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亡妻的遗爱
〔法〕莫泊桑
蓝慕业已成了个鳏夫了,只有一个儿子慰他的寂寞。他先前用着温柔和热烈的爱情爱他的妻。在他们结婚的生活中,始终没有一条裂痕。他是个很良善很正直的人,心地单纯而诚厚,绝无疑人怨恨人的事情。
他爱上了一个穷苦的邻家女,向伊求婚,立时允许了。他经营布业的景况很过得去,他以为那邻家女以身相许,全为了爱他之故,并没有别的意思。
伊使他快乐,伊是他唯一之爱。他只是想念伊,常把一双崇拜的眼睛不住地对伊瞧着。他在用餐时,就为了两眼不离那可爱的娇面,时时闹出笑话来。一会儿把酒倒在他的碟子里,一会儿将盐缸中掺了水,他觉察了,便像小孩子般笑个不休,说道:“你瞧,我爱你太过了,直使我发昏咧!”
伊只静静地笑了一笑,就眼望着别处,似乎受不了伊丈夫的爱,很害羞的样子,又总得把话岔开去引他说别的事情。然而他却在桌子下紧紧握住了伊的手,低声说道:“我的小杏妮,我亲爱的小杏妮。”
有时伊耐不住了,便道:“快!好好地让我吃,你自己也吃。”他于是叹息着,吃了一口面包下去,慢慢地咀嚼。
一连五年,他们并没儿女。一天,伊忽地和他说,有了消息了!他大喜欲狂,从此更一分钟也不肯离开伊。他有一个老保姆,是抚养他长大给他管家的,却往往推他到门外去,忙把门关上了,强迫他吸些外边的清气。
他和一个少年交友,渐渐地亲热起来。这少年从小就和他夫人认识,在县署中当着秘书之职。他名唤杜利多,一礼拜中总有三次和蓝慕业夫妇一块儿用餐,总得带了鲜花来送予夫人,有时又得在戏园子里订一个包厢请看戏。每逢餐罢,蓝慕业受了情感的冲动,往往转向他夫人说道:“得了你这样的爱偶,又得了他那么的好友,一个人生在世上,可真快乐极了!”
伊在生产中不幸死了。这一个打击几乎杀死了他,但他瞧着那新生的苦小子,却鼓起勇气来。他用着一种亲切而含悲的爱情,爱这孩子。因了这爱,不时纪念死者,就在这孩子身上,寄着他当时崇拜亡妻之念。他想这是亡妻的骨肉,是伊的一种精髓的结晶品,伊的生命也就好似继续存在,所以这孩子便是伊的生命移在别一个肉体中罢了。伊一面消灭一面仍还存在,他便把无限的热吻加在孩子之身。然而换一句话说,这孩子也可说是杀害伊的,实是盗了他的爱妻去,这一条小命是用他爱妻的命换来的。
蓝慕业往往把他儿子放在摇篮中,坐下来兀自瞧着,如此总得老坐了一二点钟,不住地对他瞧,梦想着种种的事情,甜的也有,苦的也有,到得那小孩子睡熟时,他就俯下身去哭了。
那孩子生长起来,做父亲的简直一点钟也不忍离开他。常厮守在孩子的近旁,带他一同出去散步,他又亲自给他穿衣,洗浴,喂他东西吃。他那好友杜利多也似乎爱这孩子,往往像他父母那么情感冲动时,发狂似的吻着他,又在他两臂间抛弄着,或在他两膝上舞蹈着,这时蓝慕业瞧了也欢喜,总喃喃地说道:“他可不是一个爱儿么?他可不是一个爱儿么?”当下杜利多便把那孩子搂紧在臂间,将须儿拂着那小脖子发痒。
独有那老保姆山勒士德,却并不爱这小孩子。伊见他顽皮时就得发怒,见他们两人抚摩他时,也往往现出不耐之色,破口说道:“你们像这个样子,怎能将孩子抚育起来?我瞧你们简直要把他养成一头猴子啊!”
一年一年地过去,伊盎已九岁了,他不知如何读书,平日间已娇养惯了,他瞧怎么样才对便怎么样做去。他很刚愎,很固执,又非常的躁急,他父亲惯常依他,由他独行其是,杜利多也总把他所喜欢的玩具买来给他玩。他所吃的东西全都是糕饼糖果之类,于是山勒士德又恼了,嚷着道:“这是可耻的,先生,这是可耻的,你已把这孩子姑息坏了,但此刻就该停止,我和你说,该趁早停止才是。”蓝慕业微笑着答道:“你希望怎样,我只为太爱他了,不能不依从他。往后你自也渐渐地瞧惯了。”
伊盎的体质,未免单薄了些。医生说他是贫血症,药方中开的是铁质的药品、半煮的肉和肉汤。但那孩子只爱糕饼,旁的滋养品全都不肯吃。他父亲失望之余,便索性把奶油松饼和朱古聿果子塞给他吃。
一天黄昏时候,他们坐下来用晚餐,山勒士德送进一盆肉汤来,脸色很为庄重,是平时所不常有的。伊揭去了盆盖,把勺子放在盆中说道:“这里有点儿肉汤,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的。这回子可要我们孩子吃些了。”
蓝慕业陡吃一惊,低下头去,知道那风潮已在酝酿中了。山勒士德取了他的盆子,盛满了一盆放在他的面前。他尝了尝汤,说道:“这味儿委实不错。”
山勒士德又取了那孩子的盆子,盛了一勺肉汤,接着便退后了几步,等在那里。伊盎闻了闻肉味,便很厌恶地把碟子推开了。山勒士德立时变了色,急忙走上前去,硬将一匙的汤灌到孩子口中去。
那孩子咳着呛着呕吐着,一面哭喊,一面抢起杯子来,向老保姆掷去,恰恰掷在伊的肚子上。伊更恼了,便将孩子的头挟住在臂下,把那肉汤一匙一匙地灌下他咽喉去。他这时涨红了脸,活像一个红萝卜一般,一边咳,一边跺脚,一边挣扎着,一边把双手乱挥,打着空气。
他父亲见他不能动弹,先还诧异着,一会儿却勃然大怒起来,陡地赶上前去,抓住了那老保姆的咽喉,直把伊揪在墙壁上,怒呼道:“出去!出去!出去!你畜生!”
伊挣脱了身,头发披散在背上,睁圆了两眼,大呼道:“你中了什么邪?你们兀自把甜东西塞给这孩子吃,如今端为我给他吃些肉汤,竟要动蛮打我咧。”
他从头颤到脚上,仍不住地嚷道:“出去!滚出去—滚出去!你畜生!”
伊怒极了,转身向着他,直把伊的脸凑到他脸上,颤声说道:“哼——你以为——你以为能这样对待我么?哼!不能!为的是谁?为这不是你生的乳臭小儿啊!是啊!不是你的,并不是你的——并不是你的。除了你自己外,人人都知道。去问那杂货商,去问那肉店主人,去问那面包师,他们都知道,全都知道的。”伊一阵子咆哮数说,激动得几乎塞住了气。末后才停住了,对着他瞧。
他立着不动,脸上泛做了铅色,两臂下垂,直垂在两旁,静默了半晌。他便放出抖颤而低弱的声音,分明是受了极深的感动似的,说道:“你说,你说,你说的什么?”
伊瞧着他的模样,很为吃惊,便默然不答。
他却又走上一步,问道:“你说,你说的是什么啊?”
伊放出镇静的声音,答道:“我说我所知道的事,也是人人所知道的。”
他捉住了伊的手,发怒得像野兽一样,待要把伊掷下地去。伊虽老了,却还壮健活泼,从他臂下溜脱了身,绕着桌子跑过去。怒火重又提上了,便没口子地嚷道:“你对他瞧,你只对他瞧,你真是个傻子啊!瞧他的模样,可不是杜利多先生的活肖像么?你只须瞧他的鼻子和眼睛,你自己的鼻和眼可像这样的么?更瞧他的头发,可像他母亲的么?我和你说,人人都知道的,除了你自己,尽人皆知。这是镇中的一个笑柄啊!你对他瞧——”说到这里,便跑到门口,开了门,立时溜走了。
伊盎吃惊得什么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他那盆肉汤之前。
过了一点钟,那老保姆山勒士德很柔和地回来瞧事情怎样了。那孩子把糕饼全已吃完,又吃了一壶乳酪和一瓶糖浆,此时正用着汤匙刮净那只果酱缸。
他父亲已出去了。
山勒士德抱了孩子,接了一吻,悄悄地抱到卧房中去,给他上床安睡。伊接着回到餐室中,撤清了餐桌,把一切用具归在原处,心中兀自觉得不安。
屋中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伊把耳朵贴在主人的房门外静听,似乎很安静,更偷眼向那钥眼中瞧时,见他正在写字,分明镇静得很。于是伊回到厨房中去坐下,准备着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但伊却在一把椅中睡熟了,直到天明才醒。
伊整理了几个房间,这是每天早上的惯例,天天如此的。扫地啊,拂尘啊,直忙到八点钟,就给蓝慕业预备早餐。但伊却不敢送去,正不知伊主人如何对付伊,便等着呼人铃作响。
然而他并不按铃,九点钟了,十点钟也过去了。
山勒士德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备好了盘子径自送上楼去。伊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伊在房门前停住了,侧耳听着,一切都寂静。伊叩门时,也没人答应,于是鼓起了勇气,推门入到房中,当下里狂呼一声,伊手中捧着的早餐盘子也豁朗朗地掉落在地。
在那房间的中央,蓝慕业正高高地吊在那天花板垂下来的一条绳子上,舌尖很可怕地伸出在外,他那右脚上的拖鞋落在地上,左脚上却还套着,一张仰翻的椅子直滚到床边。
山勒士德昏昏沉沉地跑出去,一声声地嚷着。邻人们都聚拢来了。医生赶来瞧时,验得他是在夜半死的。
自杀者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封给杜利多的信,内中只写着几个字道,“我以遗孤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