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周代礼乐文化之特质与其理想性
三王时代是华夏礼乐文化发展过程中的重要阶段。夏、商二代岁月辽远,其礼制全貌,已难考见。[11]周因夏、殷二代礼制而损益之,最为详密完备,故成为后人考察古典礼乐文化之基本参照。周制完全是以礼乐政教为核心建构起来的制度模式,礼乐是周代文化的根本表征,如柳诒徵先生所言:“周之文化,以礼为渊海,集前古之大成,开后来之政教。”[12]周代礼乐空前详备美盛,加之国祚绵长,执政者的有力推动,使礼乐文化深度作用于全社会,形塑了华夏国家的制度模式和文化精神,使礼乐成为华夏民族独有的生活样式。
一 周公与周代礼乐文化建构
周人自叙其先世出于帝嚳之子弃,帝舜时为后稷,实系华夏胄裔。然自不窋奔戎狄之后,又为西陲小国。故周之礼乐,或远有渊源,然较之作为中原正统王朝的大邑商,又相形见绌,藐焉不足道。周克商后,亟须全面的政治建构和文化建设以奠定立国基础。《尚书》载武王伐纣,战事甫毕,即访箕子而问治国之大法。然武王英年早逝,西周政权的巩固和政教格局的奠立,实有赖于周公之辅政。周公对于周朝,乃至整个中国政治文化史和思想史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核心人物之一。其最伟大的文化贡献,当属制礼作乐。《尚书大传》称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成王”,并细致刻画其作礼乐之情境、用心云:
周公将作礼乐,悠游之三年不能作。君子耻其言而不见其从,耻其行而不见其随。将大作,恐天下莫我知;将小作,恐不能扬父祖功业德泽。然后营洛以观天下之心。于是四方诸侯率其群党各攻位于其庭。周公曰:“示之以力役且犹至,况导之以礼乐乎?”然后敢作礼乐。
《明堂位》亦曰:
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七年致政于成王。
周公制作之礼,昔人或以为即《周礼》《仪礼》二书。此说自古即多异议,今人更不肯置信,多判为战国、秦汉之传闻假托。疑古辨伪之风,虽有所摧廓涤荡,但往往以偏概全,见小遗大,可谓得失参半。[13]若不将《周礼》《仪礼》二书之文本指实为周公手订,而肯定其纲领、规模肇于周初,当距史实不远。
二 周礼之制度精神与文化理想
周礼广大繁复,约其旨要,盖有以下数端:一曰封建之制。周行封建,古今无异辞,历代学者考订其制度内容极详备。本书认为封建亦非周人所创,而属三代通制,特至周而臻于极盛。二曰宗法之制。有封建,则有贵族世袭制度;有贵族世袭,则有家族继嗣问题,解决此问题的根本方案,即为宗法。封建与宗法结合,构成一个以血亲伦理为基础的严整的等级秩序,贯穿于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周代礼乐因此具有十分突出的等级秩序意味。三曰职官之制。《周礼》所言六官,今人多视为理想化设计,而倾向于以宗彝文为据重新梳理周代职官系统。然周代官制详密,应属事实。四曰学校之制。礼乐之治,以教化为本,故最重学校,本书将于论学礼时详为论析。五曰礼仪之制。《周礼》以吉、凶、军、宾、嘉五礼综括之,《仪礼》《礼记》则关注冠、昏、丧、祭、射、乡、朝、聘诸达礼。
周代是礼乐文化发展之重要时期,一方面,经过全面整顿的礼乐政教体制得以广泛深入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全方位塑造华夏文明;另一方面,周制也深刻影响了礼乐文化,使后人心目中的礼乐皆染上了鲜明的周制色彩。关于周制之特性和意义的争议几乎贯穿春秋以后整个中国思想史,成为中国传统政治哲学思考的灵感源泉。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本书将采用古代学者将周制完全理想化的立场,合理的作法是将之置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命运旅程中予以观照,视作中华民族生命成长的一个时期,承认其所展开的文化方向代表着人类社会的一种根本可能性,包含着超越其时空条件限制的理想性内核。
对于周制之理想性,王国维先生如是说:
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周公制作之本意,实在于此。[14]
牟宗三先生在《历史哲学》中对周制的道德内涵之分析,较之王氏又大为推进。他首先肯定了《公羊春秋》之说,以为周文之核心在于“传子不传弟,尊尊多礼文”。
周公损益前代,制礼作乐,孔子称之曰“文哉”,荀子称之曰“粲然”。而其密义则由尊尊传子而可窥。……文必与尊尊连。尊尊只表示政治形式之公性。唯公乃可尊。何者能公?曰理曰道,曰政治形式,曰法度。政治形式之涌现,必然有尊尊。此文之所以为文之切义也。尊尊之义,用之于宗法社会,帝王世袭,必有大宗小宗之别,因而必笃世子。盖大宗世子所以全公法也。质家笃母弟,大宗小宗不别,未能跨越所亲之直接性,只就其近于己者而与之。此则只依舐犊之私而措施,未能就法度之公而措施。故质必与亲亲连,而其所显示者要在政治形式之未涌发。法度之公,跨越时空之限制。不问亲不亲,故文家必尊尊。以尊尊为主干,亲亲只所以补尊尊之不足。……总结言之,尊尊之义,即义道之表现,亦即客观精神之出现。凡公私之辨,分位之等,皆义道也,亦皆客观精神也。此周文之所以称为吾华族历史发展之一大进步处也。[15]
历史上的周制是一个在特定时代环境中生长变化着的制度形态,其中有理想性的因素,自然也不乏弊病,古人对此并非视而不见。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争论的主题之一,便是周制之问题所在及其解决方案。当然,统治阶层之骄奢、朝廷内部之权力斗争、下层民众处境之悲苦,以及战争杀戮之残酷,在人类历史上从未间断过,但绝不能因此而否定人类文明之辉煌成就,圣贤德行之高卓,以及历史深处时时闪耀的人性光辉。
三 宗周礼乐政教与贵族文化精神
周文的重要特征便是礼乐文化与贵族制度的融合及相互塑造。贵族制将等级和宗法精神全面纳入礼乐文化制度形式中,使之深入各类礼仪的微文细节,以至后人以周礼为本考察礼乐文化时,极易将等级、宗法视为礼乐文化之根本精神。与此同时,礼乐文化也在不断形塑贵族阶层,其中最令人瞩目者,便是经礼乐教化而养成的君子人格成为贵族阶层的价值追求。[16]
《左传》为后世提供了春秋时代贵族礼乐教养的许多鲜活例证: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韦跗注君子也,识见不榖而趋,无乃伤乎?”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左传·成公十六年》)
穆叔如晋,报知武子之聘也。晋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韩献子使行人子员问之,曰:“子以君命辱于敝邑,先君之礼,藉之以乐,以辱吾子。吾子舍其大而重拜其细,敢问何礼也?”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谘于周。’臣闻之,访问于善为咨,咨亲为询,咨礼为度,咨事为诹,咨难为谋。臣获五善,敢不重拜?”(《左传·襄公四年》)
类似记载在《左传》中不胜枚举,《左传》的历史叙事即是以礼为其思想主线,在其中可以看到礼乐文化所塑造的君子人格群像:他们立身行事普遍以礼为准则,待人接物讲究谈吐优雅、言辞得体、礼貌周全、行为节制,谦谨恭敬而又保持威仪端重;对《诗》的娴熟掌握和恰切引用,体现整个贵族阶层对文化教养的重视;即便于情势凶险的战场,在展现战士之勇猛的同时也不失礼仪风度。三代贵族君子这些德行品质与文化精神,来自整个阶层对教养的重视及文教内容的系统创制。《国语》记载楚庄王为太子择师时,申叔时建议:
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道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
礼乐乃春秋贵族教育的关键内容,如此造就的君子人格,应拥有高度的文化教养和艺术品位,对诗、乐等艺术形式有深刻理解,并与其高尚的德行操守融而为一。这正是宗周贵族时代留给中国文化的最丰厚遗产。诚如钱穆先生所礼赞的那样:
古代的贵族文化,实到春秋而发展到它的最高点。……大体言之,当时的贵族,对古代相传的宗教均已抱有一种开明而合理的见解。因此他们对于人生,亦有一个清晰而稳健的看法。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显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瞭解。即在战争中,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他们识解之渊博,人格之完备,嘉言懿行,可资后代敬慕者,到处可见。
春秋时代,实可说是中国古代贵族文化已发展到一种极优美、极高尚、极细腻雅致的时代。[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