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堂与汉宋学之浙粤递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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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古文与时文

阮元千方百计撰文为《文选》立正统,为骈文正名,排斥唐宋古文出“文”外,极尽辩驳之能事。然而,其得心应手的文章体式却仍复是散文,甚至考辨“文”义的文章也多不出唐宋古文的范围。阮元也不讳言,谓:“或问曰:子之所言,偏执己见,谬托古籍,此篇书后自居何等?曰:言之无文,子派杂家而已。”[50]颇有自贬其文以攻对方之意。阮氏集中十之七八皆为散文,可见此君对于文章的体式未必如其宣称的那样看重,哪怕这些文章辨析的内容本身便与文体密切相关。令人怀疑其除了维护《文选》的正统地位外别有隐情,欲借论述《文选》学来掩饰,其真实用意要更深刻得多。

早在嘉庆十二年,阮元便已确立排除唐宋古文于“文”外的基调。然而,之后的两次结集,内容皆以说经之文为主,却都以“文集”命名,与其宣言相悖。是疏忽?也可见其未必对古文真的那么排斥。

嘉庆十二年,也就是阮元最初排除唐宋古文于文外的那一年,阮元刊刻初集十八卷,虽自称:“元不能学为古文,但能效唐人经疏,分析事物,期明其意而已。”还是将其命名为《揅经室文初集》,其中多为说经、史之文。[51]

嘉庆十八年,阮元《揅经室文集》刊刻初成,门下弟子张鉴受命记述此事以为序。张鉴谓:“师综核九流,神识超迈,溯文字之原,探名物之始,以希达于道德成一家之说,故其要言精义,疏通经证,则有若贾公彦、孔颖达,遣词纪事必资后人考证者,始著于篇雅,不欲以空疏无据者貌拟古人,是以集中说经之文为多,说经之道以平实求其是。”[52]文集中还是以唐宋古文所主的说经之文为主。

直到道光三年(1823),阮元再次结集,始去掉“文”字,直名为《揅经室集》。阮元解释为:

余三十余年以来,说经记事,不能不笔之于书。然求其如《文选序》所谓“事出沉思,义归翰藻”者甚鲜,是不得称之为文也。[53]

如此方才符合其之前一而再,再而三宣称的“文”论。即便如此,集子还是将“不能不笔之于书”的说经之文列于集首。虽然其势不能不排除唐宋古文于文统之外,阮元的文论还是与其实际操作矛盾重重。

其中应该别有隐情。阮元为争《文选》正统而作的《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一文,露出些许端倪。

纵观阮元一生,不管是以官员的身份公开发表言论,还是友朋间私下商量议论,多对八股文取士有所保留,乃至直接批评。嘉庆二年(1797),阮元提督浙江学政时典试优行生员,策问道:“以四书义取士,垂数百年,明初剿袭成书,为《五经大全》,锢蔽士人耳目,至我朝以经术教士,当若何提倡以矫空疏杂滥之弊欤?”[54]虽然以前朝之事作为引子,避开政治利害,重心显然还是针对当下,因为清朝科举取士主要还是承袭明制,仍以四书文为主。[55]晚年与梁章矩通信更是直言道:“弟生平最怕八股,闻人苦读声谓之唱文,心甚薄之。故不能以此教子弟,子弟竟以不能攻此,未有科名。”[56]

奇怪的是,阮元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一文中,极力揄扬其曾颇表贬论的明代八股文,谓:

明人号唐、宋八家为古文者,为其别于四书文也,为其别于骈偶文也。然四书文之体皆以比偶成文(《明史·选举志》曰:四子书命题,代古人语气体,用排偶,谓之八股),不比不行,是明人终日在偶中而不自觉也。且洪武、永乐时四书文甚短,两比四句,即宋四六之流派。宏治、正德以后,气机始畅,篇幅始长,笔近八家,便于摹取,是以茅坤等知其后而昧于前也。是四书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派,为文之正统也。[57]

必须指出的是,阮元此处揄扬的八股文体乃是骈偶四六文,与散行相对,符合阮氏当时整体叙述中抑散扬骈的论调,似乎同样在排斥散行的唐宋古文以提倡骈偶文体。不过,若仔细梳理清代四书文体的变迁、“古文”与时文相互影响的关系,阮元隐含批评当时“以古文为时文”的四书文之意便会渐次显现。

清代文人学士提出“古文”这一说法,乃承袭自明人,以与当时应试的时文相区别。程廷祚《与家鱼门论古文书》称:“夫三代以来,圣贤经传皆文也。其别称古文,自近日始。一则对科场应试之文而言,一则由唐、宋诸子自谓能复秦、汉以前之文而言。”[58]李塨《阎户部诗集序》也称:“自唐以排俪为时文,明以帖括偶比为时文,而指仿经、史散行者为古文,而诗与古文,遂为才子文人所竞上。”[59]

时文、古文之区分,多少由于清代之前科举多以骈偶的经义文为主,故以散行的拟仿经、史者为“古文”。因为自明以来,“经义之文,流俗谓之八股,盖始于成化以后。股者,对偶之名也。天顺之前,经义之文不过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其单句题亦甚少”,虽然“嘉靖以后,文体日变”,[60]总以骈偶为主。而顺治六年(1649)殿试,明令取消明末以来对策使用四六骈体的形式,[61]顺治十六年又谕:“场中作判,务宜随题剖断,引例明确,不专以骈俪为工。”[62]透露出科举应试文体发生重大变化的消息,随之影响文体做出相应的调整。

田雯在《作古文》中叹息:“今之作古文者,率学唐、宋八家,然于八家中断不学柳,直学欧、曾,以其与时文相近也,以前后照映为篇法,以简少妥贴为尽美尽善。呜呼!文章丧矣,今日遭此一辈蒙面人!”[63]程廷祚也指出:“后代言文者,率以唐、宋为依归,而日趋于时。以日趋于时之文而自命为古文,明者之所哂也。”[64]以致不少文人学士所作“古文”也颇带有一些时文气,引来廖燕做出分别,称:“古文与时文则有异……世亦有以时文而为古文者,然只可谓时文中古文,而不可谓古文中之古文也。”[65]当时也有特立独行者为时文鸣不平,起而矫之,郑燮便是其中最为著名的,其称:“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66]由此可知,当时学人文士大概多以“古文”与应试时文相对,虽然时文被看作应试小技,纯属形下之器无关道义,但因朝廷功令趋向,普遍影响了追逐功名的文人学士对于“古文”的做法与宗向的变化。

总体而言,顺、康、雍年间的时文,虽与明代八股文在文体上有了较大改变,渐渐趋向散行,但是实际上尚无明确定式。到了乾隆元年(1736),皇帝鉴于时文风尚的多变,钦命方苞编选四书文作为程式,才有了一定的式样。

上谕称:“顾时文之风尚,屡变不一,苟非明示以准的,使海内学者于从违去取之介,晓然知所别择,而不惑于歧趋,则大比之期,主司何所操以为绳尺,士子何所守以为矩矱。”[67]朝廷目的在于“明示以准的”,使时文体式趋于统一以便操作,至于如何选取,以何为标准,乃至选出程文后紧要处如何解说,方苞都拥有极大的自主权。上谕称:“方苞于四书文义法,夙尝究心,著司选文之事,务将入选之文,发挥题义,清切之处,逐一批抉,俾学者了然心目间,用为模楷。”[68]

方苞定有选文《凡例》,显示其选择时文范本虽兼采,实有宗尚。《凡例》称:“明人制义体凡屡变,自洪永至化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踰。至正嘉,作者始能以古文为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意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隆万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虽巧密有加,而气体苶然矣。至启祯诸家,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包络载籍,刻雕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題以发之,就其善者,可兴可观,光气自不可冺。凡此数种,各有所长,亦各有其蔽。”虽说其中各有所长,亦各有所蔽,实际在方氏眼中高下分明,其后方苞有分别,称“有明正嘉以前先辈之文,有极平淡简朴而清古可味者,惟间存一二,盖必天资最髙,变化于古文久,乃得之,非中材所能仿效也。启祯杂家余习,至于国初犹未能尽涤,一时名稿中颇有脍炙人口,而按以文律求以题义,则未能吻合,不可以为法程者。”明显认为正嘉时期“以古文为时文”的做法为上乘。

方苞解释时文上品乃要“发明义理,清真古雅、言必有物”,也可体现这种趋向。方称:

唐臣韩愈有言:“文无难易,惟其是耳”;李翱又云:“创意造言,各不相师,而其归则一”,即愈所谓是也。文之清真者,惟其理之是而已,即翱所谓创意也。文之古雅者,惟其辞之是而已,即翱所谓造言也。而依于理以达其词者,则存乎气。气也者,各称其资材而视所学之浅深以为充歉者也。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究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材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兼是三者,然后能清真古雅,而言皆有物。[69]

其实就是融贯散行的“古文”于时文之中。由此八股文定下固定的范本,之前偏向骈偶体也明确改为以散行为主。自此熔铸方苞不少心思的《钦定四书文》,成为乡会试考官们批改时文的依据,也成为士子们普遍学习、诵读的样板。之后,清廷再也没有选编新的钦定四书文程式。[70]

方苞受钦命选定四书文程式,经朝廷颁行天下,又有皇帝明谕主考官衡文应以此为准,[71]“以古文为时文”遂成为士子作文之圭臬,王昶称当时之“时文,皆粹然圣贤之理,体制格调,多与古文合;且非夙习于古文,时文亦不能以工”。[72]方氏之文章与义法于是大受士子欢迎,“古文名家以桐城方氏为最”的论调也越发普遍。

与此同时,毁亦随之,方苞文章也成为一些名家批评的靶子。不过时文毕竟是朝廷功令所在,批评往往多落实于方苞之古文。其中最为著名的当数钱大昕引用王若霖之言,称方苞“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细细回味此言,其实意味深长。以当时文人学士对于古文的推崇,能以古文之体、法、意写作时文,当然既密切符合朝廷功令,又与纯从熟烂时文选本中绕出来的八股文有如天壤之别,但若此人所为“古文”只是“以时文为古文”的“古文”,那么其“以时文为古文”本不高明,再加之于时文之上,其等级也自然不能如自诩的那么高,则此语极有可能批评的不仅是“古文”,也及“时文”。当然,方苞作为浸润古文多年的名家,自有其独出特立之处,未必如批评者指摘的那样逊色。[73]然而不少后进学人,昧于功利,缺乏锤炼,浸润“以古文为时文”久之,“遽欲以此为古文,则毫厘疑似之间愈近,而实愈相远”。[74]

方苞《钦定四书文·凡例》以朝廷法令的形式奠立了四书文“以古文为时文”的做法,确实引起文人学士所尚文体的改变,万斯同所言:“今天下文人,溺于陋习,藐韩、柳而陋欧、曾者犹比比也”[75]的局面为之一改,桐城派文章随即拥有全国范围的影响。因而各家批评方苞“以古文为时文,却以时文为古文”的做法,动摇桐城文章的地位,引起自叙桐城文章脉络的姚鼐之激烈反驳。

姚鼐反驳道:

士不知经义之体之可贵,弃而不欲为者多矣。美才藻者,求工于词章声病之学;强闻识者,博稽于名物制度之事,厌义理之庸言,以宋贤为疏阔,鄙经义为俗体。若是者,大抵世聪明才杰之士也。国家以经义率天下士,固将率其聪明才杰者为之,而乃遭其厌弃,惟庸钝寡闻不足与学古者,乃促促志于科举,取近人所以得举者,而相效为之。夫如是,则经义安得而不日陋?[76]

其立论主要着眼于古文与时文并无截然区别,分别只在由何人所为,以人见高下:

论文之高卑以才也,而不以其体……使为经义者,能如唐应德、归熙甫之才,则其文即古文,足以必传于后世也,而何卑之有。故余生平不敢轻视经义之文,尝欲率天下为之。夫为之者多,而后真能以经义为古文之才,出其间而名后世。使人率视为科举体,而无复为古文之志,则虽有其才而不能自振也。[77]

颇针对“以时文为古文”的批评语。甚至上纲上线,称时文“又承国家法令之所重,而士乃反视之甚卑,可叹也!”[78]意在力挽狂澜,维护经义体的尊严,更在维护桐城文章之所以拥有广泛社会基础的前提。

桐城派“古文”与“时文”息息相关,牵此则动彼,形成联动的紧密关系。阮元洞见桐城“古文”与“时文”的症结,其批评便落实于此。故其批评颇具技巧,表面上似承袭于向所私淑的钱大昕,与人书称:“近代古文名家,徒为科名时艺之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时艺者,始竞趋之。”[79]实阮元的批评更偏重于“时文”。前引阮元语,极力揄扬明代四书文,称其“四书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派,为文之正统也”,看似力图树立骈偶八股文承接“文统”,其实也是说方苞、姚鼐所坚持的“以古文为时文”的散行四书文非文之正统,其意乃在批驳朝廷功令的四书文范本,故需慎而言之。

之后,阮元在广州开学海堂课,其中几次策问,便有意与先前文论呼应相援,更可见阮元用意。阮元在策问学海堂诸生“文笔考”,问:“六朝至唐皆有长于文、长于笔之称,如颜延之云‘竣得臣笔,测得臣文’是也。何者为文?何者为笔?何以宋以后不复分别此体?”颇有意思的是,在诸生尚未应答之前,阮元便已先命其子阮福拟对,作为示范,明显导人趋向。

阮福拟对之文颇符阮元意,或其拟对之文意即授自阮元。阮福称:“自明人以唐、宋八家为古文,于是世之人惟知有唐、宋古文之称,窃考之唐以前所称似不如此也。”广泛援引古籍,转展证明唐宋古文乃六朝时所谓“笔”,不是“文”。阮福又称其上呈的六朝文人分辨“文笔”的资料,其父见而甚喜曰“此足以明六朝文笔之分,足以证《昭明序》经史子与文之分”,以为阮福此文“可与《书文选序后》相发明也”。[80]其旨在弥补《书文选序后》只是一味排斥唐宋古文非“文”,而不能具体指出当时流行称谓的疏漏。然而,诸如陈澧所揭出的正史中有关文笔内容于阮意不同者,本习焉常见,反忽视不见。[81]这或可说明阮元早有定见,只在搜文以证明之。

与文笔策问配合呼应的是,阮元还在策问学海堂诸生四书文的渊源流变,动员学海堂诸生编辑《四书文话》,考辨四书文的历史传承与流变。阮元《四书文话序》虽明说:“唐以诗赋取士,何尝少正人?明以四书文取士,何尝无邪党?惟是人有三等,上等之人,无论为何艺所取,皆归于正;下等之人,无论为何艺所取,亦归于邪;中等之人最多,若以四书文囿之,则其聪明不暇旁涉,才力限于功令,平日所诵习惟程朱之说,少壮所揣摩皆道理之文,所以笃谨自守,潜移默化,有补于世道人心者甚多,胜于诗赋远矣。”[82]言下似在为其素来厌恶的四书文正名,实际只是宣言而已。事实是,阮元鼓励学海堂诸生作四书文源流考辨的结果,最终都指向四书文以四六骈偶体之文为源头为正宗。[83]而且,以阮福拟文为例,诸生所作《文笔考》,已先期证明骈偶体为文之正统,唐宋散行之文只可称为与文相对之“笔”。以此为据,现行“以古文为时文”的八股文程式不可称“文”,更不是文之正统,自然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与阮元先前证明唐宋古文非文之正统的办法同出一辙。阮元之意也一以贯之。

阮元考辨文笔之事,在所谓文体问题上,确实引起了后世学人的诸多争论。尤其到了民国时期,因为北京学界桐城派与江浙派的纷争,一度又成为热点,成为相互攻击立论的思想资源。可是随着新文化运动的进行,白话文逐渐成为文章体式的主流,桐城古文与骈体文相继退居主流之外,争论也就失去意义,一切都归入历史的故纸堆。

然而,阮元文笔说的意义远非文体问题可以涵盖,其影响也比单纯文体的变化发展深远得多。阮元借魏晋时期的文笔旧说,旨在厘正“文”义,树立《文选》所定文章的正宗,鞭锋直指以桐城古文义法为圭臬的四书文程式,隐喻破除四书文正统与科举三场中首重地位之意。这与阮元在科考中首重第二、三场经解史策,贬低头场四书文,为同一运思,两者不可分割。可见阮元的抱负远在近人所谓的文体问题之上。在这一运思的发展中,阮元创建诂经精舍、学海堂两书院,专课经解辞赋,不课时文,便是顺理成章之事。[84]而诸如《经籍籑诂》、《皇清经解》等经解书籍的编撰,提示了寻根溯源的治经法则,不仅规正诂经精舍、学海堂诸生的经解之学,成为之后浙粤学术的正宗,更通过科考与书院的示范与影响,成为之后清人治学的重要根据之一,影响直至晚近。

晚清民国学界高贤,面对西学东渐大势,国人渐失旧步而实不知新的情形,提出“科学宜用西国相沿教法,古学宜用我国相沿教法”。[85]便因若要会通中西,首先便要识得中西学的不同脉络,深入其中,以见大端,而非皮相附会。若以外来系统解释固有学问,往往南辕北辙。邯郸学步,不仅不识新,更失旧有。至于如何识得古学脉络,前贤多提醒从清学入手。阮元本身承袭惠戴以来学术,沟通浙粤学术,实是清学发展变化的大关键之一,甚至与当前学问发展也有潜在联系。若简单地以后来分科观念割分阮元,不仅不能知古,也不能知今,更不能推陈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