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为载体的物?抑或情境中的物?
有学者指出,“艺术中的物性出场是视觉现代性品质的基本内容”[29]。现代艺术的发展彰显了物性,并给艺术与物性的讨论提出了新的难题。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莫奈、高更、塞尚、梵·高等现代主义画家减弱绘画的深度,注重色彩、质料与物感,架上画走向衰败,绘画有一种“接近于装饰……通向‘复调’绘画的趋势”[30]。先锋派艺术的崛起,技术与载体因素凸显。杜尚1917年以现成物小便器《泉》颠覆了“制成品”的艺术观念,因为这是“选择了一件生活中极为普通的物品,将它放置在了一个新的环境当中,重新命名并为它设置了一个崭新的观看角度,它原先的实用性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思想”[31]。达达主义将废弃物和画面拼贴在一起。以“物品”充当艺术品摧毁了本雅明所说的传统艺术品的韵味,消除了艺术品与生活的距离,以及观众的静观态度。在这种情况下,关于艺术与物性的讨论蔓延到现代艺术特别是视觉艺术领域,并出现了情境主义倾向。“要想感知一事物,就得将该事物当作整个情境的一部分来加以感知。每一种东西都起作用——不是作为物品的一部分,而是作为情境的一部分,而它的物性正是在这一情境中得以确立的,至少也是部分地建立在这一情境之上的。”[32]
究其原因,首先是技术在艺术中的地位或比重增大了。一方面是技术的审美化,另一方面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对技术的恐惧,“1910年后先锋派成功地表达了资产阶级这种两极化的技术体验,才在艺术生产中把技术和技术想象融合了起来”[33]。技术侵入艺术作品的结构,拼贴、装置等克服了艺术与生活的二分;其次,视觉艺术自身的特征彰显出来。相比而言,音乐和文学有一种相对稳定的结构类型,因而可以进行结构的探讨。绘画、雕塑等视觉艺术则不然,它的创作背景属性有时候对于作品也是构成性的,也就是说,影响到作品可感知属性的起源。
乍一看,先锋艺术的发展使载体因素凸显,似乎很接近艺术物性的载体论(实体论),但是即便诸如杜尚的小便器也还需要拿出去展览并命名为《泉》才能成为艺术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无论是先前的架上画、语言艺术,还是后来的行为艺术、装置艺术都需要通过载体来立意,即精神化,但是载体的形态发生了变化。加拿大的大卫·戴维斯说,“在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中,载体可以是一个物质对象;在柯尔律治的《忽必烈汗》中,载体是一种语言结构类型;在杜尚的《泉》中,载体是一种特殊的行动”[34]。也就是说,质料或载体和立意甚至读者观众的参与等共同成就作品,所以戴维斯反对把艺术视为静态的、固定的“物”或载体,认为它是一种动态的、由创造性的施行活动体现出来的“过程”。20世纪以来,审美经验与生活经验的逐步合一打破了康德的审美静观在审美经验与日常经验之间所建立的壁垒,更使得情境主义的艺术观念大行其道。例如,杜威说,“当艺术物品与产生时的条件和在经验中的运作分离开来时,就在其自身的周围筑起了一座墙,从而这些物品的、由审美理论所处理的一般意义变得几乎不可理解了”[35]。丹托也反对把艺术归结为具有某种属性的物品,主张在艺术品与寻常物的关系中看待艺术,“假如某物和其他某种东西构成了某种特定的关系,它就能成为一件艺术品”[36]。在《物的追问》中,海德格尔也写道:“墙上的东西——油画——我们同样可以称之为一物。”[37]就此而言,海德格尔本人并不完全排斥艺术情境主义乃至载体论的物性观念。海德格尔在人的存在、艺术生产及其情境等多重维度中思考艺术及其物性,还是给我们颇多启示。
毫无疑问,海德格尔本人关于艺术与物性的思考奠基于其艺术存在论,或者说语言存在论,语言被视为存在的家园。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诗人在语词上获得经验,并把一种关系赋予一物:“诗人经验到:唯有词语才让一物作为它所是的物显现出来,并因此让它在场。词语把自身允诺给诗人,作为这样一个词语,它持有并保持一物在其存在中。……诗人把诗人的天职经验为对作为存在之渊源的词语的召集。”[38]诗人进入词与物的关系,命名存在之物。艺术生产既是艺术家总体性筹划的一种实现,免不了涉及质料、语词,也是一种存在者的显现,因而也涉及语境、与他者的关系,摆脱不了作品本身被整合的系统。艺术的物性这种悖论性,令海德格尔本人也颇费踌躇,也是形成关于艺术物性理解的分歧所在。“世界要将大地中的涌现者去蔽,使其作为某物呈现,大地则要将那被世界之光照亮的物收回到它的黑暗之中……于是,艺术作品中的物一会儿作为有某种确定意义的存在者而呈现,一会儿作为毫无意义而隐匿自身的存在者而凸显。”[39]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一方面海德格尔的观点得到部分美学家和艺术批评家的响应。比如德国当代美学家马丁·泽尔认为,审美对象更多是一种事态。审美对象可通过概念来区分的感性特征,称之为显象,“显现是诸显象展开的过程”,审美不是对静态属性,而是对当下事态显象间游戏的关注。审美直观只有在以名称和普遍概念为工具的感知语境中才能实现。[40]但是另一方面,质料论、感觉论改换了门庭和包装重新登场,而情境主义又大行其道:它们共同体现了从实体主义到关系主义、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思维方式的转变。
关于艺术与物性问题的讨论已经逾出了海德格尔当初所预设的范围和现象学的框架,聚讼纷纭,可谓当代艺术危机的一个理论表征,也表达了人们对艺术是什么乃至人是什么的持续的追问。这个问题是在语言转向和现代主义思潮兴起这个大的学术背景下发生与展开的,在现象学—存在主义—解释学语言观的深化及当代艺术理论研究中成为一个核心问题。
[1]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2]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页。
[3]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7、19、23页。
[4] [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34—435页。
[5] [德]海德格尔:《物的追问》,赵卫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8、216页。
[6] [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86、187页。
[7]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14页。
[8] [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69页。
[9] [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79—180页。
[10] 参见[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42—44页。
[11] [德]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68页。
[12] [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7页。
[13]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53页。
[14] [美]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37页。
[15]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
[16]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17]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9—30、53页。
[18]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40页。
[19] [法]萨特:《什么是文学?》,见《萨特文论选》,施康强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2页。
[20] [法]萨特:《什么是文学?》,见《萨特文论选》,施康强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2—93页。
[21] [法]萨特:《什么是文学?》,见《萨特文论选》,施康强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6—97页。
[22] [法]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吴蕙仪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6—57页。
[23] [法]列维纳斯:《从存在到存在者》,吴蕙仪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0—61页。
[24] [美]斯皮瓦克:《后殖民理性批判》,严蓓雯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译文略有改动。
[25] [法]德勒兹、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37页。
[26] [法]德勒兹、迦塔利:《什么是哲学?》,张祖建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439—440页。
[27]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
[28] [法]德勒兹:《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董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
[29] 吴兴明:《论前卫艺术的哲学感——以“物”为核心》,《文艺研究》2014年第1期。
[30] [美]格林伯格:《艺术与文化》,沈语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195页。
[31] [美]卡尔文·汤姆金斯:《杜尚》,李星明等译,湖南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43页。
[32] [美]迈克尔·弗雷德:《艺术与物性》,张晓剑、沈语冰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页。
[33] [美]胡伊森:《先锋派、技术、大众文化》,见周韵主编《先锋派理论读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84页。
[34] [加]大卫·戴维斯:《作为施行的艺术》,方军译,江苏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74页。
[35] [美]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页。
[36] [美]丹托:《寻常物的嬗变》,陈岸瑛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6页。
[37] [德]海德格尔:《物的追问》,赵卫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38] [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58页。
[39] 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0页。
[40] [德]泽尔:《显现美学》,杨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