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关口陷落
光绪十年(1884年),京城,正值秋天,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辆绿呢顶、镶着黄色流苏的马车,在干燥而拥挤的街道缓缓行过。云南巡抚潘鼎新坐在车上,无心地看着繁华的京城街市,车水马龙,一阵阵燥尘气息扑面而来。随着马车一颠一簸,他的心里也七上八下地嘀咕着,这时候皇上召见,无非是西南边疆吃紧。光绪九年(1883年),法国国会通过五百五十万法郎作侵越战费,于是,法军大举进攻河内和南定,目标是占领北圻,企图打开通向中国陆路通道,由此,中国西南边疆的局势顿时紧张起来。次年,法国海军突袭福建马尾岛,福建水师措手不及,被法军舰艇一举摧毁,清廷被迫对法宣战。云南远离京城,俗话说山高皇帝远,这些年来倒也悠悠自在,这次召见看来是要转战沙场了,舒服的日子是到头了。要不要先去拜访大臣李鸿章,打听打听皇帝召见的意图,做好应备呢?不过,李鸿章不是想见就可以见到的,得事先给李府通报,得到应准后才能进府。而召见的时间就在明早,来不及了,随他去吧。
潘鼎新,字琴轩,肥西县三河镇人,家贫寒,自幼喜读兵书。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中举人。清咸丰七年(1857年),太平军从广西打到安徽,加入清军的潘鼎新在霍山一战立下大功,荣升官职,后闻父亲被太平军捉拿处死,痛不欲生,奋率清军击败敌人,得以背父尸骸而归。曾国藩闻讯,深为其孝心感动,潘鼎新不但有孝,且有勇有谋,便令其统率淮军鼎字营。同治二年(1863年),太平军攻打常熟。潘鼎新战功赫然,朝廷先后给他加布政使,赐号敢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在光绪二年(1876年),升为云南巡抚。
次日,潘鼎新早早便起床,盥洗过后,乘轿来到宫门外,看到早有内廷官员在门恭候,潘鼎新赶紧下轿进门。内廷官员把他领到养心殿门口。“请稍候。”内廷官员说完,拨开门上的黄缎子帘子,进去回禀。
潘鼎新不是第一次进宫,知道宫里的规矩,下意识地正正衣冠。不多一会儿,只见一位太监撩起黄缎子帘子,叫道:“传云南巡抚潘鼎新!”尽管潘鼎新已有准备,可是,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紧张,赶紧弯腰进门,双腿跪下,叫道:“臣潘鼎新恭请圣安!”
年轻的光绪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后是太后的声音缓缓地传来:“潘鼎新免礼。”
潘鼎新摘下花翎红顶帽,低着头,说道:“臣叩谢天恩!”然后,在青砖地上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他右手托着帽子,低头躬身向前走到一块软绸垫子前,双膝跪下,恭听。
“潘鼎新,尔办事向来忠勇,朝廷久已知之。”太后清晰的声音说道。
这番话把潘鼎新的心说得甜滋滋的:“谢太后洪恩!”
“召你来,是因为广西边防形势吃紧,法军在越南竟悍然袭击我大清军驻越南山西营地,又欲以武力侵占我大清国的西南腹地。皇上令你为广西巡抚,阻止法军入侵。”
“臣领旨!”
“你跪安吧。”
潘鼎新赶紧叩头跪安,托起帽子起身,一步步后退,直退到门边,才转身出门,这时,才舒了口气。他感激皇上对他的赏识,可是,心情并不轻松。此番与洋人打仗,这到底与平息太平军叛乱不一样。不过,他身为朝廷大臣,也不容他多想。从养心殿出来后便直奔兵部,把军饷、武器、人员装备各项事务一一落实。原打算去游游香山,看看秋天的红枫,可是,此行责任重大,他不敢大意,当晚拜访了李鸿章大臣,这才得知福建马尾岛一战,法军意在威胁朝廷不要干涉法国入侵越南。现在,法军强行占领了越南,又瞄准了中国西南部的广西和云南两省,因李鸿章上折子推荐他,朝廷才委任他此重任。潘鼎新感谢了一番,次日便起程南下。
人们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此话不假。朝廷银子一到,潘鼎新在广东、湖南购置了大批粮食,他是老马识途了,兵马未到,粮食先行,雇了四百条船,浩浩荡荡地从水路南下运输。同时,又在广东订购五十门洋炮,调来一万名清兵,加上原有的驻守部队,他手里握有将近两万人马。
广西南宁码头上,人头攒动,船只来来往往,绿营军的绿色军大旗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河的两岸搭满了绿色的军帐篷。挑夫们上下穿梭,把堆放南宁码头的粮食、军械弹药、军服、帐篷、马匹一一装船,转运镇南关前沿阵地。潘鼎新的将军帐就扎在码头附近,他看着这一派热火朝天的备战繁忙景象,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有了这些装备和这两万人马,还怕打不赢法军吗?此刻,他想起太后对他说的“尔办事向来忠勇,朝廷久已知之”,心里涌起一股自豪,立志不负朝廷重望,他要亲自挂帅督战。
一位传令兵滚身下马,单腿跪下,报道:“潘将军,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官船即将靠岸。”
岑毓英,字彦卿,广西西林县人,壮族。其父岑苍松原是西林县团总,上林长官司岑氏土司的后裔。广西金田起义爆发,应朝廷之命,岑毓英捐出家资招兵买马,镇压云南反清义军。起义平息后,被朝廷命为云南巡抚,不久,又兼署云贵两省总督,成为全国封疆总督之一。
“好,传令各统领码头列队迎候。”
“遵命!”
一时间,各统领到齐,昂首挺胸站在军旗下,看着一艘两层高的大官船,船上飘着一面巨大的红旗,旗中一个大大的“岑”字,大船顺水缓缓而来。码头上顿时军乐大作。船很快就靠岸了,从船上走下一位身材高大,头戴花翎红顶帽,身穿一品大员官服的官员,此人正是岑毓英。
潘鼎新快步迎上,拱手:“岑总督,久仰久仰!”
岑毓英拱手,笑着还礼,他往四处望去,赞许地说:“潘将军,你这是兵强马壮呀,番鬼佬这些兵哪能抵挡得住啊。”
“岑总督,有你在云南边界汇集兵马,从西面进军,以呼应我的潘军。有这样的阵势,能不赢吗?”
“潘将军,朝廷有你这样的一员猛将来督战,信心十足啊。”
“岑总督过奖了,请,请帐里坐。”
两人进得帐里,卫兵送上茶水,放在茶几上,便退了出去。
“岑总督,听说你来之前到边境转了一圈,情况如何?”
“我在越南老街会了刘永福提督,他说越南战场分东线和西线两部分。法军在收缩西线战线,屯聚大军守卫宣光城,以阻清军东下。”
潘鼎新对刘永福并不陌生,他是广西博白县人,家中贫寒,自小拜武术高手为师,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太平天国起义,刘永福投奔广西天地会,一手创立了“黑旗军”。在他的率领下,黑旗军英勇善战,屡战屡胜,迅速发展为广西地区力量最大的一支起义军,令朝廷恐惧,四面调集大军,前来剿杀起义队伍。清军人多势众,武器装备精良,起义军终归不敌,迫不得已,刘永福率领黑旗军退入越南境内老街。潘将军知道,虽然岑毓英早年也奋力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可是对黑旗军起义首领刘永福却很赏识。
那时,越南北部地区盗匪猖獗,百姓不能安生,越南当局对此束手无策。刘永福进入越南后,率领黑旗军与盗匪展开角逐,平息了安礼、高平、左大、六安、老街等地的匪乱,有力地保护了越南百姓,为了能自给自足,黑旗军开辟山林,耕种放牧,使越南北部地区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安定局面。对此,越南国王颁发上谕嘉奖:“万民感激,朝廷倚若长城。”云贵总督岑毓英非常看重刘永福在越南立下的功绩,他上奏朝廷:“疆界可分而北圻断不可割,通商可许而厂利断不容分,土匪可驱而刘永福断不宜逐。”
1882年,法国占领河内。潘属国越南慌忙呼请清朝出兵抵抗外来侵略,但是,清朝廷迟迟不派兵,越南政府只好邀请刘永福援助。刘永福率领黑旗军,在河内一战击败法军,击毙法统帅安邺;之后,又击毙法军司令李威利,法军死伤累累,余部逃入河内,再也不敢轻易出击。越南阮朝大喜,升刘永福为“三宣正提督”之职,并封一等义勇男爵。随后,清政府也封刘为记名提督。
岑毓英暗助刘永福,让他以越南提督的官职守住越南地盘,同时也为捍卫中国,使边疆得以安宁,他每月拨给黑旗军军饷五千两,并送了二十余尊云南军自铸的开花大炮。
潘鼎新点点头,说:“有刘永福在越南做内应最好不过了。我也得到探子的报告,说法军的正规军已占领宣光城,并以城池为核心,在城周围扎营设寨。”他边说边走到靠帐门的一张大桌子前,上面铺展一张地图:“看,该城位于越南北圻中部,依山傍水,一条水路顺流而下,入红江直抵河内。而陆路,往东北方向走,可通中国云南省,下西南方向,出高平直达谅山,到广西的镇南关。我们清军如能占领宣光城,就能使东西两条战线会合,进而攻克河内,收复北圻。宣光城是越南北部的重要军事要塞,也是我们和法军力争的焦点。我以为,我们首先克复宣光城,再攻太原。兵分三路并进,东线为第一路军,由我任主帅;西线为第二路军,由岑总督任统帅;中路为第三路军,由唐景崧率领。你看可否?”
“我看可行,就这样定了。”岑毓英说,便起身告辞。
送走岑毓英,潘鼎新回到军帐,卫兵报告:“将军,有一个‘三点会’的头人叫南虎的求见。”
潘鼎新知道民间有什么“三点会”的组织,以“灭满清”三字均三点水为其名[1],是以反清复明为目的。要是在以往,他早就把他们抓起来,可是大敌当前,他无暇理会:“这些盗贼,还嫌天下乱得不够吗?把他赶出去就是。”
前不久,以南虎为首的三兄弟成立了“三点会”,当得知中法在宣光城开战,便要求参战,不料竟被拒之门外。南虎不罢休,索性领起弟兄越过边界,投奔胆量过人的刘永福去了,只要是抗法的,黑旗军是来者不拒。
于是,1885年1月,三路清军准备妥当,向法军发起全面进攻。
刘永福将南虎的“三点会”组成了敢死队,派他袭击敌军驻守的西门,法军猛烈还击。宣光城得天独厚,内有山峰耸峙,法军在山上设铁炮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清军久攻不下,只好在城外扎营,并采用挖地道炸城墙的战法连续攻城,均被法军在山上的强大炮火击退。南虎看到硬攻不行,便“引蛇出洞”,令敢死队伪装不支,逼得撤离,法军乘胜冲杀出城,敢死队纷纷倒地,将预备好的猪血涂在身上,假装战死。待法军从他们的身边呼啸而过,敢死队猛然跃起,从敌人的背部打去,法军被前后夹攻,陷入重围,城里的大炮不敢开炮,城外的法军被杀得鬼哭狼嚎,拼命向城里逃去。清军趁机猛打猛攻,占领了宣光城外围地区,对宣光城包围起来,切断城里的法军和城外的联系。这一仗南虎初露锋芒,被刘永福升为哨长,绿林的弟兄们都为此感到自豪。
此时清河水位低,法军只能用木帆船沿河运援兵赴宣光,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黑旗军将所有船只一一截击,法军叫苦连天。正当法军绝望的时候,天空乌云翻滚,风声呼啸,百年的大树被吹得摇摆不定。有顷,狂风夹带着暴雨,噼噼啪啪地像鞭子抽打着大地,透过雨幕,河道一片白蒙蒙,水浪被掀起,一波翻去,一波涌回。到了夜里,风刮得越发猛了,雨下得更急了。清军的营地扎在低洼处,四下里都是水,逼着往高处迁移。大暴雨连连降了三天三夜,河水猛涨。
这场大雨救了法军,巨大的法国军舰艇得以驶入河道,载来大量的增援部队。舰艇上的重型大炮向清军阵地猛烈开炮,城里城外的法军联手里外夹攻,中国官兵毫不退缩,激战十二个小时后,终于被迫撤退。云贵总督岑毓英看到法军实力大增,知攻城无望,乃令各军撤离,严守边界。云贵军撤守云南;广西巡抚潘鼎新率军撤退广西,驻守广西边关——镇南关。
镇南关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就有“天下第二关”之称。它盘踞在大青山和金鸡山隘口之中,是两国交通的重要关口。明洪武元年(1368年),为巩固边疆,把关口建为两层高的门楼,两重巨铁门,贯以通道,外层额书“南疆重镇”,内层额书“镇南关”。附近山峦重叠,谷深林茂,形势险峻,为中国边境的军事要塞之一。
潘鼎新退出越南驰抵镇南关后,马不停蹄,立即召集各营统领布置防范。
“潘大人,我前锋营奉命驻守竹山阵地,那是镇南关的前沿线,但只有几门老掉牙的大炮,如何抵挡敌军?”前锋营的刘统领说。
“从广东订购的五十门洋炮就在这两天运到,全都部署在你们的竹山阵地,再给你调拨五千人马,你看怎么样?”潘鼎新走到他的面前,他对刘统领很欣赏,在越南作战时,他的前锋营就是负责挖地道炸城墙的,遗憾的是在激烈的战斗中死了不少士兵。
“有这样的强兵洋炮,没得说的。”刘统领笑着说。
“不单是加固驻守镇南关的前锋线——竹山阵地,大青山和金鸡山的左右翼也要加强守攻,各翼以加强两个营的兵力。”潘鼎新眼锋向风尘仆仆的众统领扫去,又说,“军队打仗是升官发财的途径,众统领都听好了,我们打了胜仗,朝廷一定会重赏。”
众统领都乐了,潘大人的一席话,把大家的心说得火红火红的。潘大人不也是靠打胜仗,平息太平军的起义,才荣升巡抚的吗?
“定胜营的王统领,你们的一营和二营做好准备,令你们先发制人。法军紧追我们,这几天在边界一带大量地屯集粮食弹药,趁他们立足未稳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潘鼎新大手一挥,干净利索地说。
“遵令!”定胜营王统领抱拳,响亮地答道。
潘鼎新满意地点头,众统领们从越南一路撤退,让法军步步得逞,肚子里都憋着一口气,只要法军胆敢来犯中国,必将叫他们有来无回。
正在这时,一匹战马飞驰而来,穿过关口的门楼,向清军的大营急速冲来。来到帅将的军帐前,骑马的人高喊:“朝廷密令!”未等马停稳,骑马人跳下马鞍,急急地往帅将军帐跑去。
潘鼎新疾步迎上,从骑马人手里接过一封密封口的信,原来是大臣李鸿章写来的密令。潘鼎新赶紧拆开,一看,两条浓眉不由得紧紧地锁在一起。李鸿章密令他:“战胜不追,战败则退,切勿攻坚伤精锐。”不用明说,潘鼎新心领神会,朝廷并不想打仗,却力求议和。潘鼎新抬起头来,看到众统领都期待地望着他,都想知道朝廷的密令。但是,他不能告诉他们,特别是这时候,全军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攻势,这密令无疑会给军队泼冷水,动摇军心。
“都请回各自营地吧,所有的准备攻势不能停。定胜营王统领听着,你们的一营和二营先发制人的行动……”说到这里便打住了,众将领盯着他,潘鼎新犹豫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暂缓。”说完,不理会众人的愕然反应,便径直走进他的内帐里。
他思考着,敌人没有丝毫议和的迹象,相反地,他们却夜以继日地往边境屯集粮食,运送弹药,那是大战前夕的准备啊。朝廷要议和,只是一厢情愿。潘鼎新虽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他敢违抗朝廷吗?他必须遵照李鸿章的指示,按兵不动,等候时机。
这一踌躇,使他坐失了战机。
终于,光绪十一年(1885年)二月四日的早上,万事俱备的法军大举进攻镇南关。法军得知清军加强了前锋线——竹山的清军营垒,便集中精锐,一大清早,猛烈的炮火扑向竹山的清军营垒。
前锋营刘统领深知法军的战术,他们先是一轮猛烈炮轰后,士兵就接着冲上来,因此,他令官兵隐蔽好,任凭被炮弹掀起的泥土纷纷地落在他们的身上。果然不久,敌人的炮声变得稀落了,敌人的军号吹起,时起时伏的呐喊声从坡下传来。这时候,刘统领一跃而起,手执红色的令旗,站在令台上,令台的四角站立着四个拿着令旗的传令兵,五十门洋炮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令台前,营垒的最前面筑起一道高高的墙围,俨然一座硕大土城。当看到敌人进入大炮射程,刘统领令旗一挥,四个传令兵同时高举令旗,下令五十门洋炮同时回击。霎时,一颗颗炮弹射出去,排山倒海,地动山摇。炮弹在法军群里炸开,敌人倒下一大片,法军被逼后退。
前锋营一看,高兴得不得了,李管带高声地说:“刘统领,下令吧,我们要乘胜追击,把他们的阵地一举拿下!”
“不行,潘将军有令,不能追击。”刘统领黯然地说。
“刘统领,这可是机不可失呀,你下令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副管带请求。
刘统领的脸绷得紧紧的,咬着牙把腮帮鼓起一块,他不明白为什么潘巡抚令乘胜不追,这打的什么仗啊。可是,军令如山,不同意也得执行:“别说了,我们拼死抵抗,死守阵地就是。”
却说法军回过神来,以加倍的火力狂轰。他们的开花炮射程比清军的洋炮远得多,其威力也强大得多,敌人的炮火压得前锋营抬不起头。敌兵在炮火的掩护下,向竹山阵地冲锋而来,刘统领率领众官兵奋力抵抗,渐渐地,前锋营的工事抵挡不住法军的猛烈炮火,严重被摧毁。清兵伤亡重大,前沿告急,终于被迫后撤。
法军立即占领竹山前沿阵地,继续用炮火轰炸清军大营的粮仓、军械及弹药库。一时间,清军营地火光冲天,粮械弹药尽被摧毁。守卫在左右两翼的清军慌了手脚,没有了弹药如何还击?他们丢弃了炮台、辎重,纷纷退走,法军步步逼近。
潘鼎新看到前沿防御阵地一败涂地的惨烈情景,几乎晕过去,这大半年的苦苦经营被毁于一旦。
“大人,我们怎么办?”后备营陈统领问道。
潘鼎新扫了他一眼,在他身后,两个装备良好的后备营肃立在军帐外,他们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潘鼎新眼睛一亮,有了这个两营出击,他自信,足可以稳住清军阵脚。可是,转眼一想,李鸿章给他的密令“战胜不追,战败则退,切勿攻坚伤精锐”,他的眼光又暗淡了下去。既然朝廷不愿打,又何必白白送掉这些官兵们的性命呢?
“撤!”潘鼎新嘶哑地说。
“什么?撤?”后备营陈统领睁大了眼睛,不相信地问。
“别问了,去吧。”潘鼎新有气无力地说,不再理会陈统领的惊愕,径直走出帐外,翻身上马,率领清军逃回关内。
众官兵看到他们的统帅逃走,知道大势已去,也都惊恐万分地逃命。
从一大清早起,镇南关方向传来隆隆的炮声,惊动了山上的绿林好汉们。刘永福军及清军败退后,南虎一行又撤回到了“石屋”。南虎三兄弟站在山头上担心地眺望着,只见关口烽火四起,硝烟弥漫,可以想象那里的激烈战斗情景。下午时分,又见成千上万的绿营兵溃退,像决了堤的洪水,铺天盖地向境内涌来。
南虎大惊:“不好,镇南关失守了!”南虎从头凉到脚,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么一个身经百战,曾经把太平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将军潘鼎新,却败在法国人的手里。这关口一丢,法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广西,他们就可以任意欺压中国人,就像欺压越南人一样。
南虎的两道剑眉紧紧地拧在一起,沉重地说:“大哥二哥,情况危急,镇南关已经陷入法军手里,看来水口镇和龙州镇也会很快被他们占领。”
“看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了。”马七拳摩拳擦掌。
“大哥,朝廷的清军都打不过法国人的利枪坚炮,我们行吗?在宣光城已战死了不少弟兄,新入伙的虽说经过这几个月的武练,弟兄们的枪法和武艺大有长进,但毕竟时间不长啊。”逸曲说。
南虎点点头:“是啊,以我们现在的情况,要打赢法国人的利枪坚炮是白日做梦。”
听到这里,马七拳犹豫起来:“清军逃离前线,我们却要领着区区几百好汉与法军打个胜负,能行吗?这可是拿鸡蛋碰石头啊。”
南虎思索片刻,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他看看大哥,又看看二哥:“当然,我们弟兄仨不是莽夫,不能拿弟兄们的性命去开玩笑。大哥问得好,以我们的几百人,是难以与强大的法国正规军抗衡的。不过,我看到的法军的强大,不是在于他们的士兵有多么的勇敢,而是在于他们拥有利枪坚炮。如果我们能让法军的利枪坚炮失去威力,我们就可以狠狠地打击他们。很多时候,打胜仗是靠人,而不在于武器。论起勇敢,我们的好汉们比法国兵强几百倍;论打仗,我们的弟兄们是不怕死的。”
马七拳说:“说得有理,问题是,怎样才能让法军的利枪坚炮失去威力?”
南虎说:“我有个小小的计谋,二位哥哥看可不可行?”
南虎把他的想法如此如此一说,马七拳和逸曲紧皱的眉头舒展了,连声说好。
龙州镇乱了,镇民们得知镇南关失守,都惊慌不已,纷纷收拾细软,举家逃离。一时间龙州码头挤满人,亲人失散,孩子哭喊,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大船小船上挤,逃军和难民成群结队,沿江而下,闹得人心惶惶。
是夜,巨大的山洞前,几十把火炬把黑夜照得通明,一面沉重的大铜鼓“咚咚咚”地击起,那洪亮的声音重重地震撼着人们的心。南虎把“三点会”五百名慕名而来的壮士聚集起来,在岩石上,挂着一幅观音娘娘的画,画前放置一个大香炉,里面焚起香柱,青烟袅袅。火光里,壮士们青布裹头绑腿,在马七拳和逸曲的带领下,手持大刀、长矛、猎枪、长枪、短枪等各种武器,英气地站在观音娘娘画的两旁。
首领南虎效仿观音娘娘,身穿一身白色衣服,头扎狗牙黑边的白头巾,横挎着一把腰刀,腰肋间插着两支乌黑光亮的法国手枪。他燃起三炷香,深深地给观音娘娘鞠了三个躬,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双膝跪下,给观音娘娘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站身起来,对壮士们高声地说:“弟兄们,法国佬打到我们的家门口了,他们的炮火打死我们的乡亲父老,烧了我们的村庄,可是我们的军队却贪生怕死,临阵脱逃,镇南关被法国军占了。我们的朝廷不打他们,我们怎么办?等着挨打吗?”
“朝廷不打,我们打!”壮士们喊道。
“说得好!”南虎大声说道,“古人有百岁佘太君,凛然挂帅,率领杨家的女将们奔赴边关,抗敌救国。我们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就这样让这些法国鬼子骑在我们的脖子上拉屎吗?”
“不能!不能!”壮士们义愤填膺。
南虎锋芒逼人,举起腰刀:“把法国鬼子杀出镇南关!”
“杀!杀!杀!”壮士们齐声讨伐。
马七拳扛起一坛米酒,把酒一一斟入各人手里的碗里,逸曲把一只雄鸡递给南虎,南虎一挥腰刀,只见一道闪光,鸡头落地。南虎提着鸡,把鸡血滴入一碗碗的米酒中;他捧起一碗鸡血酒,大声说道:“弟兄们,鸡血长流,忠心义气。我们共生死,同患难。把白刀子插进法国鬼子的胸膛,红刀子拔出,杀他个片甲不留!把这碗鸡血酒喝了。”他一仰头,一口气把酒喝完,抬起手,猛一甩,把碗摔个粉碎。
这时,一匹骏马飞驰而来,未等马停下,人便滚身下马。南虎定睛一看,是他派出去的探子。
探子气喘吁吁地报告:“镇南关只有小部分法军驻守,他们的大部队已撤回越南的沟隆镇,关口没有严防加备工事。”
“你辛苦了,去歇吧。”南虎对探子说,看着他离去后,便转过身来,对马七拳和逸曲道,“这情况与我想的一样。”
“这么一个重要关口,法军只留守小部分人马,而且还不设严防工事,这里恐怕有诈。”逸曲向来办事谨慎。
南虎说:“法军的弹药粮食库设在越南的沟隆镇。他们的大部队撤到那里多是因为弹药粮食供给的缘故,再说,沟隆镇离镇南关不远,如果镇南关有动静,他们的大部队很快就可以赶到。至于不设严防工事,我想他们认为中国人被他们吓破了胆,清军不战而退,再也没有胆量再回头找他们算账,所以,也就不加严防。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大意。”
“有道理。”马七拳赞同。
三兄弟把五百人分为三队。把武艺高强、大胆对敌、善骑善射的队员组在一起,作为前锋队,由南虎率领;把身手矫捷,快速而敏捷的队员组成突击队,由马七拳率领;把手臂强有力、善用短兵器械、敢于厮杀的队员组成埋伏队,由逸曲率领。
好汉们脱下青布裹头绑腿,换上在路上收集起来的清军服。随后,这三队“清军”趁着黑夜上路了。
对于边境的地形,南虎最熟悉不过了,加上他的记性出奇的好,只要看上地形一眼,他就不会忘掉哪里有高山,哪里是河流、退路或死口。在关内几里地远的地方,有个峡口,当地的百姓称为南谷口。谷口的东西两面是高山,东面的山叫大青山,西面的山叫凤尾山,两山夹峙,中间有条约一里宽的夹道通往镇南关口。南虎决定在这里设“拦路虎”,由马七拳领着他的突击队连夜砍来荆棘,又把荆棘拦在夹道中。与此同时,逸曲率领他的埋伏队把拾到的几门清军大炮推上路两旁的土坡,把炮口对准道路,然后,又把拾到的清军旗插满了山坡,借用清军来迷惑敌人。随后,按照早先策划好的,马七拳领着他的队伍埋伏在大青山,逸曲的队伍埋伏在凤尾山。
南虎周密布防后,便先发制人。他带领前锋队,骑上快马,去偷袭关口那些留守法军人马,引他们出关。快要接近目的地时,他们翻身下马,手牵着缰绳,悄悄地摸近关口,只见法军支起的绿色临时军用帐篷一群群地坐落在关里。正如探子所说的,敌人并没有严密布防,只见到处都是被法军炮火摧毁的房屋,烧焦了的树,关口的围墙被炮火击塌了一半,在废墟上竖着一块木牌子。
“韦兄,上面写的什么?”南虎问。
韦兄是跟随南虎的卫士之一,幼时曾念过几年私塾。他走近一看,念道:“中国的门户已不存在了。”
南虎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来,狠狠地一踢,“嘭”的一声,把木牌子踹倒。
听到有动静,法国哨兵大喊一声,喊的什么南虎听不懂,顺着喊声的方向,他一抬手,开了一枪,把哨兵撂倒。清脆的枪声又是信号,告诉等候在南谷口的马七拳和逸曲,他动手了。与此同时,枪声打乱了法军帐营地,顿时一片骚乱,法兵没料到,刚打完胜战,就被敌人偷袭。他们纷纷跳下床,分不清东南西北,本能地抓起枪,跑出帐篷。
南虎见状,跃身上马,领着骑兵们在兵营里横冲直撞,见人便开枪。法国士兵们也是训练有素,看到偷袭的只有一小股“清兵”,便立即摆起雁字队,分前后两排还击,前排瞄准射击,后排填装弹药,轮番射击。
南虎假装败退,引法兵出关口。法兵以为这是一小股骚扰“清兵”,举手可擒拿,几百名法兵便立即跳上军马,紧紧追来。追到南谷口,路被挡住了,“清兵”突然消失。法兵勒住马,抬头一看,只见两座黑压压的大山竖在眼前,四周没有一丝动静,不觉一阵心慌,正要往回撤退,突然,铜鼓声四起,一片“杀!杀”声震耳。霎时间,子弹、弓箭一齐从大山的黑影里射来,在月色下,他们惊讶地看到满山的军旗在摇动,“清兵”从东西两侧山坡冲下来。
法兵知道中了埋伏,连忙掉头后撤。可是,退路被炮火封住了,炮弹一个接一个从两侧山坡树林里打来。前面的骑兵被炮火打得人仰马翻,后面的骑兵也不敢再走,只好回过头,硬冲出埋伏圈。可是,马踩到荆棘路障,马腿都被荆棘的坚针刺伤,变瘸了。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与“清兵”开战,不少士兵纷纷中弹、中箭落马。
“清兵”排山倒海地冲来,挥起大刀朝马腿砍去,法兵坠下马,有些来不及开枪,脑袋便落了地。一个军服袖口镶有几道边的军官正极力地指挥士兵们反攻,南虎举起手枪,瞄也不瞄便开枪,南虎的枪法极好,子弹正从那法军官的脑门穿过。
镇南关的枪炮声惊动了法军大兵营,大队人马立即出动,迅速赶来。南虎不敢恋战,连忙击铜鼓收兵。待法军的援兵赶到时,哪里还有“清兵”的踪影?只有满地的尸体和受伤的士兵,到处可见丢弃的刀和箭。他们纳闷,为何“清兵”使用这般武器。再一看,一块木牌子惊心触目,上面用血歪歪扭扭地写着:
“我们要用法国人的头来重建我们的门户。”
注释
[1]“灭”字的繁体为“滅”,有三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