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成才路上的喜与愁
世代读书的家风和苏州的人文环境,为顾颉刚的学术成长提供了优质环境。世代读书的家风,使其家人“酷望”他能从读书上求上进,所以,尚在提抱中,祖父便已教会他不少字;虚岁3岁(1895年),母亲教《三字经》《千字文》; 4岁,叔父教《诗品》、祖父教对对子;5岁,叔父教《天文歌诀》《地球韵言》《读史略论》等;到六七岁时,已经能够读些唱本小说和简明的古书。6岁(1898年)的时候,顾颉刚进入私塾,开始习读儒家经典;8岁读毕四书,同年,开始读五经。和很多同龄人一样,五经尚未读完,清政府废除科举,顾颉刚就转入了苏州长元吴公立小学校,这是苏州第一所高等小学。这时他只读了《诗经》《左传》和半部《礼记》,直到1909年顾颉刚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祖父才又亲自教他读余下的《尚书》《周易》等。[15]
求取功名是家人安排顾颉刚接受传统教育的重要目的之一,如祖母就经常对他说:“阿双(顾颉刚的小名),你读书要好好用功啊!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一个白衣的人,你总不要坍了祖宗的台才好啊!”科举废除后,父亲仍到北京给10余岁的顾颉刚“捐了一个监生,加捐了一个五品衔”,而当时的顾颉刚也为可以继承祖父的功名感到光荣。[16]不过,后来祖父继续教顾颉刚读《尚书》《周易》等,是如有论者所说以备科举恢复[17],还是当时人对学问的传统认知的惯性使然,则值得思考。因为这时已是科举废除4年后的1909年,而顾颉刚回忆中留下的也只有祖父说“五经是总该读全的”。[18]
苏州的人文环境,则让这种对功名的追求,多少有别于寒窗苦读只为一朝走上官宦之途的功利追逐,它更像是希望在文化气息浓郁的社会环境中,获得一种身份的认同与荣耀,至少在顾颉刚的眼中是这样的。如他在描述“苏州旧日情调”时所说:苏州士绅的追求是“尽量风雅”“尽量享受”,“他们要求的只是一辈子能够消受雅兴清福,名利的念头轻微得很,所以他们绝不贪千里迢迢为官作宦……只是一味眷恋着温柔清幽的家园”,为了博得科第的荣耀,才上京赶考。[19]
事实上,顾颉刚的家人也确实未因科考而约束其阅读兴趣或钳制其思想。最为明显的例子,如戊戌维新时期,顾颉刚的父亲顾柏年是苏学会成员,戊戌变法失败后苏学会解散,顾柏年分得会中《万国史记》《泰西新史揽要》《万国演义》等书籍,顾颉刚便可随手翻览;后来,顾柏年案头的《新民丛报》,顾颉刚也可以“自己选读”。此外,在科举废除前,顾颉刚还曾读过诸如《老残游记》《文明小史》《活地狱》《庚子国变弹词》等绣像小说。[20]
从私塾到新式学堂,最让顾颉刚回味无穷的,也是随意翻阅长辈书籍和到玄妙观的小书铺、书摊上任情购买书籍。他的祖父研究《说文》和金石,室内多古文字学书;父亲为了应书院的月试,室内多文学书;叔父喜欢近代史,架上有《东华录》和《皇朝掌故丛编》等。这些书顾颉刚在读私塾时期都有机会阅读。[21]1904年后的一段时期,顾颉刚的私塾课业很松,他也可以任情选读自己喜欢的书报,后来他回忆说:“这两年中的进境真像飞一般的快,我过去三十年中吸收知识从没有这样顺利的:我看无论哪种书都可以懂得一点了,天地之大我也识的一个约略了。”[22]
从1906年进入苏州长元吴公立小学校,到1912年在苏州第一公立中学毕业,这6年的新式教育,顾颉刚学业上的重要收获,大多在课堂之外的闲览。入学不久,他便因患病休学两月,病中以《二十二子》《汉魏丛书》等自遣,“对于古书得到一个浮浅的印象”;同时,又接触到《国粹学报》,这成了他日后的经常读物,一度影响了他学术道路的选择。另外,这场病还令他返校后,“英文、算学遂不及人,故益致力国学”。[23]
进入中学后,他泛览古书的兴趣,得到进一步发展。他说:“每天一下课,立刻向书肆里跑……我虽是一个学生,只能向祖母和父亲乞得几个钱,但也有力量常日和他们往来。我去了,不是翻看他们架上的书,便是向掌柜们讨教版本的知识。所见的书既多,自然引诱我去研究目录学。《四库总目》、《汇刻书目》、《书目答问》一类书那时都翻得熟极了。到现在,虽已荒废了十余年,但随便拿起一册书来,何时何地刻的还可以估得一个约略。”[24]应该说,这为他日后的学术研究,打下了博学广闻的基础。
对于顾颉刚这种恨不能读尽天下图书、恨不能把什么学问都装进脑子里的表现,他的父亲提醒他“买书不必像买菜一般的求益”,祖母笑他“买书好像瞎猫拖死鸡一般的不拣择”[25],但从顾颉刚的回忆中,我们并未见其家人的强力干预。刘起釪认为这是受了吴派学风的影响,他说:“吴派的追求渊博的风气,凡它影响所及的地区内的读书者也跟着追求,在它的中心地区当然更甚,这在顾先生就几乎习以成性,识字稍多就喜欢广泛涉猎。”[26]
良好宽松的家庭环境,培育了顾颉刚学业上的出众才能。比如,尚在提抱中就能指着街上店铺招牌认字,令店铺中人诧异道,“这怕是前世带来的”; 10岁因能言《左传》中典故,令塾师甚讶;14岁入小学考试,题目“征兵论”,得第一;第二年,学校迁新址,校长令作《校舍落成记》,又是第一。数十年后,郭绍虞回忆说,“我和颉刚都是苏州人”,“我俩虽不同学,但我的心头却早已深深地打上了他的印象。当时苏州有四个小学,有时一起开会,我见到他学校里,有个学生在黑板上做作文测验,由来宾临时出题,而此人在黑板上用粉笔作文,写得很快,好象默写宿构,一些也不停顿。我奇其才,后来听人家说,这即是顾诵坤——当时颉刚的学名”。[27]“这即是顾诵坤”一句,正反映出当时顾颉刚在同龄人中已小有才名。
这一时期,善于作文的顾颉刚还和叶圣陶等39人成立了“放社”[28],并写有《常熟旅行记》《杭州旅行记》和不少诗歌。[29]不过,后来他逐渐发现文学并非自己性之所近,他说:“我起先做不好,只以为自己的工夫浅。后来永远不得进步,无论我的情感像火一般的旺烈,像浪一般的激涌,但是表现出来的作品终是软弱无力的……怀了创作的迷梦约有十年,经过了多少次的失败,方始认识了自己的才性,恍然知道我的思想是很质直的,描写力是极薄弱的,轻蒨美妙的篇章和嵚奇豪壮的作品本来都没有我的分儿,从此不再妄想‘吃天鹅肉’了。”[30]先前,顾颉刚随情近性所买之书,多属文学和史学两类[31],而此后,他便逐渐远离了文学。
从小学因病休学后“英文、算学遂不及人,故益致力国学”,到此时发现文学并非自己性之所近而逐渐走向史学的历程,多是顾颉刚的回忆。其中虽不免有成名后有意突出或无意建构的成分,但从整体上看,他个人的志趣确实得到家人较大程度的尊重。
家人的培养也有让顾颉刚苦恼的一面,他觉得这种培养方式带来的只是一种遏抑性灵的畸形发展。他说:“因为如此,所以我了解书意甚早……但也因为如此,弄得我游戏的事情太少,手足很不灵敏,语言非常钝拙,一切的技能我都不会。这种的状态,从前固然可以加上‘弱不好弄’的美名,但在现在看来,只是遏抑性灵,逼作畸形的发展而已。”[32]这种认识确实较为常见,也有其合理一面,如傅斯年也曾表示“繁琐的古典训练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33]
不过,这类“逼作畸形”的现象,在顾颉刚身上体现的确实有些多。略举数例如下:
读到《大雅》和《颂》时……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读它,读书的兴味实在一点也没有了……我越怕读,他(私塾先生)越要逼着我读。我念不出时,他把戒尺在桌上乱碰;背不出时,戒尺便在我的头上乱打。在这种威吓和迫击之下,长使我战栗恐怖,结果竟把我逼成了口吃,害得我的一生永不能在言语中自由发表思想。
我的祖母太爱我了,凡是有壳的,像瓜子,有子的,像西瓜,她都要去了壳和子才送到我口里。有骨的,像鱼,她要去了骨给我吃。难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给我吃。这却减低了我吃东西的技能。当时虽没有吃鲠,但到现在,瓜子就不会咬了,蟹也不会剥了,鱼是怕鲠而很少吃了。
我受了这样严格的管制,当然一切劳动我就一点儿不会做了。后来,到了北方,喜欢雇骡马,行长途,天天要打开铺盖,又要捆起铺盖时,我就不会紧紧地打成一团了,因此每被同行的朋友们所笑,我自己也有时笑了起来。
她(顾颉刚的嗣祖母)常常抱我到仞之公(嗣祖父)的遗像前,叫我“拜拜阿爹”,我当时还听不懂大人的话,错认了,以为这个神像的名字是“拜拜阿爹”,常问道“拜拜阿爹的性情怎么样?”“拜拜阿爹的时候家里是怎样的?”到了年长的时候,也就改不过来了。[34]
如果说顾颉刚成才路上出现的某些苦恼,是家庭教育方式所造成,尚可理解,但有些基本的生活技能,直到成年以后都无法纠正,对于一位大师级人物而言,反差确实有些大,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另外,还有折磨了顾颉刚一生的失眠问题,据其女公子顾潮所述,他去世后将遗体捐赠中国医学科学院,也是尊其壮年欲对此问题一探究竟的心愿。[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