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青学刊(第1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粤东闽语[1]与福建闽南方言疑问句比较研究

吴芳[2]

摘要:本文通过粤东闽语(主要以潮州话为代表)与福建闽南方言(主要是厦门话和泉州话)两地的特殊问句、是非问句、选择问句和正反问句等四种疑问句对比研究,一方面表现出闽南方言内部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凸现粤东闽语自身的特点,认为不同的行政区划和周边方言的影响是造成两者差异的重要原因。

关键词:粤东闽语 闽南方言 疑问句 比较

粤东地区与福建毗邻,当地的闽语(粤东闽语)属于闽南方言的一支,从地理位置和移民史的角度可以看出两地关系密切。但由于两地行政划分的不同且语言接触渗透影响上的差异,各自发展必然呈现异同。本文通过对两地疑问句的比较研究,从异同中凸现粤东闽语自身发展的特点,希望能为闽南方言的发展研究提供可借鉴的材料。

一 特殊疑问句

特殊疑问句一般是由疑问词引出,疑问词上的不同正是粤东闽语与福建闽南方言的差异。

(一)底

古汉语的疑问代词“底”是闽南方言常用的疑问代词。厦门话中:

问人用“底一个”,如:①底一个未食饱?

问地点用“底落”,如:②汝要去底落?

问时间用“底时”,如:③底时开车?

潮州话中,问人与厦门话一样可用“底一个(哪一个)”,但“一”常省略,除非强调数量是“一个”。

④阿公合阿嫲底(一)个无爱去?(爷爷和奶奶哪一个不想去?)

“底个”除了问人外,还可问物:

⑤几个菜,底个先请?(几道菜,哪道先上?)

此外,在问人时,还常用“底□[tia55]”、“底人”。“底□[tia55]”这个疑问词形式,我们认为是从“底人”演变而来,并经过语音的“合音-衍音”而成。首先,□[tia55]来自“底人[ti11na55]”的合音。“人[na55]”在语流中声母[n]脱落,再与“底”合音后形成的。由于从两个音节合成一个音节造成了语音形式的改变,人们心理上可能并不认同这个音节与原有表达的意义是一致,为此又再重新添加一个音节“底”,以达到表示疑问的目的。这种情况在许多方言中是常见的,例如粤语一些次方言的人称代词复数就存在着在曲折变调的基础上再加上一个词缀的情况。如:

江门市鹤山沙坪镇杰洲村一带“我、你、他”的单数分别:33、li33、ky33,相应的复数形式是:21 tsy35、21 tsy35、ky35 tsy35。在声调曲折的同时再加后缀tsy35构成。

这同样也是一种衍音现象。

“底□[tia55]”可用于句首提问,但□[tia55]则要发生变调。如:

⑥底□[tia55]还爱去?(谁还要去?)

也可以放在句尾,不发生变调。如:

⑦汝个底□[tia55]?(你是谁?)

而“底人”一般只用在句首提问,用法相当于普通话的“哪位”。如:

⑧底人[na55-11]无来?(谁没来?)

“底”用作问地点提问时,搭配结构是“底块”[3]。如:

⑨间店在底块?(那间店在哪里?)

潮州话一般用“天时”表示时间时令,询问时间用“底天时”[4]。如:

⑩汝底天时来广州?(你什么时候来广州?)

(二)几、若(侪)

在询问数量时,潮州话与厦门话比较一致,这种疑问词的用法格式与普通话的“几”“多(少)”也基本一致。如:

问年龄:⑾汝几岁?/汝若侪岁?/汝若大?(你几岁/多少岁/多大?)

问重量:⑿撮菜几斤?/撮菜若侪斤?/撮菜若重?(这些菜几斤/多少斤/多重?)

仅问数量多少,一般只有两种说法:

⒀爱几个者够?/若侪个会够?(要几/多少个才够?)

(三)怎生(样)、做呢

在询问情状上,潮州话与厦门话相似,都可用“怎”,但搭配上略有差异。“怎”是一个古汉语疑问词,古诗词小说中也常出现“怎样”“怎生”等疑问词形式,可见,现代闽南方言与古汉语保持一致。厦门话一般用“怎样”或“安怎”,泉州话用“怎款”,相当于普通话中的“怎样”“怎么”。如:

⒁着怎样做则好?伊近来安怎?(厦门话)

⒂即字怎款写?(泉州话)

而潮州话一般则说成:

⒃功课做到怎生了?/伊呾来怎生样?(功课做得怎样了?/他是怎么说的?)

在粤东的惠来地区,询问情况上与厦门话较为接近,也用“怎样”。如:

⒄汝做到怎样了?(你做得怎样了?)

如果是询问具体的动作方式方法,厦门话、泉州话仍用“怎”,但潮州话却用“做呢”,后面一般跟动词。如:

⒅做呢物?/者件事做呢办?(怎么做?这件事怎么办呢?)

在粤东其他地方还有类似的说法,如惠来和揭西棉湖一带用“做呢样”,南澳说“做呢生”等。此外,粤东闽语中表示原因“为什么”的疑问词还可用“做呢”。如:

⒆汝做呢无爱来?(你为什么不来呢?)

“做呢”并不是一个新词,这个词在粤东现存的歌册、潮剧剧本中大量存在,至于其语源出处,本文暂不做考证。但从两地在询问情状上的差异可以看出,虽然同源于闽方言闽文化,但潮汕和厦漳泉毕竟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省份,受到不同的影响,必然各自有着相对独立的发展方向。

(四)乜

表示“什么”,厦门话用“甚物”,潮州话多用“乜[]”,如:

⒇汝叫乜名?(你叫什么名字?)

(21)伊是汝乜人?(他是你什么人?)

(22)汝做乜无做作业?(你为什么没做作业?)

(23)汝为乜爱相互伊啊?(你为什么要帮他?)

(24)汝爱做乜个?(你要干什么?)

潮州话中的“乜”也可以替换为“甚物”:“汝叫甚物名?”,“伊是汝甚物人?”,“汝做甚物做作业?”,“汝为甚物爱相互伊啊?”,“汝爱做甚物个?”。只是替换成“甚物”时较为文绉绉,在口语中不常用。事实上,广东境内三大方言表示“什么”的疑问词在语音和用法上相当接近。如:

广州话:你叫乜(嘢)/咩名?

    佢是你乜(嘢)/咩人?

    你做乜/咩冇做功课?

    你为乜(嘢)/咩要帮佢啊?

梅州话:汝做脉个唔去?

    脉个时候来?

    汝讲脉个?

    脉个事?

广州话中“乜”音[m t5],梅州话“脉”音[mak5],而潮州话“乜”音[me~2]。我们认为,这三者之间联系密切,应为同源。由此可见,由于行政划分的不同,广东省内粤客闽三大方言相互影响渗透比较明显,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粤东闽语独立于福建闽南方言发展,成为两地方言差异的一个主要原因。

(五)语气助词提问

特殊疑问句除了用疑问代词表示外,还有一种不需要疑问代词,只需在句末加上一个语气助词提问,这种形式是潮州话与厦门话共有的。

比方问去处:(25)“本书呢?”(书呢?)。

问方式:(26)“汝呢?(你怎样了?)”

这些情况在全国许多方言中也同样存在。对这类句子,我们认为应属于一种省略句。

二 是非疑问句

(一)句末升调

与许多方言一样,在句末利用升调的形式提问,也是潮州话的是非问采用的一种格式,如:

(27)汝是伊阿爸↗?(你是他爸爸吗?)

(二)句末加疑问语气词

是非疑问句中最主要的形式是以疑问语气词提问,但由于闽语的末尾语气词并不发达,因而严格意义上的以语气词表达是非疑问句的情况并不丰富[5]。闽南与粤东两地只是在语气词上略有不同,厦门话一般用“吓”[he~32],泉州话中用“乎”,粤东地区汕头、潮州、揭阳的许多地方都有两个语气词:□[he35]、□[ho53]。如:

(28)伊今日去北京□[he35]/[ho53]?(他今天去北京吗?)

□[he35]、□[ho53]这两个词应该与厦泉两地的“吓”“乎”相对应,从语音上看,几个疑问语气词声母一致,相互之间也应有同源关系。

粤东一些地方也有其他疑问语气词,如汕头南澳话用“啊”:

(29)伊今日返来啊?(他今天回来吗?)

(三)语气词轻读

在泉州话中,有一种疑问代词读轻声的特殊是非问句,句末仍带疑问语气词“乎”。粤东闽语与泉州话情况一致,存在着这种特殊是非问句,同样,这类问句疑问代词和句末的疑问语气词一般读轻声,且回答时用“是”或“不是”。这种是非问句的主要特点是:问者对问话内容略知一二,带有要对方确认问话内容是否属实的含义。如:

(30)汝(是)爱去底块□[he11]?(你是要去哪里么?)

(31)伊(是)在撏乜个□[he11]?(他是在找什么东西么?)

这种说法普通话也有相应的格式。除了□[he11],粤东闽语区有些地方如惠来也用“啊”[a11]。

三 选择疑问句

潮州话中的选择疑问句形式比较简单,与厦门话相近,一般也采取:“是……抑是……?”“抑”多读为[a53]或[ha53],写成“阿”或“还”,两者只是语流音变,当为同源。如:

(32)汝来,阿是我去?(你来还是我去?)

(33)汝爱食甜还是爱食咸?(你要吃甜的还是要吃咸的?)

如果选择的前后两部分都是名词,厦门话中还可以用简单的“抑”连接。如:

(34)饭抑糜?

在潮州话中则尚未语音脱落到这种形式,“抑”后面的“是”一般还是存在的。如:

(35)饭抑是糜?

四 反复疑问句(正反疑问句)

厦门方言的正反疑问句有三种形式。

甲类:VP+neg+VP: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并列。

(36)小王会拍字[boi35]拍字?

乙类:VP+neg:否定词在句末,形成一种省略式的否定形式。

(37)伊要来伓?

丙类:肯定否定两个简单的词并列。

(38)伊来恁兜是伓?

厦门话的这三种形式在潮州话中普遍存在,如:

甲类:(39)厝内有无人?(房子里有没有人?)

(40)伊是唔是今日来汕头?(他是不是今天来汕头?)

(41)我好孬返去学校?(我回学校好不好?)

乙类:(42)厝内有人(啊)无?

(43)伊是今日来汕头(啊)[mi35]?

(44)我好返去学校(啊)孬?

丙类:(45)粒糖给汝食爱[mai213]?(这粒糖你要不要吃?)

(46)伊今日来汕头是

(47)我返去学校好孬?

施其生教授在《汕头方言的反复问句》(1990)一文中论述:“反复问句的形式在现代汕头方言里呈现更丰富的共存现象,有‘可VP’型、‘VP不VP’型、‘可VP’与‘VP不VP’混合型。各型的具体形式又不止一个”[6]

施教授认为汕头方言的反复问句如果只针对谓语部分设疑,可以细分成五种结构[7];如果只针对补语设疑,则可以细分成八种结构[8]

事实上,这些结构当中有些在包括汕头市周边地区的其他地区的口语里并不常见,而在其他粤东闽语区结构也相对比较简单,像潮州、揭阳等地针对谓语设疑的比较多用的是:

(48)A 今日可有来?(今天来了没有?)

(49)B1 今日有来啊无?

(50)AB1 今日可有来啊无?

针对补语设疑的较多使用的是:

(51)a1 票可有买着?(票买到了没有?)

(52)b1 票有买着啊无?

(53)a1b1 票可有买着啊无?

(54)a1b2 票可有买着有啊无?

有些地方甚至起连接作用的发音词“啊”在问话中时常简化不说。这些情况一方面可能是为了说话简洁方便,过于反复繁杂的形式一般口语中不多用;另一方面可能是由于语流音变引起例如发音词的省略这样的情况。

此外,还有一种结构普遍存在粤东闽语中,这种结构中没有否定词,有时连肯定词也可省去:

(55)老师可(爱)来?(老师来不来?)

(56)伊可(会)食莶椒?(他吃不吃辣椒?)

(57)苹果可(会)熟了?(苹果熟不熟?)

(58)伊阿爸可(是)在潮州过来?(他爸爸是不是从潮州过来的?)

这类结构中,句子里必须有动词或助动词,由于句中没有否定词,因此要表疑问时必须在动词之前加上一个疑问副词“可”或“可是”(“是”经常被省略),“可”和“可是”在句中都可以解释为“是不是”,充当的是疑问的成分。

“可VP”型和“VP不VP”型在许多汉语方言中大多不能同时存在,但在粤东闽语中共存的情况比较普遍,形式也比较多样,除了上文的几种形式,“可”还可用在双重否定句中:

(59)阿玲玲可唔喜欢者本书?(玲玲是不是不喜欢这本书?)

(60)我冥晚可免去?(我晚上是不是不用去?)

“可”本身有“是不是”的含义,因此粤东闽语中就不存在“可VP不VP”的形式:

(61)*伊可食唔食莶椒?

(62)*阿明可喜唔喜欢者本书?

一些地方“可VP”中疑问副词不用“可”,如揭阳惠来话中用[liau53](我们记做“了”):

(63)汝了(是)爱去?(你是不是要去?)

(64)汝了(是)食过下旿?(你是不是吃过午饭了?)

(65)者本书了是汝写的?(这本书是不是你写的?)

惠来话“了”的语法功能基本与汕头话“可”的语法功能一致,两者仅仅是语音形式上的区别。可见,“可VP”型在粤东闽语中是常见的语法结构。

五 余论

不可否认,粤东闽语和福建闽南方言的疑问句应是同出一源。具体来说,两地的是非问句和选择问句比较接近,而特殊问句和正反问句中,既有相同之处,也呈现出自身的特点。相对而言,是非问句和选择问句的形式在整个闽语中比较简单,因此变异的情况不大,区别仅仅在于语气词选择上的差异以及个别形式上不同的省略,总体的语法功能基本是一致的。

而特殊问句和正反问句由于自身形式多样,比较容易产生变异。在特殊疑问句上,粤东闽语同样也保留了许多古汉语的特点,只是一些疑问词的形式与福建闽南话不尽相同。通过比较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差异不少都是可以用语流音变来解释。因此,可以认为粤东闽语疑问句的情况代表了闽南方言疑问句发展的一种趋势,这种趋势是由语言社会决定的。此外,邻近一些方言对粤东闽语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正反问句中,“可VP”型是粤东闽语中较为突出的一种结构形式,从形式上看,“可”后可以跟动词(助动词)、形容词甚至介词,但“可”的结构实际上是“可是”,动词“是”在口语中常被省略,所以带“可”的正反疑问句原本的结构就是“可VP”。据朱德熙先生(1985)考证:“‘可VP’型反复问句大量出现在明清时代的白话小说里”[9]。我们知道,明清时期,南北戏曲文学不断渗透影响,各种文学相互模仿是在所难免的。对于粤东闽语的“可VP”型疑问句的出现,这方面的因素可能排除不了。明清正是粤东地区的戏曲文学繁盛时期,潮州戏文说唱流行对当时粤东地区语言的影响是相当大的。当然,这需要我们做进一步调查考证。

责任编辑:杨姝

参考文献

甘于恩、邵慧君:《汉语部分南方方言否定副词的类型比较》,载《第四届国际闽方言研讨会论文集》,汕头大学出版社,1996。

欧阳觉亚、绕秉才、周耀文、周无忌编著《广州话、客家话、潮汕话与普通话对照词典》,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

邵敬敏:《现代汉语疑问句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1996。

施其生:《汕头方言的反复问句》,《中国语文》1990年第2期。

王建设、张甘荔:《泉州方言与文化》,鹭江出版社,1994。

周长楫:《厦门话疑问句末的“不”、“无”、“勿会”、“未”》,载《第五届国际闽方言研讨会论文集 》,暨南大学出版社,1999。

朱德熙:《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中国语文》1985年第1期。


[1] 如无特别指出,本文粤东闽语的记音是以潮州府城话为准,相关语料以第一手调查为主。福建闽南方言则以厦门话为代表,语料来自于周长楫、欧阳忆耘《厦门方言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8)。泉州话语料来自于王建设、张甘荔《泉州方言与文化》(厦门:鹭江出版社,1994)及本文作者调查。

[2] 吴芳,1981年生,广东揭阳人,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博士。

[3] “块”是训读字,音[ko213]。

[4] 在潮州与揭阳等地,“底天时”说成[ti11tia33si55],当中“天”的读音应该是受到疑问词“底”不送气的同化作用读为不送气。

[5] 不少疑问语气词是从否定副词语音弱化而逐渐形成的,由于闽语的否定词比较发达,一些放置在句末的否定词往往也有疑问语气的作用,本文暂不将此类形式作为句末语气词探讨。

[6] 施其生:《汕头方言的反复问句》,《中国语文》1990年第2期,第182页。

[7] A 身顶可有钱?(身上有没有钱?)
B1 身顶有钱啊无?B2 身顶有钱有啊无?
AB1身顶可有钱啊无?AB2身顶可有钱有啊无?

[8] a1 鸟枪可借有来?(猎枪借来了没有?)a2 鸟枪借可有来?
b1 鸟枪借有来啊无?b2 鸟枪借有来有啊无?
a1b1鸟枪可借有来啊无?a2b1鸟枪借可有来啊无?
a1b2鸟枪可借有来有啊无?a2ba鸟枪借可有来有啊无?

[9] 朱德熙:《汉语方言里的两种反复问句》,《中国语文》1985年第1期,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