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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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大武艺的武力扩张

开元六年(718)秋冬之际,大祚荣去世后,大武艺继立。他是大祚荣的嫡长子,自始至终亲历和参与了靺鞨—渤海国艰难创业的全过程,耳闻目睹了许多的腥风血雨、云谲波诡的斗争场面,这让他在纷繁复杂的斗争中得到了锻炼而成为一位经验丰富和野心勃勃的政治家。按照当时的制度,他刚刚继位,即派使节到唐朝告哀并请求册封。翌年(719)三月丙辰(二十七日),唐玄宗决定册立大武艺为渤海郡王;六月,派吴思谦持节充使前来吊祭和册封。于是,大武艺正式加冕为渤海郡王,并袭其父职为左骁卫员外大将军、忽汗州都督。唐朝册封大祚荣嫡长子大武艺为渤海国的王位继承人。与其父不同的是,大武艺显然具有强烈的割据意识,故一即位,便将大祚荣“私谥为高王”,并“私改年曰仁安”[11]。尽管如此,却仍保持着与唐朝的宗藩关系和密切往来,故即便是在同当时的日本国交往的过程中,也确认自己是唐朝所册封的“渤海郡王”和忽汗州都督的臣属地位的。不过,由于唐玄宗的“偃武修文”和“厚抑功赏”[12]显然导致了边防削弱和新的边患,以至于契丹人“生擒”安东都护薛泰,造成“营州震恐”[13]的局面,即一时间已经无力过问东北边疆事情;这就为大武艺的对外扩张提供了可乘之机,即“斥大土宇”,向周围邻近地带扩张,导致了“东北诸夷畏臣之”[14]的局面,并俨然成为“忝当列国,监总诸蕃”[15],独霸一方的君主。

当时大武艺的进攻对象,无疑是渤海以东以北的诸靺鞨部落。而以当日的情形言之,又主要是南黑水靺鞨中的拂涅、铁利、虞娄、越喜以及伯利诸部。由于当时渤海的北境大体上不逾今吉林、黑龙江两省的交界地带以及镜泊湖水滨一带,因为“环湖一些军事守御遗迹如城墙砬子山城、西岸的重唇河山城、东岸的江山娇古长城……环湖的防御建筑群显系用于军事目的,主要用其作为旧国地区的北部屏藩”,“俱应建于高王大祚荣统治时期”[16];而镜泊湖东岸、江山娇林场东山北坡,西端起自镜泊湖中段著名景观小孤山和城墙砬子对岸湖边,呈西北—东南走向,直线距离长度为4500米,总长约7500米,主要建筑特点是墙体以土石混筑,在墙的北侧附设马面,湖岸至鹤大公路近2000米的西段分布最多,间距为50—80米,大小为3米×3米或4米×4米,最大者7米×7米,共38个“镜泊湖边墙”[17]之类的遗迹,都为靺鞨—渤海国时期的北界提供了重要的线索和坐标。故其北向“斥大土宇”的第一步,无疑是越过这条边界而进入后来的忽汗水即今牡丹江流域的上游地带。尽管相关史料并没有交代其北进的时间、地点和用兵对象,但开元九年(721)拂涅部人突然地与渤海人一道朝唐,理应是其“畏臣”渤海的结果。不过,史料表明,在这一过程中,首当其冲对抗渤海军队北进的无疑是黑水靺鞨中的勃利部,因为紧接着就是开元十年(722),“其(勃利部)酋(大首领)倪属利稽来朝,玄宗即拜勃利州刺史”[18],足以证实当时黑水靺鞨中与渤海军队直接对垒的无疑就是其最南边的勃利部。既然如此,则当日勃利部的分布范围也就不会距离渤海的北界即当初靺鞨国的北界——今吉林、黑龙江两省交界处直至镜泊湖水域附近一带过远;以往,学界虽大体上认定其地在今乌苏里江与黑龙江汇合处的伯力(即今俄罗斯境内的哈巴罗夫斯克),但既没有提供出令人信服的论证,又显然与当时渤海军队北进的实际路线和进程距离遥远而不足为据,故只能在距离当时渤海的北界即今吉林、黑龙江两省交界处直至镜泊湖水滨附近地带求之。那么,勃利部究竟在今何地?1987年发表的《渤海国渤州考》一文曾论及“上京之地曾一度为黑水靺鞨所居,或至少是在黑水靺鞨势力范围之内”,并首次提出今牡丹江市近郊的南城子古城就是渤海的渤州城旧址——系沿袭黑水靺鞨勃利州的旧址而设置,无疑是比伯力说更具说服力的推论[19];而1990年发表的《靺鞨故地上的探索——试论黑水靺鞨与粟末靺鞨物质文化的区别》一文则明确指出,在牡丹江市郊桦林公社石场沟村西南约0.5千米处的山坡上发现的古墓群,作为附近5千米处“南城子”古城居民的公共家族墓地,出土有开元通宝铜钱而被推断为“7世纪末到8世纪中叶”的遗存;又鉴于“墓地在葬俗(封土墓,无多人葬)、陶器、装饰品等方面与渤海时期的墓葬有较大的差异,而较多地带有黑水靺鞨遗存的特点”,故被断定为黑水靺鞨人的文化遗存[20],足以证实该古墓群和近处“南城子”周围地带是大武艺“斥大土宇之前”勃利部分布地的中心区域或重要所在。不过,尽管黑水靺鞨人以勇敢顽强和常能患他部而著称,却显然不是能征惯战、训练有素的强大渤海军队的对手,故被渤海军队所败而不得不从镜泊湖滨地带沿着牡丹江谷地北退到牡丹江市近郊的南城子一带。但善于应变的莫拂瞒咄们并没有灰心丧气,而是积极寻求出路,并向30年前的敌人——唐朝表示臣服并伸出求援之手,即希望借助于朝廷的庇护和支持以改善被动的处境,或至少能够对渤海的北进有所牵制,于是派出大首领倪属利稽等人前往长安进行斡旋。这无疑引起了唐朝的关注和警觉。故为扶植黑水靺鞨以遏制大武艺扩张而出现勃利州的建置。然而,这并没有挡住大武艺北进的步伐,勃利部则依然处于被动的境地,也就难怪在其后的二三年间,频频遣使朝唐告急,甚至派出了重要将领五郎子等人入朝,都反映出当时的形势是何等严峻而急需得到朝廷的切实支持。因之,朝廷接受了主管东北事务最高官员安东都护的建议,于开元十三年(725)决定在“黑水靺鞨内”建“置黑水军”[21],以显示对黑水方面的积极支持,并对大武艺施压和劝阻。

不言而喻,这一事件足以反证此前唐朝同黑水及渤海三方的博弈中出现了重大的变故:其一,既然薛泰所建议的新机构以黑水军为名,即完全置不久前建立的勃利州于不顾,事实表明勃利州已经易手而不再为黑水方面所有;其二,在如此紧急关头,当初与唐朝打交道并由玄宗皇帝钦定的首任勃利州刺史倪属利稽的名字突然消失,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已经不在人世,并极有可能在勃利州陷落之际以身殉职;其三,正是由于勃利部遭到了空前的惨败而不再成为渤海进攻的主要目标,唐朝也就不得不从实际情况出发,改以黑水靺鞨部落大联盟作为自己支持的对象,故直接与黑水靺鞨大联盟的大莫拂瞒咄联系。尽管由于史料失载,关于“黑水军”的具体情况已无从考知,但既然是唐朝所建置的军事单位,就不至于完全没有唐朝军事人员的配置,即其职能虽未必同于中原内地的军事机构而派驻人数可观的军队长期驻在“黑水靺鞨内”,至少会有唐朝将领及随从护卫人员的配置无疑。至于该机构的具体职能和任务,以当时情形分析,最大的可能就是履行军事联络、观察与调停双方军事冲突的职能,并能够对双方当然主要是渤海一方起到管控和震慑的作用。至于“黑水军”的地点,理应在勃利州以北尚为黑水靺鞨人所控制的有险可守而又距离双方战线不至于过远的某一聚落。鉴于近年考古发掘的今莲花水库淹没区的海林市三道河子乡的河口与振兴遗址附近一带存在黑水靺鞨人聚落的态势,故作为其门户的今柴河镇附近某个有险可守处极有可能是“黑水军”的治所;况且恰恰在它南边不远处就有一道位于今牡丹江市与海林市交界北边的山林之间,即从“江西村西沟北山主峰起蜿蜒起伏,向西北伸展,经过的主要山峰有新峰南岭、蛤蟆塘砬子、馒头砬子、岱王砬子、二人石南岭等。墙体一般在海拔500—600米的峰岭之上和沟谷之间,最后消失在740米的西大砬北坡”[22]的长约58千米、中段多为石砌、墙高1.8—2米并有马面46个的土、石结构的墙体拔地而起的“牡丹江边墙”,其南端的起点与隔江对岸东南方向的“南城子”即原勃利州旧址的距离不过8千米。故以情理言之,起初应该是在勃利州陷落后,黑水靺鞨人为了抵挡和抗击渤海军队的北进而在牡丹江北岸山林间临时修筑的简易工事;其后也就逐渐成为双方之间的分界线,最晚到大钦茂北迁上京之前一直如此。尤其值得重视的是,20世纪9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今牡丹江中游北端莲花水库淹没区发掘的河口与振兴遗址中发现,其第四期遗存“居然是人们熟悉的老面孔——靺鞨(实为‘黑水靺鞨’)系统的文化遗存”[23],而其第五期遗存则无疑属于渤海文化系统,并且第四期和第五期之间存在着叠加和衔接的迹象,足以揭示两种文化确曾在当地交集而前期文化逐渐被后期文化所取代的真实形态,从而也就为大武艺之“斥大土宇”到这一地区并逐渐取而代之的历史事实提供了实物证明或至少是极其重要的线索。

因之,它既是大武艺“斥大土宇”之际北进所取得重要进展的历史见证,又是后来双方为防备对方进攻而进一步加固的军事防御设施,久而久之也就成为边界线。

由此可见,唐朝建置黑水军的举措表明,其对黑水靺鞨的支持已不再限于口头上和道义上的声援,而具有了实际行动支持的性质;也就意味着其立场显然“偏向”了黑水靺鞨一边,这当然会让大武艺感到不满和抱怨。所以渤海人在紧接其后的新一轮北进又取得了重要进展,至少是抵近了“黑水军”驻地一带。黑水军的首脑岂能不把相关的动态及时上报于安东都护府和朝廷,故为挽回败局并制止渤海方面的继续北进,经多次反复磋商之后,“安东都护薛泰请置黑水府”的建议终于得到了朝廷的采纳:“以部长为都督、刺史,朝廷为置长史监之”[24],是为开元十四年(726)黑水州都督府的建置。不过,由于当时的渤海和唐朝之间毕竟还没有最后翻脸,故当时渤海军队也就大体上停留在所谓的“牡丹江边墙”一带而不大可能继续向前推进,因之所谓的“斥大土宇”也就告一段落,以勃利州为中心的今牡丹江中游这一战略要地和富庶地带落入渤海人手中。

黑水州都督府的建置和“长史”的派驻,无疑是当时黑龙江地区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却也导致大武艺的极度不满,因对属下说:“黑水途经我境,始与唐家相通。旧请突厥吐屯,皆先告我同去。今不计会,即请汉官,必是与唐家通谋,腹背攻我也。”[25]于是下令以其弟大门艺为主将,舅舅任雅(《新唐书》作任雅相)为副将,率兵进攻黑水靺鞨。然而,曾入侍过唐朝的大门艺对唐朝的强大实力很清楚,对唐朝也非常友好和忠实。他委婉地劝大武艺,“黑水请吏而我击之,是背唐也。唐,大国,兵万倍我,与之产怨,我且亡。昔高丽盛时,士三十万,抗唐为敌,可谓雄强,唐兵一临,扫地尽矣。今我众比高丽三之一,王将违之,不可。”但一意孤行的大武艺根本听不进去,大门艺无奈,只好进兵至边界,但却按兵不动,并写信给大武艺,再次劝其撤兵。大武艺接信后暴跳如雷,派从兄大壹夏去替代大门艺,同时打算把大门艺抓回来杀掉。大门艺闻讯慌忙从偏僻的小道逃奔唐朝。大门艺出逃事件严重涣散了渤海人的军心,所以征讨黑水靺鞨之战不得不草草收场。

北征黑水靺鞨的不了了之,使得大武艺更加恼恨大门艺,故当得知其逃往唐都长安后,立即派遣马文轨和葱勿雅等出使长安,向玄宗表请诛杀大门艺。玄宗对大门艺自然赞赏而任命其为左骁卫将军,并秘密派人送往安西都护府(今新疆)保护起来,但为敷衍大武艺而谎称将其流放到岭南(今广东省)去了。但事情被泄露而遭到大武艺的指责,“大国示人以信,岂有欺诳之理”[26],坚决要求唐朝诛杀大门艺。唐玄宗不得不再派人出使渤海,亲自敕书大武艺,指出即使大门艺有过错,也应该给他改正的机会,怎么能执迷不悟,非要杀死他呢?并向其发出警告,致使其更加怨恨唐朝。开元十八年(730)契丹发生内乱,并胁迫奚人依附突厥,对抗唐朝,并于开元二十年(732)遣使至渤海国相约共同攻唐。大武艺乃兵分两路进攻唐朝,即一方面派大将张文休率水军从海路进攻登州(今山东省蓬莱),杀登州刺史韦俊;另一方面,又发兵从陆路直扑马都山(位于渝关即今山海关附近,唐卢龙之镇)一线“屠城邑”[27]。面对来势凶猛的渤海军队,唐朝先是命左领军卫将军盖福顺(《资治通鉴》作葛福顺)赴登州予以征讨;再令唐平卢先锋乌承玼就近顽强抵抗。乌承玼率军用大石头筑起一道长四百里、高深皆三丈的防御工事,有效地阻挡了渤海军队的进攻,为唐军组织反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而后,唐玄宗从岭南调回大门艺,令其发范阳之兵从陆路给以反击。接着,又派内史高偘、何行成陪同新罗王金光兴的儿子、官拜太仆员外卿的金思兰返回新罗,率新罗兵从渤海国的南面夹击之。与此同时,黑水靺鞨和室韦也发来骑兵五千,奔袭渤海军队的背后,以驰援唐军。尽管诸路人马均未取得多少进展,新罗人还因为山路险要,天寒地冻,雪深过丈而兵士“冻死过半,无功而还”[28],但唐朝的全面反击以及黑水靺鞨、室韦和新罗等的策应,还是令渤海军队数面受敌,防不胜防,被迫撤兵,这场与唐朝的战争遂以渤海人的失败而告终。大武艺也不得不于开元二十一年(733)上表悔过、谢罪,并打算把突厥人派来联络的使节送交唐朝处理,双方终于达成和解。

开元二十五年(737),大武艺病故。他不但为渤海国的发展和强盛做出了贡献,而且于727年遣使东渡日本,为后来双边关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故与乃父大祚荣一样,都是彪炳渤海历史的最重要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