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梅绽寒香(中)
在焦灼与祈望中,梅子最终还是失望了。她没有等来外婆,却等来了后妈接过银元的暗喜和乡下男女凶悍和贪婪的死拖硬拽。
当她在看到后妈冷漠的决绝时,没有哭,当她被按在骡马轿子里时,也没有哭,可当马车将要出城门,被风吹起的车帘一角,闪现过董副官开的那辆再熟悉不过黑车时,她哭了。泪如决堤之水,她叫喊起来,挣扎着往外冲,却被凶女人一把按住嘴,揪着头发喝道:老实点!
疼已经不重要了,梅子用劲力气想要逃脱,可惜她的声音太弱,力量太小,没有激起任何浪花和回音。
终于,她累了,精疲力尽的木然瘫坐着。
马车颠簸了很久,终于停下来。凶女人将梅子拖下车来说:以后这里就是你家,别想着逃走!
梅子抬眼一看,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二进院。她站的地方是头进,有马厩,牛棚,羊圈,厕所。看起来是个乡下富户。
凶女人拽着她进了里院,梅子瞬时落泪,这种形制和家里的院子何其相似啊。
你看着,这是灶房,这是正屋,我们住的。那边是侧屋,你就住在那里。凶女人一边指一边说。
她又拽着梅子去到侧屋,门道里立圈着一张大席子,上面贴有红纸黑字,上书一个粮字。里屋很简陋,只有一条炕,上面有摆着陈旧的炕桌。
这就是你睡的地方。凶女人说,此刻她缓和了许多,想必是觉得已经回到家里,梅子人生地不熟的,逃不掉。
梅子不言不语,她已经醒悟过来,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听话,也只有听话才有机会。
这时,男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进来了。凶女人说:这就是你男人。从现在开始你得照顾他吃喝拉撒。
梅子看着男童,想起了福生,心里想到:不知道此时福生在哪里,外婆是否接了他。
男童嘬着手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梅子,鼻涕抹得到处都是。
梅子心里有些厌恶他,于是转过脸不去看。
凶女人略略一迟疑,便抱过男童,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梅子怀中。
梅子有些吃力,这孩子太重了,看着不胖却这么沉。凶女人看看外面日头,又说:你除了看孩子,还得做饭洗衣打扫屋子。现在快中午了,你做饭去吧。
梅子嗯了声,没有动。
凶女人眼睛一瞪,正要骂时看见男童笑嘻嘻地喊道:妈,吃。她瞬间变了脸色,抱过来儿子。
梅子松了口气,甩甩胳膊,正欲往外走。
男人急忙说:你去哪!站住!
梅子看都没有看他:不是要做饭?
嗯,对喔。男人一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
凶女人用身子一歪男人,将他挤到一边,又说:米面都在缸里。一会十几个人等着吃饭哩,手脚麻利点。
梅子应了声,来到灶房,四下看去,倒也干净。她到处看了看,翻了翻,又把锅端起来向下眊了眊,里面通着烧柴洞,黑漆漆一片。
诶,难不成还有个地洞么。梅子自嘲了一下,想起家里灶房的地道。
她踩着凳子爬上面缸,舀了一大盆面,开始倒水和面。
凶女人抱着儿子进来瞧了瞧,满意的点点头出去了。
一会功夫,院子里陆续回来几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听说东家买的童养媳领回来了,纷纷挤在门口低声议论着。
呦,真水灵,又利索,东家那小娃有福了。
真是啊,细皮嫩肉的哪像农村娃。
哪家闺女舍得卖了。
梅子充耳不闻,麻利的干着活。
看啥看!热食都堵不住猪嘴?男人斥责几声哄散了众人,他跑进来一看甚是何意,又看着梅子一个人顾不过来,便朝门口喊道:那谁,刘婶,来帮她弄,她一人太慢。
诶。来了。随着话音,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微胖,和善的笑着过来搭手。
见男人跑出去和人们说话。刘婶这才悄悄问:孩子,你家是城里的吧。
梅子看了看她没说话。
刘婶又问:真是的,大人也舍得?怕是家里遭难了吧。
梅子闻言,一下被触痛心扉,不由得落下泪来,于是赶紧低头揉面。
刘婶看到案板上的泪痕,心里明白了几分。便低声安慰道:都是命啊。这家人倒也不错,就是女人凶点,男人拗不过媳妇,又有些焉坏。不过他家是数一数二的地主富户。我们这些人都是他们雇佣的短工,帮着干些播种收割的地里活计。
梅子仍旧没说话,听着刘婶热心地扒拉。
他家啊,一连生了三个小子都没了,这个才在住。算命先生一算,说要找个姓王啊,姓刘啊,姓赵的童养媳,就网住,留住,罩住了。你不知道,可费了好长时间才找着你。刘婶继续唠叨着。
梅子听她露了底,一时不能判断其中真伪,只好继续不说话。
刘婶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她忽然凑过来轻轻地说:你啊,过一段就熟了。不过,我可提醒你,小心着点伺候,他家女人厉害得很,一不如意就打。男人都被她打的屁滚尿流。
梅子心里觉得好笑,这老女人吃里扒外,揭东家短。不过这也好,提醒了自己。她一边下面,一边思谋着怎么对付这家人。
以往的经历,终于在此刻发酵。无论是看似无用的道理,还是为人处世的机巧,都汇成一股力量,支撑着心中的那缕光。
几天下来,这家人看着梅子话很少,很乖巧,一心埋头干活,越发满意。
奶,你是不是那会就开始计划逃走了。北邪在一连串的变故中,默默赞叹着奶奶惊人的韧性和耐性,要知道彼时的她不过才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奶奶点点头,更像在叙述一个故事:是啊。一刻也不想待着。我就想先让她放松警惕,我能自由进出,就好办了。
北邪笑道:奶,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小的你就是一个小诸葛啊。
奶奶不无得意地说道:那是啊,我这也算是实践出真知。以前的学问没白学。
是的,看似难缠的乡下夫妻,怎么知道梅子肚里的锦绣呢。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梅子还没有出去过院子,但是很明显他们看得已经不那么紧了。
酷暑快要结束,树上的蝉鸣比往日更加高扬。地里的活计完了,短工也暂时解散,闲暇时,凶女人会集合几个人来家里打牌,男人则忙前忙后递烟递茶伺候着。
每每这时,梅子会抱上地主儿子在院儿里玩耍。院门开着,几度令梅子冲动不已,但她忍住了。因为她还不熟悉院门之外的世界,不敢贸然,她还需要忍耐。
刘婶经常过来串门,有时趁东家不注意,会和梅子说几句。从她嘴里梅子得知这个地方每年会有两次集会。一次夏天,一次秋后,集会很热闹,有很多走南闯北的人来卖东西,耍把式。而村里的富户会凑钱唱大戏,以祈求风调雨顺大丰收。
夏天这次集会在三伏的末伏第一天,也就是再过一个多月。梅子暗暗盘算着日子,心里悄悄计划起来。于是她有意地接近刘婶,问她一些关于村子的事。
刘婶这个人光有舌头不长脑子,从不防备梅子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梅子依然很谨慎,防备着刘婶或许是这家人故意派来试探她的。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再过几日便是集会。村里也比往常热闹起来,总能听到街上有人聚在一起说话走动。
梅子无时不刻地冥思苦想着,用什么方法就能让他们同意自己去集会上转一圈呢?
正思忖,凶女人出来了。她见梅子正在吭哧吭哧地揉着一件褂子,便站在旁边斜眼瞅了一会,然后问道:梅子,我听说你妈会绣花,是出了名的。你会不会。
梅子摇摇头。
凶女人有些生气:就不能说句话?哑巴了。
梅子这才说:没学会。
那你会啥?!凶女人不满意地叫喊起来:我可不信,你后妈说了,你妈那么能干,还不教你点啥?
梅子头也不抬的说:我啥也不会。我妈走的早,没教。
凶女人想发作却瞬间没了理由,只好说:死女子!吃货的德性!
梅子见怪不怪,没有理她。
这时,男人回来了,一进门就说:这次集会可热闹了,听说日本人要来。
日本人。梅子心里一动。
凶女人说道:热闹个屁,要不是交的钱多粮多,我们这儿能躲过扫荡?
男人喃喃一声,不说话了。
梅子心想:日本人,会不会是川烟夫。可她转念一想,川烟夫人也不见得是甚么好人,听杨老师和董副官他们的暗示,父母就是被他们害死的。不,不行,不能找他们。
她一声不吭地打算着:还是得自己想办法。
凶女人说了几句回屋去了。梅子看了看站在当院不敢说话的男人,忽然说:叔,集会热闹吗?
男人被梅子吓一跳,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梅子主动和他说话,还叫了叔。
梅子见他愣神,噗嗤一笑:叔,被吓着了?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说:没,没,咋能么。那是很热闹啊,你想去?
梅子想点头,却又没点。男人看着她的神色,有些为难:叔知道你想去,可叔做不了主。这事得她点头。他指了指屋里头。
梅子故意说道:就知道你这么说。我婶是大王,你肯定得听她的,村里谁不知道。
男人脸色一白,随即又一红,懦弱地说:那,那不是听老婆话发老大财么。
梅子点点头:叔你说得对,我妈过去绣花,都是收的金条,玉镯子,古董。
啊?真的?男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就一个绣花,能收金条?
梅子很肯定的点点头。
男人独自想了半晌,走近前来问:那,你会?
梅子把濯好的衣服一甩,水花溅了男人一脸一身:如果你们同意我去集会转一转,买点好东西吃,好衣服穿,我就会。
男人听见梅子这么说,有些不信,可看着梅子认真的样子,又不像说谎。于是抹抹脸上的水珠,说:你等着,我告你婶去。
梅子看着他颠颠的身影,心里冷笑了一声。