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头读《三国》
二十年前,我曾带着几个初中生读《三国演义》。他们程度不差,也极知此书之好;但是,读着读着,总觉吃力;稍无督促,便常中断;若无引领,更难以卒读。
这窘困,我完全感同身受。这窘困,肯定也见诸许多人身上。三十多年前,我读《三国演义》时,年纪相仿,困境相似。那时,我一个人读,读着读着,处处皆如路障,七颠八倒、坎坷非常;我几番挣扎,是否该就此打住、索性放弃;后来,终究勉强翻完。其实,完全就是跳着读,每回一跃,动辄数页。尤其遇到诗,更是一概不看。因为,对于诗,我完全没辙。对诗的束手无策,一直延续到我大学毕业。当时读《红楼梦》,十首诗中,少说也得跳过八九首。现在想想,实在可笑。不读书中之诗,还夸口,我读完《红楼梦》了呢!
那时年少,《三国演义》也就这般匆匆翻过,囫囵吞枣,略见仿佛罢了!真说读出了什么,回头一想,是该脸红的。而后,年龄稍长,不时听闻,前人多有年幼即熟读《三国演义》者。于此,我当然自叹弗如,也明知可能。但是,总觉这事距今迢遥,恐已日益邈远。然而,到了最近,那迢遥之距倏地消失,竟瞬间成了眼前之事。
就在这阵子,我家里的三个小朋友,每晚临睡前,俱抱着厚厚一本、罗贯中原文版的《三国演义》,像翻闲书似的看。他们未必逐回逐字读,但分明看得比当年的我、比我那些学生,甚至比现在的许多大学生,都来得既轻松又愉快。本来,我只尝试要他们读一两回,以观其效,孰料,他们却几乎真成了习惯。尤其二丫头允和,已经连续好多个晚上,总要看个几十分钟才肯睡觉。
我问她:“从第一回开始读吗?”她点头称是。
“现看第几回了?”
“四十三回。”
我再问她:“如果读到诗,会跳过去吗?”
她说:“不会。”
“你读得懂吗?”
她很认真地答道:“有些懂,有些不懂。”
前天,我看她一边读着,还一边拿纸笔抄着,便不免好奇,问道:“抄啥?”
她说:“抄诗呀!”
平时迷糊的阿和读《三国》、唱京剧却是一心一意,认认真真。
抄诗?
允和现在小学四年级,在校成绩平平,记忆力不大好,功课老忘记带,东西更是经常丢三落四,因此,她还被处罚了好几回。
有一次,她做语文功课,写着写着,忽抬头问道:“爸,正确的成语应该是‘天生丽质’,还是‘丽质天生’?”
我说:“都可以。”
隔一会儿,我问她:“阿和,你是‘天生丽质’还是‘丽质天生’?”
她嘻嘻两声,只是傻笑,我接着笑说:“你是‘天生迷糊’啦!”
“天生迷糊”的她,做事散漫,读书、写字、背诵,一概从“懒”。因这毛病,也不知挨了多少骂。相较于姐姐与弟弟,她背诵既慢,读书写字又容易分神,常常一愣,便发呆许久。但这回,读起原文版的《三国演义》,较诸那些程度好上许多,年龄又大了不少的中学生,她却读得一心一意、津津有味。你道这是为何?
这些中学生,和三十年前的我所受的语文教育,多半相侔。我父母亲不识字,家里又书册全无,自然也就没什么家学渊源。学校教啥,我也只能学啥。托白话文运动之“赐”,我当时就读的小学,可是从不教文言的,甚至,连唐诗都不背。小学六年级,有次朝会,抽到我上台背诵课文,还记得,那题目是《不要怕困难》,讲英国海军上将纳尔逊的故事。十二岁之前,我就只念了这样一篇篇的大白话。真头一回读文言、头一次背古诗,已然是初中一年级了。初中才开始接触文言,对多数人来说,其实已为时过晚。盖因念白话既久,便成惯性,更成习气;人总爱好逸恶劳,习于简单轻松的白话文,乍看文言,自然多有不适。于是,嫌难畏阻、心生排斥,既有个排斥之心,又焉能学好?至于古诗,更是如此。小孩直觉佳,音节韵律感尤强,他们但凡经常诵诗,自然妙韵天成。一旦过此年纪,音律迟钝,直感不再,语文课那种分析式的古诗读法,不仅事倍功半,更让读诗变成了一桩苦差事。况且,中学功课重,英数理化,早占大半时间;再者,我素非聪颖,更非一学便会之人。如此一来,文言也好,古诗也罢,自然就学得七零八落了。即便《三国演义》只是精练白话,最多也只能算是浅显文言,然而,对于我等,仍属艰涩非常,依旧是千难万阻、苦不堪言。至于书里头大量的诗句,就更别提了。
阿和呢?
阿和天生散漫,不算聪颖,又非好学之人。认真说来,实在不是一个读书坯子。怎么办?学习之事,贵在一个“兴”字,尤其小孩,存个欢喜之心,深根以发芽,来日总是可长可久。学习难免要有勉强,但勉强过度,就变成了填鸭,也必然会揠苗助长、适得其反。所幸,她上有大姐、下有小弟,于是,可一起打闹、一起游戏,更可一起学习。换言之,她虽天生稍有不足,那就后天多多熏陶吧!
所谓熏陶,无非就是耳濡目染。譬如我偶尔写写书法,她总盯着看;我平常写文章,她在一旁逐行读;在家吃饭时,播放些音乐,久而久之,她便对《春江花月夜》《月儿高》这些古曲耳熟能详;即便读《三国演义》,也是她看着儿童改写版,却觑得我案上的《三国演义》满满是字,因与之不同,因此才心生好奇的。然而,终究说来,真论熏染之力,我还是远远抵不上她的姐弟。
他们姐弟三人,都爱看《三国演义》电视剧。我家里不看卡通,也一向不玩电玩,一块儿观看此剧,遂成了他们的莫大娱乐。每回看个一集,总可以议论纷纷,然后又笑声连连。姐弟仨先是看旧版,读毕,又将新版逐集看过。新旧相较,不论是曹操、刘备,抑或关羽、赵云,他们皆各有好恶,也多有点评。三人争论起来,即使谬悠荒唐,也煞有意思!待新旧俱已看过,故事愈加熟稔,他们就愈加观之不倦。
多少年来,中国人从小到大、自幼至长,正是这般地读三国、说三国,读之不尽,说之也不尽。好的东西,一定耐看。绝好的东西,更可毕生反复读之。这通于他们看京剧。京剧剧目越是熟悉,就越可百看不厌。尤其骨子老戏,那动人的折子、好听的唱段,总想反复听之、反复观之。这看似重复,其实每回每次,皆可领略出一些新意思,又可咀嚼到一点儿新滋味。这样的每回新意思、每次新滋味,就是禅宗所说的“日日是好日”。
京剧戏词精练,介于文白之间,唱词近诗,尤其讲究音律。凡此,对小孩的语文,裨益颇多;对其性情之陶冶,更有潜移默化之功。戏曲原是国风遗韵,也是温柔敦厚之诗教的无声不歌与无动不舞。阿和于此,本无甚兴趣,早先她姐弟常看,尤其弟弟,是个戏迷,至于她,多半只是一块坐着,然后画着她自己的画儿(她爱画,也画得挺有意思)。但坐着坐着,熏染既久,一回两回,她也抬头看看,侧耳听听。看久了,听熟了,耳濡目染,竟也跟着萧何这般对韩信念了起来,“将军,千不念,万不念,不念你我一见如故”。念完之后,前几天,也见她边走边哼,哼起了《大登殿》王宝钏唱段:“唯有女儿我的命运苦,彩球单打平贵男;先前道他是个花郎汉,到如今,他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驾坐在金銮。”
熏染一久,有了兴味,戏目就随之宽广。早先,他们最熟悉的,尽是《群英会》与《龙凤呈祥》这种三国戏,新近,则开始看《红鬃烈马》。一次,周三中午放学,我问二丫头下午做啥,她说,要与弟弟合抄一段《武家坡》戏词。结果,姐弟俩边看边抄又边唱,一个薛平贵,另个王宝钏,一段快板,两人对咬得乐不可支。我原在楼上读书写稿,却闻听楼下阵阵嬉闹。无奈,只好稍稍停歇,伸伸懒腰,听听那楼下的朗朗笑声,再伴着断断续续的高亢与亮烈的京胡。
之后,姐弟仨每回出门,总要像唱儿歌,又好似流行歌一般,哼哼唱唱,信口哼上几段京剧唱腔。他们边哼边玩,边玩边闹,搁在以前,会猜猜三国人物的名与字,最近,忽又变成了唐诗大赛。背诗,原也是姐姐与弟弟的擅长。大姐背得快,也背得多;小弟这半年则急起直追,颇有后来居上之势。他们商议,先背《兵车行》,而后《琵琶行》,一人一句,轮流更替。每回轮到阿和,总会结结巴巴,嗫嚅一阵,姐弟枯等不及,便抢着背了去。几次被抢了背,二丫头有些懊恼,便开始不太言语。再过一会儿,《琵琶行》已了,接着《长恨歌》登场。这晌,不知为何,开头才三两句,姐弟忽然有些短路,都吞吐了起来;反倒阿和顺畅非常,看两人接不上来,干脆就抖起了威风,一路斩将搴旗,如入无人之境,连珠炮般越背越快,越背越得意,就把《长恨歌》一口气背完了。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念罢,语初落定,这时,东邻西座悄无言,一旁姐弟,竟都静默非常,满脸诧异。
随后一天晚上,阿和新背完一首七律,对我言道,待《唐诗三百首》整本背完,接着,她要续背《老子》《庄子》。闻听此言,我多少有些狐疑,她这懒散之人,怎么突然就好学起来了呢?遂问道:“哦,你怎么想到要续背《老子》《庄子》?”“因为,姐姐背过了呀!”
是呀!见贤思齐也好,不甘示弱也罢,这晌,她有这个兴头,肯定就是件好事!但凡在兴头上,小孩学啥都快,学啥都好玩。懂得的,好玩;不懂的,更好玩。她读唐诗,岂会在意懂或不懂?早先她背过的《论语》,现在打算要读的老庄,又岂能懂得多少?甚至,他们姐弟熟稔非常的新旧版三国电视剧,果真又理解了其中多少曲折?但是,这可一点儿都不打紧。真要说,在意懂多懂少,那纯粹是大人的问题;小孩一向不受此困,他们可从来就没这个问题。对他们而言,凡事但须兴致盎然、意趣非常,足矣!更何况,这些都是他们来日可以反复咀嚼、滋味无穷的好东西哩!别的不说,你瞧!眼下这二丫头,每天晚上就这么边读边抄,拥着那本厚厚的《三国演义》,她,可乐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