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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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苇子园

村东有块苇子园,苇子园出好苇子。夏秋之际,成熟的苇子茁壮茂密如竹林,一派郁郁苍苍,被本村人称为“风水”。

这里最初的苇子不知是人种的还是天生的,反正到后来用不着管它,逢春发芽,秋来扬花,一切繁衍更替全由它自己安排。年复一年,偌大一个园子被苇子的家族占满了,越发成了阵势。

绿色缝隙中隐隐露出的一角白墙,是小青家的屋子。几间瓦屋为荫荫翠润浸染着,为红翎子小鸟的鸣啭包围着,若不是门前斩出的一条小径,真不知从哪里可接近这户苇园深处的人家。得了小径还得会用,早晨须一路轻轻拨开夹道的苇叶,才不致为叶上的新露弄湿衣裳。到了门前就好了,青苇作篱的小小场坪,春天时探出苇篱外的,左面有桃花,右面有李花,粉红的和洁白的花朵被忙于蜜事的群蜂蹬得摇摇颤颤,莫不给人心头添一层暖意。

村里的小伙子一般不走小径,他们喜欢学小猫样子,藏在人所不见的苇丛暗处,双目瞅着两株如火如荼的花树所照耀的明处,静悄悄有所期待。一个小男孩出来了,嘴里“呜呜”地吹着芦笛。一位妇人出来了,新衣新裤、光光的头发,像是去走亲戚。接着出来的是一条黄狗,四只蹄子轻快地颠着,白尾巴尖翘得卷起来……所期待的那一位迟迟不肯出台,小伙子未免有些泄气,发泄的办法是折断几管苇子,或抓起一把湿土,使劲抛撒在那空场坪里,弄出一点动静。有了动静可再等一会儿,或许今日的眼福就要来了。到底等不着时,他们不至于再撒土,那样就过分了。凡事过分了就不好了。

他们等的是这家的姑娘小青。小青害得许多年轻人犯傻做呆事,不是因为她长得多么赢人,也不是长得不赢人,实在说来,小青不过是个平常的姑娘,她的妙处并不能就某样单独指出来。全是年轻人到了那个眼里放光见寒作热的年龄,见小青嘴也正好,眼也正好,油光光的长辫子也正好,无处不妙。诸多的正好加起来,成了小青这个人正好。正好的人有嘴里说不出来的意思,只有亲眼看了,才能得一个完整的美妙和谐印象,看了还想再看。

小青对自己并不看重。有时沿翠色逼人的小径走出来,心里清清白白,从不曾想到有人为她把眼睛望酸。辫子往后一甩,摘一片芦叶含在嘴里,轻轻哼一支曲子。遇到小鸟跟她比赛,打断她的曲子时,她驻了足,弯腰在芦丛中找那歌喉洪亮的小鸟,找到了,嘬起小嘴儿跟小鸟出怪样儿,跟小鸟表示一点友好。小鸟飞走了,她也不埋怨,只静静一笑。

看到这一幕的小伙子愿意拿美好的东西欺骗自己,以为自己就是那只小鸟,暗自作情不已。又乐意把得来的美好印象向同伴加以夸张,引得本村为数不少的小伙子都藏一次猫猫。

从来不钻苇子棵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梁子,一个是柱柱。要说他们看不上小青,他们嘴上虽不否认,心里是不会承认的。恰因他们喜欢小青太厉害一点,觉得取了与别人同样的方式接近小青,就显不出“太厉害”。再者,在一个女孩子全然不觉的情形下向人家窥视,不说是亵渎,也有失正大光明,实在不可取。既能见到小青,又使小青见到自己生好感,这两个年轻人各有各的办法。

小青家屋后有一个水塘,春来时,塘水泛白。塘里射出的苇芽是紫的,是红的。笔直的苇芽映在水里打一点折。先知水暖的鲫鱼在水中苇芽上蹭鳞,苇芽晃动,搅出一圈圈细微涟漪。这时梁子来塘边钓鱼。手里执一根缠了漆线的斑竹钓竿,钓竿上垂着合股的丝线,丝线上拴着蒜秆做的雪白鱼漂,他在塘边一蹲就是半天。他天天来,下雨了,戴个斗笠,还来。每天来都不忘带一管竹笛,竹笛挂在身边的苇芽上,一端垂着鹅黄的流苏。终于有一天,小青转过屋后来了,手里拿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梁子从水中的倒影看见了她,稍稍有些慌乱,但还算把得住,没有抬头。小青先说话:“梁子,钓到鱼了吗?”

“还没有。”

“能钓到吗?”

“能。”

小青的目光落在那管竹笛上。人既到了听音乐的年龄,看见原竹会以为是笛,当真看见了笛,仿佛先听到了流韵,想放过不大容易做到。她问:“钓鱼带笛子有什么用?”

梁子似乎早就想到小青会这样问话,笑笑,以心里打就的草稿答她,说是用笛子唤鱼。小青以为这话可笑,就笑了,笑得很响。又说既然笛子能唤鱼,怎么没听见唤呢?梁子当然有他的道理,在人家屋后吹笛子,须这家人许可,贸然就吹起来,谁知人家烦不烦,要是允许他吹,他才敢……梁子取过竹笛,理顺了流苏,慢慢吹起来,吹《小放牛》,吹“一道黄河九呀嘛九道弯”,吹“十八岁姑娘一枝花”,吹罢一曲又一曲。太阳温温地普照着,天空蓝得极远极远,一只断线的美人风筝在空中明明灭灭,向天际飘去,先是变成一个小灰点,眨眼之间,小灰点也看不见了。小青早忘了纳底子,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点愁人,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眼里也泪浸浸的。又觉得愁得没来由,就喊:“梁子,梁子,你吹了半天,看看唤来鱼没有?”

梁子放下笛子,去拉钓钩,钓钩沉得拉不动,再拉,还是拉不动。梁子喜,小青也喜,这回一定钓住了一条大鱼。小青飞跑到水边,叫梁子:“沉住气,不要慌!不要慌!”其实她慌得就差跳进水里去了。结果怎么样?原来鱼钩咬在苇根上了。梁子看小青,笑笑。小青也正看梁子,也笑笑。笑过之后,两个人的脸都像被火烧着,红通通的。此后,梁子还常常来唤鱼。水里的鱼有唤来时,也有唤不来时,岸上那个辫子长长的人却听见笛声必悄悄转出来。

再说柱柱。柱柱也是个好小伙,心里灵,手上巧,不拘什么新鲜东西,只要从他心上过一过,接着就从他手里变出来了。他会扎走马灯,两匹纸剪的奔马,一支小小蜡烛,蜡烛点燃时,再看灯笼外头,映在灯壁上的马影一匹匹奔腾而至,似不尽的马队。他会做卧箱立柜,在箱柜正面用彩笔绘上喜鹊登枝或雪里红梅,待嫁的姑娘都愿意请他做一套。本村盛产苇子,柱柱最拿手的活是苇编,有干熟苇子用石磙碾了,劈成柔韧如银丝的长篾,编斗笠,编鸳鸯枕,编彩席,可说无所不能。好多姑娘都喜欢他,可他心里只有小青。让小青知道他的心事,所取的方式和梁子不同。小青有个弟弟,弟弟的年龄正适于玩,别的事还不懂。柱柱觉得这爱玩的小弟弟正好可以帮他的忙。他用木头给小弟弟削手枪,用苇篾编大黄狗。弟弟得了这些宝贝东西,必不忘了在姐姐面前炫耀:“这是柱柱哥给我的!”起先,小青看见这些东西并不过心,只当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到后来,弟弟拿回细苇篾编的绞丝戒指和开合自如的妆奁,她不得不稍稍加以注意了。这样精巧东西,交给顽童手里,岂不是白糟蹋吗!她把戒指戴在手上,正合适。妆奁呢,也是女孩儿家应有的东西。她突然悟出一点什么,便有些生弟弟的气,说:“要人家东西不害羞吗?以后不许要柱柱哥的东西!”

弟弟说:“我就要,柱柱哥跟我好,不跟你好!”

“好好好,跟你好。”

小青有机会碰见柱柱,柱柱远远地就把头低了。这样使小青觉得占了上风,偏不放过他:“柱柱哥,你的手真巧!”

手巧的人不见得嘴就巧,恰恰相反,一个人的巧劲手上多一些,嘴就笨了。这时正该柱柱表露心迹,他却说不成话。那憨厚样子,仿佛不知小青所指何事。正是这憨厚样子促使小青把话往明白处说,柱柱极愿意听她说下去。

在这个地方这个事情上,想让姑娘家说明白话,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小青说:“柱柱哥,你以后别给我弟东西了。”

柱柱抬起了头,对这话似有些不解。

“那么好的东西,给他玩可惜了。”

这话就算是明白的了,明白得让柱柱糊涂,目光乱得找不到一个固定的所在,他想说“那些东西都是给你的”,说出来成了“不可惜,不可惜”……

等到梁子和柱柱知道他俩喜欢的是同一个人时,时节到了第二年春天。小青家屋角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桐树,桐树梢头有一蓬乌鸦窝,藕荷色的桐花开满一树时,雌鸟下够了卵,开始抱窝。这从雄鸟的姿态上可以看出来,它立在窝边守护着,久久不动。不得不给雌鸟觅一点食,匆匆飞去,又匆匆飞回,恪尽一个鸟丈夫应尽的职守。小青的母亲想请乌鸦代劳孵几只小鸡,鸡蛋已用草木灰涂成乌鸦蛋模样了,因树太高,却不能上去把乌鸦蛋换下来。小青对此事不热心,她以为等乌鸦把卵孵化,发现出来的不是自己孩子,不能展翅高飞,未免伤心难受。谁知道呢,小青的母亲没怎么招呼,梁子和柱柱不知在哪儿待着,一下子全冒出来了,争着爬树。两个人的神气仿佛失去了效力的机会就失去了小青似的有点相持不下。小青在一旁站着,微微含笑,不说话。小青的母亲裁决,说柱柱更适于爬树,把大好的机会派给柱柱了。

当晚梁子睡不着,想了好多又好多,不免有些自卑,觉得小青那样的人只有柱柱才匹配,自己算什么,虽然读了十几年的书,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他不去唤鱼,故意躲着小青了。碰见小青不得不说话时,他说柱柱的好处,说柱柱诚实,手巧,成家立业最靠得住。说这话时塌着眼皮,样子有几分可怜巴巴。想到可怜用不着,抬起眼皮,又有几分慷慨。

柱柱比梁子自卑更甚些,想到梁子是念过许多书的人,通身的文气,那一口能吹得人哭人笑的横笛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自己算什么,虽然会一些小小技艺,毕竟是一个粗人,不要让小青委屈,罢了罢了。他在小青面前说梁子的好话。去掉了私心,话也说得通畅了。他说梁子心正,会爱惜人,并估计梁子将来准有出息,还说到小青的眼力不错。

小青呢,对二人的话听就听了,从不对哪一个有所褒贬。小青这样做,谈不到城里人所说的什么平衡和心计,她还没把自己的事情想到更切实的方面去,虽然也喜欢想想将来,并想得很远。就因为想得太远了,眨眨眼之后,自己也不知想些什么,只剩下一些莫名的快乐和忧愁。她的一对眸子清明如水,看见什么都觉得不错,看见人人都觉得好,梁子和柱柱更好。在更好的人面前,她倒不是自卑,她常常是忘了自己,只剩下别人。

端午节,家家吃粽子。包粽子离不开苇叶,苇子园里的苇叶是最好的,条长,幅宽,碧绿碧绿,包出的粽子带着一股新苇的清新。端午节的头天下午,梁子在园子边采苇叶,小青过来了,说:“梁子,我帮你采。”她说里边的叶子更干净,到苇园深处采去了。梁子跟了进去。小青说:“梁子,你笛子吹得真好,听见你吹笛子,我都不想活了。”

梁子吃了一惊:“小青,你干吗说傻话,你……咋啦?”

“不咋,”小青回头笑笑,“真的,你说可笑不可笑?”眼睛仍然笑着,却有泪水从眼里浸出来。

梁子说:“那我再不敢在你面前吹笛子了。”

“我就要你吹。”

“好,我吹。哪天我把笛子带来,让你听个够。”

“说话算话。”

茂密的苇子是绿色的帐,绿色的帐子真严实,真静谧。梁子动了心,想说:“小青,让我摸摸你的手吧!”话未出口,他仿佛听见小青说:“不兴摸人家姑娘的手。”他又想说:“那让我摸摸你的衣服好吗?”又仿佛听见小青说:“衣服也不能摸。”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不好意思地笑笑。小青问他笑什么。他说不笑什么,又说心里高兴。

到了秋天,苇子园变了样,叶子一片金黄。特别是那苇穗好看,在苇梢顺顺地甩出来,麻灰上镀一层银光。动风时,苇穗弯垂着拂来拂去,让人觉着温柔。苇穗打草鞋最暖和,若采,趁现在未扬花时抓紧采,一错过时机,那满园的芦花就会雪一般纷纷飘去,再寻觅不见。

柱柱每年都采苇穗,因为每年都有人央他打草鞋。今年又来时,小青过来帮他采。起初两个人不说话,只有苇叶相擦的沙沙声。小青耐不住,问柱柱都是给谁打草鞋。柱柱已经有了自己的思路,说出的话是答非所问,他说:“小青,等你出门子时,我给你做一套最好的嫁妆。”

这话题在小青听来是崭新的,一时没有防备:“什么出门子?谁说的?”

“难道你一辈子不出门子吗?”

小青俨然有点生气:“我一辈子不出门子,就守着这苇子园。”

柱柱愿意小青生气。他在苇根处看见一个小小鸟巢,鸟巢十分精致,只是已经空了,一家子全飞走了。小鸟的巢使他发了一点奇想,不免多看了小青几眼。小青正把一把苇穗在脸上蹭,说:“真软和,真滑溜,跟丝线一样。”柱柱心里说:“你的辫子更软和,更滑溜。”有了这样的想头,他向小青身边走去,伸手就能摸到那油光光的辫子了,可他的手像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末了自我解嘲地笑笑,笑得有点异样,有点傻。

小青后来没嫁给梁子,也没嫁给柱柱,嫁到外村去了。说出来原因也许人们不信,原因太没分量,太不算个原因,小青的父亲不愿意女儿嫁给眼皮底下的人,一句话,把年轻人的好梦全扑灭了。

小青被外村人得去的日子是腊月,苇子收割尽了,偌大的苇子园显得空荡荡的。人人都说小青爸的女婿长得不错,村上大人孩子听见接亲的鞭炮声都跑去看。只有梁子和柱柱没去。梁子一个人走到野地里去了,没想到在野地里碰上了柱柱。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柱柱说:“梁子,外面冷,到我家去吧!”柱柱拿出烧酒,两个人没说的,一替一口喝。喝得多一点,先是咯咯地笑,笑着笑着,“酒”从眼里流了出来。后来两个人倒在凉地上睡着了。

听人说小青的日子过得还行,缸里有米,瓮里有面,不受屈。只是孩子生得多些,人显得老相了。她生的都是女孩,婆家人不罢休,意思让她一定生个男孩子出来。生的偏又是女孩子时,她恨自己不争气,不吃不喝,折磨自己。这样,小青再不是苇子园的小青了,连白发都有了。

梁子和柱柱还把小青当苇子园里的小青看。梁子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已是城里人了,并在城里娶妻生子。回家探亲时,听说小青来走娘家,专门去看望。小青知道梁子的身份不同以前,很有些经不起,手脚不好措置。梁子呢,一点也不傲人,问到小青为何这般瘦弱。只这一句,小青就扑簌簌滚下无数泪来,梁子安慰了小青好多话,劝她别再要孩子了。小青使劲点头。

小青用架子车拉着几个孩子回婆家时,半路上碰见柱柱。柱柱也有一家人了,日子过得很殷实。他非要替小青拉一程。小青就让他拉。走了一程又一程,柱柱还不撒手。小青说:“柱柱哥,苇子又该甩穗了。”

柱柱说:“是的,又该甩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