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河床
金眼打听到羊年没有老婆,来到羊年的宿舍,说有一个女人,现成的,问羊年要不要。羊年知道金眼贩卖牛马兼做女人生意,问一个女人多少钱。金眼说,咱弟兄,什么钱不钱的,你先看看人,看对了眼,把人领过来先用着,别的事儿都好说。他嫌羊年上来就拉架子讲价钱太直性了,说这女人不是别人,是他外乡的一个表妹,他要给表妹找一个好主儿,挑来挑去才选中了羊年。羊年笑笑,没有揭穿他。
“怎么,你不信?”
“你有几个表妹?”
金眼当然不会讲他有几个表妹,他有些警惕,做出生气的样子对羊年说:“你这人……你不信拉倒。你两只手打光棍儿,打来打去怎么样?一只雀儿也打不出。有表妹过来陪你,光棍儿一下子就不光了。表妹人怎么样我不说,反正过了这个窑没这个炕了。”
羊年答应去看看。
金眼这才高兴了,说他刚才从山上下来,见粉红的桃花开满了坡,算着今天有人该走桃花运,果然应在羊年身上了。
羊年又笑笑。羊年的笑是无声的,目光也回避着,似乎有点不大好意思。
金眼家住在白照。白照是一个小山村。第二天,羊年穿了一身干净衣服,备了两盒点心,到金眼家里去了。金眼正在院子里用带锯齿的铁梳子给一头牛梳毛,小牛不过两三岁口,全身的毛黄亮亮的。小牛大概被梳理得有些舒服,眯眼站着不动,只有尾巴梢儿轻轻摆来摆去。金眼见羊年来了,同时把羊年手提的点心也看到了,叫羊年:“羊师傅,说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什么!”冲屋里大声喊,“四锦,四锦,你看谁来了?”把点心接过去了。
屋里无人应,一个女子却从屋山下的茅房里出来了,她出来得有些匆忙,两手在衣服下的裤腰上还有动作。动作完了,她把衣服襟子往下拉展,仿佛把上茅房的事也遮掩了,问金眼:“大哥你喊我?”她本来已把羊年看到了,装作没有看到。
金眼扬着下巴把羊年示给四锦:“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呢?四锦认不出是谁来了。
“这就是我给你说的羊师傅呀,羊师傅是国家煤矿的工人,吃国家粮,拿国家钱……这还不算,羊师傅是真正的青头厮,从来没开过壶。青头厮,你懂吗?”
男人的事四锦是懂得的,但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懂,把眼睛去瞅羊年,看这青头厮的头有多青。她一瞅就禁不住微笑了。
羊年的目光无处落脚,只得落在小牛身上,他走过去,把小牛背上的细毛抚摸着,问金眼小牛是不是要卖。可金眼说,今天不谈牛的事。不谈牛当然是要谈人,这让羊年有点为难。从茅房里走出来的女人羊年看见了,他原以为被人拿来当生意做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好货,不是傻瓜,也是烂瓜、老瓜,没想到这个叫四锦的女人会是这样。他想起老家镇上中学有个姓华的女学生,女学生生得小小巧巧,鼻子、眼儿很相衬。有人告诉他女学生华多么好看,像戏子。这么好的女学生被镇上一个吹唢呐的吹迷了心,有人在学校大门外看见,一个雪夜,小巧的女学生钻进吹唢呐人的棉大氅里,被人包着头带走了。目睹此景的人起初还不敢相信,待“棉大氅”过后,看清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确实是四个,才不得不相信了。羊年听说这事后,很为女学生可惜了一阵子。这个四锦不会是那个女学生,可他差点相信了金眼的话,以为四锦真是金眼的表妹。
金眼把他俩让进屋里,让他们仔细相看相看。金眼的意思是为他们创造条件,一把二人安置在凳子上坐下,就又到院子里梳弄小牛去了。他说这牛真漂亮啊,上哪儿找这样的牛去!
金眼赞叹牛的话二人都听到了,四锦笑了笑。
羊年问她笑什么。
她说:“不笑什么。怎么,连笑笑都不让吗?”
“让。”
“听说你是孤儿。”
“是。”
羊年说了“是”,就把头低下了,两只手互相包来包去。
四锦说:“跟你说话真费劲。你一点儿也不关心人家。”
羊年就问她家是哪里的。
“我没有家。”
“你的老家呢?”
她答的仍不是羊年所问的,她说:“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局面僵了一会儿,羊年无话找话,夸她的表哥很能干。
四锦似有些转不过弯儿来:“表哥?什么表哥?”
“金眼不是你表哥吗?”
四锦这才转过来了,连忙说:“是呀,我表哥是挺能干的。”抿嘴笑了笑。
羊年这次不敢问她笑什么了。
羊年要走时,金眼问他人怎么样,对眼不对眼。羊年样子有些犹豫,说四锦人长得小了点儿,好像没长开。他后面还有话,他的个子这么大,四锦身子这么小……这后面的话正不好出口,金眼就把他的话打断了,说:“老弟,你这话就外行了,川马小不小,照样能驮,能跑,能生小马儿。马越小,就越皮实,用起来越耐久,越不爱生病。你不识货,话就不好说了。这不能怪你,你没用过女人,当然分不出好坏。你用用就知道了,小个子女人,那才是真正的宝贝。”
羊年问他是不是把四锦用过了。
金眼笑了,说:“羊老弟,你这玩笑可是开大了,我兔子不吃窝边草,四锦怎么说也是我表妹呀!”他看出羊年对四锦有些动心,就故意说,“既然这样,我看这事儿就算了吧。我本来想跟羊老弟攀一门儿亲戚,谁知攀不上。亲戚不成仁义在,你不能说我有好事儿没想着你。”
羊年想了想,说好吧,就走了。
金眼明白自己的话把老实人将住了,得给羊年一个台阶下,才能把买卖挽回。他取下挂在院内树上的两盒点心,追上脚下黏滞的羊年,让羊年把点心带回去自己吃,红娘没做成,羊年的礼他不能收。羊年站下,让他说价钱。金眼说“好说好说”,却不说。他这次没有再提让羊年把人“先用着”的话,让羊年出一个价钱试试看。羊年样子有些恼,说:“我不出!”转身欲走。金眼一把将他拉住,按牲口市上的习惯,把衣袖往下甩了甩,罩住手,然后把羊年的手拉住,意思要在笼接在一起的袖筒口里用指头代表数字,把价钱捏一捏。羊年一甩手拒绝了,意思是:你他妈的少来这一套!羊年不知,这个动作在牲口市上是另有意思的,它表示要求对方讲明价不讲暗价,别掖着藏着。金眼要的价钱大了些,羊年心里估算一下,把他这些年的积蓄都拿出来还不太够。
金眼知道这光棍儿汉有难处,解释说,不是他老母猪吃食张口大,他是为表妹着想,收几个钱替表妹存着,以后好了歹了,表妹不至于没口饭吃。他猜羊年会跟他讨价还价。俗话说得好,光棍儿的钱不是串在光棍儿上,是穿在锯条上,取下一个不容易。讨价还价他不怕,挖煤的事他不在行,对付讨价还价可是他的拿手戏,这个戏羊年无论如何唱不过他。
羊年什么戏也没唱,答应明天下了夜班送钱来。
羊年交了钱把四锦领走时,四锦显得很欢喜,翻过山说山高,走过水说水长,似乎对前途无忧无虑。倒是得了女人的羊年,像是满腹心事,话头儿很稀。四锦问他:“怎么,你不喜欢我吗?”
“喜欢。”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不是正说着呢吗!”
“我知道,你嫌我个子小,对不对?”
“谁说的?”
“你别管谁说的。”她用的比方像是跟金眼学来的,“川马小不小,高头大马不一定跑得赢它。”
“你是川马?”
“你是高头大马?”
两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
当晚,羊年告了假,不下窑了。同宿舍的两个矿工到别的屋睡去了,为他俩腾开了地方。羊年在窗户上挂了床单,给四锦指了他的床,让四锦坐在他床上,他却到别人床上坐着去了。对于使用女人的事他心里慌慌的,有些无所适从。
四锦呢,大概要看一看羊年的本事,也不主动。
羊年问她饿不饿。
她说饿,饿着呢!
“你想吃什么?”羊年问的是饭食,矿上食堂里鸡有,鱼有,豆腐也有,四锦只要说出想吃什么,他马上就去端回来。
四锦说:“想吃你。”
羊年明白她的意思,说:“想吃我容易,四面尽你挑,你想吃哪块儿就吃哪块儿。”他站到四锦面前去了,把胳膊上的肉捏了捏。
“我想吃你的心。”
“心在里边呢,隔着骨头隔着肉,我怕你吃不到。”
“我把隔着的东西都咬破,你看我吃到吃不到!”她把大个子羊年狠拽了一下,拽得和自己正对正,就站起来,开始剥羊年上身的衣服,剥了外衣剥内衣,把羊年剥得裸着膀子。
羊年心跳加快如打“紧急风”,越打越紧急,简直分不出点儿来,他只说:“我怕你吃不到,我怕你……”
四锦找准里面长心的那块地方,嘴对着胸盘子做出大啃大嚼的样子,却不啃也不嚼,只把那粒小东西嘴来嘴去,舌来舌去。羊年觉得身体另一处有大潮汹涌澎湃,势不可当,他说:“啊呀这不得了……太不得了啦……这怎么办呢……”不知不觉就把四锦抱起来了。
完事后羊年有点想哭,为自己,也为四锦。没哭出来,他就叹了一口气。四锦问他是不是后悔了,他轻轻摇了摇头,问四锦疼不疼。四锦先说不疼,又说有点儿疼,不过,没事儿。羊年把四锦轻轻拥着,像拥一个孩子。
羊年不止一次听到工友们评价某个遭遇不幸的矿工,说那个矿工连女人什么味儿都没尝过就死了,太亏了。也不止一次听到有的初试云雨的矿工自炫,总算知道女人是什么玩意儿了,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过去他对这些话吃不太透,觉得工友们是不是把男女之事看得太重了。现在他开始有点明白,工友们的话一点也不过头。二三十年来,他走哇走哇,不知走到哪儿算一站,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了。四锦的到来,使他一下子把停靠的站点找到了。站点小小的,没有山也没有水,可刚才的事情使他觉得仿佛爬了千山,涉了万水,把什么都经历过了。在经历中,他生了一回,死了一回,又生了一回。生生死死之后,他的心平静似水,柔软似水,剩下的就是莫名的脆弱和对四锦的怜惜了。
工友们知道羊年得了女人,玩笑是少不了的,一下窑,那些兄弟们就问他女人什么味儿。
什么味呢?他说什么味都有。
大家让他讲讲。不是什么味都有吗,就按苦辣酸甜咸,一味儿一味儿地讲。
羊年说:“那不可能。”
工友们有些失望。羊年没有讲出有味儿的来,有味儿的玩笑却含了一些醋味儿。一个说:“头大帽子小,帽子撑破这咋了。”还有人知道羊年的女人是花了大钱买来的,问他是否把女人锁在屋里了。听羊年答没有,就说不好,等羊年下班出窑,那女人早远走高飞了。羊年说,锁住身锁不住心,她愿走哪里就走哪里。话虽这么说,羊年心里未免犯嘀咕,买来的母鸡腿脚子野,鸡飞蛋打的事儿是有的。有个工友花钱从车站领回一个女人,夫妻没做满一月,那女人趁工友在窑下上夜班,就卷包而去。工友按自己的估计,每天下了班骑车几十里到车站去转悠,有一天晚上果然把那女人等到了,他一把拉住那女人说:“好你个没良心喂不熟的!”不料那女人一点也不害怕,她给羊年的工友算了一笔账:工友总共花了多少钱,加班加点共做了多少回“夫妻”,每回平均合多少钱,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算的结果,按市场价来比,工友不但不吃亏,好像还占了便宜。工友不同意这种算法,说这样不是等于把自己零卖了吗?女人说,零卖整卖都一样。工友让女人跟他回矿上去。女人让工友拿钱来。两人正不可开交,黑影里晃过来两个壮汉,问他们拉拉扯扯做什么,要耍流氓吗?工友倒成了无理的。羊年不知道自己和那个工友会不会有同样的遭遇。他看四锦不像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可是,这事儿也很难说,煤层隔地皮,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透谁心里想什么。
羊年下班从窑下升出来,草草洗了几把,就回宿舍去了。四锦没有远走高飞,四锦还在。四锦满眼望着他,说:“你回来了!”
羊年心里有些感动,但他装作平平淡淡,说“回来了”。
按他们的计划,四锦买了锅碗瓢盆,买了油盐酱醋,拉开了过日子的架势。四锦把饺子也包好了,在床板上的一张报纸上排好队,羊年一回来,她就开始把饺子往沸腾的锅里下。四锦包的饺子像她这个人,小巧玲珑的。羊年一看就笑了。
四锦说:“我知道你笑什么,你笑我包的饺子小,对不对?”她跟羊年开了一个俏骂人的玩笑,“马车后面放的草包大,你吃去呀!”
羊年觉得这种玩笑很亲昵,很有家庭味儿,让人开心,他说:“我才不吃草包呢,我吃你,我也吃你的心。”
四锦见他这么快就把自己的一套学会了,越发心痒脚轻,说:“你吃呀,你吃呀,我看你吃……别急,等我把饺子捞出来……”
羊年“吃”得一点也不逊色。
可是四锦说:“我没教给你的还多着呢!”她想起一句戏文,就轻轻地唱:“我把你蹿山跳涧都教会,就不教你狸猫爬树梢。”
羊年问她什么是狸猫爬树梢。
她说狸猫爬树梢就是狸猫爬树梢。
日子一天天过下来,四锦教给羊年的东西果然不少。羊年是四锦的好学生。三春过后,夏天来了。夏天到来时四锦还没走。四锦把羊年侍候得很不错,羊年想吃辣做辣,想吃酸做酸。羊年以前不喝酒,四锦说,我让你喝。羊年就喝。羊年喝两杯就软得不行了,四锦的酒量却大得惊人。夏天的雨总是比春天的雨大,一下大雨,四锦就去井口等羊年。羊年还要到澡塘洗个澡,他让四锦先回去。四锦不回去,就在澡塘门口守候。等羊年出来,她才把伞举在羊年头顶上,和羊年一块儿回宿舍去了。羊年倒班时,他们还一起到野外去玩。煤矿后面有一条河,河床很宽,水很少,弯弯曲曲,流得很勉强似的。羊年告诉四锦,往年夏天,他下了班都是到这里洗澡。四锦问他现在怎么不来了。他说下了班急着回家。四锦问他急着回家干什么。他说:“你知道。”
四锦说:“我不知道。”她让羊年说。
羊年说:“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什么?”
羊年又说:“你知道。”
四锦撇了撇嘴:“你不用哄我,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子,你怕我跑了,是不是?”她没等羊年回答“是不是”,就指水边的一枚卵石给羊年看。羊年把卵石给她捞出来了。四锦把圆圆的带白色斑纹的小东西捏在手里,又有了新问题,她问羊年这石头怎么这样圆?是谁磨的?怎么磨的?磨成这样得花多长时间?好在这些问题是羊年琢磨过的,他说,原来这里水很大,水流推动石头,石头互相摩擦,时间长了,石头的棱棱角角都磨掉,就成圆的了。至于用多长时间,恐怕得几十万年吧。两个人估不透几十万年是多长,就往天边眺望,想用眼估一下。天边被山的脊梁挡住了。看来几十万年的事儿永远估不透了。
四锦除了在矿上给羊年做老婆,也以表妹的名义到金眼家走一走。金眼也到他们家做客。金眼问羊年:“我说得不错吧,我表妹怎么样?”
羊年承认不错。
金眼说:“好事还在后头,到了明年,表妹给你生个儿子,你更得说不错。明年是猴年,我看你儿子就叫猴年得了。”
羊年看看四锦,意思是让四锦决定。
四锦不同意金眼的说法,说:“大哥净瞎说,我儿子才不叫猴年呢!儿子的名字由他爹起,不用你操心。”
金眼说:“好好,我瞎说,我把话收回来,行了吧!”
他们的话都让羊年觉得很受用。
四锦后来还是走了。那天羊年上夜班,出井时太阳已升到矸石山的山顶。羊年路过农贸市场时,给四锦买了一手巾兜杏子。杏子是山里新摘下来的,金黄金黄,透着甜香。羊年一进家就喊:“四锦,你看我给你买的什么?”无人应声。羊年一看,只有包好的饺子在床板上的一张报纸上排放着,人却没了踪影。他想,难道四锦会离他而去吗?他把小小的饺子捏了捏,饺子已经有些干边儿,看来昨天晚上就包好了。他把木箱打开,手伸进棉衣底下摸了摸,相信四锦真的走了,因为昨天刚领的工资没有了,母亲的遗物——一对厚重錾花儿的银镯子也没了。羊年一时有些发傻,手巾兜儿里的杏子滚了一地。他没有声张,像四锦在家时做的那样,把门从里边插上了。这事情对他来说不大好接受,他要好好想一想。这时有个工友从门口路过,问羊年嫂子给他做什么好吃的。羊年说,没什么,家常饭。
羊年什么也没吃,到金眼家去了。人去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羊年不打算跟金眼要人,要也是白要。他想通过金眼把母亲的镯子追回来。母亲说过,这镯子要传给她的儿媳妇。既然四锦不愿做母亲的儿媳妇,就不应该把镯子拿走。金眼不在家,只有金眼的老婆在家。金眼的老婆说,金眼又外出贩牲口去了。羊年问她金眼什么时候回来,她说没准儿。羊年什么都明白了。
回矿时羊年头有些蒙,脚下有些沉,仿佛失了方向。路过那条河,他就站下了。河边有几棵树。没有风,树显得很安静。羊年到一棵树下坐着去了,坐了好久。
有人发现羊年的老婆没有了,问羊年新媳妇到哪里去了。羊年说走娘家去了。人问新媳妇的娘家在哪里。羊年说,她娘家离这里比较远。
羊年又开始到河里去洗澡。夏天雨水多,河里水稍大一些,深的地方能到腰窝。羊年下到最深的地方,一低头就看见水里有个黑脸人。流动的水把黑脸弄得歪瓜扁梨,古古怪怪。他心说,这是我吗?挥动手臂左右划水,把“我”抹掉了。洗下身时,羊年就到浅水处。他洗得慢慢的,洗几下,捡一个石块投一个远,或从一块大石缝中摸出一只小毛蟹,自己的眼对了毛蟹的眼,把毛蟹左看右看。他不必担心有人会看见他,会伤了风化。这里空空旷旷的,除了太阳、山峦、树木、石头,极少有人走动。去年夏天,羊年倒是在这里遇到过一位放羊的老汉,他用老汉的烟袋吸过老汉的旱烟。老汉的气味儿和样子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两个人很说得来。他今年还没看见老汉和他的羊,不知老汉和他的羊还来不来。他朝老汉以前经常出没的那个山包看了看,山上有些苍茫,太阳晒出的一层风水之气在盈盈波动,让人发愁。
羊年上夜班时,升井是白天。上中班时,升井是半夜。有时半夜下班,他也愿意一个人到河里洗一回。有人说夜晚是鬼的世界,特别是夜晚的水里,鬼们特别活跃,人若夜间下水,一不小心,就会被戏水的鬼当成伙伴拉走,也成了鬼。可羊年不怕。工友们都说羊年这人有点怪。羊年一个人来到河边。夏夜的河边有虫鸣,虫鸣很繁密。天上的星星也很繁密。繁密的星星映在河里,随河水流走了。一眨眼,星星又回来了,还是在原地方,在天上是原地方,在水中也是原地方。在夜里,河边的一切和白天都不一样,山石草木朦朦胧胧,既亲切又诡秘。不远处有一棵树,树小小的,像一个人。他把树看了一会儿,觉得小树搔首弄姿,在向他发出召唤。他走到树跟前,把树摸了摸,证实的确是一棵树。他想起四锦,不知道四锦到哪里去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四锦。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他不认识人家,人家也不认识他。独有这个叫四锦的女人,跟他有过那么一段交情。他不恨四锦,四锦给了他女人的一切,按工友们的说法,得到过这一切,死了就不亏了。他只是有些舍不得四锦,想到可能永远见不到四锦了,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八月里,羊年听说,金眼被县里抓起来了,关进了大牢。接着听说,县上还抓了一些女人,正集中在大明水库边一处敬老院建房工地干活儿,算是劳动教养。羊年想,四锦会不会也在那里干活儿呢?矿上离水库不远,只有十几里路,羊年打算去那里看一看。从矿上到水库是下坡路,路两边都是庄稼,高粱、玉米、大豆、谷子等,满眼肥绿。羊年走在这庄稼地里的小路上,像是回到了家乡,心里涌起一股别样的滋味。
水库边果然有一片圈起来的建房工地,有一所房子已开始封顶,另一所房子刚起到半腰,男男女女,七手八脚,在各处干活儿。羊年躲进一方杨树的苗圃里,一眼就把四锦看到了,四锦正和一个男的一块儿和石灰,把石灰里掺上麻刀,兑上水,和成泥。四锦穿的一身衣服还是羊年给她买的,衣服上溅了不少灰泥点子,看上去又脏又旧。四锦手里拿的一张铁锨很大,和她小小的身量很不相称,显得她像是一个童工。四锦比在矿上时瘦多了,小脸儿黄黄的,头发干干的,干几下就用袖子擦额上的汗。四锦跟着羊年时,羊年从来舍不得让她干这般粗重的活。羊年有些心疼,心说:我让你作,这下作到家了吧?自作自受,这是何苦呢!他没有马上去见四锦,而是返到矿上买了一只挺大的酱肘子,才去看四锦。四锦说过,她最爱吃的就是酱肘子,酱肘子解馋。工地的警卫不是很严,羊年说是来看望他妹妹,警卫限了一个时间,就让他进去了。
四锦一见羊年,样子有些惊恐,不由得往后退。
羊年说:“给,你最爱吃的酱肘子。”
四锦说:“我不吃,我不吃。”
羊年说:“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一定是这里生活不好。”他走过去,把盛在塑料袋里的酱肘子触了触四锦的手。
四锦仰起脸看了看羊年,再低下头时,眼泪就下来了。她还是没接酱肘子,说:“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
“我干吗打你,你跟着我几十天,我动过你一指头吗,你自己说?”
“没有。”
“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没有。——是我没良心……”
羊年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算啦,什么都不说了。”他拉起四锦的手,把肘子塞到四锦手里,又掏出一些钱给四锦。四锦坚决不要羊年的钱,她显得很固执,说在这里花不着钱,并说,要是羊年硬给钱,她不但不要钱,连肘子也不接受了。羊年只好作罢。羊年提起银镯子的事,讲了银镯子的来历和母亲的心愿,要四锦把银镯子还给他。四锦问他是不是找到对象了。羊年说没有,还找什么对象,不找了。
四锦说,银镯子被她卖了。
羊年问她卖给谁了,能不能赎回来。
四锦说不出卖给谁了。
此后,羊年经常来看一看四锦,每次来都给她捎些吃的。四锦不让他来,他答应了,可是还来。有时把吃的东西交给四锦就走了。有一回,四锦把他领到自己宿舍去了。宿舍是一个就地撑起的破帆布篷子,里面打的是地铺。一进帆布篷子,四锦就替他脱衣服,说:“来吧,快点儿。”
羊年把衣服掖上,说:“不行。”
“只要快点儿,没事儿。”
羊年说:“我来看你……不是为这个……”
“那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四锦不得不重新打量一下面前的这个人,人说在女人面前男人都是一样的,看来这话不完全对。
敬老院建成后,四锦的劳动教养也解除了。人家要遣送她回老家时,她死活也不肯,要往水库里跳。正好敬老院需要服务人员,就把她留下来了,安排她干些给老年人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差事。她干得很卖力,对老年人也知冷知热。老头老太太都喊她“小四锦”。
忽一日,四锦到矿上找羊年来了,对羊年说:“我来跟你说说我过去的事儿……”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羊年越劝她“别哭别哭”,她哭得越痛心,到后来竟大声号啕起来。羊年手足无措,他的鼻子也酸溜溜的。
四锦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说她是给羊年送银镯子来了,说着从随手提来的一个袋子里拿出那对錾花的银镯子。银镯子原样去原样回,包镯子的红布也是原来那一块,银镯子上生的一些绿锈也没擦去。
羊年有些惊喜,仿佛看到母亲又回来了。
“你不是说卖了吗?”
“我压根儿就没卖……我想自己留着戴……”
“……”
四锦表情有些严肃,她把镯子交给羊年,叫着羊年的名字,说:“你要是愿意呢,就把镯子给我戴上,我一直戴到死;要是不愿意呢,我扭头就走。”
羊年想了想,把镯子给四锦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