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精兵强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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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起一直有这样的认识,即便有千里马,但如果没有伯乐,也是白搭。记得吴起在鲁国季孙氏门下当门客时面对众多听众进行演讲,赢得了掌声再响,但这一切还是让吴起觉得不太满足。站得高固然看得远,只是也会高处不胜寒。在季孙氏热热闹闹的院落里,吴起时不时地有了一种更深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让他在鲁军迎战齐军的前线依然存在着,挥之不去。在幽暗的大帐里,在战前最黑暗的时刻,吴起的眼前都会出现田小璇幽怨的眼神,然后嘴角的鲜血在流淌着,浸染到她的脖子里了。吴起甚至无法面对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早已喝醉了,然后是田小璇抢过了自己的大砍刀,自刎而死。可是,当时的事实却并非如此。既然这样,为何萧琼会看到吴起拎着田小璇的脑袋走到鲁穆公面前的一幕?这又如何解释?
吴起见了魏文侯之后,那种从鲁国跑到魏国留下的心理阴影反而更加浓重强烈了。吴起的痛苦正在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便作为一个平民百姓,也无法承受这一切所带来的恶果。
“会有什么恶果吗?”
季孙氏突然听到吴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反问:“你在说什么?”
“唉,先生,我是在说自己早年时候犯的那些错。”
“每一个人都会犯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完人!”
“可是,我这不仅仅是错,而是大罪,以至于我总是被噩梦所缠绕着。”
其实,季孙氏的脾气与吴起有一比。这番对话之后,没过多久,季孙氏府上来了一帮子闹哄哄的宾客。季孙氏即表现了一种高傲冷漠的态度,并对这帮蛮不讲理的宾客立马下了逐客令,结果引发火拼,他竟然被杀了。
吴起听到这个消息,简直难以置信。他闭门谢客,也不再去季孙氏府上开讲了。也没这个心思了。由此,吴起也反省自己早年的爆脾气,以及性格中存在的缺陷,尤其在酗酒之后更是无法控制自己。酒壮人胆,吴起简直换了一个人。平日里,吴起还是温良恭俭让的,简直是母亲的翻版,但一旦酗酒之后,就把父亲吴猛的那股子疯牛劲儿发挥得淋漓尽致。
现在,魏文侯给了吴起如此重任。吴起首先声明不会再带兵打仗时酗酒了。少喝一两杯没事,再多就会演变为大闹天宫的孙猴子了。吴起一旦谈到自己的用兵韬略时就滔滔不绝,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有了一种滚滚而来的磅礴气势。吴起把自己的兵法篇章意义对魏文侯一一阐述,《吴子兵法》主张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并说抽空还要整理成竹简,亲自从西河郡送到安邑都城,让魏文侯多多指正。
吴起不需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但可以向魏文侯这样的伯乐展现自己千里马的绝技。
“就拿大王出行的车乘看,外面包装着牲畜的皮,就连车轮也用坚硬的皮革包着,甚至打猎时穿着皮革的衣服。这种衣服冬天不能保暖,夏天又不凉爽,大王这是为何?尤其那些士卒的长戟,长的有两丈四,短的也有一丈二,出行车辆的车门、车轮和车毂都蒙着这种皮革,既不美观,又显得不够灵便,其用意何在?”
“吴起果然是才华非凡,名不虚传。这些果然是用来打仗的。”魏文侯此时此刻极为庆幸自己听从了翟璜的谏言,有了吴起坐镇西河郡,等于魏国有了靠得住的大后方。
“微臣在安邑招兵买马之后,会即刻启程。”
魏文侯拊掌道:“如果寡人能够早日得到吴将军辅佐,何愁秦军来犯之忧?现在镇守西河郡的人马,除了已有的两万,再给吴将军三万如何?魏国是小国,寡人能够拿得出手的也就五万人马,如果对抗秦军几十万大军,如同以卵击石,太过于寒酸了。唉!”
吴起接过魏文侯递来的兵符,声音洪亮地道:“五万人马也不错啦!当时鲁国危亡时,微臣带领两万人就打败了数倍于鲁军的齐军。用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话说起来容易,真正在战场上就得考验战将的应变能力。这个,寡人治下的魏军优点是稳妥,但一向缺乏骁勇,一旦战场上出现突变,就不知所措,缩手缩脚。”
也就在安邑都城的宗庙前,魏文侯与魏夫人一起斟酒,在众多大臣面前宣布任命吴起为大将军的决定,并择日派他去坐镇西河郡。
2
吴起的西河郡大营有好几处。他的老营设在了极为险要的狼狐岭垭口处的一个避风位置。那儿处于一片白桦林之中,再往上走,一处悬崖峭壁,傲然耸立的是对面蝎子崖上的不老松。漫山遍野笼罩着五颜六色的奇花异草,寂静的谷底就是一处处宿营的帐篷,头顶的阵阵雁鸣传来,顿觉与安邑的繁花似锦形成一种比照。
这些天,吴起从赵国离石邑城回来后,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也就在这个老营不远,有一个开阔的谷地,权当作训练场。从安邑招来的三千人马由翟璜推荐的司马飘香担任了训练的督导,另外两千人马也由吴起刚刚提拔的韦成梗带队。韦成梗现在由什长成了刚刚成立的武卒统领。另外,吴起上次把离石邑城的铁匠吕老七也收编进了武卒队伍里了。
“吴将军,俄(我)还是在离石邑城打俄(我)的铁吧……”
“犹犹豫豫,患得患失,一个大男人,啥事都干不了。”
“俄(我)一个赵国人,给魏军干事,不会被定性为赵奸吧?”
“多心啦,现在是什么时代,本将军一个卫国人,不也先跑到鲁国,后来又跑到魏国来的吗?”
吴起说是魏国军营里需要吕老七这样的打铁好手,这样很多坏损的刀剑器具都可以重新回炉加工,对魏军战斗力的提升不可缺少。原本他还想把小舅子田园收编进来,可是萧琼有些不同意见。吴起对萧琼的很多意见只是作为参考,虽然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他还是很尊重她。尽管不一定能够影响他的决策,但她的一些思路却是独辟蹊径,让他很多时候茅塞顿开。站到刚刚建立的兵寨垣墙上向西眺望,绵绵延延的东川河直奔离石邑城方向。雾霾笼罩的天地交接之处,模模糊糊,宛若浩渺的汪洋,亘古未变,只让他心里一片苍凉。
士卒的战斗力一下子提升起来很不容易,这是因为很多客观条件所制约,比如在这个放眼望不到边的狼狐岭,除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梁峁沟塬之外,就是野狼与狐狸的天下了。山地作战需要更加灵活的单兵作战能力,尤其对刀剑、长戟和射箭的灵活使用,以及攀爬能力和长途奔袭的能力等等。吴起首先决定举办一个教头培训班,由他来亲自授课。随后,让各个教头分到精心挑选的武卒队伍中因地制宜去施教。
“司马飘香:官职中军和训练督导;武力八十五分;智力八十六分;体力九十五分;技力九十五分;应变力七十八分;弓射三千步……”韦成梗把一捆竹简抱到吴起跟前。
司马飘香是翟璜推荐过来的中军,还曾当过魏文侯的侍卫。在齐国田和国相和田大夫派人对吴起的追杀中,司马飘香总是在暗中保护着吴起。自从吴起坐镇西河郡之后,不仅从安邑跟随来了一批精选的人马,前些日在离石邑城也获得了蔺天成的默许,招募了一批当地人来作为魏军武卒三千精锐的一分子。魏国各地的郡守也都请求派膂力过人的年轻士卒来充实队伍。这样,魏武卒精锐分子初步达到了五千人。
魏文侯最害怕秦军从西河郡侧后突然派重兵来攻打,而魏军自己的兵马太少,一直捉襟见肘,顾头顾不了腚,安邑都城外围黄河以西需要更多的主力防范秦军突袭。所以,吴起的大胆构想,并择机主动出击,或能带来胜算。天下大势,诸侯纷争,不能坐以待毙,吴起和几个谋士一讨论也就欣然同意了这个择机主动出击的计划。
蔺天成并不担心背后吴起率领的魏军,关键还是黄河对岸秦军的虎视眈眈,让他忧心如焚。吴起主动出击,并借道离石邑城,蔺天成虽没有大张旗鼓地支持,但也默许了。赵军必须联合周边各国来抗秦,才有艰难生存的机会。吴起的所谓偷袭,试图渡过黄河去扩展河西大片疆土,想归想,真正实施怕要凭的是实力了。安邑那个向西的方向,属于秦军主力,吴起从狼狐岭到离石邑城,然后剑走偏锋,从这儿或找到秦军的薄弱环节。虽然狼狐岭吴起的魏武卒与离石邑城并不远,但秦军一旦打过来,离石邑城能否得到吴起救援都得打个问号,赵军失守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了。所以,蔺天成一直想让吴起的一部分主力先行驻扎下来,以免秦军一旦突袭,他还能有一个转圜救援的余地。
而此时的吴起却开始了教头的训练。他的主讲是教导所有教头如何去训练士卒。首先是常规的体能训练,比如让这些教头就地取材,一人抱着一棵白杨树学爬树,然后是负重爬山,接着又训练这些人的站卧起坐,接着是近距离的格斗拼杀。
这些教头回到各自的营地以后,那些精选出来的士卒先行就是比负重爬行,逾越障碍物,以及在战马上拉弓射箭,等等。任何的强化训练,都是需要一个具体量化的过程,欲速则不达,一定得找到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初见成效还不够,必须在一个封闭性的架构中,尽快步入发展的快车道。吴起的忧虑也正在于此。
3
那天,五岁的小吴期在吃饭的时候看到了吴起,但并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小吴期还警觉地看他,并冲着他做鬼脸。蔺天成的府邸常有一些陌生人来往,小吴期也司空见惯了。虽然迎面碰到,但却没有打一声招呼。要在平时,田秋月会拉着小吴期让他叫陌生人叔叔什么的,并常常说要懂得礼貌,要做一个知书达理的孩子。
“什么叫知书达理呀?”
田秋月总是耐心地回答小吴期。很多时候,她已把他当作儿子来看待,甚至对她自己的三岁女儿蔺冉冉反倒有些照顾不周了。蔺冉冉都是柳婶来带的。
“大人说的知书达理,就是不仅要懂得书中的道理,还要学会领悟,并自己努力去做到。”
小吴期就不再犟了。然后,听田秋月给他读《齐风》里的《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然后,小吴期让田秋月一句一句给他解释。“虫飞薨薨。”小吴期读作“虫飞嗡嗡。”田秋月说不读“嗡嗡”,这儿读作“哄哄”。小吴期不服,说是夏天的苍蝇就是这样叫的,古人写错了。
“古人圣贤怎么会写错?哄哄可以,嗡嗡也可以,但这个薨字就是读哄。”
“不对,就是不对,错了还不改,原来大人都是这样子。哼!”小吴期说着一嘟嘴,就从田秋月身边跑了。
小吴期跑到了西跨院正在舞剑的田园身边。田园的剑法有了长进,天天要让小吴期跟着他练。
“舅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可以不回答,说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都不能过问。”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为何总是提起我的父亲就怒气冲冲?”
“期儿,你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还记得前些日吗?你与秋月姨妈提起父亲就吵架,还和那个魏国来的陌生人差点打起来啦,那天我很害怕,躲在柳婶那儿。我怕你们不要我了?”
田园不再舞剑了,走到小吴期跟前,说道:“傻期儿呀!姨妈和舅舅都这么爱你,怎么会不要你?”
“我听到你们要吵吵着把我卖给那个从魏国来的凶巴巴的陌生人。”
“哪个陌生人?说什么呀?那次在院子里打起来,可不是因为你,是一场游戏,你不要当真,再说了,打架也只是大人们的事情,告诉你,你现在也不懂!”
“我懂!我怎么会不懂?我知道我母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就是跟着那个魏国的陌生人去的。”
“唉,傻孩子,你父亲即便站到你跟前你都不一定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是一个领兵打仗的魏国将领!”
“你还记得父亲?”
“记得,父亲有一把大砍刀……”
“那现在我手里的宝剑呢?”田园挥舞着手中的宝剑。
“这把宝剑和我父亲手里的那把大砍刀不一样。”
“是不一样。”
“我想跟着舅舅练好剑术。”
“小孩子说话不算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什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就是做什么事情,都要有始有终,不能今天想干就干一阵子,明天不想干了,就闷头睡大觉。”
“不会的,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
4
也就这两天,离石邑城谣言四起。据密报,秦军的斥候已在西南处抓走赵军的几个士卒,其中还有一个尉官。秦军不日就会云集城下,大军压境,小而险要的离石邑城戒备更加森严了。吴其昌一直负责东城门对狼狐岭魏军的防守,现在魏军那边倒是没什么动静,加之前两日吴起与蔺天成达成了魏赵共防秦军的协议,魏军也可以过境离石邑城。蔺天成见形势吃紧,就把吴其昌的人马调到南门附近防守西南来的秦军。每个城门口都安排了一个百户长带着亦兵亦民的众丁严查防守。
傍晚,田秋月等着蔺天成回家,但迟迟等不到。柳婶问:“再等等开饭吗?”田秋月只是不吭声,很焦急的模样。而旁边的小吴期在玩耍着弹弓,竟然趴在门框旁拉开了弹弓,一颗小石子飞射出去,打在对面墙上的一只黑猫身上。黑猫遭到袭击,“喵呜”哀号一声,飞也似的跑没影了。田秋月没好气地把他手里的弹弓夺走了。
“你给我!”
“不给,你打了人怎么办?”
柳婶把小吴期的手拉住,然后向厨房走去。柳婶说:“别和你姨妈较劲,后厨有你最爱吃的油糕!”
田秋月对柳婶说:“别宠着他,照这么下去,和他老子一样无法无天……”
柳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他老子是谁,他都不一定知道。恐怕蔺将军更像他的老子。”
小吴期嚷嚷:“什么老子呀?要多难听有多难听,那是叫父亲。父亲!”
“谁不知道是父亲呀,可是你父亲都不知道你在哪里?”
正在说着话,蔺天成进屋了,一脸愁眉不展。这个时候,他哪儿有其他心思呢?这秦军打进来,以赵国的实力,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离石邑城的防守连魏韩两国的袭扰都防不住,更不用说秦军啦。
“你说,吴起会不会与离石邑城的赵军真正按照协议去共防呢?”
小吴期正在低头吃着一片油糕,嘴里油汪汪的,然后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吴起?叫我干吗?”
是吴起,不是吴期。此吴起非彼吴期。可是,这话小吴期并不懂的。所以,蔺天成说:“悄点声,别让孩子听见大人话。”
田秋月对柳婶说:“把孩子抱到西跨院去吧!”
小吴期被柳婶刚带走,田秋月迫不及待地问:“天成,吴起会不会在离石邑城遇到秦军攻打时救援咱们来呢?”
“这话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那样的姐夫你还不知道呀?”
“什么呀,在鲁国时他与你不都是名儒曾申门下的弟子吗?再说,你们还签订了一个什么共防协议?”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嘴地顶着牛,可是也不解决任何问题。
“我晚上都做噩梦醒来,一下子以为自己做了秦军的俘虏。”
“你这么害怕,你还是离石邑城的守将呢。你可不能预先就下了软蛋!”
“吴起这个人,虽然与我同窗,但一直琢磨不透,他是不按照常理出牌,有时又不与你讲游戏规则……”
“可是,你为何与他签订共防的协议呢?”
“没有办法呀,仇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赵国所处的周边环境比魏国都糟糕。”
“有些仇恨是永远也消除不了的,也是难以原谅的。唉,谁知道这次秦军进攻会有什么后果?”
“你别说,抵抗不住,没准我们得准备撤离到狼狐郡那一带。”
“真的还要靠吴起来救我们吗?”
“毕竟他的儿子在我们这里,他应该也知道,那次他来离石邑城,说是商谈共防,其实也是来看他儿子的……”
“你要让他们父子相认,我可不答应,毕竟孩子跟上那样的父亲,不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对孩子将来的成长也很不利。”
“不管怎么说,吴起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天才,要不然魏文侯也不会让他来独当一面。”
“他是啥天才呀,鲁国那个将军怎么换来的,你不知道吗?打了一次胜仗,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罢了。反正,这个人我就是恨不得杀了他,为我冤死的姐姐报仇!”
其实,田秋月也在想着吴起接下来会怎么办,真的会在第一时间来驰援离石邑城吗?这一夜,他们都没睡好,窗外的大风刮得很厉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院子里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
5
东川河就在萧琼的脚下汩汩流淌着。河水并不深,清澈见底,岸边一颗颗鹅卵石总是硌着她的脚,使得她走起来有点一摇一摆。岸边卵石踏出来的路,萧琼偏偏不走,专门挑着凹凸的地方下脚,随即笑着,然后向狼狐岭垭口眺望。
从安邑繁华之地来到狼狐岭,一下子有些不适应。前两日的离石邑城之行也是匆匆而过,原本去一趟染坊,还想去看看赵国的铸币工厂。离石邑城的铸币工厂不仅在赵国数一数二,在各个诸侯国也打出了好名声。秦国早已对离石邑城的铸币工厂觊觎已久了。就连吴起也私下对她说过,只要有他吴起在,赵国的离石邑城将会属于魏国的领地,到那时别说袁记染坊,即便铸币工厂也会由她来掌管。
吴起的口气一向都很大,但魏军面对的不仅仅是赵国蔺天成的守军,还有虎视眈眈的秦军。据说,五万秦军已经过了黄河东岸,从孟门一带北上,直指离石邑城。
“共防协议里有魏军可以过境离石邑城这一项,但还有危机时候驰援的条款。与五万秦军正面交锋,只能是以卵击石而已。”
萧琼问:“那您会怎么办?”
“驰援是要驰援,就看这仗如何打。要打就要避开锋芒,不按套路出牌,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打仗的事情我不懂,我还是更在乎有了离石邑城的袁记染坊有好衣服穿,有了离石邑城的铸币工厂有钱可以花。”
“正是妇人之见。这些日子,我还得带领武卒在狼狐岭垭口训练,不能天天陪你啦。”
“谁让你陪啦?谁让你陪啦?你也不是我的夫君,你是我的什么,而我又是你的什么?我是你的一个物件吗?我是你妻子田小璇想拿走就拿走的脑袋吗?”
“你在说什么呀?我不是你的夫君,不是我不想,是我心里有障碍,心里有个坎,一直过不去。别在我跟前提我那早已死去的妻子田小璇,否则我会发疯的……”
“你会发疯吗?怕是你先让田小璇发疯,现在又想让我为你发疯,而你却在一个个发疯的女人那儿找到一条出将入相的上升通道……”
“也就只有你这个曾受到鲁穆公恩宠的吴越歌姬敢这么无的放矢地指责我。换了别的女人……”
“换了别的女人,要咋样?要她的脑袋吗?这个算啥本事,你是魏国的大将军,想要谁的脑袋,就要谁的脑袋。我萧琼还就不怕啦!听说在田小璇之前,你还赶走过吴氏。是为何呀?你一天不明媒正娶我,我一天到晚就会与你唠叨到底!那些什么袁记染坊呀、铸币工厂呀,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的一颗心,你会给我吗?”
萧琼站在一个河湾的高坎上,遥望狼狐岭垭口那片白杨树林的方向。那儿是吴起领着二百五十名精选的武卒在训练爬树。离得太远,看不清人影,只有一片隐隐约约的树影。偶尔能够听到牛角号的发令声……
6
到了傍晚,该是吴起带着训练的武卒们收兵回营的时候了,可是一直到吃饭时还未见个人影。怎么回事呢?
在狼狐岭垭口处的白杨林,吴起训练士卒们一次次攀爬碗口粗的杨树一直到树梢,然后再出溜地溜下来,继续攀爬。也不知道攀爬了多少次,吴起只觉得汗水淋淋,手脚都有些发木、发麻,甚或蹭出几处小伤来了。不远的几棵树上分别有韦成梗、司马飘香、白从德等部将。韦成梗一直从鲁国跟随他到了魏国,一直当着什长,现在是吴起的统管了。司马飘香则是翟璜推荐来的,安邑到西河郡,很快适应了环境。白从德是一个白面书生,整天子云孟曰之乎者也,甚或还与吴起探讨孙子的兵法之道。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吴起听白从德这么掉书袋,也欣然接了一句:“故曰: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随即,众武卒都站在树杈上停留片刻。吴起则向大营方向眺望,说道:“该是晚饭时分了。”
还没等众武卒搭腔,吴起听到天色幽暗下来的白杨林里有一只耸着耳朵的野狐在嗷嗷嗷地一边叫着,一边在吴起爬着的那棵白杨树下转着圈,尾巴像一只大大的鸡毛掸子,浑身毛茸茸的,眼睛忧郁而深邃,脸颊修长。
“嗷——”
又是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山谷。吴起一下子又想起那个夜晚,他被野狐的叫声所蛊惑,一直从营帐跟随到了一片坟地。然后,他与背后的那只公狼搏斗,后来他又砍杀头狼,惊散了墓地开会的群狼。吴起觉得这只富有灵性的野狐仿佛总是盯着自己,无论自己在狼狐岭的什么地方,它都可以感同身受。
吴起刚下完众武卒返回营地的命令,却被这只玫瑰色的野狐所迷惑了。
“嗷——,嗷——”
凄厉的叫声,一下子超越了时空,超越了狼狐岭,回到了不堪回首的老家左氏,那一幕疯狂砍杀的画面,一下子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吴起的大砍刀,如同收割的左镰一般,他是左撇子,疯魔的酒醉之中,对跌东倒西的左氏街市上的二三十个泼皮无赖一阵砍杀。
“骂呀,继续骂呀?怎么这会儿不骂啦?一千金一万金买你们的人头又如何?”
“你疯了吗?儿子,你疯了吗?你喝多了吗?”母亲在身后抱住了吴起,让他停止继续砍杀,可是他把母亲也推倒了。
然后,再然后就是田小璇眼睛里的惊恐之色。
“我怎么会是你的妻子?”
“你为何会是齐国人,齐国人就是鲁国人的敌人。我这齐国人的女婿,鲁穆公怎么会让我带着鲁国的兵去打齐国的军队呢?”
吴起仿佛又一次闪回了那个时候最为惨烈的一幕画面。不忍回想,却是无时无刻在回想着。不用他吴起刻意地去回想,在狼狐岭的每一个夜晚他都能看到她的眼睛,然后是野狐的嗷嗷叫声。这种叫声并非勾起了吴起的回忆,而是加深了他的罪恶感。这种回忆不需要勾起,而是如同一幕幕自动播放的皮影一般,来无踪去无影,正如这只玫瑰色的野狐。
吴起觉得死去的田小璇正是幻化为这只野狐来到狼狐岭,并一直跟随着他。
“你还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听说在我之前,你吴起就娶过一房夫人,却是因为超额完成为你纺花织布的任务被你休回家啦。”
“为什么?”
“诚信。”
“杀人也是你的诚信吗?”
白杨树上的吴起看到野狐两眼里泪光闪闪。
“你为什么杀我?这就是你在曾申老夫子那儿学到的仁义礼智信吗?”
“我、没有、杀你、我没有……”
到现在,吴起都不敢确定是否向田小璇举起了那把沉重的大砍刀。他浑身直打哆嗦。他感觉是父亲吴猛传给自己的那把祖传宝剑(其实不是)对准了妻子田小璇。记得是最后关头,吴起犹豫不定,就是下不了手。田小璇从睡榻上转过身来,两岁的小吴期在她的另一边睡着了,或者被他的姨妈抱走了?吴起也不记得了。那一刻,吴起的大砍刀,抑或祖传宝剑,是如何刺进妻子田小璇胸口的?他好像记得是田小璇两只手紧紧握住了锋利的刃口,是在阻挡他用力,还是帮助他用力呢?吴起真的记不清了,那个晚上他喝得太多了。酒醉人胆,更何况街坊邻里都说他一掷千金,一掷万金,把父亲一生积攒的万贯家财挥霍殆尽,也没弄到一官半职。
“我砍死你们,我砍死你们,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二十九、三十……”吴起大喊着,而另一旁的母亲早已吓晕过去了。
田小璇死不瞑目。当吴起一手拎着大砍刀,一手拎着田小璇的头颅,步步逼到鲁穆公的面前时,田小璇依然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住了鲁穆公,直把鲁穆公当场吓得簌簌发抖。
“姐姐,你走吧。吴起要带兵打仗了,扬眉吐气了。姐姐,你闭上眼,上路吧,一路走好……”
鲁穆公殿堂上的众多歌姬都吓跑了,只有萧琼带着一种很超然的平和与悲悯,走到田小璇的头颅跟前,然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为田小璇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