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罂粟与鸦片的传播
罂粟属植物有100种左右,但能够生产鸦片的只有鸦片罂粟种和苞鳞罂粟种两种,近代用于鸦片生产的主要是鸦片罂粟种。鸦片罂粟是一种两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西南欧,通常在9月播种,越冬生长,在第二年夏季开花。株高约1.5米,叶大而光滑,花朵单生枝顶,大而艳丽,一般为白色、红色或紫色。有两枚萼片,在开花时掉落。秋天结实,果实为球形或椭圆形,届时花瓣自然脱落。
鸦片自罂粟蒴果中采得,希腊名为Opion,阿拉伯人叫它Afyūn。获取鸦片的具体方法是:待罂粟果实即将成熟时,用小刀将蒴果外皮轻轻划破,收集其白色乳汁,暴露于空气中,氧化后凝结成褐色或黑色固体,可将其制成圆块状、饼状或砖状。这种直接采集的鸦片被称为生鸦片,一般表面干燥而脆,里面柔软而有黏性。一个罂粟头上只能得到半克鸦片,因此,要生产1斤鸦片就需要1000个罂粟果[1]。生鸦片在经过溶解、烧煮或发酵这一过程后,就被称为熟鸦片。熟鸦片表面光滑柔软,有油腻感,通常呈棕色,可以制成条状、板片状或块状。各种鸦片的品质不尽相同。今天我们可以对其化学成分加以鉴定,过去的消费者则通过鸦片的质地、颜色、气味等特征加以甄别。一般来说,“好的鸦片质地相当坚实,指压会出现痕迹;透光时呈深黄色,作大块时近乎黑色;有浓烈的气味,不含沙”,“如果质地很软,通常就不是佳品”[2]。
人类种植罂粟的历史非常悠久。在德国、西班牙、意大利等地,公元前4200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就有罂粟存在。在公元前4000年的瑞士湖边桩屋村新石器时代遗址中还发现了人工种植的罂粟[3]。可见,人工种植罂粟的历史至少已经有6000年之久。
早期的罂粟种植技术被后来的古希腊文明所继承[4]。从古希腊遗迹的考古发掘情况看,罂粟的使用常与宗教祭祀联系在一起。例如,在埃斯奎林山(Esquiline)上的一个地下骨灰安置室里发现的一个骨灰坛子(泰尔梅博物馆,编号1168)上,就刻有一名手里拿着碟子的祭司,而碟子里则装着罂粟果[5]。又如,在希腊厄琉西斯秘密祭典上,也会使用一种叫刻尔诺斯(Kernos)的用具(见图1-1)。“刻尔诺斯是一种用陶土做成的器皿,上面系着许多小杯子,各个小杯分别装着白色罂粟花、小麦、大麦、豆子、巢菜、滨豆等。捧着这种用具的人要品尝这里面的所有东西。”[6]
图1-1 刻尔诺斯
鸦片的采集技术则首先被埃及人发明,在公元前1552年的底比斯诊疗记录中鸦片已经被用于治疗各种疾病[7]。公元前8世纪时,希腊人也很可能掌握了从罂粟果中采集鸦片的方法。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描述说:“海伦……倒入一种药剂,在他们饮喝的酒中,可起舒心作用,驱除烦恼,使人忘却所有的悲痛。”[8]这会是什么样的药剂呢?据一些西方学者推断,这里所说的药剂很可能就是鸦片。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文献对鸦片制取方法已经有明确记载。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医师已非常了解鸦片的药用价值和危险[9]。此后一直到19世纪,欧洲人都将鸦片作为药品来使用。不过,近代欧洲人种植罂粟的主要目的却不是采集鸦片,而是提炼罂粟籽油用于烹调,或者将其作为观赏花卉[10]。
公元1世纪后,包括小亚细亚、埃及在内的地中海沿岸地区已经有大面积种植的罂粟[11]。因为伊斯兰教反对饮酒,将饮酒看做“恶魔的行为”[12],所以许多学者推测西亚的穆斯林会更多地依赖鸦片,很可能是最早将鸦片用于欢娱目的的亚洲民族[13]。公元7世纪以后,阿拉伯人横扫西亚和北非,使这些地区迅速伊斯兰化,鸦片可能迅速传播。因水土差异,各地所产鸦片略有不同,“开罗的鸦片发白,亚丁及红海口附近产的鸦片黑而硬,而孟买和德干产的鸦片软而泛红”[14]。
公元6世纪时,印度还不生产鸦片[15]。公元8世纪的印度医学著作中首次提到鸦片,而在《巴瓦普拉卡萨》(Bhavaprakasha)等后来的阿育吠陀医学著作(Ayur-Vedic Medical Works)中关于鸦片的记述逐渐增多[16]。公元8世纪时,阿拉伯人曾攻占印度的信德地区,因此不排除鸦片在这时传入的可能性。公元10世纪以后,阿富汗的加兹纳王朝和古尔王朝先后进入印度地区,使伊斯兰教在印度迅速传播。很可能是在这段时间里,鸦片在印度大规模地流传开来。随后,鸦片又以印度为跳板,先后传入东南亚和中国。
东南亚在中国史书中称为“南洋”,现今包括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菲律宾、文莱、东帝汶11国。在地理上,该地区自然划分为中南半岛和南洋群岛两大部分。在世界历史进入近代之际,大陆地区主要有缅甸、暹罗(泰国)、安南(越南)等大国和马来半岛上的柔佛(今马来西亚柔佛)、大哖(今泰国北大年)、吉连丹(今马来西亚吉兰丹州)、丁机宜(或丁噶呶,今马来西亚丁加奴州)、彭亨(今马来西亚彭亨)、雪兰莪(今马来西亚雪兰莪)、霹雳(今马来西亚霹雳)等诸小国。在今天菲律宾的吕宋、棉兰老、苏禄,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加里曼丹、爪哇、苏拉威西和摩鹿加(马鲁古或香料群岛)等岛屿上分布着众多的土邦。
公元8世纪后,西亚的阿拉伯世界与东方的中国建立了较为密切的经贸往来。马六甲海峡作为东西方的交通要冲,有大批的穆斯林在这里定居下来,伊斯兰教开始传入东南亚地区。13~15世纪,马来半岛、印度尼西亚群岛和菲律宾南部相继伊斯兰化。作为经贸交流的产物,鸦片消费方法很可能在这一时期传入东南亚。与印度不同的是,东南亚的大部分地区不适合种植罂粟。
这恐怕要归因于气候。罂粟对生长环境有着特殊要求,主要是雨水少但土地要湿润,日照长但不能干燥。在东南亚,大部分地区地处赤道附近,又被大面积的海洋分割为众多岛屿,形成了不利于种植罂粟的气候。首先是降雨过多。全年有两个降雨高峰期,年降雨量多在2000毫米以上。“(两个降雨)高峰(之)间雨量较少,但没有一个月可以称为干燥期。”[17]其次是日照时间过短。“大部分东南亚地区,在全年大部分时间内,云量甚多,日照时间甚短……在新加坡,整体有一半以上时间太阳为云层所遮蔽。”[18]只有缅甸、泰国等少数地区受到高纬度因素与大陆性气候影响,“产生比较东南亚一般地区为低的温度……除了海岸地带及局部影响形成丰沛雨量的高地外,全国大部分地方有明显的干季”[19]。因此,除缅甸、泰国、老挝等少数地区以外,东南亚多数地区无法生产鸦片,鸦片在东南亚的传播主要是消费方法的传播。
在15世纪前后,鸦片消费方法也传入了中国。曾有学者认为鸦片是拜占庭人在唐朝初年传入中国的[20],主要根据是《旧唐书》卷一九八《拂菻传》所载:“乾封二年(667年),拂菻谴使献底也伽。”拂菻,旧称“大秦”,即东罗马帝国。底也伽只是含有鸦片成分的药物,拂菻使节进贡底也伽并不能作为鸦片输入中国的开端。对此,学界已经有明确而充分的阐述[21]。不过,罂粟确实是在唐代传入中国的,却是中外学界的基本共识[22]。唐代诗人郭震有《米囊花》一诗,诗曰:“开花空道胜于草,结实何曾济得民。却笑野田禾与黍,不闻弦管过青春。”这里所说的米囊花就是罂粟花。这是迄今为止关于中国罂粟种植的最早记载。郭震(656~713年),魏州贵乡(今河北大名东南)人,咸亨四年(673年)进士,先后任通泉尉、右武卫铠曹参军等职,长安元年(701年)后,又先后担任凉州都督、安西大都护、朔方大总管等地方大员。从郭震的诗句推断,当时在宁夏、甘肃、新疆等地已经有罂粟种植,不过,罂粟在这时很可能还只是单一的观赏花卉,中国人对罂粟的特性可能还不很熟悉。生活在9世纪的晚唐诗人雍陶也有诗云:“行过险栈出褒斜,历尽平川似到家。万里客愁今日散,马前初见米囊花。”雍陶,字国钧,成都人。他曾在长安和四川的简州、雅州等地为官。褒斜栈道位于秦岭深处,今汉中市北。从雍陶的诗中可以得出结论:当时的四川已有大面积种植的罂粟,以至于成为雍陶心目中家乡的标志性象征。
至宋代,罂粟花在全国范围内已大面积推广。苏颂在《本草图经》中说:罂粟花“处处有之,人多莳以为饰,花有红白二种,微腥气,其实形如瓶子,有米粒,极细。圃人隔年粪地,九月布子,涉冬至春始生,苗极繁茂,不尔则不生,生亦不茂,俟瓶焦黄乃采之”[23]。这一时期,罂粟的药用价值也渐渐为人们所熟知,如《证类本草》《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开宝本草》等医学著作都曾提到罂粟米的药用价值。苏辙在《种罂粟》中谈到罂粟有“便口利喉、调肺养胃”之功效。王硕的《易简方》等其他医学著作中也提到罂粟有治疗痢疾、呕吐等病患的功效。除直接药用外,人们开始将罂粟壳和罂粟米制作成各种药膳服用。这些药膳主要是“罂粟汤”和“佛粥”。大诗人苏轼有“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之诗句。这种莺粟汤即“罂粟汤”,其制作方法大致是罂粟子加蜜水煮沸;而“佛粥”的制作方法是:“白罂粟米二合,人参末三大钱,生山芋五寸长,细切研三物。以水一升二合煮取六合,入生姜汁及盐花少许,搅匀,分服”[24]。南宋林洪还发明了将罂粟壳制膏做成鱼形之“鱼饼”的方法[25]。这些都说明宋代的中国人已经对罂粟的药用价值有较多的了解,罂粟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应用。但是,直至此时,鸦片一词并不见于中国文献当中。
有人推断鸦片传入中国的时间可能是在元代[26]。当时,蒙古人建立了空前庞大的帝国,征服了西亚的广袤国土,开通了东西方贸易往来的商路,鸦片在此一时期传入中国是很有可能的。19世纪的英国学者麦嘉温(Macgowan)还提到,在13世纪末到14世纪中叶这段时间,中国皇帝曾发现社会上存在较普遍的鸦片滥用问题并予以禁止[27]。不过,这些说法没有得到中文文献的证实。从现有材料看,直到15世纪的明代,鸦片才在中国典籍中“始错见于诸家文字”[28]。美国人马士认为是明成化年间的甘肃守将王玺从回教徒那里习得了鸦片的提取方法[29]。《明史》中记载:“王玺,太原左卫指挥同知也。成化初,擢署都指挥佥事,守御黄河七墅。十二年,擢署都督佥事,充总兵官,镇守甘肃。”[30]他在《医林集要》中说,鸦片在罂粟“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服用时只用“小豆许,空心温水化下,日一服,忌葱蒜姜水,若渴以蜜水解之”[31]。后来李时珍的记载更为详细。他说:“阿芙蓉,一名阿片,俗作鸦片,前代罕闻,近方有用者,云是罂粟花津液也。罂粟结青苞时,午后以大针刺其外面青皮,勿损里面硬皮,或三五处,次早津出,以竹刀刮,收入瓷器,阴干用之。”[32]至此,中国人已经掌握了鸦片的采集技术,但这种技术并没有推广开来,也没有在中国形成鸦片消费市场。与此不同,印度人在鸦片传入后不久就开始大规模地生产和消费鸦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