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堂与汉宋学之浙粤递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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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文选》正统

嘉庆十二年(1807),阮元撰《扬州隋文选楼记》一文,谓:

唐人属文尚精《选》学,五代后乃废弃之。昭明《选》例以沉思翰藻为主,经、史、子三者皆所不选。唐、宋古文以经、史、子三者为本,然则韩昌黎诸人之所取,乃昭明之所不选,其例已明著于《文选序》者也。[26]

这是阮元第一次明确区分“文”与“经、史、子”的不同,将韩愈诸人所取为文者排除出“文”的范畴之外。阮元文论观念遂发生重大变化。是什么缘故导致阮元作此截然不同于先前言行的论说呢?

阮元撰写《扬州隋文选楼记》一文,与其家族关系密切。

嘉庆九年(1804),阮元遵照父亲之命,按古礼与时制立阮氏家庙,祀奉祖宗。这与礼教及家族荣誉关系密切,是阮氏家族当时最为重大的盛典。阮元辗转多日,“卜地于扬州府旧城文选楼北兴仁街,鸠工庀材,越九月,庙成”。并根据古礼与清代时制,“奉高、曾、祖、祢四室木主及祔位主入庙,祭田、祭器、祭服咸备,以成礼制,以致孝敬”,郑重异常。[27]

当年,阮元的父亲便与世长辞。第二年冬天,阮元又遵其父之遗意,“于家庙西建隋文选楼。楼下为庙之西塾,楼上祀隋秘书监曹宪”。[28]

嘉庆十二年(1807),服阙之后,阮元撰文专门记述该事,并异常热心考证与文选楼、文选巷诸多相关之事,上所述《扬州隋文选楼记》便是其中之一。

由于立家庙及按父亲遗命建文选楼,阮元似乎与《文选》结成了某种奇特的联系,对于《文选》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在此之后,阮元除了广泛收集各种《文选》注及《文选》善本外,[29]还隐然以《文选》学的传人自居。其叙列《文选》传衍的历史,铭曰:“萧选曹注,学传扬州。”[30]“曹氏创隋,李氏居唐。祥符以后,厥有墨庄。阮氏居之,庙祀江乡。建隋选楼,用别于梁。”[31]隐然以自己承续曹宪、李善之后。还称曹宪《桂苑珠丛》“为小学训诂之渊海”,“元幼时即为《文选》学,既而为《经籍籑诂》二百十二卷,犹此志也”。把自己先前的行为也与《文选》学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又自称“此元曩日之所考也”。[32]

有意思的是,在此之前的阮元却连扬州文选楼为何人之居所也未考明。阮元曾有诗文记述登文选楼之事,谓:

元丁内艰伏处时,知江南名士孙渊如、洪稚存诸君薄游扬州,诗酒之会,多主方氏。扬州人不知名士为何等人,所谈为何如事。诸名士同登梁昭明文选楼,拜昭明太子。[33]

阮元“丁内艰”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此时显然以扬州文选楼为昭明太子的居所。嘉庆二年(1797),凌廷堪致信阮元讨论《扬州画舫录》之事,涉及文选楼,道:“二云先生尝言曹宪、李善皆扬州人,文选楼非曹即李,断非昭明之遗迹,盖昭明未尝渡江居广陵也。此论甚确,宜著之录中。”[34]由于一位非扬州籍学人的提醒,阮元才最终遍考古籍,确知文选楼为曹宪而非昭明太子的居所。洪亮吉《北江诗话》说:“扬州旧城有文选楼,土人相传,以为梁昭明《文选》之处,不知非也。”[35]若阮元真如其所撰文字中对《文选》学由始至终的熟习与热爱,何至出现古今颠倒、张冠李戴的情况,以至类同于口耳相传、不辨所以之土人,遗人以笑柄?

由此大概可知,阮元受父命建立家庙与隋文选楼,两事都与《文选》相关,使得阮元对于本来不甚热衷的《文选》学有了真切的联系,《文选》也变得与其固有学问息息相关,甚至与家族荣誉也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故而维护《文选》学的地位与正统也变得迫切与义不容辞。

当时,唐宋古文虽然流传颇广,各家其实颇有不同,一般未必排斥《文选》,真正与《文选》“为敌”的唯有桐城古文。

“桐城派”为文师法唐宋八大家,其实又有不同。唐宋古文大家虽对《文选》之弊多有纠正,并非一味排斥,其实意在熔铸两者之长。陈寅恪先生曾论及文章,谓:“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不同之处甚多,其最特异之点,则为骈词俪语与音韵平仄之配合。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陈先生推论其原因,以为“吾国昔日善属文者,常思用古文之法,作骈俪之文。但此种理想能具体实行者,端系乎其人之思想灵活,不为对偶韵律所束缚。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36]湘乡古文大家曾国藩也发现:“韩文志传中,有两篇相配偶者,如曹成王、韩宏两篇为偶,柳子厚、郑群两篇为偶,张署、张彻两篇为偶,王适、毛颖两篇为偶,樊宗师、孟郊两篇为偶,推此而全集中可以为偶者甚多。”[37]其意亦要兼采散文、骈文之优处。而桐城派为文虽宗尚唐宋古文大家,其中又有取舍,对唐宋大家采骈文长处颇表异议。清季文章名家郑孝胥就曾指出“桐城派极贬子厚”,原因在于“子厚出于孟坚,班多骈,马多散”。[38]

桐城后人公认的桐城派开山祖方苞,作文谈文都宗尚唐宋,吸收前人成说,演化为一套古文“义法”,实际更多是方氏“义法”。这一“义法”于用词遣句方面颇多清规戒律,具有严格的约束,《文选》便在禁言之列。此或与方苞一向敬畏的李绂有关。《穆堂类稿》中专门列有《古文辞禁八条》,分别为古文禁用“儒先语录”、“佛老唾余”、“训诂讲章”、“时文评语”、“四六骈语”、“颂扬套语”、“传奇小说”、“市井鄙言”,当时“世俗谬以古文自负者,多习而不察”。[39]

方苞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点评沈廷芳所作文之语,直接清晰,最能看出其古文“义法”的戒律。方氏评道:

南宋、元、明以来,古文义法不讲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或杂小说,或沿翰林旧体,无一雅洁者。古文中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40]

方氏评语中所称“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显然针对《文选》以汉赋为宗、以俳偶为主。方苞并把古文与诗赋明确区分,以古文为正统,昭明《文选》中占绝大多数的诗赋都只能屈为歪道。其言曰:“盖古文之传,与诗赋异道。魏晋以来,奸佥污邪之人而诗赋为众所称者有矣,以彼瞑瞒于声色之中,而曲得其情状,亦所谓诚而形者也。故言之工而为流俗所不弃。若古文则本经术而依于事物之理,非中有所得不可以为伪。”[41]

桐城后起大师姚鼐,虽在文中推崇方苞,实际在文论上多有不同,颇承其伯父姚范之绪论。姚范《援鹑堂笔记》,于方苞治文、为人多有抵牾。[42]但是姚鼐在用语谨严,排斥《文选》与魏晋骈俪文方面,则与方苞一脉相承。最能显现姚鼐文章标准的《古文辞类纂》,其序目中明确排斥《文选》,称“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43]《五七言今体诗钞序目》中又说:“声病之学,肇于齐、梁,以是相沿,遂成律体。”[44]对于沿袭《文选》而来的诗赋一律抹杀。姚鼐对于《文选》似乎有时也网开一面,以为不乏小用。其门下弟子陈用光曾记乃师论尺牍语,称:“用光尝问其体于惜抱先生,先生曰:‘是虽不足为文,然必取材于《昭明文选》,及东晋人诸帖,则其词雅驯矣。’”[45]不过,姚鼐座下高弟梅曾亮则记其师语道:“先生尝语学者,为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牍气。盖尺牍之体,固有别于文矣。”[46]其实只是说《文选》只可资尺牍之用,然而尺牍却显然排斥在文章之外,只可谓小道,桐城派为文是连尺牍气息也不能沾染,更何况《文选》只可资尺牍之用。

桐城古文虽立“义法”如此谨严,严格排斥《文选》及六朝俳丽语,后进在实际运用中却也多有逸出其外的。袁枚记朱石君讲古文弊端之语,其中之一便是“俳词偶语,学六朝靡曼”。[47]反过来说,从类似批评也可看出桐城始祖、大师倡导“古文”,排斥《文选》于文统之外而定为小道歪术,已经成为当时比较正宗的衡文标准,虽有后进横逸斜出,乃是守法不严,并不影响当时“天下文章出桐城”的大势。

因此,阮元突由骈散兼采的温和态度,一变为激烈地排斥唐宋古文于“文”外,其时又恰于立家庙与建隋文选楼之后,不可谓不巧。且事实上,所谓桐城派古文“义法”贬低《文选》,讥讽“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撼动《文选》地位,排斥《文选》在“文”外,其时早在阮元激烈排斥唐宋古文于“文”外之前。之前对其不表反感,且颇有认同之意,之后却一反前行,当与阮元此时一意接续《文选》之统相关,故起来捍卫《文选》学的地位,证明其正统。

随后,阮元逐渐强化这一论断,使之更为系统、完善。

阮元撰《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一文,附和先前《隋文选楼记》,谓:“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并进而提出:“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为何必如此方可名之为“文”呢?

阮元以“或曰”为名,展开有关孔子《文言》的论述,进而强化其论断符合圣人之意,谓:

事当求其始。凡以言语著之简策,不必以文为本者,皆经也,子也,史也。言必有文,专名之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古人言贵有文。孔子《文言》实为万世文章之祖。此篇奇偶相生,音韵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节,非清言质说者比也,非振笔纵书者比也,非佶屈涩语者比也。是故昭明以为经也,子也,史也,非可专名之为文也,专名为文,必沉思翰藻而后可也。自齐、梁以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得谓之不正。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所不选者,反皆为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经即子,非子即史,求其合于昭明《序》所谓文者,鲜矣;合于班孟坚《两都赋序》所谓文章者,更鲜矣。[48]

阮元以昭明《文选》接续孔子《文言》,排除桐城古文于文统之外,诘其“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49]与桐城古文针锋相对,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