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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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于公元前四七二年的魏文侯要比吴起大三十二岁。吴起出生在公元前四四〇年。当时,吴起第一次见到魏文侯时,感觉他有五十岁左右的样子,中等身材,两鬓乌黑发亮,眼神里放射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魏文侯早已在翟璜那儿听说过吴起,但开始并不感兴趣。翟璜三番五次推荐,却是从齐国田大夫那儿听到吴起的另一面。吴起其貌不扬,一身儒生打扮,但眉宇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武神采,谈起治国理念则是头头是道,满腹经纶,言简意赅,真切深刻。魏文侯为之一震,拍案叫绝的时候,把几案上的砚台掀翻在地,墨汁四处飞溅。
魏文侯属于晋国卿大夫家族,在氏室家族里,智氏、韩氏、赵氏、魏氏、范氏、中行氏里,最强的是智氏,但不算最强的魏氏,联合韩赵两家,最终三家灭智,瓜分了晋,从而魏国居于战国七雄之列,成为战国文化的中心。
来之前,吴起心里就暗暗在想,一定要抓住这次面见魏文侯的机会。因为,他来到安邑有一个多月了,整天与从鲁国一起来的萧琼四处转转,却让他还是心不在焉。他走到哪里,都觉得没有什么着落。
早已听说魏文侯一向是平易近人的,也很爱才,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说见就能见到他的。尤其,对于吴起这样从鲁国逃亡来的人,都不一定能够见上他。因此,吴起在安邑与萧琼的游走,依然觉得自己还不如丧家之犬。一边萧琼却让他不要妄自菲薄,一定会有转机的。只要有她萧琼在身边,就能带来好运。更何况魏国大夫翟璜很欣赏吴起,让他再等等,不必太心急。
待机会临近了,你站在山坡下却不敢上前了。或许,谁都会是那样的人,但吴起则不会。看起来比翟璜更有先见之明。萧琼斜躺在大石上向下瞧去,赫然正对着她的是吴起,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是吴起来到安邑露出的第一次笑容。
不过,在周围来自安邑人的打量下,吴起和萧琼的表情却有些不自然了。其中一个不太起眼的安邑人打扮的汉子,其身份不过是魏文侯的近卫而已。不过,琢磨不透魏文侯派近卫来寻觅他吴起,有什么意思呢?难不成魏文侯是要直接起用吴起吗?还有好像不止一个近卫,为何他们站在人群中,似乎有所忌惮和防备?见到如此的情景,吴起和萧琼难免有些不自在。吴起倒是还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而萧琼就难免用疑惑的目光向那几个魏宫近卫扫来扫去。
萧琼拉着吴起要跑。吴起轻轻一笑,说道:“往哪儿跑呀?整个安邑都在魏文侯的手掌心里。还不如让他们过来,他们来找我,肯定奉旨行事。”
“奉旨?奉谁的旨?行谁的事?”
“除了魏文侯,还会有谁?不是我们不想跑,而是根本跑不了啦。”
“不跑只能等死,你忘了鲁穆公要杀死你啦?”
“不是鲁穆公要杀我,是鲁穆公身边那几个嫉贤妒能的大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当初?我还有当初吗?像当初机会稍纵即逝,不抓住,我吴起这辈子就只能在庸庸碌碌的底层混一辈子了,再无出头之日。”
“看看现在东奔西走的狼狈模样,还不如做一个普通的平头百姓呢。出人头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吴起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说话间,他突然转身一挥手,只见那名魏文侯的近卫立即从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跑过来。萧琼却稍稍有些觉得自己多余了。吴起现在和魏文侯的近卫谈着话,而她则有些不大愿意暴露与吴起的那层关系,可是这个时候似乎已经不在她自己掌控的范围以内。再说,萧琼此时此刻的表情显得做作和僵硬了。
魏文侯的近卫不假,却是翟璜在到处寻找吴起。翟璜正在府邸焦急地等待着。他之前打听到的消息称魏文侯正希望有吴起这样的人才来辅佐魏国大业。翟璜就是想要带着吴起去面见魏文侯。吴起和他带来的吴越歌姬一同游山玩水去了。这一带又是比较偏僻的地方。所以,将魏文侯的近卫派去寻觅吴起,他带着一队人马也随后赶了过来。
2
匆匆赶到安邑红豆峡谷的时候,吴起仿佛在梦中来到过这个地方。他对萧琼说出这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壁立千仞,还有身边静悄悄地流淌的湖水,就连萧琼也感觉自己回到了吴越姑苏。
吴起则是想起他跪地对母亲发出的毒誓。母亲孤独的背影逐渐走远,渐渐消失在左氏的老城墙尽头了。吴起的泪水禁不住悄然落下。记得他慷慨陈词,批评今之掌权执政者,让他散尽千金都未能在老家卫国捐到一官半职,然后一帮子乡邻无赖不仅不帮忙,而且还冷嘲热讽看笑话。
母亲无法原谅吴起两件事情,散尽家财倒还在其次,母亲责骂他不该挥舞着大砍刀把一帮乡邻无赖砍得一个不剩。而且,那时就在母亲眼前,吴起受到莫大的侮辱,却还给他们一个个下了请帖,请来吃饭喝酒,等到他们一个个醉倒的时候,下了杀手。
先是刚刚过门的妻子田小璇来阻拦吴起。
“不能杀人呀!为何要这么痛下杀手?”
吴起已经不管不顾了。他脸上凶狠的表情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使得田小璇不停地叫喊着屋里的母亲。
“造孽呀!”
母亲从屋里走到庭院,看到一片人头落地的恐怖情景,一时间吓晕了过去。
“不当卿相,誓不还卫。”
见到儿子这么决绝,而且啮臂而盟,吴母心中一片悲凉。她看不到前路,可是又无法阻止儿子的出走。她的心灵深处罩上了一层隐约的忧愁和不安。她在担心,儿子长此下去,学业难成不说,走到哪里都无法立足呀。
“儿子,这个世界上,有才学的人不止你一个,千千万万的人都在争夺一个位置,可是最后拼的不仅仅是能力,不仅仅是水平,还有韧性,还要有好的人品,更需要学会与人相处之道。孩儿呀,骄傲自满可不行,谦受益,满招损。这个道理你不仅要懂得,还要学会落实在行动里。”
这些道理,吴起不是不懂,而是他已压抑太深,被埋没太久。他甚至无心跟着曾申先生去峄山览胜景,泰山观日出。踏着孔夫子的足迹攀登,越来越觉得并非他所需要的追求。曾申先生对他的态度,始终也是持着某种保留的看法。如果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么吴起想要的是什么呢?即便连曾申也琢磨不透。
鲁国是吴起施展身手的第一站而已。能够得到这个机会,也就是吴起能做出杀妻求将的事情。萧琼与吴起在一起的两年多时间里,并未感觉到他是一个过于暴虐之人,恰恰相反,他在挑灯读书时,废寝忘食,如痴如醉。吴起向萧琼说起孔子的门徒颜回那种“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生活方式,并非他想要的。吴起在鲁国有六年不曾回家探视母亲,严重威胁着儒家提倡的“孝道”。既然,“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吴起回家的路也就两天,他却不曾一次回去。所以,吴起与曾申先生闹崩是早晚的事情了。
3
在魏文侯的侍卫找到吴起的同时,正好也有几个人在寻找他,看那打扮,不太像魏国的衣着,却又有齐国人的特点,比如衣着的领口和袖子比魏国人要宽大一点。这是由齐国人的身板和骨骼决定的。吴起认得正是当年在齐国接亲时见过送亲队伍里的熟悉面孔,当然也有陌生脸孔,但能够感觉到背后似乎有田大夫的力量。作为吴起曾经的老丈人,因为爱女被杀,也早已对吴起有了刻骨的仇恨。其实,吴起也能感觉到,似乎这种追杀就不曾消失过。这也是他种下的因,才有一辈子如影相随的果。
不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也是一直让背后操作的田大夫耿耿于怀。一介书生出身的田大夫当初看走了眼,选择了吴起这个愣头青做了自己的女婿。埋怨谁呢?卫国地处黄河下游一块丰饶的土地上,东临鲁国,西接楚国。早在春秋时期,卫国四周有郑国、晋国、鲁国、楚国等国。也就是说,四周都被围绕着,属于一个内陆国家。这种多国接壤的关系,促进了商贸发展。所以,卫国人多喜欢经商。吴起的父亲吴猛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
当时的田小璇并不想嫁到卫国,总觉得父亲把自己当作了廉价的处理品。她与继母经常打冷战。
“卫国虽小,但可不得了。卫国是周王室的嫡亲诸侯国,人们都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卫地多礼节忠义之人。孔子在外周游十四年,在卫国就待了十年,也是君子相待的十年。就连见多识广的吴王弟弟季札也曾说,卫地多君子,其国无患。璇儿嫁过去一定享福啦!”
田小璇说:“享不享福无所谓,父命难违呀!”
时光不停地在田大夫眼前闪回,可是物是人非,一切看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田大夫的这些日子,可以说是一次次自责不已,懊悔不已,心痛不已。他的心理压力也是空前的。尤其,他听说了吴起从鲁国狼狈逃窜到魏国安邑,而且东奔西走,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去处。齐王也很支持田大夫惩治吴起的想法,遂派了几个穿着便装的武卒,随时对吴起进行就地了断。
田大夫得到齐王支持,浓浓的恨意顿时再次涌上心头。这次,总算是找到一个机会,他要让吴起用自己的命来偿还血债。
于是,魏文侯与齐王派出的人马都在步步逼近吴起。
吴起与萧琼沿着峡谷底部的索道向上攀缘,脚下是冰清玉洁的溪流。一步步走,满目是白色的牡丹、槐花和相思树,在过宽阔的溪流时,突然风起云涌,卷起一阵水浪,把过溪石吞没了。
大峡谷里岩石有许多形状,有的像各种动物,包括企鹅、青蛙、乌龟和大象等等,还有的像人形,比如老僧、道士和尼姑等。攀到山顶,却有下山的缆道。这是一种人工缆道,而实际上是“垫子缆道”。所谓“垫子缆道”,就是每人屁股上绑一块大垫子,从铺好的坡道上往下溜而已。这样的缆道也算罕见了。他们屁股上绑好一块特制的超大号厚垫子,彼此看上去很怪异,又很搞笑,有一种史前人类裹着树叶做成衣服的感觉。然后,吴起让萧琼在后面,坐在两边有围挡的坡道上,沿着之字形的缆道滑下山。滑动的时候,两脚贴在坡道的围挡边沿,以求下滑中保持正常的速度。有的难以自持,速度加快,无法控制时,发出尖叫,或者追尾,直接把两脚踢到前面滑行人的屁股上了。下来后,他俩的鞋底也快磨出火来了。
再走不远,是一处依偎着湖水修建的寺院。萧琼却在兴奋中叽叽喳喳着,还即兴发挥,加上一些她自己的想象。比如为何叫红豆峡谷,她就编出很多传说,不过最主要的是峡谷里的野生红豆到处疯长着。红豆编织的手链,让人觉得“红豆也相思”。吴起就说,又是你瞎编的吧。萧琼在寺庙里得到一个长鸡鸡的送子娃娃,却在半路上不小心把鸡鸡给弄掉下来了。
吴起拍拍萧琼肩膀,说刚才真的是虚惊一场。高空缆绳奔逃之路,险象环生,其实也就是能够容纳一个人,他们两个人挤在一起,然后自高而低滑向湖区对岸。人在湖面上凌空而过,颇觉得恐怖。尤其后面的围追堵截,让他们在缆绳上滑翔的时候,一脸惊惧之色,而脚下就是开阔的湖面。
他们午饭吃了当地特色的山野菜,比如槐花、苦菜等,还有面食,很地道的老陈醋之类。在峡谷里行走,抬头看天,顿然觉得有了别在洞天的感觉。虽然,生活在这种奔走的过程之中,为生存,为出仕,为实现对母亲的承诺,以及有了更多的负重,乃至种种之累所牵绊,但也无所逃避,无所选择,只有一往无前地走,走着这不归路。
吴起与萧琼在红豆峡谷就遭到远距离弓箭的射杀,幸亏没有射中,但也让他们虚惊一场。他们跌跌撞撞地从峡谷的湖水上凌空走缆绳飞过。萧琼趴在吴起的背上大气也不敢出,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凌空往身后一望,就见得追杀的人也想如法炮制,可惜吴起背着她一飞过去,就把缆绳斩断了。吴起喘着粗气,体力消耗巨大。他们刚刚狼狈不堪地逃出峡谷。没想到运气差到了极点,峡谷的唯一出口,早已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守在那儿了。
4
正当吴起与萧琼步入寺庙的时候,追赶他们的两路人马却在不远处的峡谷出口那儿开打了。
双方的战斗素质本来就半斤八两,但魏文侯的近卫毕竟占据地理先机,而齐国追杀的人马则有点躲躲闪闪,何况在红豆峡谷中躲藏了数日,早就有些疲惫不堪了。刚刚又被魏文侯的近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士气顿消。所以,随后的乘胜追击中又被打得溃不成军,魂不附体。跟随田大夫的两个家丁见势不妙,急忙赶着马车逃离。至于其他穿便服的武士则完全成为魏文侯近卫发泄怒气和仇恨的替罪羊了。
吴起从抓住的一名武士口中得知,齐王征战鲁军大败,主因就是吴起的装疯卖傻,向齐军的使者示弱。很多时候,吴起自己也记不得那个齐国进犯鲁国的时间了。据后来的史料记载,有这样三个时间点,一是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〇三年),有一说是公元前四一〇年,还有就是鲁元公十九年(公元前四一二年),吴起被任命为鲁国大将的。出征那天,鲁国的百姓争相来相送。他奉命率两万人马前去迎战来犯的齐军。初为大将,不用说别人,就连吴起自己也感觉到一种飘忽不定,不知道是不是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自信。
“我以为起用吴起是开明之举,不拘一格降人才。那些兵书烂熟于心,滔滔不绝,像《黄帝阴符经》《六韬》《三略》《孙子兵法》等,很多用兵之道,谁能说过他?再说,他齐国的妻子也被处理了,难道还不能表明他决绝的心迹吗?”鲁国的卿相公仪休却深知吴起,自然相信他一定会不负众望。
而齐军这边的国相田和亲自披挂上阵,冷笑道:“吴起杀妻投鲁,名声很坏,又从未打过仗,我们不要怕他!”
于是,田和率领齐军大摇大摆地开到距离鲁军一河之隔,扎下营寨。他站在山坡上眺望吴起那边,只见炊烟四起,鲁军在埋锅造饭。遂又派使者去鲁营探听虚实。田和不打无准备之仗,让使者去劝降吴起。田和得到消息:“鲁军那边老弱病残居多,军纪涣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起哄聊大天,根本就没有准备打仗的样子。大将军吴起跟士卒一块坐在地上,谈得很起劲,没有一点架子和威风,还跟士卒们一块吃饭、喝水呢!”田和一听,就是一阵哈哈大笑:“我说这个吴起,就是一个不会领兵打仗的雏儿,树立不起将军的威严,谈何军令如山,军中无戏言,他倒好,竟然与士卒打成一片,这个成何体统?”
齐军的使者名叫张丑,刚进入鲁营,就得到吴起的热烈欢迎。吴起说明自己无心恋战,让把这话带给田和,只要田和撤军,吴起也会收兵回营打道回府。张丑则把田和教他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早就听说吴起这个人会没来由地发脾气,甚至喜欢拿着大砍刀杀人。张丑心里一凛,四处寻找大砍刀。
“你在找什么呀?”
“不、不、找什么。”
吴起一听张丑结结巴巴,就又说:“你名叫张丑,实际上人很老实,一看说的话里没有掺一点假。”
张丑不敢再东张西望了。营帐里还有两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鲁军真的是没有人了,就连吴起身边的士卒都是这么老,更不用说整个鲁军的战斗实力了。
吴起说:“开战在即,两军讲和。这说明田相国很有战略眼光,站得高,看得远。本将军还真想在三日之内与田相国去和谈呢!毕竟,本将军的夫人是齐国人呢。”
“你不是把夫人砍死了吗?”
“这都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在造谣。本将军的夫人是病死的。现在夫人尸骨未寒,又让本将军去打齐军,这让地下有知的夫人怎么想?本将军绝对不会与齐国为敌!”
张丑一听,自然很高兴,就说:“我一定回去禀告相国。”
田和一听三日之内,吴起要来和谈。田相国遂决定后日就向鲁军发动总攻击。谁知,第二天齐军营外的河滩上鲁军的战车冲杀了过来。田和连忙仓促去迎战。但他刚走出大营,就见轰隆隆作响,一下子驶来了十来辆战车。最前面的战车上高高插着一面鲁军的大旗,吴起挥舞着大砍刀,站在车辕那儿,身边一左一右各立着一名拿着弓箭和长戟的士卒。
吴起大声吼喊着什么,刚开始听不清,却是随风过来,听清一句:“活捉田和!”
齐军大营后面是一座大山。田和连忙带着一彪人马边打边退,到了山上,鲁军的战车就发挥不了大作用了。而现在齐军大营里十几辆鲁军战车的碾压声不断传来,齐军士卒的哀号声此起彼伏。
田和带着齐军刚爬到半山腰,山顶上突然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战鼓声。田和不用竖起耳朵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鲁军已经截断了他们的后路。只见山顶上的一支支弓箭组成一堵黑压压的高墙,田和说:“快举起盾牌!防箭!”话音刚落,鲁军无数的利箭嗖嗖嗖地凌空而下,利箭之后又是轰隆隆的滚石像一条能够吞噬一切的洪流席卷而下,冲到半山腰的齐军都惊呆了,然后又转头向山下跑去。而吴起带着鲁军又从后面包抄上来了,形成上下夹击之势。
田和组织了十几个盾牌,围成一个快速移动的圈。然后,他们向侧翼撤退。田和远远望去,吴起组织侧翼方向的人马追杀过来了。齐军大营里的众多士卒,群龙无首,在鲁军来回碾压的战车下早已血肉横飞,还有被杀死的、射死的、跌倒互相踩死的也都不计其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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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过头来说一下翟璜这个人物。翟璜不仅仅是魏文侯手下的三大能臣之一,而且他一段时间以来也专门负责为魏文侯选拔重要的人才。
这几天,在府中忙于公务的翟璜,总是有些心烦意乱。其实,他早就听说了吴起在鲁国打了胜仗却招致落井下石的事情,也托人打听到吴起已经启程来到了安邑城,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他已派人找过好多次,都没能遇上。吴起带着女扮男装的萧琼整天游山玩水,实际上也在躲避着鲁国那边派来追杀的人。翟璜也与魏文侯谈及此事,遂派了魏文侯的近卫去暗中保护吴起。
也正在这个时候,红豆峡谷垭口两帮人马厮杀的工夫,吴起一下子判断出另一帮穿便服的人马来自田大夫府中。这个田大夫固然是田小璇的父亲,甚或与齐国的国相田和有某种牵扯不清的关系,但一直追杀吴起到魏国地界,而且在安邑都城里潜伏半个月。这次在红豆峡谷遇险,吴起早就有了防范,才逃脱了魔爪。魏文侯的近卫自然起了保护作用。
翟璜在府中坐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把官服脱掉,换了一件长衫,然后牵出一匹枣红马,直奔红豆峡谷而来,半道却遇到了司马飘香。这个司马飘香是卫国人,与吴起是老乡,这次暗中参与了对吴起的保护行动。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司马飘香对吴起有直观的了解,更加仰慕不已。尤其是鲁国打败齐国,吴起名声大振,司马飘香一直念叨着吴起这个名字,并向主公鼎力推荐。
“魏文侯用人一向如此,只是一直在乎吴起的德行。那些在卫国滥杀无辜的传说,母逝不归,杀妻求将,这就使得吴起的面目变得有些扑朔迷离。魏文侯只是犹豫不定,没说不用。这不,还让我派你去暗中保护吴起嘛!”
“从现在看来,吴起走投无路了。所以,魏文侯如若不用,他就想去赵国。”
“赵国太小了,吴起要去也会是去楚国。你现在赶紧策马回去,让吴起直接去百花庭找我!”
百花庭在安邑主长街的一条胡同里,灯火通明,花车云集,来往客人多半都是达官显要。百花庭的门口放置着上百种花卉,争奇斗艳,更有妖娆的华服女郎弹奏着古筝来迎接着各方的客人。
百花庭的布局就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大庭院,而在庭院的一个幽深去处,则多半是一些身份显赫的客人聚会密谈的场所。当然,类似翟璜这类的客人,来上茶的华服女郎也不便多问,照例会给他送上杏花村酒一桶,上等好肉一鼎。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司马飘香带着吴起和萧琼来到了翟璜所在的雅间。
“早已耳闻,欢迎欢迎!”翟璜先伸出手去,而吴起谦恭地垂下头来,然后拉着萧琼坐到了一边。
“这位女扮男装的女士是——?”
“啊,看来穿着男士的衣服也无法躲过您的法眼呀!她从鲁国一直跟随在下到此。原来是吴国人,后被掳到鲁君的宫里当了歌姬。”
萧琼站立起来,然后说:“鲁穆公把奴婢赐给了吴将军。”
翟璜然后话锋一转,说道:“魏文侯要召见吴将军,望吴将军做好准备。”
“有啥可准备的。这些闲暇的日子,我倒是把左丘明的《左传》读了一遍,又有几章增补的心得体会。”
“喜欢《左传》呀?”
“怎么不能喜欢?”
“魏文侯的案头就放着竹简版的《左传》,经常让我抽空给他朗读一段,以解国务操劳之累。”
6
这一年是魏文侯四十一年,或者更早,吴起似乎记不大清了,一切都像是梦魇一般。
正如身处于繁花似锦的百花庭,让人感觉到几许飘飘欲仙,正是西河郡的杏花村酒起到一种微醉的作用力。于是,吴起说话就有些直截了当,口无遮拦。
“魏文侯用人与鲁穆公比,不知道咋样?最怕伴君如伴虎,打了胜仗,还落个亡命天涯的下场。”
“魏文侯不是鲁穆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吴起凭感觉是遇上了知己。记得在鲁国时,被曾申逐出师门的吴起,先投奔的是季孙氏,做了他的门客。季孙氏的鼎力举荐,使得吴起才进入了鲁穆公的视野。而后来季孙氏被杀,也正好是吴起在鲁穆公那儿失宠之后顿感走投无路的时候,越加感觉到一种雪上加霜的悲凉。现在到了魏国,在百花庭一看到翟璜,就觉得与季孙氏有几分相像,他就觉得这次又选对了人。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全凭第一次见面的气场,甚或某种冥冥之中的心灵感应,不用多说一句话,却已有万语千言的力量。
“还有一个人很推崇你!”
“谁?”
“李悝。魏国的国相。”
过了几日,翟璜带着吴起进入魏文侯的后殿。揭开竹子编织的门帘,然后向里一拐,是一条长长的甬道。再接着,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顿见魏文侯在一个屏风后面的方桌前正襟危坐。
魏文侯并未看翟璜身后的吴起,只是问:“这两天,让翟爱卿找的那个人可否找到?”
“据密报,齐国田和国相以及田大夫等派来行刺的便衣,日夜在追杀那个人。”
“那个人现去往何处?”
“微臣几日前正好遇到,刚刚带来了。”
魏文侯沉吟良久:“如今秦国屡屡来犯,河西之地,岌岌可危,尤其百姓中也有趁乱闹事的。请问翟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去为寡人把守河西?”
翟璜随即把身后的吴起推到前面来,然后道:“下臣认识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论文韬武略,足以担当把守河西的重任。”
“寡人前几日听李悝提起过,说是有一个大才之人,从鲁国跑到魏国来了。”
“李悝国相推荐的人可是吴起?”
“正是此人。”
吴起听后,连忙向魏文侯一拜。
“啊,你就是那个杀妻求将的吴起啦?”魏文侯虽然居于庙堂之高,但也早就耳闻“杀妻求将”的吴起了。
“真的有这回事吗?”
吴起却一言不发,只是依然保持拜见的姿势。
翟璜看了一眼吴起,叹了一口气,然后不紧不慢地回答:“如果论一个人的品行,很难追求完美,吴起是一个胸有大志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固然与孔老夫子的七十二贤人和三千弟子比,有些距离;但论才能,吴起不比他们差,单就领兵打仗而言,在魏国诸将中怕是没有比得上他的人了。”
“果真这么神奇吗?”
既然翟璜如此推崇吴起,魏文侯也觉得有必要与吴起再深入交流一番。这个鲁国来的“第一能将”,如何才能在魏国发挥其优势,魏文侯心里还没个谱。
“魏国不比各个诸侯国,寡人派你去西河郡,你意下如何?”
“去西河郡没有什么问题,关键是能给微臣多少士卒?”
魏文侯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总共有五六万吧,寡人能拿得出的就这么多兵力。”
“也就够了。比起鲁穆公给微臣两万士卒,已经多了两三倍。关键不在士卒多,而在于精。”
“这个精是指什么?”
吴起抑扬顿挫地说:“微臣会在常备军力之上,成立一支精锐的武卒部队。”
“何为武卒?”
“具体点说,这次齐国田和国相与我的老丈人田大夫派来暗杀的刺客启发了微臣。当然也兼有殿下侍卫武士的优势。对付秦军,比拼人数,咱们比不上。所以,通过这几日的深思熟虑,微臣建议组织一支能够出奇制胜的武卒部队。”
“如何装备他们?”
“具体很多事情,陛下不必要操心。力争在安邑先征招一批,然后去西河郡再征招一批。不过,首先有一个前提条件,不可大张旗鼓地进行,而是秘密征招,半年内封闭性集训。等到武卒初见成效,微臣会择机带五千精锐武卒夜袭秦军河西大营。”说着,吴起向魏文侯送上一大札竹简。
“这是什么呀?”
“这是《孙子兵法》。”
“寡人有好几个版本的《孙子兵法》了。”
“这是微臣批注过的版本,后面还有微臣写的兵法经验之谈共十二篇。”
魏文侯这才站起来紧紧握住了吴起的手,两眼放光道:“寡人收下了。寡人有了吴起,也从此就有了魏国自己的武卒。这必将是魏国的精锐之师,虎贲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