甫“三吏三别”之前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